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山庄之攻心 第一章

  风雪月一走进书房,果见桌案上放着一个土黄色的陶瓮。
  陶瓮大约成人巴掌大小,窄口、宽腹,未施釉,未彩饰,质地略显粗糙。
  拿这样的东西赠人,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但总管说,来人指名要把陶瓮送给他。
  总管在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些许怀疑神情。的确,这些年来,能存进如意山庄库房的物事,若非奇珍异宝,就是黄金白银,这麽一个型制粗糙的陶瓮,就算是普通人家用来装水盛酒也显得寒伧,更别说是送给他这富可敌国的如意山庄主人了。
  不过他还记得,记得这陶瓮所代表的意义--
  那是一个约定。
  十数年前,在如意山庄还没创立前,他曾经作客悠悠村,受到村民的款待。
  那时,他看尽了得失荣枯、世事无常,曾想过在悠悠村归隐,终老一生,但终究选择重新入世。
  不过,村民的善良热情,悠悠村的淳朴民风,在他心底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离去前,他承诺村民,若有需要他效劳的一日,只要一瓮坩鮓,他必勠力以赴。
  现在桌上放着的,正是这瓮坩鮓--
  悠悠村的坩鮓,是用悠悠河特产的银线鱼加上盐、椒与少许的糖腌制而成的。银线鱼每年只在春季短暂出现,村民们习惯将捞捕到的银线鱼制成鱼乾,作为一整年的肉食。在悠悠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这道佳肴。
  风雪月还记得第一次吃到银线鱼乾时,对它酥韧的口感大为惊艳,当下便半开玩笑地作出了这个承诺。
  口吻是玩笑口吻,心意却再真实不过。一个不富裕的小村落村民慷慨热情地接待他,还不求回报,让他觉得自己有朝一日总得为他们做些什麽才好。
  现在,是时候了吗?
  一个恬淡自甘的小村落,无欲无求,却在十数年後突然送来一瓮坩鮓,可想而知是遇到极为难解之事了。
  到底是什麽事呢?风雪月拿起放在坩鮓旁边的那个信封,抽出信纸……
  贺金铃躺在卧房床上看野史的时候,风雪月走进了外间。
  「金铃在麽?」风雪月在外扬声。
  贺金铃将书往枕头边一放,跳下床来,迅速整了整衣衫,掀开帘子走到外间。
  「老板,国楝在此。」贺金铃双手抱拳,而非敛衽为礼。
  风雪月心里清楚,贺金铃这是皮里阳秋,抗议他又叫错她的名字了。
  是,是他的不是,不能见着人家生得如花似玉,就硬逼她接受「金铃」这个属於姑娘家的名字。论起本领,金铃可是不让须眉的。
  何况,「楝实」又名「金铃子」,她取「楝」作表字,也不能说不贴切。
  「好,国楝。」风雪月从善如流,「有一件事,想听听国楝的意见。」
  「是。」贺金铃又抱一次拳。「请老板示下。」
  「好。」风雪月点点头,开口:「我想扩建如意山庄,想问问大家的意见。」
  贺金铃一怔。「有人要加入山庄了吗?」
  「没有。是我觉得山庄有点寒酸了,想搞得气派点。」风雪月道。
  寒酸?贺金铃奇怪,山庄不寒酸啊。「怎麽个气派法?」
  「我想把这整座山,连同山下万亩土地都买下来,壮大山庄规模。」
  贺金铃又是一怔。「山下的土地,不是有人住着?」
  「无妨。给他们几两银子,就打发掉了。」
  打发掉?贺金铃再怔。「如果『打发』不掉呢?」
  「那也无妨,就当我的佃户,帮我种田。」
  佃户……贺金铃不确定地觑了风雪月一眼--
  老板是吃错药了还是没吃药,竟然有这种心思?养「佃户」,说得好听叫「照顾」,说得难听叫「剥削」。
  「老板要那麽多土地做什麽?」
  「有土斯有财,现在时兴土地兼并,有两个钱的哪个不是忙着占地?有了地,光靠收租,千秋万代享用不尽。」
  贺金铃满腹狐疑,忍不住怀疑老板是不是已到了孔夫子所说的「戒之在得」的年纪,怎麽惟利是图了起来?自古以来,有钱人占地,可怜的是贫苦大众。
  「老板,这事需得从长计议。」她想了想,含蓄地道。
  「这倒不用担心,本钱我已备妥。」
  她哪是在担心这个!「老板,此事已势在必行了吗?」
  「我这不是正同你商议着吗?」
  贺金铃稍稍松了一口气,老板总算还没利令智昏。「老板,此事万万不可。」
  「为何?」
  「自古以来,土地问题即关乎国家治乱,穷人若贫无立锥之地,就连温饱也不可得,久而久之,会激起民变,终至倾覆王朝。」
  「听国楝此话,对贫苦大众似乎颇为同情。」风雪月淡淡一笑。
  「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伤本以敛怨,非东家之福。」贺金铃从风雪月的立场下说辞。老板想牟利,她就要从「利」字出发,让他知道此事弊多於利。
  「国楝真是悲天悯人了。」风雪月收起笑意,话锋一转:「眼下有桩任务,就麻烦国楝出马了。」
  贺金铃一怔,随即恍然大悟--
  老板兜了这麽大个圈子,只是要她出任务?不用这麽麻烦吧?老板派给她的任务,十次有八九次她都欣然领命的;何况,如意山庄的最高守则,不就是「大老板的话就是命令」?
  「请老板示下。」
  「好。」风雪月点点头,言归正传:「在东南方的平靖县,有个叫悠悠村的小村落,即将被人侵占。」
  贺金铃点点头。风雪月续道:「有个姓孟的年轻人拿了一张地契,说悠悠村的土地在五十年前是属於他家的。现在他来取回土地,明年春天就是期限。」
  「五十年?」贺金铃寻思,「土地所有权归谁,官府的土地簿籍上应有记载。这种事,可不是随便拿一张地契就能作数。」
  「悠悠村建村不到五十年,在此之前的土地簿籍,都因战乱而亡佚,所以没人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而且关键是,县太爷信他。」
  一听「县太爷」三字,贺金铃心里一跳。「想必有好处吧。」
  「很合理的推断。至於是什麽好处,目前还不得而知。毕竟悠悠村并非膏腴之地,想靠它来收田赋,那是异想天开。」
  「喔。」贺金铃收起一切正义感与好奇心。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她在心里默念。
  「国楝,我想帮帮悠悠村。」风雪月继续道。
  「喔。」贺金铃继续装聋作哑。这事,真的不关她的事……
  「国楝,你去。」看她不表态,风雪月索性把话挑明。
  「老板,我不行。」贺金铃心中叫苦--
  老板要不要这麽强人所难啊?
  难怪老板要兜个圈子来试她,这任务果真就是十次中她不愿去的那一两次。
  她虽非什麽名人,但有个在朝中当大官的爹爹,官场中识得她的人不在少数,所以逃家後,她一直都避免跟官府打交道,以免不小心被哪个眼尖的给认了出来。老板一直都知道她的顾忌,一向不为已甚,此次却不知怎麽了,硬要犯她的忌讳。
  「事在人为嘛。」风雪月轻描淡写。
  「老板,庄内人才济济……」
  「国楝这就是妄自菲薄了。」风雪月笑容可掬,「论起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兴风作浪的能力,国楝若敢排第二,就没人敢排第一了。」
  贺金铃心里又是一跳。是,这是她的专长,但老板此时提起,似有弦外之音。
  「老板,国楝能力低微,只怕会辜负老板的看重。」贺金铃动之以情。
  「我不会看错人的。」风雪月露出意味深长的一笑。
  见着风雪月这一笑,贺金铃顿悟了--
  必定是她作的那几句诗歌传到了老板耳里。
  早知焚书坑儒、文字狱都属於「祸从口出」的一类,她就是改不了好议论的习性。她性好月旦人物,一来是因为她出身宅门,见多了娘姨佣妇们搬弄是非的嘴脸,被潜移默化;二来是因为她喜欢读史,看多了史赞,自然兴起仿效的念头;三来,则是基於读书人的使命感,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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