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涂奴儿 第三章

  轻拭着玉蝉悲伤的泪水,古淮南心里也很难过,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过了一会儿,玉蝉抑住悲愤,哽咽地问:“你这样费心的找我,是因为我爹爹告诉你,我知道你表弟的遗体所在吗?”
  “不是。”
  他的回答让她心里一暖,又问:“那是因为我爹爹要你这么做吗?”
  “是的。”古淮南看着她的眼睛,重复着早先已经告诉过她的话。“我答应过你爹爹要找到你、照顾你,我一定要做到!”
  照顾她?泪水难以自己地涌出眼眶,她转开脸,伏在膝盖上哭泣。“我不想跟你走,让我回‘五仙堂’吧,那里有我的朋友!”
  古淮南从来没有想到,她这个小小的要求,竟然像针一样刺痛了他的心。
  看着她纤细的肩膀在瘦弱的膝盖上耸动,他渴望能阻止她的痛苦,可是他却冷酷地回答她。“我不会让你回去那里!”
  “为什么?”她猛然仰起头,泪眼中燃烧着灼人的怒火。
  他凝视着她。“因为我也是你的朋友,难道你忘了两年前我们击过掌?”
  她哽住,泪眼冒出火花。“你不是!如果是我的朋友,你就不会像这样不尊重我的选择!以前我以为你是个温和讲理的好人,可你根本不是!我……”
  “我不会跟你争辩这个。”不容她说出更伤人的话,古淮南握住她的手,温柔而坚定地说:“我只想要你明白,我是个守信的人,尽管我为你爹爹和你所遭遇的一切不幸深感内疚和悔恨,但我绝不会忘记对你爹爹许下的承诺。”
  玉蝉怔忡地看着他,发现在他如此温柔和充满自责的目光中,她的怨恨还没有深入到灵魂,就已经悄然融化了。
  见她不再说话,古淮南放开她的手,而她感到手心多了个东西,低头一看,是个一指长,二指多宽的镂空白玉仙人的玉佩。
  “这是羊脂玉,很贵重……”她惊讶地抬起头,想把玉佩还给他。
  “收下吧。”他推回她的手,轻声说。“它是我去年夏天在京城冷香玉买的,是冷秋霞亲手雕琢的。带着它,我相信你会感觉好过一些。”
  他关切的眼神、平和的声音,软化了她的棱角。
  玉蝉紧紧攥着这个由好朋友雕琢的精美玉佩,感觉要继续恨他是如此的困难,可是,她心里仍有着很大的阴影。
  “我知道你这样做是想留下我,让我带你找到你表弟,可那时我只是远远地偷跟在爹爹后面,万一我记得不准,没法带你找到的话,那该怎么办?”
  “我找你不光是为了那个,你只需尽力就好。”
  他的坚持和让步让她困惑不解,抚摸着手里的玉雕,她问:“你说过人死则已矣,都两年了,为何你非要找到那座坟址?是因为你跟你表弟的感情很好吗?”
  他不会在这样的地方跟她说王上的秘密,于是敷衍道:“是。”
  看出他没说实话,玉蝉也不再问,她转向窗外,暗自猜测着他的真实动机。
  从她的表情中,古淮南知道她不相信他的话,但他并不介意。
  他已经明白,想要留住她,就得让她信任他,而坦诚是赢得信任的第一步,他会对她坦诚。
  两人各自陷入自己的思绪中,车厢内十分安静。
  不久之后,车子驶入积雪的山林,这是由望都到庐奴最难走的一段路,起伏不平的山道,令车厢出现了时急时缓的颠簸晃动。
  忽然,身边传来奇怪的撞击声和随之而起的轻哼。
  他转过脸,惊讶地看到玉蝉脑袋挂在胸前睡着了,可是睡得一点都不舒服。
  随着马车的每一次起伏摇动,玉蝉的头和肩膀都会撞在车板上,而每一次,哪怕是轻微的碰撞,都会让她的脸上出现痛苦的皱纹,红润的小嘴也跟着发出类似咒骂,或是抱怨的声音,可尽管如此,她紧闭的双眼却不曾睁开。
  看到这有趣的一幕,他咧嘴笑了,心想这倔强的姑娘,要不就是在“五仙堂”数月未曾好好睡过觉,要不就是她天生是个嗜睡之人。
  不管理由是什么,他都无法看她痛苦的睡容。
  借着一次车厢晃动的惯性,他拉着她轻轻一带,她便顺着那股力量倒向他的肩头,并自然地追寻着更温暖舒适的位置。
  等他想阻止时,她已经舒舒服服地蜷卧在他的臂弯中睡熟了;而她的手掌无意识地摊开,那个精美的玉佩,无声地滑落在她的衣襟上。
  不忍惊醒她,他伸手捡起玉佩,小心地系在她的腰带上,然后一动也不动地坐着,聆听着她的呼吸、感觉她睡眠的深浅。
  他发现,只要她不再生气、不再哭泣,要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寒风穿过窗棂灌入车内,玉蝉微微瑟缩着,更加靠近他胸口的温暖,但并没有醒来,古淮南下意识地拥紧她,屈起腿为她阻挡风寒。
  熟睡中的她显得格外娇弱,注视着她眉宇间残留的悲哀,想着她不久前对他的指责,深深的罪恶感再次袭上古淮南心头,但他立刻将它撇去。
  他是个理智的人,不会让同情心左右自己,更不会让罪恶感影响计划。
  然而他知道,他把她带离“五仙堂”,除了需要她帮助找回王上的宝物,并信守对她爹爹的最后承诺,照顾她、保护她外,还有一个他不曾说出口的理由。
  那就是,他不愿意让她寄居在好朋友家充当劳工或奴隶,更不愿明知她在哪,却不能看着她、照顾她。
  因此,就算他必须违背她的心愿,将她跟她的好朋友拆开,让她恨他,他也在所不惜。
  下了山,车道渐行渐宽,马车不再剧烈颠簸。
  “少主,快进城了。”车窗边出现路延和的脸。
  他由窗口往外望了望,低声说:“把我的马牵来。”
  等路延和消失在窗口后,古淮南低头看看枕着他的臂弯熟睡不醒的玉蝉,知道平稳的车速不会再给她带来伤害,于是轻轻托起她的头,抽身而起。
  玉蝉的眼皮动了动,口中发出一阵含混不清的咕哝,蜷曲着身体,再往他温暖的身上靠了靠,然后安静了。
  见她并没有醒来,古淮南将她慢慢地放平在座席上,然后掀开厚重的门帘,迅即移出车外并放下车帘,以避免太多寒风灌入。
  见坐骑已被牵到车旁,他起身跃上马背。蒙古马仿佛迎接他似的扬鬃摆尾,他顿时精神一振,暗叹,还是骑马舒服自在啊。
  玉蝉在脱离他的双手之际,因骤失温暖而迷迷糊糊地醒来,却只看到他消失在车帘外的背影;而他掀放帘子的动作虽然轻快,但仍有一股寒风灌入车内。
  受寒风一激,她彻底醒了,并记起睡着前发生的事。
  忽然,她张开手掌,当发现手中空空时,她急得跪起来四处寻找,直到看见腰上挂着的玉佩才宽心地笑了。
  一定是她熟睡时将其滑落,而古淮南替她绑在了腰上。
  “呵呵,少主一向讨厌坐车,今日可是委屈了。”车外传来路延和的笑声。
  随即是古淮南爽朗的回应。“尽管笑吧,咱大丈夫,能屈能伸。”
  原来他也不喜欢坐车。
  玉蝉靠近窗口,看到他骑在蒙古马上甩着胳膊,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心想为了守住她,而陪她坐在这狭窄的车厢内,真是委屈了他。
  车外,路延和没放过这大好机会,继续调侃道:“少主乃真正大丈夫,自然能屈能伸,可少主的胳膊被人抱着当枕头睡了大半天,恐怕是难屈难伸了吧?”
  “抱着当枕头?”玉蝉依稀记起自己睡梦中追逐的温暖,霍然明白路延和的话并非逗趣,而是真的,难怪他要甩胳膊,一定是被她压得麻木了。
  想到自己竟抱着他的胳膊睡觉,她双颊发烫,赶紧退离窗口,怕被他们看到。
  窗外,古淮南的声音依然平静快乐。“我的胳膊不劳费心,你还是去城门口看看吧,那里围了太多人。咱们能过去吗?
  路延和的回答,被淹没在“达达“的马蹄声中。
  她再靠近窗口,这次没看到路延和,只看到古淮南,而他刚好转过头来。
  “你醒了?“看到她大张的双眼,他轻踢马腹侧,靠近窗口。
  玉蝉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睡着了,不知道压了你的手。”
  看着她嫣红的双颊,他很高兴她不再生气,便笑道:“我没事。”
  “少主,城门畅通,进城吧!”车外传来路延和的声音,随即,他粗旷的脸庞带着大大的笑容出现在窗边。“‘兄弟’,两年多没见,你更漂亮了!”
  这是重逢后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玉蝉笑着说:“路大哥也更胖了。”
  路延和脸上的笑容换成了愁容。“你这是恭维吗?“玉蝉依然笑呵呵地。“当然是。”
  “那好吧,既然是恭维,那我就欣然接受啦。”路延和愁眉一展,瞄了眼身边的主人,对她笑笑,吆喝着马儿跑了,古淮南取代了他方才的位置。
  马车驶入庐奴高大的城门,玉蝉看着暮色中的街道粙城廓,它们虽然都被覆盖在厚厚的积雪中,但仍能看出豪华威严的轮廓;多年前她曾跟随爹爹来过这里,但记忆早已模糊。
  马车停在一个院子里,古淮南掀开门帘对她伸出手。“来吧,我们到了。”
  玉蝉抓着他的手跳下车,车夫赶着车,和其他牵着马的男人,沿门楼右侧的石径往屋后走去,她则瞪着双眼打量四处。
  这是个宽敞的庭院,三座华丽美观的楼宇,与身后的门楼呈四方形,环绕着庭院;大门两旁的门楼,是这里最高的建筑,看得出兼有守值房和了望塔的功能。
  “太冷了,进屋吧,以后你再慢慢看。”一直站在她身边的古淮南说。
  玉蝉转过身问他。“古大哥,这里就是天下杠毂吗?”
  “不,车行和古家大宅在西城,这里是我的居所千驹阁。”
  他的居所?玉蝉惊讶地问:“你没跟你爹娘住在一起吗?”
  古淮南对她的反应似乎觉得有趣,轻拥着她走向右侧的大殿,反问道:“我这么大的人,还不该独自居住吗?”
  听他这么一说,玉蝉方想到他也许早有妻小,过去因从未听人说过他的妻室,她根本没想过他是否成亲。
  想到他居然有了夫人孩子,她心里有种怪异的感觉,可随即又对自己的这种感觉感到好笑。
  玉蝉跳上台阶,自嘲地说:“是我糊涂,你成名这么多年,也这么老了,当然早该成家独居了。”
  古淮南听到她的话,脚步猛地一顿,仰起头看着已跳上最高一层石阶的她,脸上带着令人难解的神情,但什么都没说。
  而不知何时跟在他们身后的路延和,则一个大步跳上台阶,站在玉蝉身边不满地说:“你这姑娘不光莽撞,还很糊涂。”
  可他的话,被一个清脆的女声打断。
  “延和,还不带姑娘进来,看把她冻坏了!”
  玉蝉回头,看到一个女人站在半开的门内。
  由于天色昏暗,门口阴影重,她只看到对方身上穿着贵妇流行的曳地长袍,又听她说话的语气,玉蝉想当然耳地,认为她就是古淮南的夫人,于是有礼的回应:“谢谢古少夫人,我没事。”
  听到她的话,门里的女人和身边的路延和,以及台阶下的古淮南全都愣了。
  玉蝉随即也感觉到了这诡异的气氛,她头皮发麻,瞪着双眼偷瞟他们。
  尔后,屋里的女人不知咕哝了句什么,便消失在门后,路延和则大笑起来。
  古淮南板着脸疾步走上台阶,压低嗓子对玉蝉说:“姑娘,你可不可以看仔细了再开口?那是总管夫人,你瞎说什么!”
  总管夫人?哦,才进门就认错了人……面对自己闹了大笑话,玉蝉窘迫不堪,只能傻笑赔礼,“对不起,但这不能怪我,谁叫你们不早点告诉我她是谁。”
  “你不会慢点开口吗?”古淮南有点气急败坏。
  “你真是厉害咧!”笑得前仰后合的路延和对她摇摇头。“哎,可怜的总管夫人,在这院里呼风唤雨多年,今天却被你这小毛丫头,一开口就吓跑了。”
  玉蝉被他笑得很不自在,又看到古淮南恼怒不满,很想为自己开脱;可想到热心热肠的总管夫人,确实是被她吓跑的,便觉得没话好说,只得对古淮南歉疚道:“是我莽撞了,为了不失礼,那你先带我去认识你的夫人吧。”
  古淮南的脸黑了,面颊上的肌肉猛然抽搐,就连笑不可抑的路延和,也忽然停住了笑声,脸上的笑纹冻结成古怪的直线。
  玉蝉再次被他们怪异的反应吓了一跳,本能地想逃开,却被古淮南一把抓住,低沉地问:“姑娘,你何时听说我有夫人了?”
  啊,古淮南没成亲?她又说错话了!
  这次,玉蝉没有留下来清解自己的尴尬,只挣脱古淮南的手,转身跑进了敞着门的大厅,不理会身后路延和毫不掩饰的狂笑。
  古淮南看着她的背影,脸上露出一抹苦笑。
  跟这个姑娘在一起,他得随时准备承受她因直率和单纯,带给他的冲击。
  **
  晚饭很丰盛,玉蝉很高兴没再见到古淮南;路延和说,他进宫去见王上。
  那是他的习惯,每次替王上办完事,都要先进宫,这次也不例外。
  不过她倒是看到了那位总管夫人,这才明白自己有多莽撞,竟把一位四十多岁的夫人,当作古淮南的妻子,难怪那时大家那么尴尬。
  可惜,她还没有机会向那位好心的女人赔不是,那女人就离开了。
  唉,都怪她把人家给得罪了,她真该改掉这毛毛躁躁的毛病!
  郁闷的她一边自责,一边把注意力转向一起吃饭的同伴。
  他们都是这次随古淮南去南方取货的古家侍从,除了路延和,其他人她都不认识,但那并不妨碍他们的交流。
  因为天气冷,结束长途跋涉回到家的男人们特别放松。
  再加上喝了酒,不免话比平日多,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这次的出行和以往的经历,聊奇谈异事、谈百家传言,声音大得仿佛能揭瓦掀梁。
  好在玉蝉自小与贩夫走卒打过交道,对男人们的粗俗言行早已见惯不惊,因而与他们聊得还满开心。
  从他们的“说古论今”中,她了解到古家的事业是从他爹爹那辈开始的。
  中原地区的商业运输在文景之治后发展迅速,古家老爷年轻时以货运起家,苦心经营数十年,成为闻名天下的贩运商;古家车行车马之多,冠绝天下。
  古淮南十五岁接下父业后,就迁离了古家老屋,居住在新建的“千驹阁”。
  他虽然年轻,但管理古氏运输业很有魄力,在他手里,古家事业更大了。
  他唯贤是举,敢于用人,改变固有的用家奴做帮手的习惯,雇用喜爱做生意、有头脑、有胆识的贫穷人为伙计,给予他们平等的地位相应有的尊重。
  对待同行竞争,他不卑不亢,不使用暴力或阴招,无论黑道白道皆一视同仁,以礼相待。
  因为他深得人心,在短短几年间,就大大扩张了“天下杠毂”的运输版图,将贩运线延至各个角落,古家因而财富剧增,成为天下巨富。
  大家议论的事情,很多都是她过去听过的,只不过今天由这些参与者和见证人之口说出来,具有更强的说服力,她对古淮南的认识,也因此更加具体。
  过去的经验告诉她,强商多半心狠手辣,古淮南能在短短的十多年里,将古家生意扩大到如今这个地步,如果没有高超的手段和算计的本领,如何能做到?
  脑海里出现古淮南“大哥哥”般地亲切笑脸,那绝对无法与锱铢必较、冷酷无情的商人相提并论,因此,她觉得他就像一道谜题,而她很难猜透谜底。
  不过他也发现,当她无意间问起古淮南如此有成就、年纪也不小,干么不成亲时,男人们就顾左右而言他,变得格外谨慎。
  那可真不像酒后口无遮拦的男人!
  她有点不满地想,也许就是古家的规矩,她听说很多富人家都不准奴仆谈论主子的私事,如果这样,她还是别再问了。
  随后,吃饱喝足的男人们困倦了,纷纷告辞而去。
  当路延和想带她回客房休息时,她说还不累,想看看“千驹阁”其他的地方,路延和只好带她四处转转,把少主住的上房、他和其他侍从住的后院,以及马房、厨房、水房、茅房等,一一指给她看。
  玉蝉特别注意到,马房位于后院,而在整座建筑中,灯火最明亮的地方是门楼和后院。
  看来,想逃离这里,就像想逃出“五仙堂”一样困难。
  她不知道她是不是该逃走,虽然古淮南对她似乎不坏,也知道她应该带他找到他表弟的坟址,因为那是爹爹承诺过的事情,就算爹爹不在了,她也该按照爹爹的遗训,兑现爹爹生前的承诺。
  可是,她惦记着老家的商队和伙伴。
  或许她没必要逃走,直接跟他谈,让他允许她先回家去处理家里的事,等开春雪融时,她再来带他去找他表弟的坟址,这个要求他应该会答应,“后室是少主的卧房,你住左侧的耳房。”
  沉思中,路延和的声音传来,蓦地,玉蝉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上房的前堂。
  推开耳房房门,小而素雅的房间让她她一看就喜欢,尤其那盆烧得很旺的炭火,令屋里温暖如春。
  “这里真舒服,是客房吗?”她在门边脱鞋,边赞美。
  “是的,少主亲友来访时,就住这儿的左右耳房,不过已闲置很久,今天因为少主事先派人送信回来,所以总管已安排人整理清扫过。”
  “这么费心,谢谢你。”
  “不要谢我,要谢少主,是他安排。”
  “是的,我也要谢谢他。”玉蝉开心地说,心想如果他能答应她的请求,让她先回家去,她会更感激他。
  看着她进门后,路延和离开了。
  不久,一个女人送来盥洗用的热水,离去前说如果还有什么需要的话,只需跟门外守卫说一声就可以。
  “这里夜里还安排守卫吗?”她惊讶地问。“我以为门楼上有就足够了。”
  “原来是那样,不过今夜少主怕姑娘有事,所以安排人守在屋外。”
  玉蝉的心一寒,不用说,那是为了防止她逃跑而设置的门岗!
  女人匆忙离去,她则生气地想起,自从走进这个院子起,路延和就一直没离开过她身边,这下她总算明白了,原来她只不过是个囚犯。不带枷锁的囚犯!
  带着失望和愤怒,玉蝉注视着被关上的房门,然后忽然走过去拉开了门。
  果不其然,门口坐着一个她没见过的男人。
  “姑娘?”那男人一看到她站在门口,就急忙站起身面对她。
  玉蝉看了眼他腋下那柄明晃晃的大刀,纳闷自己进来时为何没看到他。
  “你在这里干么?”她生硬地问。
  “是……路队主要我来……守着。”男人因她咄咄逼人的气势有点慌,但很快便沉住了气。“姑娘需要什么吗?”
  “不……”她刚想否认,随即脑子一转,改口:“是的,我要见你家少主。”
  “可是少主进宫去了,还没回来。”
  “那我就去他屋里等他。”
  “奴臣做不了主……”男人面露难色。
  玉蝉不高兴,但也觉得自己不该为难一个奴仆,便说:“算了,你想法帮我传个话吧,就说我在这里等他,今夜他若不见我,我就不睡觉。”
  说完,她“砰”地一声将门关上了。
  摔了门,并没有让她好过一点。
  玉蝉沮丧地坐在火炉边,握着腰间的白玉玉佩,伤心地想:古淮南花大钱买的玉佩送给她,因为那是冷秋霞亲手雕刻的,他想用它来安慰她,他替她擦眼泪,让她相信他是真的关心她。
  可现在,他却将她像囚犯一样地看管,难道他对他的好并不是真的,只是为了把她骗来?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玉蝉心情极度郁闷地自问,像他那样,在十几岁就接掌这么大的家业,还在凶险的商道上一路高奏凯歌的人,必定有他的不凡之处,可是对像她这样的傻丫头,他需要玩弄心机吗?
  她曾经相信他是好人,可现在,她觉得他是那种表面温柔、骨子里狠毒,为了达到个人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人。
  因此,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她得离开他!
  晋阳是她的家,她要回去。
  虽然宠爱她的爹爹不在了,可她还有世伯和其他商队同伴,大家一定还会像以前一样接纳她;而她,也会像从前一样,跟随商队春去秋来,东南西北到处贩货,就像从前一样……不,再也不会像从前一样了!
  爹爹死了,她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无忧无虑!
  痛苦像潮水般涌来,玉蝉双手覆面,黯然饮泣。
  她不喜欢哭,因为她认为流泪是软弱的表现、是最让人瞧不起的行为,因此无论遇到多么大的灾难,她都不曾在人前失态大哭过。
  可是今天,从再次遇到古淮南起,她的眼泪就像决堤的洪水般,挡都挡不住。
  她不想流泪,却控制不住,她因而恨自己、恨他,是他害她成了这样!
  一口气堵在胸口,她猛然坐起来,擦掉眼泪。
  不哭,她绝对不能让他把她变成一个没用的泪人。再说,哭有什么用?
  她忍住泪,瞪大眼睛,看着火盆里烧得红红的鸟金,打定主意要尽快离开,绝不留在这里做他的囚犯!
  至于如何离开这里,她并不太担心,尽管门口有人守着,白天身边也一定会有人盯着,但她相信古淮南事多业大,不会有时间和精力亲自跟她耗;而要骗过他的那些手下应该不难。
  不过,她得“借“匹马走,有了马,她会感觉安全些。
  脑海里不明然地想起抓她的那几个强盗,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她已经好久没有想起他们了,可现在,那几个可怕的混蛋,和已不再困扰她的往事,再次纠结在她心头;她仿佛又看见了那些丑恶的嘴脸、听到令人恐惧的吼声,感到身上挨打的痛楚,和内心的恐惧……不,不能想那个!
  她猛力摇头,把脑海里可怕的声音和画面摇掉,往好处想,两个多月过去了,他们应该已经因为找不到她,而放弃抓她的念头。
  她知道他们抓她的目的,与古淮南找她爹爹的目的是一样的,都是为了找那个被爹爹好心埋葬的人。
  但古淮南是出于亲情想替表弟迁葬,可说事出有因;而那些强盗,要找一个两年多前被他们杀死的人,又是为什么?
  就在她思索着其中的玄机时,听到门外传来了说话声;虽然听不清楚说什么,但她听出那是古淮南的声音,不由心神一凛。
  可还不来及摆出最能表现她怒气和决心的姿态时,他就推门进来了。
  玉蝉只好按兵不动,继续保持着原来的坐姿。
  “这么晚了,你干么还不睡?”古淮南反手将门关上,走过来坐在她身边。
  由于他坐得很近,对她形成了一种压迫感,让她感到不安,便没有说话。
  他伸出双手在火盆上取暖,静静地看着她,从她通红的鼻头和双眼,他便知道她刚刚哭过;他后悔不该陪王上玩那些无聊的游戏,应该一说完正事就回来。
  “干么瞪着火盆,它跟你有仇吗?”见她紧闭双唇不看他,他想引她开口。
  她果真上钩,瞪着火盆冷冷地说:“它跟我没仇,可是我不想看到你!”
  古淮南明亮的双眸,闪过有趣的柔光。“那就怪了,有人传话给我,说你要见我,若见不到,你今夜就不睡觉。难道是他乱说?那我得去查问他……”
  以为他真的会去为难那个人,玉蝉急了,抬起头大声说:“他没乱说,是我让他传话给你的,可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我不想再见你!”
  “为什么?”他眉峰微微一颤,半边身子侧转向她。
  他居然还敢问她为什么!
  玉蝉生气地说:“因为你跟我耍手段,你假装对我好,其实是把我当囚徒一样关起来,你只是想利用我带你找到你要的东西,根本不是真的对我好!”
  他看着她,目光深邃,却不见丝毫怒气或得色,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直到她的心不由得旁徨起来,脸上的怒气被迷惑取代,才轻轻地问:“我对你好吗?”
  “我……”她没法面对如此温柔的眼睛说谎,而她发烫的双目,提醒她泪水正盈满眼眶;于是她转开脸,哀伤地说:“我不知道。”
  泪水滑落,玉蝉用手背抹去,用力盯着火,希望灼热的火力能蒸发掉令人羞耻的泪水。“你没有打骂我,没有捆绑我,也没有把我关在黑箱子里吓我,可是你强行把我带来,让人看守我,不让我有离去的自由。你不告诉我你到底要把我怎么样、不说出你的真实想法,这比有形的绳索、棍棒和黑箱子更可怕,因为有形的东西还能让我防备,可现在,我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死……”
  声音哽住,为了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顿住了。
  古淮南没有立即开口安抚她,也没有为自己辩解,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她线条优美而坚强的侧面。
  由于泪水和火光的浸润,她的肌肤散发着细腻柔和的光泽;嘴唇红润而丰满,即便在悲伤和痛苦中,仍不失孩子气地微微噘起;她细腻的颧骨和略凸的前额,更展现出了她倔强的个性。
  看着她,他心里仿佛被软绵绵的东西给堵住了似的,他没想过自己的个性,会伤害到另外一颗同样敏感而纤细的心。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善于表达情感的人,可他偏偏又是一个感情细腻,对外界的反应相当敏锐的人。
  加上自幼成长的环境和家庭的影响,他明白要广交朋友,就得收敛锋芒;要做大事,就得因地制宜、从善如流。
  他学文,追的是“治大国若烹小鲜”的意境,习武,崇尚的是“后发制人”的绝招。
  他善于将他的深沉、坚韧和魄力,掩盖在随和、大度与漫不经心中。
  可如今,这个小女孩,竟轻易地看穿了他的伪装、直击他的本质,这怎能不让他心惊?
  而她的痛苦也深深触动了他的心,也许。
  她值得他冒一次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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