倾国东宫(下) 第十七章

  隆 十八年,冬天来早了,十月初就降下新雪。
  白稚宫外的柳林里,一名穿着白色罗衣,发鬓上结起一块晶莹玉饰的青俊少年走过那附近时,听见了微弱的哭声。
  原以为是哪个曾在这片柳林中寻短的失宠妃子魂灵,循着那断断续续,孩子般的抽噎,少年绕过一片假山,拔开一覆雪的柳枝,随着细雪纷然洒下,他讶然看着蹲坐雪地的女孩。
  原来是个小宫女啊,还以为真的什麽幽魂在这里徘徊不去呢,忍不住笑出声。
  女孩哭得专注,一时没发现有人走近,直到听见他笑声,才猛然抬起红肿的眼睛,这丫头个小小,看起来还不到十岁呢,这麽小就入宫当宫女,应是因为想家了吧。
  看着那双惊惶的眼,少年心底突生一种不良的念头,今天是皇太后寿诞,照理说他应该去祝寿的,然而……
  略垂下眼,他笑问:「怎麽了,被人欺负了麽?」
  小丫头吓坏了,没立即回答,他弯身拾起掉落雪地上的一枝茶梅,音质天生偏冷的问:「如果不是被人欺负的话,那你到底在哭些什麽呀?」
  等候半晌,正要失去耐性,小丫头总算说话了,「我......迷路了。」说完又哽咽起来。
  勉强按耐着性子,总算使小丫头冷静下来,不再哭得乱七八糟,他这才询问她的名字。
  小丫头大声回答:「我,我叫做福气,福如东海的福,春风和气的气。」末了还加了一句:「我爹给我起的。」
  好傻气,少年忍不住笑出来,而後为了公平起见,也告诉了自己的名字:「我叫黄梨江。」正是新科状元郎的名字。
  一时兴起借用这名字时,他并没有想到,自己往後的人生会与这女孩紧紧相连,直到再也分不开。
  这少年,七皇子隐秀,站在他不该逗留的柳林里,遇见今生挚爱。
  而被冒用名字的新科状元郎黄梨江,此刻人在何方呢?
  白稚宫皇太后寿宴里,状元郎她极伶伶地打了个冷颤——
  裹在保暖毛皮披风里的身躯才稍微轻颤了下,身旁男子就察觉了,「冷麽?」木瑛华微偏过头来,瞅了她一眼。
  去年十月,黄梨江在京试里拨的头筹,蒙君上提拔,殿试上被点为第一,成为天子门生,隔年春季开试又顺利通过吏部的考核,分配职官时,由君上亲指为东宫少傅,兼任翰林学士,官拜正四品,与其父黄廼并有天朝翰林才子之名。
  这荣宠前所未有。
  历来通过京试成为准官员的人,鲜少一开始就从四品官任起:他自己也是从八品小官慢慢爬到今日二品侍郎的地位,就是那羽林将军句撤,最初官职也只有七品。
  君王这项人事决定,大大震惊了朝堂,使原本主张废黜现任太子的官员惊疑不已。毕竟,黄梨江曾是东宫侍读,如今又破例选为东宫少傅,地位今非昔比,倘若君王此举是有意扶植明光太子,那麽抗颜违逆大权在握的孝德帝,绝对不是聪明人的作为。
  然而,黄梨江与太子间的纠葛,绝对会成为她官场路上的阻碍。
  有时,他真想替她搬掉那颗大石头,怕绊脚石有一天会绊倒她,如此一来,他就很难看到一名女子如何在朝堂上,证明自己有实力与男子并驾齐驰了吧。
  黄梨江此刻的脸色确实称不上好看。
  她不舒服大半天了,偏偏今日太后寿诞,她身为东宫少傅,理所当然得陪同太子前来参加祝仪,不能缺席。正式以东宫少傅的身份重回东宫,是在今年暮春。
  去年十月京试,来自各地的举子聚集在盛京城内,一直等候到今年初春时,礼部正式揭榜,随後的殿试、关试以及各种庆贺宴席,可说十分扰人。
  花褪残红的春末,知道自己将被派任东宫,悬了一整年的心,这才稍稍放下。
  当下她心头只想着,总算啊……
  以少傅的身份重回东宫,真夜对她行了拜师礼。
  仪式结束後,他笑对她道:
  「我的玄鸟果真飞回来了。」
  当时他脸上的笑容像是许久不见的春风,而她也果真随着温暖的春风归来了。心知今後方是考验,她跃跃欲试,丝毫不觉得害怕。
  前方考验重重,她怎能轻易被身体的不适打败!
  就算月信的疼痛来的突然,朝方为云,暮即成雨,她就是咬紧牙根也不许自己露出破绽。
  稍早站在白稚宫里,与朝臣们一同朝拜太后时,她也都没露出半点苦色,仅有苍白面容与额际缓缓滴落的冷汗出卖了她身後的状况。
  不是逞强,而是不得不如此。
  「不,不冷!」她咬牙,是为了不让牙齿因体内发冷而颤抖。
  身边另一侧,坐在她右方的男人将镟在炉上的酒壶取来,斟满一大杯送到黄梨江面前。
  「来,黄大人,我敬你。」句撤眼睛不看着堂前的歌舞,只看着面色苍白的容颜。
  黄梨江不爱喝酒,方摇首,句撤已道:「这酒镟过了,喝不醉的,不害你。天候寒冷,喝点酒可以暖暖身子。」
  黄梨江只好饮下那杯酒,才刚饮罢,左侧又有人道:「黄大人,我也敬你。」正是木瑛华。
  座次不知是谁安排的,竟将三人席位安排在一起。
  皇子公主们列席前座,承欢太后膝下,他们这些得以同来观礼的朝臣们则列席右侧,正对面是他国派驻盛京,或不久归乡,滞留在京的外国使臣。
  连喝下两杯暖酒,肚腹如火烧般暖了起来,这就是纯度极高的上好佳酿,虽然已经镟过,却还是後劲十足。
  她面色素偏白皙,此时烈酒下肚,脸色微微泛红,看起来十分娇俏。
  也许是酒意使痉挛的身体得以放松,也或许是持续了大半天的腹疼已经缓和下来,总之,她浅浅呼出一口气,感觉没先前那麽难受了,应该可以支撑到回东宫......
  放松後她又再斟了一杯酒,让温酒暖和她发冷的身体,一边观赏者歌舞伎乐精湛的演出。
  不知过了多久,疲倦袭来,微垂下眼皮时,忽闻某人问:「黄大人喝醉了吗?」
  她眯起眼,看着来人,警觉到:「啊,是周大人。」
  工部尚书家的公子周适意,是她同年,也是这一批新选官吏里,除她以外,唯一得以留任京官,而非与安排外地的人。
  他找她做什麽?
  醒神过来,才发现太后因为疲倦,已经先回寝殿休息了。她老人家懿旨在场朝臣们与皇子们各自尽欢,算是为她祝寿。当今君王奉母至孝,亲自扶着太后返回寝殿,将群臣们留在宴席上。
  太后与君王退席後,皇族的女眷们也跟着离席。有些公主们跟在太后身後,孝敬皇祖母去,有些则返回自己的居所,没留在宴席上继续同欢。
  尽管所有公主们都有隔帘坐在距离群臣极远的地方,可当那三公主也起身离席时,某些未婚的朝臣还是忍不住扼腕,失望之情现於颜色。
  据闻那三公主有一双天池般的碧眸,君王因而赐号天碧,是天朝第一名姬,与那俊美无匹的玹玉皇子同出一母,皆是北夷夏妃所生。
  玹玉皇子素来最得太后宠爱,但今日竟然没有出席寿宴,可见他身体确实病弱,听说他近来更是经常下不了床。
  且不谈七皇子,这天碧公主年已十八,却尚未指婚,许多尚未婚娶的朝臣都盼望着,说不定有一天能得到公主青睐,君王赐婚......甚至还有好事者偷偷开了赌盘押注,赌新科状元郎黄梨江会否能成为三公主驸马,显贵一时?
  若说京城里近来最炙手可热的佳婿人选是谁,必定就是此人了。
  毕竟,这黄梨江已开了天朝立国以来前所未有的先例,尽管不是天朝数百年国史上最年少的状元郎。但甫一任职便从正四品做起,足见君王独厚之心哪。
  据说黄梨江尚未娶妻,是因为看不上一般的庸脂俗粉,或者他正是在等待更好的机会。
  周适意手上端着一只酒杯前来敬酒,没想到会看到黄梨江因为喝酒而酡红的娇美颊色,是他原本要说的话,全在舌头上打结了。
  左侧坐席的木瑛华啜饮着美酒,眼神只朝周适意瞥去一眼,没有说话。
  句撤瞧见黄梨江眼底醉意,本想代为应付,但黄梨江已开口:「不知周大人有何指教?」仅管已微醉,但脑袋还是清楚的,她能够应付。
  周适意猛然回过神来,手上杯酒意外泼洒出来,黄梨江正想躲,但反应太慢,只来得及举起衣袖,勉强挡一挡。
  四品官的官服是丽月色,胸口与衣袖处有着精致的吉祥纹绣,使得低色偏淡的官服看起来非常高雅。
  葡红色酒液溅上他官服时,她暗叫声糟,但仍按兵不动。
  发现自己做了无礼的事,周适意愣了一下,赶紧横过手来,捏着洁净汗巾想拭去黄梨江官袍前襟上的酒液。
  这一回,黄梨江来不及躲——
  「木大人,我敬你。」句撤横过一只手臂,隔着坐在中间的黄梨江,向左旁的木瑛华敬酒,这举止,恰巧隔断了周适意的举动。
  木瑛华微举杯回敬。「句大人客气了,你我同朝数年,一文一武,平时难有机会深识。难道今日在太后寿宴上聚首,我也敬你一杯。」
  两个男人不知有意无意,举止自然地向对方敬酒,让黄梨江有时间反应,捎稍退一步,避开周适意的举止。
  敬完酒,两人又抬头看向眼前的青年官员。
  「周大人,听说你近日在政务上的表现颇受肯定,倘若再升官,就是一年连升两级了,恭喜。」木瑛华语调平静地道。
  「连升两级?」句撤有些夸张的瞪大眼睛道:「那可是极大的荣宠啊,俗话说。虎父无犬子,周尚书想必教子有方。」
  被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打岔,周适意本欲为黄梨江拭衣的手横在半空中,有些尴尬的看着黄梨江站了起来,已自行拭干官服上的酒渍。
  「木大人,小臣不敢冀望一年内连升两级,不过是尽己所能,以不愧君上的提拔而已,句大人,过奖了。」客气应答一番後,看向黄梨江,又道:「是我失礼,黄大人请勿见怪。」
  黄梨江微勾唇,「小事一桩,周大人不必放在心上。倒是方才那问题,大人还没回答我呢。」
  周适意差一点又傻了眼,只因黄梨江薄红的面颊,有若芙蓉春睡,叫人心笙微动,不敢再看,他微垂下眸,赶紧道:
  「不知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似怕要说出的话被不相干的人听去。
  黄梨江笑了笑。「我有点醉了呢,恐怕走不稳。」轻巧回绝私下谈话的建议。「周大人有话不妨在这里说,相信我身旁两位大人不会介意的。」
  周适意这才勉强道:「是这样的,下个月初,舍妹及笄,家父嘱我邀请,希望黄大人能拨冗前来寒舍观礼。」
  「呃。」黄梨江以袖掩口,打了个酒嗝,及笄?
  「不知黄大人是否方便?」周适意误会黄梨江的反应,连忙又问。
  黄梨江还未回应,身旁句撤便笑道:「周大人好偏心。听闻令妹国色天香,精通四艺,及笄之礼怎能只邀请黄大人呢?难不成是看黄大人生的俊俏,想来个雀屏选婿,不便让没相干的人与会麽?论起射术,我句撤可是相当有自信的喔。」
  木瑛华只低头看着酒杯,没插嘴。
  周适意毕竟还年轻,脸皮尚薄,耳根微泛红道:「句大人误会了,因为我与黄大人是同年,才想说由我开口邀请,实则家父早已预备了正式请帖,正准备亲自送至诸位大人府上呢!届时也请句大人及木大人务必赏光。」
  木瑛华此时放下酒杯,站起身道:「喜宴已近尾声,我想先回去了,劳烦周大人告知周尚书,我木瑛华会如期观礼。」转身离席前又朝黄梨江瞥去一眼。「黄大人似乎醉了,要顺道送你一程麽?」
  黄梨江摇摇头,笑道:「太子尚未离席,东宫少傅自然不能先走,谢大人好意,梨江心领了。」回过头来,她看着周适意说:「承蒙周大人看得起,我必准时赴会。」
  见黄梨江答应了,周适意这才松了一口气道:「当日需要派车去接黄大人麽?」东宫有专属的马车,但只供太子驱使。黄翰林家虽有清望,但毕竟不是富户,黄梨江身为少傅,只凭她薪俸,恐怕养不起马匹。
  「不必了。」句撤起身说:「我官邸近东宫,去府上前,会顺道接黄大人一起赴会。」利眼瞧见正往这儿走过来的人,句撤这才放心得道:「那麽,我也要回去了,真好呢,托太后圣福,明天可以休假一日。」说着,将酒壶里的余酒连杯饮尽,笑着离席了。
  见闲杂人等陆续离开,周适意看着孤身一人的黄梨江,忍不住又想攀话。「黄大人——」
  「少傅,你还在?本太子以为你会一等我皇祖母离席就先跑了呢!」真夜笑吟吟的走了过来,人还没走到跟前,话倒是先传到了。
  「殿下真爱开玩笑,梨江是东宫少傅,怎会抛下职责,做出先离席这样无礼的事。」黄梨江口气耿直的道。
  真夜终於走到她身边来,观察他半晌,践踏早先苍白的脸色已稍稍恢复红润,总算放下心来,语气故作轻佻:
  「说的也是,众所周知少傅正直不阿,是断然不会先失礼於人的,话说回来——」他看向一旁的周适意。「这不是周大人麽?本太子大老远就瞧你和我少傅相谈甚欢,不知在聊些什麽呢?」
  「殿下。」周适意连忙躬身道:「其实也没什麽......」犹豫着,没说出口。
  黄梨江清了清喉咙道:「下个月初,周尚书的千金及笄,周大人邀我观礼。」
  「及笄?」真夜一脸兴味盎然。「本太子听说周尚书唯一的掌上明珠生得国色天香,但因尚未及笄,去年没能来参加母後在宫里举办的百花宴,本太子一直深感惋惜呢!」有些淘气的,他看着脸色颇为不自在的周适意道:「等周大人下了帖子来,本太子与少傅就一起出席观礼吧。」
  周适意脸色暂态有些僵。「……承蒙殿下看得起,下官与家父必定竭诚等候殿下大驾莅临,请恕下官先告退了。」他又一行礼,随即迅速转身离开。
  黄梨江谴责地看了真夜一眼,真夜却顽皮地笑了笑,问道:
  「少傅想回去了麽?」
  黄梨江醺眸微瞠。「殿下想回去了麽?」可别搞不清楚谁是主、谁是第八个五年计划了。身边无人时,主从不分也就算了,此记得有他人在场,不得不谨慎啊。
  真夜弯起唇。「可不是,本太子要回宫了,跟上来吧。」
  马车才启程,黄梨江就道:「周尚书是二皇子的舅舅。」如同王丞相是真夜的母舅一样。
  「我知道。」真夜笑答。
  遥影离京真伪洛时,仍然不甘不愿,使得原先寄望能废了他这不才太子,以二皇子取而代之的周尚书一派官员,心愿彻底落空。
  如今周家势力不比以往,附势者泰半散去,已经不成朋党了。可尽管如此,在朝堂上,周家人的虽然没有明着贬低东宫,但仍旧与他保持一定距离。
  是因为还在观望吧!或许还存着有朝一日,二皇子若能被召回……
  真可悲。
  名门权贵为了争权夺利,不惜把家族里的女儿送进後宫里,期望着有朝一日能透过後宫的裙带关系,或维护、或提高家族的地位。後宫的皇子们因此背负着来自母系家族的期待,成为宫门里的牺牲者。
  就是他自己,也逃不过这命运。入主东宫,更不知未来是福是祸,倘若有一天,他无法为王家提供任何好处,那麽,他这个被拱上太子之位的「工具」,又会沦落到什麽样的境况呢?
  「你知道?」她低喃。那还主动说要去赴人家掌上明珠的及笄宴?周家人根本不希望太子出现吧。
  仿佛明白身边人儿的思虑,真夜笑道:
  「你不觉得很奇怪麽,小梨子?过去一年里,我母後低调地为我物色了许多新的太子妃人选,可只要我和某位千金小姐传出可能,那位小姐没多久就会『突然』有了婚约,再不然就是『天赐良缘』地嫁给了其他人,导致我如今妻位依然虚悬,娶不回半个太子妃。你说,这是什麽缘故?」
  黄梨江闻言愣了一愣。
  还以为,民间传言太子断袖的事,是真夜自己讲出去的呢。难道不是?倘若不是,那必是有心人想抹黑太子,以合婚的不顺利,间接造成众人对当今太子若非「身怀隐疾」,再不就是」前途无亮」的印象;等时日一久,三人成虎,假的传言也会变成真的了。
  「所以,你主动说要赴那周家小姐的及笄宴,是为了……」选妃,不无可能。毕竟周尚书过去倚仗的二皇子已被派驻远地,他在朝中地位可说一落千丈,还不及迎头赶上的柳尚书……倘若真夜有意迎娶周家小姐,也许有可能反过来吃下周家的势力……
  也许是天冷,酒醉的脑子逐渐清醒过来,原本因酒力而发热的身体也开始变冷。黄梨江注视着黑夜里的车窗,思虑半晌後方道:「如果你想娶周家小姐,我会帮你。」
  此话,让真夜怔了一怔。
  「你、会帮我?」何等大方、何等忠诚啊!真的一点儿都不会舍不得?
  「没错。我也觉得这一桩婚事对东宫有利。」趁机拉拢周家的势力,一举将真夜推向不会再被人拉下的地位,往後才能高枕无忧。
  黑暗里,黄梨江瞧不见真夜脸上不悦的表情,只听见他微讽道:
  「你错了,少傅,我会想去周家观礼,不是为了想物色妃子。」更何况,他早就有个现成人选了,何必再费事。
  「要不,是什麽?」
  「你聪明,你自己想。」
  「……什麽意思?」黄梨江不是听不出真夜语气里微有讽刺,但他很少这样对她说话,除非是两人意见不合,闹得很僵之时才会……即便如此,先低头的,往往是他。
  真夜看着她逐渐酒醒的表情,有点蛮横地想丰:如果他真把话给摊明了,她是会逃避,或者选择陪他一起面对?
  见真夜久久不答,黄梨江又追问:「他怎不说话?你刚刚是什麽意思?」
  不解风情!他心里头嘀咕着,他的小梨子真不解风情;可转念又想,就是因为如此,他才会陷得这麽深啊。也好在她的不解风情,否则那些不时出现在她身边的男人——吏部侍郎木瑛华、羽林将军句彻,还有那不太值得一提的秦家二公子秦无量……不知该不该把周适意也算进去?不老早教他捧醋狂饮。
  这麽多男人被她迷得晕头转向还不够,甚至就连宫里头那些宫女,哪个不是每见了小梨子,就忘了他这位太子的存在,只顾追着她丢掷木桃木李,拼命想示爱……小梨子人见人爱,有时真让他好想把她藏起来,不准别人多看一眼。
  而他自己呢,则是一有机会麻烦就到处散播断袖的谣言,籍此逼退那些原本有意想要攀上东宫的家族;然而自己播谣言是一回事,若是别人一起散播,就很有意思了。真夜发觉这些谣言往往掺杂着某些颇有趣的暗示,比方说——
  与太子结亲,可能不会有好结果;太子荒唐无才,要有一天害得母族、妻族满门抄斩,也不是没可能;君不见,去年那柳家小姐正是做了个最明智的选择,她放弃太子这条绳索,改攀上另一条直通君王枕畔的绳索。这一攀,可不教柳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如今柳家备受看重,就是最好的例子。
  当今君王孝德帝正值盛年,倘苦能为君王生下龙子,往後要靠着新皇子取得更大的力量,也不是没可能。既然如此,何必冒险与地位很有可能支援的明光太子结亲?风险太大了!
  然而,造成这结果的原因,值得深究。
  每每见小梨子为他冒着欺君的危险,在朝堂里承受风风雨雨,他若不能当她背後的支柱,算什麽真男子!
  尽管不可能突然「转性」,从荒唐无才的太子变成「忧国忧民」的圣人,可他除了散布太子好行男风的不实谣言籍以躲避婚事外,其他荒唐的事可一样都没做啊——好吧,他偶尔还是会去云水乡或是街市上逛一逛,但这些事都是化名叶真後才做的,也谈不上荒唐吧!更何况,之所以去云水乡,是为了「封南」……
  「真夜!」黄梨江第三次唤他。
  真夜无奈道:「你真的不知道麽,小梨子?」
  「知道什麽?」卖什麽关子啊!
  「你真不知道,如今我朝最受青睐的未婚男子是谁?」
  「是谁?」她浓酒未消,不想花脑筋思考这种问题。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哪。」
  「你?」黄梨江直觉蹙眉。真夜都快滞销了!问问当今京城里的权贵门户,有哪个做爹的,敢冒险将女儿嫁给一个癖好男风、地位又颇危险的烂泥太子?
  近日在京城,只要有风声传出太子看上了某位小姐,那位小姐不是突然冒出个「自小订下的婚约」,就是赶紧找人合婚,嫁了出去。
  难怪京城那里最近一些有名的酒楼不是被人整楼包下,主是暂时歇业,只因大厨全被那些权贵重金聘到府内摆婚宴酒席去了。
  天朝民风重然诺,违背誓约的人必要遭人唾弃的。因此真夜就算是太子,他母後就算贵为皇后,也不能公然做出「夺人之妻」的举动。
  再不帮他一把,真夜真的会娶不到妻子,那就会变成天朝开国以来最大的一桩笑话了。
  堂堂天朝太子竟然无女可妻,岂不是太可笑了麽?
  皇后已为这件事关照过她,要她多留意,务必尽快帮忙为真夜觅得一门好亲事,以保住中宫与东宫的颜面。
  说实在话,她是东宫少傅,不是红娘月老,为人作媒这事儿她不在行;但,太子无女可妻又真贻笑大方,有损东宫声望啊。
  自然,盛京未婚女子何其多,但真夜身分不比寻常,他是储君,择妻对象只能在四品以上的官司员门第及世代贵族间挑选,绝不能矮下身段,迎地位太低的女子为妃。
  天朝律法又明文规定,五等亲以内不得通婚;普通民间女子又不可能成为太子正妃,如此一来,真夜恐怕真的会找不到适合的妃子。
  他已经二十一岁,在历朝太子当中,算是高龄未婚的储君了。
  想想当今天子孝德帝,年十八时,就已立了一个正妃、两名侧妃,当时还是侧妃身分的王皇后生下了真夜。
  反观真夜……真令人头疼啊。
  「小梨子你脑子是哪里不清楚?」真夜失笑。「不是我。」他可是天朝有史以来最晚婚的太子,最受青睐的男子怎麽可能是他。
  「不是你……」黄梨江点点头。「对极了,当然不是你。」他没滞销就不错了。「可若不是你,还会是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难道是在马车外头护卫随行的龙英或朱钰?总不会是带缘吧?
  见她表情就知道她又想偏了。不过也是,小梨子大概从没想过要娶妻这种事吧!毕竟女子怎能娶妻。
  因此,真夜想,他接下来说的话应该会让她吓一跳,知道小梨子夜视力没他好,他期待地看着她的表情。
  「难道你就没把你自己算进去麽?小梨子,你可是天朝开国以来,第二年少的状元郎哪。」
  天朝数百年国史最年少的状元,记录上是十五岁。不过那是因为小梨子在十二岁那年就被他带进东宫的缘故,才会耽误了她……尽管如此,真夜还是不想感到後悔。有她相伴,是他这一生最快活的事,他怎能因此而後悔?
  真夜又笑道:「新科状元黄梨江,官拜正四品东宫少傅,兼任翰林学士,与其父黄乃共同被民间评义为『一门词客两翰林』,何其荣宠,何其显耀。更不用说,状元郎还生有一副好相貌,嗯,体格虽然不非常强壮,但也高挑秀丽,足以令全京城女子为之倾心了……呃,你怎麽看起来并不是很惊讶?」有点出乎他意料。
  「你又不是头一个跟我说这些话的人。」黄梨江冷静地道:「这话我从去年登科後就听到现在我很清楚旁人对我的评价。」就连真夜也加入赌局,小赌一把的事,她也知情。
  这家伙,竟下注赌三公主不会嫁给她!摆明是想透过内线消息,藉机牟利。没见过这种太子!
  「你清楚?」真夜失笑。那麽他趁机赌了一把的事……她也知道了麽?
  「五金十银三十铜贯,第五条街地下赌坊,有姓叶名真者,赌新科状元郎娶不到天碧公主,下好离手。」黄梨江颇故意地说出她所收到的情报。「这数目字,可有误差?」
  真夜讪讪一笑。「少傅高明,请饶命。」
  「哦,我说提那市井混混公子叶青,与殿下有何相干?」装模作样地扬了扬眉。
  就连装模作样都娇俏可爱!真夜满心满眼净是她举手投足,再也容不下其他了。
  「那你应该也知道,周尚书特地让周适意来邀你观礼,是想将那周小姐嫁给你。」好不容易等到女儿及笄,年纪够大了,怎能不赶紧捉住眼前难得的浮木呢。
  「嫁给我?这不合理。」黄梨江说:「朝廷里还有许多官员比我更有权势,我不过是个干涉不了政局的东宫少傅,除非以後你顺利即位,我才能捞点好处;除此以外,嫁给我,对周家来说并没有帮助。我毕竟是东宫的人啊,拉拢我,远不如直接拉拢你呢。」因此她才没有考虑到自己可能会受到周家青睐;也因为她并非真男子,不可能娶妻,耳边闲话总是听听就算,没放在心上过。
  「或许那是因为,东宫不才,太子随时可换人做,可优秀的大臣却十分稀少珍贵,眼前你固然是东宫少傅,倘若有一天,我不再是太子,你仍然可以是东宫少傅。」更别说,她还是当今君王亲自殿试提拔的状元郎呢!他的小梨子实在很不简单哪。
  「……」真夜一番话说得现实,黄梨江一时无语。并不是因为认同他说的每一句话,而是他确实随时有被废黜的可能。
  朝堂上,政局一日三变,真夜这太子是否能当到继们那一天,更是个大问题。
  君意难测,她唯一能确定的是……
  「你说的没错,太子随时可换人做,但有能力的大臣却如凤毛麟角,将希望寄托在备受提拔、前途光明的臣子身上,也许比寄托在你这个太子身上来得实际。这我同意。然而你还是说错了一件事。」黑暗中,她找到他所在的方向,眼神坚定地道:
  「真夜,倘若有一天,你不再是太子,那时我也不会是东宫少傅。」倘若真夜不当太子後还能全身而退,她将与他同进退;而倘若……真夜无法全身而退,她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麽样可怕的事。
  尽管她语气轻描淡写,但真夜仍能感觉到她双肩略略紧绷,像是随时准备对敌的士兵那样,蓄势待发。
  他不要她这样!
  这麽地萧杀。
  她天性善良,不会容许自己恶意伤害他人;责任感又重,一旦投入某件事里,要她放手不容易。
  「总之,」他眼神温柔地说:「我会陪你去周家观礼,至於周家小姐想嫁谁,跟你、跟我,都没有关系。」反正就是不准有人觊觎他的小梨子,无论男女都一样。
  她本想回他说,那周家小姐可能是近期唯一适合当太子妃,又还没字人的年轻女子——京城方圆一百里内,名门之女不是罗敷有夫,就是年纪还不满十岁的奶娃娃。倘若真夜娶不到周家小姐,他可能会成为世人的笑柄……然而,她是个不尽职的少傅,对於真夜方才说的话,她竟然不怎麽想反驳他,也不想再劝他一定要赢得周家小姐的青睐……
  他自己不知道,他其实很会招桃花。姑娘家只要跟他相处上三天,就会被他风趣的言谈、乐观的想法与体贴温柔的个性所吸引,哪里还会去想他有多没个太子样。只可惜世人往往只重名利,那些名门之女根本没机会见到真夜的真面目。
  三天……她为自己赫然发现的事实感到错愕。
  她喜欢上真夜,难道只花了三天时间麽?初相识时,她明明就很讨厌他呀……
  留意到她脸色的变化,真夜揣想此记得她隐微的心思。
  尽管他常常都能猜到她在想些什麽,但没经她亲口说出、承认了,总觉得不踏实,怕是自己误解……
  又想到今天她月信来,早先还强忍着不适……不知是谁让她喝了温酒,缓和疼痛……好在顺利过关了。要紧事先说吧!
  「小梨子,你最近是否犯了什麽忌讳?」突然岔开一问。
  「犯忌讳?」她怔了怔,暗忖他是否知道她今天身体不适的原因。
  「我听说犯忌讳时,只要斋戒祝祷,就可以免除神罚,你要不要试一试?朝廷里有些大臣偶尔也这麽做的,不用怕被笑是迷信,凡人敬仰上天,本来就是合情合理的事。往後你若觉得身体不舒服,不妨闭门斋戒,告假一日吧。」
  闭门斋戒?不必在月信首日时勉强自己外出,就像今天不得不陪同真夜入宫赴宴?好像是个不错的主意。
  看着真夜,她点头道:「我会考虑。」
  真夜只是想替她找个藉口告假,知道她若真不舒服时,不会勉强自己,免得引来更大的危机,露出破绽。
  目的既已经达成,他点到为止,没再提起这话题,只说:「折腾一天,累了吧?让你阖眼休息前,我还有最後一件事要讲。」
  「什麽事?」
  「这事我不想张扬,你附耳过来。」他挪了挪身,让身边空出一个位置来。
  黄梨江原先与真夜对面而坐,一人坐一边,位置比较宽敞,她不喜欢硬挤在一起。
  见他举动,黄梨江有些无言,没顺他心意动作。
  「来呀,小梨子。」真夜拍拍身边空位。
  「我是东宫少傅。要庄重。」
  庄重?打从小梨子像玄鸟般飞回他身边来,她就一直与他保持距离,像是他身上有什麽毛病似的。早知如此,还不如久不相见,再相见时,才能相思如火哩。
  过去一年,在东宫里,他俩以礼相待;都怪他换了新侍童来照料他起居,让他不好在人前与小梨子太亲近。
  带缘毕竟不小了,该放他好好去跟龙英学武艺,不能老赖着他;小梨子又不再是他侍读,少傅一职是东宫师,他怎能让老师替他更衣……
  新侍童没带缘伶俐,也没小梨子细心,年纪又小,教他十分不习惯,唯一好处就是对他惟命是从,不像带缘那样罗嗦。
  他近日,是真的颇苦闷哪!
  真夜苦笑。「在我看来,少傅已经够庄重了。跟我并肩而坐,不至於少块肉吧。」
  很难说。她想。正因为喜欢他,如果他想对她做出些非礼的事,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办法抗拒。去年在云水乡不小心昏了头,跟他翻滚了几圈,害她接连好几个月心神不宁。
  喜欢他是一回事,可若因为喜欢而做出危及两人的事……她不想冒这风险。
  「总之不用了,我坐这儿就——」
  说不下去的原因,是因为真夜已经挪身到她身边来,她若不动,他不是会坐在她腿上,就是换她坐在他腿上——那更危险。
  两人并肩坐着,侧边身躯紧紧相贴。他身体好热,隔着衣衫将热气源源不绝传到她身上。
  无言良久,她忍不住问道:「殿下想讲什麽?」快说吧,说完她就要闭上眼睛休息了。
  「别跟木瑛华走太近,那家伙表面客气有礼,其实城府深得不得了。」
  早知道当年御沟一救,会救出他们後来的密切来往,当时就算被人看穿他万分珍视她,他也宁可自己救人,不会引那木瑛华到御花园来。那木瑛华当时算是吻了她吧。
  她猛然侧过身,在黑暗中瞪着他的方向,突然很想点盏灯,好看清楚此刻他脸上的表情。他可是在嫉妒?
  「还有句彻。」真夜口气微酸地道:「他长年治军,谁知道他是不是癖好男风。」越讲越离谱,他也知道,可就是忍不住。说不定也是因为仗着些醉意,他今天在太后寿宴上喝下不少酒……至於其他想接近小梨子的男人……威协性不大,他姑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噗。」要庄重的东宫少傅忍不住噗笑出来,哪里还有庄重模样。「木大人是个正直的好官,我不否认他城府深,但入朝为官的人,城府若不够深,哪能容纳四海、进退自如?至於癖好男风这种事……你有嘴说人,却没嘴说自己。根本是半斤八两。」
  「少傅很得意?」瞧她笑得多可爱!嘴儿弯弯,教人好想咬一口。
  「我已经很客气了。」她说。「讲这麽多,你肩膀到底让不让我枕?」
  这才是他真正想讲的「真心话」吧!明明只是担心她、想体贴她罢了。这人真是……
  「小梨子果然了解我。」真夜醋意全消,让她栖息过来,侧着脸枕着他,随即听见她发出一声小小的舒适叹息,他也心满意足地微笑。
  见她倦极了,眼皮逐渐阖起,他拢了拢披风,温暖她。
  临睡去前,她扬唇低问:「一副肩膀千人枕?」
  他低声一笑,为她的在意。「只许你枕。」
  片刻後,他们并肩睡着,像交颈的鸟儿,偷着黑夜里的短暂幸福。天明了,就得各自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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