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一年天空很蓝，蓝得深邃，蓝得纯粹。
　　那是三月末的一个早晨，已经是春天的尾巴了。
　　今天，江家夫妇要到新竹喝喜酒。
　　“念竹，要听尹妈妈的话喔。”江父宠溺的拍拍江念竹的头。
　　“小乖，爸爸和妈妈爱你。”江母弯下身抱住她，立时一股好闻的香水味包围住她。
　　“我也好爱好爱你们！”江念竹也用力的回抱母亲。
　　“放心哪，你们安心的去吧，我会好好照顾念竹的。”
　　答应帮忙照顾江念竹的尹妈妈爽直的摆摆手。
　　“要不是念竹坐不来长途车，我们真不该麻烦你。”江母满脸愧色。
　　“啊，三八！都几年邻居好朋友了，跟我客气什么！”尹妈妈的声音一向大刺刺，好像从来没有烦恼。“你也知道，我一直都很喜欢你们家念竹，你就让念竹到我家住几天，当几天我的女儿，满足满足我的心愿嘛。”
　　“那一切就拜托了。”
　　就在江家夫妇要走时，江念竹门声不响的拽住母亲的衣摆。
　　“怎么啦？念竹。”江母转身，一脸好笑的低眼看她。
　　“我不怕晕车，我跟你们去好不好？”江念竹撒娇的要求。虽然晕车令她很不舒服，但是她更不愿爸爸妈妈离开她。
　　江母蹲下身，眼含温柔的凝望她。
　　“念竹，你今年就要念小学了，已经长大了，要懂事一点，勇敢一点。”
　　江念竹扁着唇，不说话。
　　“念竹乖，等爸爸回来，带你去儿童乐园，好不好？”江父诱之以利。
　　江念竹抱着双臂．鼓起腮帮子，有些赌气的背过身。
　　最后，连尹妈妈也加入哄说行列，她转过江念竹瘦瘦小小的肩。
　　“念竹喜不喜欢尹妈妈？”眼睛眯成一条缝的笑脸让人无法拒绝。
　　“喜欢！”尹妈妈圆敦敦的脸，还有圆嘟嘟的身材，跟小叮当一样可爱。
　　“喜欢尹哥哥吗？”
　　“喜欢！好喜欢呢！”提到她最喜欢的尹哥哥，江念竹的眉眼都笑了。
　　光是说喜欢还不够，她还重重的点头来表示喜欢的程度。
　　“到尹妈妈家住，尹哥哥会陪你玩喔。”
　　这一句果然奏效！“好！”江念竹毫不犹豫又是一记重重的点头。
　　“这孩子，三两下就把自己给卖了。”江父朗声大笑，“我说尹太太，你们佟风年纪小，魅力已经这么大，长大了可不得了，恐怕有一群女孩追在他后头跑!”
　　说完，三个大人笑成一团，只有江念竹一个人满脸不解。
　　“啊，时间不早了，老公我们得上路了，免得碰上塞车。”江母看了看手表，轻声提醒丈夫。
　　“喔，尹太太，要是有什么事请打电话给我们。”江父不放心的又叮咛。
　　“我知道、我知道！”尹妈妈又是挥挥手，“你们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会好好照顾小念竹的。”
　　江家夫妇对江念竹挥挥手，转身坐进车子。
　　车子缓缓往前驶，与江念竹的距离慢慢拉开，眼看着就要消失在小径的尽头，本来站在原地目送爸爸妈妈的江念竹猝然间惊醒过来，抬着两条瘦伶伶的腿追了上去，口中还不停的大叫“爸爸、妈妈”，最后，她喘着气停了下来，站在路中央，拼命地对着车子挥手，直到再也看不见车子。
　　尹妈妈上前牵住她的手．安抚的说：
　　“他们很快就会回来了。”
　　“他们很快就会回来了。”
　　真的“很快”。一个小时后，恶耗传来，江念竹的小小世界瞬间风云变色。
　　当天，在往南下的高速公路中，发生连环大追撞，江家夫妇下车双双罹难。
　　由于江家夫妇都没有其他亲人，丧礼是由尹家一手筹办。
　　“可怜的孩子！”灵堂上，尹妈妈悲痛难抑的抱住江念竹。
　　而江念竹呢？
　　小小年纪，哪里懂得生离死别，哪里知道亲爱的爸爸妈妈已经和她天人永隔。
　　她站在灵柩前，好奇的看着躺在里头的父母，天真的问：
　　“爸爸妈妈在睡觉吗？”
　　很多观礼的友人听了她的话，都不忍卒睹的别过脸拭泪。
　　为什么大家都不说话呢？江念竹不解的看看这些面色凝重的大人。
　　妈妈一向教她要有礼貌，才会讨人喜欢。
　　是不是因为爸爸妈妈在睡觉没理他们，不礼貌，所以他们在生气呢？
　　哦，一定是这样的！
　　她自以为没人注意的悄悄走到父亲旁边，用手遮掩，对着他的耳朵小小声的说”
　　“大睡猪，快起来。”
　　以前到了假日，爸爸会晚一点起床，妈妈就会让她去叫爸爸起床，她总是叫爸爸“大睡猪”，爸爸会假装没听见，然后突然地蹦起来呵她的痒，逗得她咯咯笑。
　　可是，这次爸爸都没醒过来。
　　她又跑到母亲那一边——
　　“妈妈，快起来，好多叔叔阿姨来看你们呢。”
　　她连续叫了好几声，但——他们都没醒过来看她一眼。
　　江念竹不喜欢这种感觉，她害怕得快哭出来。
　　爸爸妈妈是不是在生她的气呢？
　　她想起每次爸爸惹妈妈不开心时，妈妈就会对他不理不睬。
　　“爸爸、妈妈，我会乖乖听话，再也不让你们生气了，你们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匆地，一个中年人扳住江念竹的身体．让她同对他有些吓人的神情。
　　“你爸爸妈妈不是睡了，他们是死了！”他用力的把她转回去面对父母。
　　死了？江念竹满脸困惑地凝看和平常一样慈爱面容的父母亲。
　　“你摸摸看！”男人又强迫她触碰父亲的身体，“快点长大吧，小女孩，你爸爸妈妈已经死了2”
　　指尖一碰触父亲的脸——好冰，江念竹浑身一颤，一股莫名的恐慌蓦地攫住她的心脏．刹那间．小小的她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却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骗人！”她转头怒视男人。
　　“我没骗你，你爸爸妈妈死了！死了！死了……”
　　“骗人！”江念竹捣住耳朵．大叫  “骗人，骗人……”  她不住地重复这两个字，仿佛这样就可以推翻一切＿
　　尹家爸爸街上前揪住男人的衣服．“你干啥跟一个孩子说这种话！”
　　“我这是在帮她，反正她迟早都得知道。”
　　“但不是现在，她才多大的孩子。”
　　顿时，室内充满大人们的争执声．但江念竹什么也听不见，一脸呆然。
　　尹妈妈将她揽进她温软软的怀里。
　　“尹妈妈，”江念竹仿佛抓住一根浮木，她抓住尹妈妈，“他说的不是真的，对不对？爸爸妈妈只是睡着了，是不是？是不是？”她迭声追问，寻求她的认同。
　　尹妈妈本来强抿着悲伤而颤动的唇，这时终于啜泣出声。
　　看到这样的神情，江念竹再也忍受不住，她推开尹妈妈，跌跌撞撞地跑出大门。
　　不可能！那里躺着的绝对不是她亲爱的爸爸妈妈！
　　没错，爸爸妈妈一定是在跟她玩躲猫猫，就像以前那样！
　　她要去找他们！
　　“念竹！”身后一个声音追来。
　　是尹哥哥，那个总是安静又漂亮的男孩。
　　江念竹没有理会他，只是一迳地往前跑。
　　跑着跑着，她跑不动了，最后累得摊跪在草地上，然后整个人成“大”字躺下来。她不住地喘气，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瞪着天空看，不让眼泪掉下来，仿佛她一哭，害怕的事就会成真了。
　　就是那个时候起，江念竹已经显露个性中倔强、不眼输的一面。
　　男孩躺在她身旁，一直没说话，只是静静的陪她。
　　江念竹瞪着眼望着天空，不知看了多久，突然，她没头没脑的冒出一句：
　　“天空好蓝喔……”
　　男孩不作声，任由江念竹去发泄情绪。
　　“我有一盘三十六色的彩色笔，很棒对不对？”她自顾自地说，“那是妈妈买给我的，坐在隔壁的陈小美好羡慕我呢，她说她只有十二色。”她提起一起读幼稚园的好朋友，“你知道吗？那么多的颜色里，我最喜欢蓝色了。”顿了一会儿，她又说：“你知道吗？爸爸妈妈走的那天，天空也是这么的蓝……”
　　突然，江念竹感觉手心一个触动，她转过头看去——
　　是男孩，他握住了她的手。
　　“尹哥哥，我找不到爸爸和妈妈，他们是不是忘记我了？”她可怜兮兮的看他。
　　“那个凶巴巴的叔叔说他们死了……是不是因为我不乖，所以他们不要我了……”
　　“念竹很乖。”男孩静静的看她，眼里有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沉稳。“江妈妈和江伯伯不是不要你，他们只是比你先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另外一个世界呀……听起来好像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要坐很久的车子才到得了吧……我想去找他们，可是……我会晕车哩……  ”江念竹喃喃自语。她不懂“另外一个世界”是什么意思，但也无心追问，她只是需要有人陪她讲讲话。“上个月，Iucky一动也不动，妈妈说  lucky老了、死了……”lucky是父亲从街上拾回家养的流浪犬。“那么……lucky也在另一个世界喽？”她天真的问。
　　“嗯。”男孩的表情还是那么的静好。
　　“哦——”江念竹又仰脸看天空，“有Lucky跟爸爸妈妈在一起，我就放心了……”
　　又过了一会儿，江念竹微带鼻音的声音又响起：
　　“尹哥哥，我好害怕……”她转头看男孩。她的眼里有泪，却硬将眼睛睁得大大的，眨也不眨的，拼命忍着不让眼泪掉出来。
　　男孩握紧她的手，扬唇，递出一朵温柔的笑，“别怕，我会保护你。”
　　她哽咽一声，投入男孩怀里。
　　良久——
　　“尹哥哥……”江念竹的声音埋在男孩的衣服里，听起来很模糊，“妈妈说我已经长大了，要懂事，要勇敢……”那是母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小小年纪，她却牢牢记在心中。“我很想要勇敢，可是……我的眼睛一直不肯听话，一直有水跑出来……尹哥哥，我可不可以哭一下下？只有一下下喔。你可不可以替我保密，我不想让妈妈觉得我不乖……”
　　男孩轻轻叹息，将她拥得更紧。
　　“念竹想哭就哭吧，我会替你保密的。”
　　一声呜咽冲了出来，江念竹放声大哭，像个与家人走失的小孩，终于找到了亲人。
　　这天，天空也是如此的蓝，一望无际的蔚蓝。
　　很多年很多年以后，那片蓝天一直存在江念竹的脑海，不曾褪色。
　　“别怕，我会保护你。”
　　还有，当时尹佟风说这句话的神情。
　　尹家收留了孤苦无依的江念竹。
　　“念竹，我当你的妈妈好不好？”来到尹家的第一天，尹妈妈这么问她。
　　江念竹咬着唇，然后缓慢的摇摇头。
　　她喜欢尹妈妈，可是……她已经有妈妈了，虽然……她已经死了。“没关系，如果不习惯，你还是叫我尹妈妈。”
　　尹妈妈虽然有点失望，但她很快地就振作起来，兴致勃勃的带江念竹去认识新环境。最后，她将她带到一间房间。
　　粉蓝色的窗帘，天空蓝的墙面，床被也是海洋的颜色，深深浅浅交织成一片蓝色世界。
　　惊奇的不只如此，尹家对江念竹真是疼到骨子里。怕她寂寞，可是费尽心思，特别请人来将整面天花板设计成大幅星系图，到了夜里，关了灯，躺在床上，仰头就可以看见繁星点点。
　　而这一切，都只为了讨好这名小小娇客。
　　“这里是你的房间，你尹哥哥说你喜欢蓝色，你尹爸爸特地请人来设计。你看看，喜不喜欢？”
　　江念竹没有心情欣赏这一切，但，看见尹妈妈一脸期待的神情，她不想令她失望。
　　“我好喜欢，谢谢尹妈妈！”她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不想让她担心。
　　有时候，人的成长似乎只在一瞬间，知道自己的情绪会牵动别人的喜乐，江念竹已经学会了掩饰自己的心情。
　　尹妈妈看了她好一会儿，突然将她拥进怀里。
　　“答应我，念竹，你要快乐起来。”她心疼的说，“不要害怕，尹妈妈、尹爸爸，还有你尹哥哥都爱你，连你爸爸妈妈的份一起爱你。”
　　刹那问，尹妈妈的拥抱与母亲最后拥抱的一幕重叠在一起，带来一股奇异的感受，耳边似乎还可以听见母亲的殷殷叮咛”
　　“念竹，你已经长大了，要懂事一点，勇敢一点。”
　　虽然尹妈妈身上没有母亲好闻的香水味，但她的怀抱好温暖、好温暖喔。
　　江念竹贪恋的将脸埋进她温软的怀里，瘦小的手臂缓缓爬上尹妈妈的背，然后紧紧抱住。
　　是的，她要快点快乐起来；她没有家了，而这里将是她的家。
　　尹家与江家只隔了一道墙，房子是同一个建商建造，房间的隔局也大同小异。
　　初初，江念竹因为太思念父母，还有缺乏安全感，常常睡到半夜时就会梦游到隔壁的江家，直到隔天才让尹家人发现，而她本人则对此毫无印象。
　　为了让她早点接受父母亲死去的事实，尹家搬到了另一处。
　　同时，他们也决定隐瞒梦游的事，怕引起她的恐慌。
　　一天夜里，江念竹的梦游症又发作，尹佟风起来上厕所，就见到一抹小小人影在走廊上游走，他呆楞楞地看着江念竹从他眼前走过。
　　“念竹？”他走上前，轻轻唤了她一声。
　　江念竹没听见，兀自走来定去。
　　他又兜到她面前，只见她的眼睛紧闭，仿佛还在梦境中。
　　“念竹。”他伸手将她摇醒。
　　江念竹睁开眼睛，眼底茫然而困惑，“尹哥哥？”
　　看到她一脸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模样，尹佟风什么话也没话，只是静静的将她带回房间。
　　“睡吧。”帮她盖好棉被，顺手调整小灯，整个房间陷入昏暗中。
　　“尹哥哥，”江念竹抓住他的衣角，神情有些怯怯，“我怕。”她
　　一直没告诉大家她害怕一个人睡觉，因为每次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爸爸妈妈躺在灵柩的模样，还有他们苍白的脸、冰冷的手。“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她向他寻求慰藉。
　　“别怕，我不是告诉你我会保护你的吗?  ’尹佟风翻开棉被，躺入她旁边的位置。“我在这里陪你，睡吧。”
　　他像那天一样，握住她的手。
　　江念竹乖乖闭上眼睛，才过了五分钟，她的声音又传来：“尹哥哥？”
　　“怎么了？”尽管自己的眨眼一再受到打扰，尹佟风的声音还是很温柔。
　　“我睡不着。”她转过身，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睇着他。“妈妈以前都会说故事给我听。”她抿着唇。
　　尹佟风轻轻笑了起来，仿佛觉得她的孩子气很有趣。
　　“我教你认识星星好不好？”他半侧身，与她相视对看，眸底净是纵容的宠爱。
　　“好。”江念竹眼睛亮了起来。
　　尹佟风将灯光捻暗，顿时，天花板上的星星仿佛被仙女棒点了一下，全被赋予了生命，一闪一闪，熠熠发亮，像千百条的项练，好不漂亮。
　　“在银河中有好几千亿颗星星，散布在一个椭圆形里。有些星星呢，是根据动物、人类、传说中的男英雄、女英雄，以及天上的神仙来命名的，这些名字都很有趣。来，注意我的手指喔，想像一下……  ”尹佟风指着天花板，低声讲解着：“喏，这个就是大熊座，那些是北斗七星，那个是北极星……记住，以后你若是迷路了，别急，抬头找出北极星的位置，就知道你的位置在哪里了，知道吗？”
　　“嗯。”江念竹非常认真的点头，其实压根儿什么都听不懂。她只是觉得尹佟风的声音好好听，像一阵温煦的风，好舒服。
　　听着听着，困意不觉袭来，江念竹揉揉眼，打了一个又一个呵欠，最后，不觉偎向尹佟风，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将头埋在他胸前，她扬起一抹满足的笑，梦周公去也。
　　不久，尹佟风也沉入黑甜之乡。
　　窗外月朦胧，窗内人也朦胧……
　　从此，尹佟风为了江念竹的梦游症，牺牲了自己的隐私，不再关房门睡觉了，只为了方便随时注意睡在隔壁房间里江念竹的动静。他变得很浅眠，任何一个声响都会惊醒他。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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