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方胜结 第九章

  易季布佩服邦宁的“听若无闻”,却在听到她那句“我们家邦宁”时,袖中五指微微一动。
  邦宁足下轻忽,呼吸绵长轻缓,视其眼睛绝非寻常武者。此人甘愿在风月之地做一名小小护卫,若非隐世而居,便是另有目的。
  百里新语,在她矫揉造作的面具下,究竟有何等魔力,竟能聚拢这些各有所才之人为她效命?
  这赌……他是不是错了?
  易季布不解心中为何五味杂陈,见她颦笑如画,静如闲泉照月,一股淡淡的涩味突然涌上喉管,压也压不住。
  【第四章】
  为期十天离城之赌,易季布分身乏力。
  淳朴之地,有老实之人,亦有鸡鸣狗盗之辈。一则长寿县流贼窜逃至寻乌,官府勒令巡城严查;二则位于大树街的弥勒庙金佛被盗,官兵全城搜捕;三则官办学堂里的公子哥儿聚众斗殴……斗殴就斗殴吧,自己打得脸红脖子粗也就罢了,竟召来家仆对仗,血溅学堂,惊动寻乌父母官。
  廉政爱民的皮父母官闻讯赶到,一张白净书生脸当场化为黑青阎王面,当即下令整顿学堂、重塑学威。
  三件大案,再加上鸡毛蒜皮的小事,官衙上下个个忙得媲美大禹,三过家门不敢入。
  百里新语不承认自己眼巴巴期盼了五天,却在第六天开始琢磨,姓易的是不是玩她啊,为何五天下来半点动静也无?
  命邦宁探得缘由,她小嘴撇了撇,只能……等。
  等啊等……她等等等。
  第七天,在忙。
  第八天,还在忙。
  第九天——
  入夜,烟火楼座无虚席,宾客盈门,香酒盈樽。
  巡视前厅动静,邦宁抽得一点闲时,在僻静的廊间休息。闭目聆听,耳后一阵风声。他也不躲闪,只道:“寻儿,姑娘去前厅了。”
  “是啊,新语姐没让我陪。”灰衣少年笑眯眯的。
  “你说……这世间真有怪力乱神之事?”
  邦宁未指明何事,寻儿却知他在说“十日离城”之赌,当下眉心拢蹙,“不知道,可新语姐出不了城门十丈是事实。她自己走出去,到最后总是叫着头痛肚子痛地跑回来。被人强行带出,那人要么被城墙上粗心守卫抛下的空铁炮砸昏,要么突然小腿抽搐,再不,就是踩到西瓜皮摔倒,脑袋被路上凸出的石头磕个窟窿……”
  邦宁忍俊不禁,补充道:“还有被惊马踏伤。”
  曾有小贼挟持百里新语,刚出城门一步,百里新语没事,小贼却被经过的马匹踢伤胸骨,在牢里晕了半个月。
  寻儿也回想起数月前的趣事,“呵呵”直笑,“师父,这事虽怪,却并无害处。”
  “你随她身边最久,我以为……”
  “师父以为我知道?”少年摇头,“师父应该知道,烟火楼虽有今天的规模,新语姐真正信任的,也只有你、我和千福、百禄。新语姐不愿意说的,我不会问。我……不比你们知道得多。”
  “不,寻儿。”邦宁微笑,拍拍少年的肩,“我只是……很奇怪,我也能生活在这种地方。”
  人生如云,变幻莫测。机缘巧合下让他遇到百里新语,鬼使神差成了烟火楼的护卫,还收得一个天资聪慧的机灵徒弟,他竟觉得……
  活着,亦有乐趣啊……
  “师父,新语姐虽然说过……”寻儿似要否定什么,却因前厅戛然而止的歌声顿住。
  出事了!对望一眼,两人快步冲向前厅。
  厅内,台上戏子抱成一团,宾客目瞪口呆,一群官兵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烟火楼。两人冲到时,一道娉婷袅袅的身影正摇着纸扇,无视矛尖刀寒,踩着木屐潇洒走向官袍男子——易季布。
  走……走也就罢了,但百里新语偏偏有个“美得像幅画儿一样”的习惯,走了两步,眉梢似网,媚眼如丝,轻轻向左一瞥。琴师意会,五指一勾,流淌出一段轻柔曲调,轻吟:“青丝系五马,黄金络双牛。白鱼驾莲船,夜作十里游。今日槿花落,明朝梧树秋。若负平生意,何名作莫愁……”
  对这背景渲染非常满意,百里新语恰恰在“莫愁”二字绕梁时距离易季布一尺距离。幽眨浓睫,轻笑慢语:“这一曲《莫愁》,季布觉得好听吗?”
  琴声丁丁冬冬,在寂静厅内格外醒耳。四周,宾客官兵两看相呆,易季布脸色未霁,解释道:“百里姑娘,在下方才追捕盗金佛的宵小,打扰姑娘生意,实感抱歉。追到此处,那贼失了踪影,故有所冒犯,还请姑娘行个方便。”
  “有贼啊……”百里新语只是笑着,“真聪明,知道往人多的地方躲。有道是:大隐隐于市。大相无形,大音稀声,呵呵……”
  “姑娘……”
  “呵呵……”让她眼巴巴盼了九天,这家伙一来却是为了搜捕小偷,她有那么好说话吗?他这样子根本就记不得跟她打过一场赌,真气真气……心头嘀咕嘀咕,脸上却笑得可以滴出水来。
  寻儿悄悄走到她身后,冲千福、百禄打个眼色,让她们退到安全地方去。邦宁环视全场,见护卫并无异动,当下暗自戒备,而易季布的脸色……是出于蓝的青。
  “还请百里姑娘行个方便。”这话有点挤出的味道。
  “不行。”折扇摇啊摇,丝琴飘啊飘。
  “官府搜查,由不得姑娘不行。”许是追得火大,易季布脸色不善,冲发呆的官兵道,“不准任何人离开,搜!”
  “咚!”一脚狠狠踏踩在楼阶上。
  琴音颤了颤,很快拉回正轨。
  瞧瞧,楼阶未碎,前前后后的人也没怎么晃动,可见踩那一脚的人武技平平,甚至,是个不懂武功的人……谁那么嚣张?
  “那个……新语姐,脚痛不痛?”寻儿的声音不大,足够在场所有人听见。
  女子立即两眼泪汪汪,“痛,以后我要找些软一点的、有弹性的木凉拖。”这一脚踩下去太用力,加上楼阶反弹力,害得她整个脚板麻麻的。
  “明天我找个巧手匠,用青竹给你编双鞋,穿着凉快又舒服。”
  “底要厚一点。”
  “好。”
  僵硬着脸,瞪着她突然起雾的水眸,听着两人的琐琐碎碎,易季布喉结滚动,拼命压抑自己快不受控制的双腿,以正事为重,“百里姑娘……”
  他一出声,百里新语眨眼,立即收了泪花,虽不笑,却另有一番愁眉风情,出口的话却威胁十足:“今天——我看谁敢搜!”
  “姑娘为何如此刁难?”
  “刁难?多新鲜的词儿,我喜欢。”挺挺腰,她以蛮横之态道,“不准就是不准!”
  “你……”他咬牙,只觉额角某种东西正在暴跳,“你简直不可理喻!”
  “我就是不可理喻。”她还非常喜欢指鹿为马地胡搅蛮缠。
  “缉捕夜盗,乃在下职责所在,姑娘若一意阻拦,便是刻意包庇夜盗,在下不得不怀疑姑娘与夜盗是一伙的。”
  他心中隐有怒气,出口的话重了些,她当下脸色一沉,“啪”地收扇,“是一伙又怎么样?你放我鸽子……”
  扯扯……衣袖被人拉住。
  寻儿在她身后小声说:“新语姐,我想……易大人不知道放鸽子是什么意思。”
  “管他懂不懂,今天就是不、准、搜!”
  “盗贼害人,姑娘怎可是非不分?”
  “他要害人,让他来害我啊……”
  常言道:福祸相倚,好话不灵坏话灵。
  闪电之间,“咔啦”一声,一道黑影冲破她脚下台阶,钢刀闪闪凌空劈向百里新语。
  银光一划!快,快得人来不及眨眼。
  “啊——”惊叫一声,百里新语丢飞折扇,眼一闭,转身抱住一人。
  等了半天,没什么痛感,又等了半天……嗯,好像背后有打斗的声音。眯开两条缝,她转头,正好瞧到邦宁一脚踢飞黑衣人,易季布反手一拦,将黑衣人丢给官兵。
  哈哈哈,她就说嘛,自己洪福齐天,在寻乌城嚣张了一年多也没见有什么伤伤痛痛,一个小毛贼……咦,易季布的眼神为什么那么可怕?
  瞪谁?
  “你们要抱到什么时候?”
  抱?百里新语动动脚,与少年对视一眼,缓缓松开抱在少年腰后的手。
  还是寻儿乖,瞧这孩子半举在空中的手,分明就要为她挡刀,不枉她平日宠他一场。
  捏捏白净小帅脸,满脸惬意转个半身,倚在寻儿怀里,百里新语举起左手,一把坠玉团扇放入掌中,时机恰好。
  摇两下,她全无惧意,“我爱抱多久就抱多久,易大人,这种事轮得到你管吗?”
  宾客中传来抽气声,易季布一时哑口。
  他刚才……怎会冲口说出这种话?
  烟火楼个个皆是美人,少年俊俏,两人相拥相抱的画面在他看来却……刺眼?
  刺眼!刺眼!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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