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南迷途 第四章

  耶路撒冷。
  四月初,午夜时分。
  方才得知弃城逃跑的西底家已经被捕获,这般便无后顾之忧了。历经十八个月的围城,收场竟是如此出乎意料地容易──一夜之间,整个犹太王国就这样被自己抹煞。
  不过,现在还不到得意的时候……
  一切还没有结束!
  尼布甲尼撒抬起马鞭,指着面前高耸的城墙喝道:“攻进去!”
  一声令下,千军万马如同潮水般涌进被轰开的外城大门。一开始,城外的迦勒底人便架起了投石机与攻城锤,熊熊燃着烈焰飞弹呼啸着落入城池之内,即便隔着厚厚的城墙,仍能隐约听到城内犹太人的恸哭与惨叫。
  眼见着浓烟滚滚,耶路撒冷在炙炎中舞动──高居马鞍上,运筹帷幄的男子于嘴角扯出一抹志在必得的微笑。
  城内。
  “亚伯拉罕……亚伯拉罕!”于混乱拥挤的人群中,逆流而行的少年呼唤着家臣的姓名,几近声嘶力竭。忽然肩头上一阵温暖,猛回过头,发现那左脸留着疤痕的男子,正以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望向自己。
  “你去哪里了?老爹!我担心得要死!”见状,但以理又气又急地喊道,嗓音却被埋没在嘈杂的人声哭喊之中。
  “我在找苏锡……他和大家走散了。”
  “苏锡?”但以理快速转动眼珠,“他……会不会和‘房廷’在一起?”
  “那个外国人?”亚伯拉罕惊道。
  此刻,涌动的人潮几乎将好不容易聚首的两人再度挤开。
  城市的另一端,四散的火光使得陷入恐慌的人群纷纷向城外奔走,却不料冲进来的迦勒底士兵们堵在各个城门口,把逃亡的人们驱赶进瓮城中。
  “你们的王──西底家弃城逃跑,已经被吾王擒获,你们乖乖束手就擒吧!做巴比伦的臣虏,吾王便会宽恕你们的罪孽!”
  尼布甲尼撒的传令官在城喋处高喊,却让人群越加骚动。衣不蔽体的妇女、被石弹砸伤的老人、径自哭泣无人照看的弃儿混杂在一起,伴着焦臭与腐糜的气味,整座城池人心惶惶……
  昨晚,也就是在迦勒底人攻城之前,房廷同亚伯拉罕家的几个孩子挤在一间陋室里休息,然后到了半夜,一向非常警觉的他发现耶路撒冷的大街上有异动,随即诡异的震动惊醒了熟睡的孩子们。
  这时亚伯拉罕冲进房里对着他们大叫,似乎是城内出了什么事情!那情境就像是以军空袭前的那般让人手足无措!孩子们从铺上跳起来,随着他们的父亲跑出屋子,房廷跟了出去。
  就当他见识到破开一个大洞的城墙、被焚毁的房屋,以及被烈焰追逐四处逃散的犹太人时,一种时空错乱的感受再次袭上他的神经!
  耶路撒冷破城的场景活生生地摆在自己面前,简直同二十一世纪时不时遭受空袭的加沙如出一辙!
  即便是亘越千年,这方土地上人们的痛苦却从未改变……
  房廷跟随着人潮,一直听到“迦勒底”、“巴比伦人”、“尼布甲尼撒”这样的词语频频出现,虽然听不周全,可是自己的心中已经有了眉目。
  难道今夜这就是《旧约》上所书,尼布甲尼撒率迦勒底人攻占耶路撒冷的时刻?
  虽然心中仍希望自己是多虑了,但是眼前的猩红火焰却跳跃着告诉房廷,他的猜测是正确的!
  这就是那场著名的杀戮──几乎焚毁了一切犹太文明的血腥杀戮!
  念及此,房廷的心中一片阴寒,感觉现在的自己已经从加沙的噩梦中,坠进了另一个噩梦……
  由投石机触发,发射进城内的石弹造成房屋倒塌,人员伤亡不下于一枚空弹造成的伤害。
  抹上松油和硫磺的“炮弹”呼啸着在人们的头顶上掠过,落地之处弹坑深陷,火势汹涌,让人怵目惊心!
  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亲历古代战场,一睹冷兵器时代“石弹”的威力!可是此时此刻,来自文明世界的房廷却没有一点兴奋的感觉。
  若是过去,看到密密匝匝的弹痕、焦痕四布的街道,一定会反射性地按快门,然后一心想着“如何抢新闻”!可若是自己的性命堪忧,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生命的威胁令朝城门行进的人越来越多,房廷奋力挤动身子,也难在涌堵的人群中移动分毫。他这个时候才想起要跟着亚伯拉罕……
  “爸爸……爸爸!”
  忽然一道熟悉的童音蹦进耳朵,低头一看──是苏锡!他也和亚伯拉罕走散了么?
  为防稚童被众人挤伤,房廷想也不想地伸出手臂揽住他,谁知男孩却扭动身子在自己怀中拼命挣扎起来要
  “苏锡?是我!”想让男孩确认,房廷扳过他的小脑袋。
  可是男孩却挣动得更厉害,伸长了胳膊指向对面。“爸爸……爸爸在那边!”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一望,满目尽是窜动着的人头,男男女女纷纷杂杂,根本就分不清谁是谁!
  并没有看到亚伯拉罕的样子,就算看到了,现在也过不去。房廷对着男孩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妄动!
  “苏锡……苏锡!不要跑……”
  危险啊!执拗的男孩最终还是挣脱自己的怀抱,冲着另一半人群奔去,房廷喊出阻止的话,却一时情急忘记了如何用希伯莱语说。
  此时,为了要迎巴比伦王进城,原本就挤作一堆的人群被强制分开,留出一条可供战车通行的大道,就在城门开启,征服者的坐骑踏上耶路撒冷的土地之际──
  一声童稚的哀鸣划破晨曦!
  “苏锡!”
  面前发生的一切让房廷不可置信地大喝,可惜时间并不会因此逆转,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幕惨剧发生……
  被疾驰而来的战车猛然撞上,幼小的身躯腾空而起,之后就像块零落的碎片坠向地面……
  血液,就像一股渗流的小河,沁红了地面……
  火光之下泛出白花花的诡异色泽,苏锡摊开的肢体就像小动物的尸身般,横陈于面前……
  眼看着方才还生龙活虎的男孩,短暂的生命转瞬即逝,房廷觉得胸口一窒,几乎忘了怎样呼吸!
  然而冲进城内的迦勒底人却对之视若不见,无人将这么一个稚嫩的生命放在眼中,他们只是径自驱赶着战车,生生从孩子的身体上辗过;有嫌他横于路前碍事的士兵,甚至想用兵器将之拨到路边。
  一下,两下……眼见着滚落的男孩变得越发血肉模糊,一股超越悲哀的愤怒从房廷的胸腔油然生出!
  无所顾忌地冲出人群,一把抱过那已经消逝的小生命,房廷忿忿地瞪向视人命为草芥的迦勒底士兵们。
  他的蓦然冲出,惊动了马匹,掌控马车的卒子好不容易勒止了马匹,同时位于战车上的男子也沉不住气地大喝:“什么人!挡在吾王面前是想送死么!”扬起马鞭刚要抽下去,忽然眼前一亮。
  “又是你?”
  听闻这蛮横的话音,觉得耳熟,房廷昂起头,率先是看到一脸戾气的沙利薛,然后是站于他身后,拥有琥珀双眼的男人……
  浅栗携着一点金黄,淡淡的发色一如初次见他;那深凿的五官,一脸的英气,如此耀眼得教人想忘记都难做到!
  原来他……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二世?
  房廷从未想过,自己与传奇男子的再次相逢,竟是以这样的方式……
  又见面了呢。
  尼布甲尼撒弯起唇角,饶有兴趣地审视车轮前,怀抱幼童尸体的奇异男子。是上个月他亲手放过的俘虏吧,那张面孔至今还令他记忆犹新,虽然并不十分俊美,可是那眼神却是难得一见的倔强。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
  他挡在马车前同自己理论着,是在说犹太男孩被战车辗死的事么?一字一字,煞有其事的模样……原来不是哑巴吗?
  不知为什么,意识到这点的尼布甲尼撒,胸中突然燃起一丝期待的情绪。
  “放肆!”脾气火爆的沙利薛板起面孔怒首,正欲扬起鞭子对房廷实施鞭苔,尼布甲尼撒又一次出言阻止。
  “算了吧,沙利薛,这个样子不是很有趣么?”以一副对待新鲜玩物的语气说着,尼布甲尼撒抬了抬手臂,“把他带来这边吧。”
  什么?王居然……要让一个“贱民”登上御座的战车?他到底在想什么?
  心中惊愕,不明为何自己的主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一个臣虏如此宽容?可是疑惑规疑惑,沙利薛无意忤逆君王的旨意,跳了下车,一脚踢开苏锡的尸体,也不管房廷如何挣动反抗,按过他的头将其押至车上。
  踉跄间,房廷几欲摔倒。忽然掌上一热,他疑惑地抬头,看到的却是那一脸玩味的男子,琥珀色的瞳仁闪烁着意喻不明的讯息,就这么握着自己沾满血污的手,含笑。
  见之,房廷不由得心头一怵:他想干什么?
  “给你这个殊荣,同我一道……见证耶路撒冷是如何覆灭的吧。”尼布甲尼撒这么说着,单手触及房廷的面颊。
  掌上沾染的血渍便被这般……凉殷殷地涂在他被火光染金的肌肤之上……
  听得半生的语言,配合这暧昧的动作,心脏仿佛都为之撼动。
  此时房廷还不知道,于这肃杀的夜里,自己将亲眼目睹一出即将被加载史册的悲剧,如何静静谢幕……
  ***
  在房廷决心成为一名战地记者时,他便明白,那些被记载在报纸书页上的文字,只是冰冷的,若是亲历其中,便知那些感触绝非文字能够讲述清楚的。
  在加沙报导新闻的日子,每每在案前写到“此次空袭,几人丧生、几人受伤”云云的话,房廷的心情便会格外沉重。和平国家的人恐候不能体会,身处在生命时刻都会遭受威胁地方的人们,那种不知下一刻命运为何的痛苦。
  而此时此刻,这种不可名状的痛苦,在房廷的心中越发茁壮了。
  一进入耶路撒冷城,尼布甲尼撒便令手下的人在城中尽悉放火,成千的民宅和王宫就这样毁于一旦。他还派尼甲沙利薛领人上了锡安山,焚烧犹太人的圣殿!
  眼见着晨曦中,那座举世闻名的所罗门圣殿,在一阵烈焰狂舞之后仅剩下一摊灰烬时,房廷的耳畔只能听到悲戚的恸哭与嘶哑的哀鸣
  就这么简简单单,将万千信徒心中的圣殿焚毁!眼前这个琥珀眼的狂王,不但无情地攻城掠地,更践踏了诸人的信仰!
  这就是所谓的“征服者”么?以一副踌躇满志的表情静观一切发展,抬抬胳膊便能呼风唤雨、指点江山,却永远都不会顾及他人的感受?
  想到这里,房廷下意识地攥拳头,不料才刚弹动了一下指尖,手掌就被对方狠狠地一握。
  对方眯了眯眼,说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赛姆语,房廷惊疑地瞪向他,他却冲着房廷笑了……
  相当好看的笑容,勾魂摄魄……简直让人忘乎所以。
  一秒钟的怔怔然,回过神,心府却迎来无尽飒飒阴寒。
  难以想象,拥有这么好看笑容的男子,同时也是一个残酷的君王!
  有趣的家伙!真像头受伤的小兽呢!明明心中怕得要命,却还是要装出一副龇牙咧嘴的恐吓状。
  尼布甲尼撒捞过房廷的手,迟迟不肯放开,只因为喜欢看他一边瞪眼一边战栗的模样。
  呵,多逗弄一下,不知他还会什么反应?眼看天要亮了呢,都烧得差不多了,那接下来就来点余兴节目吧。
  这般,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尼布甲尼撒再次噙起一抹笑容。
  残酷的笑容。
  “把西底家带上来!”
  一声令下,侍卫们便将那叛王推前,苍老而颓然的模样较之自己十年前见的他,变化很大,几乎都快认不出了。
  此时的西底家正一脸惊恐地伏在地上,衣冠不整,满身尘土,还瑟瑟地抖个不停。
  呵,现在才知道害怕么?已经太晚了啊。
  尼布甲尼撒不屑地轻哼。这个貌似忠厚的老人,十年前就以这副诚惶诚恐的模样骗过了自己,以为他比约雅敬父子识时务,谁知仍是个不知好歹,妄图巴结埃及人的蠢汉!
  “西底家,你知罪么?”身边的侍卫官撒西金这般问道。
  那委顿于地的老人一听到这话,立刻冲着上位的男子磕头如捣蒜。“吾王……请宽恕、宽恕我……”结结巴巴的声音,显示出内心的恐惧。
  相当可怜的模样……
  他……就是“西底家”么?
  房廷惊奇地看着眼前这一身狼狈的犹太王,就是那位著名的末世君王?
  史书上载,他的兄长约雅敬臣服于巴比伦,暗中又向埃及献媚,这般行为惹怒了尼布甲尼撒,便趋动王军占领耶路撒冷,虏走了才刚继位的少年王约雅斤(此时约雅敬已死),他赐名当时还叫“玛雅探”的西底家,并封他做犹太的新王。
  十年后,西底家倒戈埃及,尼布甲尼撒以讨伐叛徒之名,再度出兵犹太,历时十八个月,攻陷了耶路撒冷……然后,西底家的命运是……
  忽然忆起《旧约》上的一段文字,房廷倒吸一口冷气。难道说……男人真要像书中所言,要对他……
  天!真是如此的话,莫不是就要在自己面前实施那酷刑吧?
  “当初,我赐名你为‘西底家’,便是要警告你:如若背叛巴比伦,必遭审判。可你背负着‘正义’之名,却似乎没有一点自觉呢……”
  尼布甲尼撒以一副轻松的口吻这般述说着,仿佛所言之事无关痛痒,可琥珀色的眸子流转,扫过老人的面上……却是毫无温度的。
  “我要惩罚你。”他淡淡地说。
  房廷听懂了这句话,不禁瑟缩了一下。尼布甲尼撒并没有侧目看他,手掌却使劲地箍着他的手腕。
  好大的力气!就算挣扎也一定无法挣脱吧!房廷心道。论体格与力量,自己并不算弱质的男人,可是相比眼前这个长年横刀立马的武夫,那么一点力道恐怕根本就微不足道吧。
  “来人──”
  传令官领命,将几个男子押至西底家的身边。瞧他们衣着华贵、一脸惶恐,模样肖似西底家,看样子应该是他的亲族。
  尼布甲尼撒抬了抬他那空出的手,做出一个横切的手势,几个迦勒底卫士便绕至男子们的身后,以弓弦绕于他们的脖子。
  “行刑!”
  话音刚落,弦就被拉紧了──
  男子们连哼都不及哼一声,脖颈便被勒成好几节,不过一眨眼工夫,卫士们松开弓弦,他们一个个如同木偶般“扑通扑通”倒了下来……死了。
  没有人敢吭一声,就连西底家也只是睁大了双眼,嘴唇抖瑟个不停,似乎是在强忍哭喊出声的冲动。
  见到这幕,房廷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狠狠一握!
  他们……是西底家的儿子吧!史书上记载尼布甲尼撒为了惩罚西底家的不忠,曾往他的面前诛杀他的子嗣……虽然这是既定的历史,可是活生生地在自己面前进行杀戮,房廷无法接受!
  “沙利薛。”
  尸体被拖下去后,上位的男子唤来他最亲近的心腹,那外号“刽子手”的俊美男人。
  刚从锡安山下来,战袍上沾满了僧侣和先知们的血渍,脸上却挂着诡异的笑容,只是见到房廷仍被主人牵在掌间,他敛起了表情,用森然的目光扫过他俩相系的地方。
  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不知为何,房廷直觉地感到,这个俊美的战将似乎对自己充满敌意。
  不过对于巴比伦王,沙利薛的态度仍是无比恭敬地,他躬身来到尼布甲尼撒的膝前。
  尼布甲尼撒轻巧地摇起指尖,对着西底家的方向点了点,说了几个房廷听不懂的字眼,旋即,那委顿于地的老者就像遭到鞭策的兔子般惊跳起来,不住哀嚎、告饶起来。
  尼布甲尼撒……要他什么?
  不祥的预感再次萌发,房廷忽感胃里一阵翻腾。
  难道说……他真的要……
  沙利薛俯首领命,然后转过身抽出自己腰间的利刃,一步步朝西底家逼进!
  “不、不要!”老人挣扎着,却被侍从们死死按住。
  锐利的刀锋于空中划过一条闪亮的弧线,几乎看不清沙利薛的动作,匕首的尖端便插进了西底家的右眼,伴着一声拉长的凄厉嘶鸣,沙利薛转动了一下手腕,然后麻利地一拔!
  血淋淋的眼球便从眼窝中被生生拽了出来!绵长的血丝,淋漓的液体……怵目惊心!
  接着,又是一声听得让人喘不过气的痛苦呻吟。房廷不忍地别开了面孔,却被尼布甲尼撒用力地扳过脸颊!
  “好好看着!”命令式地说着,尼布甲尼撒迫使房廷正视眼前。
  大张着嘴的西底家,喉间只能迸出破碎的音节,变成一对血窟窿的眼窝里径自流着鲜血,仿佛正对着初升之日,发出最后的哀嚎。
  “呜……”见到这一幕,房廷终于忍不住捂住了嘴,干呕了起来。
  ***
  兵荒马乱的时刻,亦不知是如何熬过来的……在亲身见识过剜人眼目的暴行之后,房廷几乎把腹中的酸水统统呕了出来,联想起半月前的凌晨时分,自己同卓昱前往亚辛遇害的府邸,看到那幕肝脑涂地的血腥场面……
  时空交错、情境相近的混乱感齐齐涌上心头,这是过去几年间,作为有过处理突发事件经验的自己,从未体验过的!
  “在想什么!”
  耳畔突然响起一道慵懒的男音,如此靠近,仿佛连吹拂在耳廓边缘的执气都一下子钻进了耳道……蓦地惊醒,房廷昂起头,发现此时高过头顶的男子正以俯视之姿凝视着自己,琥珀色的眼睛眨也不眨盯着人的模样──非常吓人!
  什么时候……他们都靠得这么近了!房廷本能地朝后退了一步,差点摔倒,尼布甲尼撒长臂一探,稳住他的身子。
  两人的身躯几乎就要紧贴在一道……暧昧的姿态。
  心绪乱成一团,房廷慌忙地推开了男子。
  尼布甲尼撒,这个出现在史书经典中的巴比伦王在同自己说话呢!算是种青睐?还是一时兴起的游戏?他没有初次相遇时终结自己的性命,而是几次三番绕过了自己,真不知该忧该喜……
  方才,尼布甲尼撒携着房廷从耶路撒冷的废墟,辗转至城外迦勒底军集结的营帐中。
  尼布甲尼撒……对于自己的执著似乎超过了一般的限度,用奇特的眼光审视,如同审视一件新鲜的玩物。房廷的心底不住地鸣警,可是他同时也清楚,那若是男子真正的意志,凭他如何躲藏,都是逃不了的。
  “为什么不说话?”视线注视下,那张略带稚气的面庞,一刻间转换过千百种神情──如此生动,是多年来长于宫廷的自己鲜有见过的。尼布甲尼撒一时间,突然萌生一股想要仔细探索他的念头。
  回到中营之前,曾与狂欢的诸将一同豪饮,几大杯麦酒下肚,不觉有点醺醺然。
  但是他可以确定的是:自己并没有醉,只是有一点兴奋。
  围攻耶路撒冷耗费了一年半的时间,他亦有一年半没有好好地享受过被嫔妃萦绕的温存。久居迦南,开始怀念起巴比伦城的风物,今次总算夺得了胜利,便要班师回朝,此时能找到一个让自己心情闲适的玩物,真是再惬意不过的事!
  这个时候……他便适时地出现了。
  连问了几个诸如姓名为何的问题,房廷都没有回答。尼布甲尼撒并不知道他仅会说几句极简单的希伯莱语,便误以为那是骄矜的表现,却并没有生出不悦或是欲加责难的心情,只是觉得,胆敢忤逆整个小亚细亚的霸主,这样的人还真是稀罕呢。
  巴比伦皆祟尚武德,可身为帝王的自己却从来没有试过男人的滋味……
  尼布甲尼撒此时有点迷茫,不知为什么会突然生出这样荒唐的念头,不过,他还是忠实自己的感官,心随意动……抬起手臂捉起房廷的双耳……
  触及的面部肌肤是意料之外的细致柔软。
  细细打量。近处看他,其实还长得不赖。
  眼下的男子有张少年般秀气的面庞,先前都不曾认真瞧过,柔和的轮廓不似迦勒底或米底男子的粗犷,无意间窥伺到的颈侧肌肤,尽数白皙。
  想象他在受到日光洗礼之前的模样,不觉心念一动。
  真是奇怪呢!自己对于像沙利薛那样出色得多的美男子尚无杂念,为何偏偏对眼下这个连姓名都不知晓的俘虏,却生出这么多非非旖思?
  怔楞持续了十几秒,房廷眼睁睁看着眼前的男子缓缓贴近,他的嘴唇就这样触到了自己的耳廓……
  羽毛撩拨般的轻柔,却像一道电流,急速通过皮肤直击心脏,然后一阵难以言喻的酥麻感便“霍”地一下袭上神经。
  他……在干什么!
  房廷瞠圆了眼,本能地欲挣脱;却没发现自己的肩膀已在不知不觉间,被圈进了男人的胸怀……如同桎梏般紧紧箍着自己的肩背,好大力呢!
  为什么要对我做这么亲昵的行为?
  房廷惶惶然的,不知道他这般动作的目的,却直觉地感到畏惧!
  尼布甲尼撒没有让房廷留有胡思乱想的空闲,紧接着压上来的唇舌霸占了他全部的思想……
  吻。
  这是一个吻……没错吧?
  先是下唇遭舔舐,那湿润的感觉让原本就纷杂的心绪越发紊乱,房廷惊慌地扭头躲避,尼布甲尼撒却不屈不饶地追逐过来,企图加深这个亲吻。
  天哪!
  当后腰被紧紧勒住,脖颈被强硬地向上拉伸时,那条湿溜溜的舌头,便携着酒味毫无阻碍地滑进口腔中来,房廷脑中登时一片空白。
  难以想象──拥着自己的,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男人?
  眼见着无辜的男孩被战车辗死,眼见着一个老人被剜去眼目,眼见着一座城市于面前灰飞湮灭……刚刚浴血而归的他,却无动于衷地,又同一个男子肌肤相亲……真是匪夷所思!
  一时头脑发热,席卷心头的愤懑盖过初时的惊惶,房廷用尽力气,试图推开他!可是尼布甲尼撒却不放松手上的钳制,于是房廷便义无反顾地、冲他猛力挥出一拳!
  方才陷入意乱情迷的当口,对于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根本就是猝不及防,即便是身手迅捷的尼布甲尼撒,还是在闪避的时候被拳头擦到了脸!
  燃起的情欲立刻被浇熄,尼布甲尼撒松开了房廷,难以置信地抚上自己前一刻被擦到的面颊……未曾正面击中,也没伤及要害,可是一个已经沦为奴隶的男子居然敢对自己大打出手?这本身已然超越自己对他的宽容限度了……
  就算是博得自己宠爱的妃子,也没有哪个似他这般放肆的!
  游戏到此为止了──尼布甲尼撒板起了面孔。
  正要出声召唤沙利薛,让他过来处置这无礼的男子,不过在见到他一脸惊恐模样后,还是改变了主意。
  “拉撒散尼──”
  叫来狂王四将之中最稳重的男人,尼布甲尼撒深谙他的个性,知道这平民出身的心腹不像沙利薛那般手段毒辣,将这忤逆自己的贱民交于他,应该不至于致命。
  拉散散尼一听到呼唤便急急进入王的营帐,当看到气息紊乱、衣衫不整的房廷,心中立刻明白了七、八分……
  这种时候,居然没有叫沙利薛,而是唤来了自己……他的王也会有“仁慈”的时候,真是难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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