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就罢了，腊月初三那天，黄里正叫了各家的男人去，说了县里突然的征夫，也就是劳役。新来的县太爷说是要有一番大的作为，首先一条就是修整道路，扩建码头，就准备腊月和正月里组织民夫出工，因为定的急，为了不耽误春耕，劳力也要多，有十岁以上六十以下的男丁的家庭，每家都得去一个人，不去的每个人要交三两银子，官府再雇人。
　　这就看出分家的坏处了。明辉正好够了岁数，他们这一户，也就有了这么一项劳役。如果没分家，二叔去了，他自然就不用去。何贞叹气的时候，明辉却说：「这也没啥，我成了户主，就得担这事儿，要是不分家，爷爷和二叔都不去，非让我去，我不也得去？」
　　「咱不去，姐给你交银子。」何贞想来想去，还是舍不得弟弟去出苦力。
　　这次的工期是腊月初八干到二十八，过完年初八再干到二十八，一共四十天。虽然不像服兵役那样有生命危险，可是最冷的天气干最沉的力气活，官府管的饭也不一定能吃饱。实在没有条件就罢了，如今暂时不还债的话，三两银子能拿出来，何贞不能让弟弟去收那份累，正长身子的孩子，糟蹋了身子骨可是一辈子的事。
　　「姐！」明辉不同意，「我知道你是疼我，可是旁人都能去，我为啥不能去？别糟蹋那些银子了，咱家还背着那么多债呢！」
　　「旁人都能去？你看看有几个整好十岁的孩子去的？那些债是我背上的，也不用你还！」何贞说着话，不知道为什么就火气很大。她想她是怨恨那位新来的县令的，出这样的命令，就是没把农家的孩子当人看！同时她更怨自己，别人穿越了就能有本事发家致富，可是她呢，折腾了一年，折腾了一身的债务！
　　从来何贞对弟弟们说话就没高声过，忽然发了火，明辉跟明义都有点呆愣。
　　何贞心里难过，从炕头拿了钱就跑出了门。
　　黄里正打从收到了通知就想到了何贞家，正跟老妻说这事儿：「这事儿闹得，怎么那么巧，他家也得出夫。」
　　「官老爷说了话，谁能不听？」黄老太太也叹气，「你也说了，她家最少也得欠着几十两银子的外债，孩子就得受苦了。」
　　黄里正摇头：「难说，我看那丫头把她那几个弟妹护得跟眼珠子似的，说不得要掏钱的，反正已经借了那么多钱，再多借些只怕也就那样了，反正债多了不愁，且这孩子不一定还不上。」
　　话音还没落的，何贞就在外面叫人了，果然是送钱来的。
　　黄里正接了银子，也在名册上做了记录，可除了叹口气，他也说不了啥别的话，他是里正，不眛下他们的钱就不错了，总也不能替他们过日子。就算看着这丫头红着眼圈，定然是哭过了，他也没法说别的。
　　何贞办妥了这事儿，却也没觉得轻松。一时觉得自己欠下了那么多外债，其实也是给弟弟们带来了负担，一时又担心弟弟们嘴上不说，可心里未尝不怨着她，一时又觉得自己没用，改变不了父母去世的命运，也没办法快速发财致富，一时也是发愁，整整一个月不摆摊，她上哪里去弄钱呢？
　　就像遇到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撑了一年的那股气撑不住了，情绪低落得自己都控制不住，或许也是没有力量控制了。
　　她一边走一边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掉，百般情绪像好几只粗糙的手，一起狠狠的揉搓着她的心。
　　「你咋了？」走到一半，她被穆永宁截住了。
　　何贞抹了把眼泪，看见是他，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低着头继续走路，低声说：「没事儿。」
　　穆永宁拉住了她的胳膊肘，皱着眉毛看着她：「这还没事儿？哭得难看死了！」
　　「又没让你看。」何贞甩开他，走自己的路。实在是心情不好，她连一向小心注意的距离和规矩都顾不上了。
　　穆永宁也不生气，反而觉得这样挺好，这小丫头不拿自己当外人。他跟上来，说：「我听说了劳役的事儿，我家交了银子，你家也交了是不是？我上你家去问这事儿，结果明辉说你不高兴了。」
　　何贞也没说话。
　　「交了银子就不用受苦了，你还哭啥？」穆永宁接着问。
　　何贞吸口气，尽量理智的说：「我还不上你的银子了，本来还想头年还一些的，现在不够了。」
　　「咳！我当什么事儿呢，又没让你还，你为这个就哭啊，真傻！」穆永宁笑起来，有点想捏捏她的脸，可是手伸到一半，不知想到什么，又收了回去。
　　「不是这么说的，我凭啥不还你的钱？那成什么事儿了？」何贞立刻反驳，「你愿意接济我是你人好，可我不能拿你的！」
　　穆永宁刚想说「没事，我又不急用」，就听见何贞声音低下来说：「可是我除了说大话，什么都没做到。我没用。」
　　谁都不想当着人露出脆弱的一面来，可是何贞情绪恶劣到极点，仅剩的理智都不管用了。
　　面对着一直抽抽搭搭、现在忽然崩溃大哭的小姑娘，穆永宁手足无措。
　　他并不知道这种自怨、自弃、情绪低落时抑郁症的表现，可是他在这一刻真正感受到了这个小女孩承受的压力。可是他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帮到她。
　　好在他们现在住在村子西头，这会儿天黑了更是没什么人经过。何贞哭就哭吧，他在一边守着，也不会叫她出什么事。
　　穆永宁离开金玉堆的时候也才十二岁，还没学会那些「借你个肩膀」之类的技术细节，这会儿看着小姑娘蹲在那里连哭都不敢大声的样子，明明心疼得很，却不敢碰她，只好也蹲下来，在一边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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