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武不能屈 楔子

  当久违的阳光重现,皇城也从结冻的冬日中逐渐甦醒过来。人们换上春装,扶老携幼踏青游湖,街道上满是殷勤张罗的小贩,眉开眼笑招揽著生意。
  
  在这股热闹的气氛中,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男子低头推著他营生用的小车,缓缓穿过人来人往的大街小巷。
  
  小车上放著胭脂水粉和一些小首饰,他不叫卖,也不停歇。一个姑娘唤住了他,他笑著摇摇头表示不做生意,又继续向前,就这麼推到了城东的史家门前。
  
  史家二十年前曾经显赫一时,如今却是门可罗雀,邻近的人家又萧条,跟方才的喧腾景象一比,无疑冷清许多。
  
  男子左顾右盼一会儿,满意地笑了,这才扯开嗓子喊道:「快来看呀!有男人女人都喜欢的胭脂水粉唷!」他的声音有些尖细,反覆喊了三次便不再作声,只是安静地等待。不一会儿,门打开,出来的是个男童。
  
  小不点说话还略带童音,却甚是礼貌,「我娘想看胭脂水粉,劳烦您。」
  
  他点点头,随著男童进入史家,几番曲折后到了一间厢房,男童示意他进去,自己则站在外面等候。男人将门扉紧闭,一转身就看到那对笑盈盈的年轻夫妻。
  
  屋内的男子率先开口道:「春熙,好久不见你来,还想发生什麼事了。」
  
  「春熙向您请罪。」装扮成小贩的春熙正欲跪下,男子即伸手将他扶起来,笑道:「娘子妳看,春熙动輒请罪,我们这些老百姓可都要折寿了。」随即正色道:「我既非皇族又没受过册封,你实在不需如此拘谨。」
  
  春熙点点头。眼前男子刘赫,身分确实微妙,是已故太子刘瑞芳之子,母亲是太子的妾室,也是史家的小姐。他以待罪之身在史家长大,与其说史家没落,不如说為了这个见不得光的皇族行事隐密,谢绝外人打扰。
  
  「最近宫裡还好吗?外头有些传言……」
  
  「陛下近来病了几次,朝臣们琢磨著要劝立太子,但人选却是一个难题。陛下的兄弟皆已病故,只剩一个疯傻的魁东王,皇上又无所出……」春熙犹豫了一会儿,才接著道:「您要好好保重,若情势转变,也不无可能……」
  
  春熙不好说出口的话,是皇朝人尽皆知的继承问题。当年太子刘瑞芳被诬陷叛乱,洪武帝盛怒之下将太子一族赶尽杀绝,连十来岁的亲孙儿都全数诛杀。
  
  洪武帝杀光了自己的兄弟、子孙,只剩下后来即位的小儿子承惠帝,跟一个弟弟魁东王。就连魁东王,据说也被囚禁到有点疯癲,洪武帝才把他放出来。如今承惠帝健康堪虑,膝下又无子,难怪朝臣忧心。
  
  刘赫虽是太子之子,那时还是个婴儿,被心软的官吏祕密保护在狱中,后来遇到大赦天下,这才以待罪之身保全了性命,满十五后就跟史家旧部的小姐结亲,过著深居简出的日子。
  
  刘赫咳了起来,好一会儿缓过气才道:「先父作為谋反案的叛臣逆子,我父母手足已全数处斩;我因大赦而逃过一劫,能在史家生活已是万幸,又怎敢冀望回復皇族身分?」
  
  「先太子遭到诬陷,这是眾人皆知的事情。近来周太尉、霍首辅和一帮老臣琢磨著要替当年的冤案平反,皇上即位前与先太子兄弟情深,奴才瞧,这事有些希望。」
  
  夫妻俩听到他的好消息,反而对望了一眼,显得心事重重。
  
  想到朝中的风波,春熙心裡不禁觉得可惜。刘赫跟他的儿子刘彦希皆资质聪颖、气度非凡,在皇家算是有帝王相的适宜人选;可惜遭逢变故,龙困浅滩,若不能藉机回朝,只怕终身都得隐姓埋名,变成货真价实的寻常百姓了。
  
  刘赫嘆了口气,「宫裡的事,我跟希儿提过一些,拙荆似乎不以為然。」
  
  春熙看向门外坚守的人影,笑道:「年纪虽小,倒是挺稳重又机伶。」
  
  「夫君,我何尝不知你的用意,咱们仍是待罪之身,生於忧患死於安乐。但作為一个孩子的娘,让他明白这些也太……」见妻子语塞,刘赫握住了她的手。
  
  「我几番思量,失去皇族身分究竟是幸抑或是不幸呢?若不是皇族,兴许就这般看孩子平安长大,看他和其他孩子们打闹嬉笑,看他娶妻生子。所谓皇族,手足相残,父子反目,我的亲族全都死了,还活著的就是把人给斗死……」刘赫一顿,望著他道:「春熙,别替我可惜,也许我比其他皇族要好运太多。」
  
  春熙嘆道:「身為皇族血脉,这些事,只怕不是你去找它,就是它来找你。」
  刘彦希负手站在门外,留神四周是否有人经过。春熙和父母的对话他虽没有仔细听,片段字句却还是不断飘入耳裡。这位卖胭脂花粉的「叔叔」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到史家来,他知道父亲母亲很信任春熙。洪武帝当年手段残酷,后悔之后却又百般照应,像这样糊涂又猜忌的高祖父派来的心腹,怎知哪日不会出卖他们?
  
  他心裡正千迴百转地想著,突见春熙装满胭脂水粉的推车微微晃动了一下。他先是一愣,紧接著马上察觉裡头躲了人。
  
  為什麼要躲人?是要对他们赶尽杀绝的?春熙是奸细?!
  
  刘彦希瞪著归於平静的推车,半晌后,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蹲低了身子,把推车下的布帘掀开,光线透了进去,微暗的空间裡头有双发亮的眼睛,是个比他还小几岁的女孩,抱著身子努力在狭小的推车裡寻求空隙。见到他,本来正在扭动的身躯一僵,两人登时大眼瞪小眼。
  
  发现是个孩子,刘彦希鬆了口气,完全忘了自己也是个孩子。
  
  「妳在裡面做什麼?」
  
  「跟著师傅出来玩。」女孩仰望著他,天真地笑著;见他看了自己身边的布包一眼,又心虚地补充:「多带一些东西总是有备无患。」
  
  他心中有了猜想,「妳叫春熙师傅,是羽林骑下长大的吗?」
  
  阵亡将士子弟都收在天子禁卫兵羽林骑下抚养,由春熙和两名卸任的中郎将负责,另成一支羽林孤儿。
  
  见她点头,他奇道:「可羽林应该都是男子不是吗?」
  
  她眸中的神采黯淡下来,「师傅也这麼说,说我是女孩子,以后不能收入羽林编中。我只是跟著大伙儿一块儿学,以后要做什麼还不知道。」
  
  他又看了一眼她的布包,还有伤痕累累的小手,越发确定她是要逃走,不是出来玩。若是男子,将来成為侍卫,还有飞黄腾达的机会,她身為女子受这些锻鍊是严酷了些。
  
  他往内打量,确定春熙还没有要出来,於是低头道:「既然妳要出来玩,还在等什麼呢?」
  
  她露出為难挣扎的表情,「嗯……本来是这样没错,但石头……我的兄弟,他不肯跟我一块儿离开……」她说到一半,明白自己出来玩的谎话露了馅,立刻闭嘴,又对他露出那种很不好意思的笑容。
  
  这个人不太会说谎……他突然觉得挺有趣。「没有妳兄弟就不能走吗?」
  
  「也不是这麼说……」她一愣,又道:「春熙师傅确实对我不错。」
  
  他笑道:「我看妳这样子,去外头没人管吃管住还会受欺负,过两天哭著跑回去,到时候三个师傅也不会要妳了,可得想清楚。」此言一出,她的表情便立即显现动摇了。被送去的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不吃苦成材就得在外头流浪了。
  
  她正要开口说话,刘彦希就听见春熙要走出来的脚步声,连忙放下布帘站直身,準备送客。
  
  送春熙到门口时,恰巧有热闹的花鼓队经过。春熙略為耽搁了,没想到裡面那个女孩竟趁春熙不注意,把布帘掀起一小角,无声地用唇语对他比手划脚,「我跟师傅回去了,多谢。」相较她小脸上的热切,他有点懊恼自己说了那麼多话。
  
  春熙见刘彦希这般老成自持,却对花鼓队伍瞟了两眼,难得有些童心,忍不住逗他:「你想跟著看热闹吗?我帮你向爹娘说一声?」
  
  「我年纪小,外头危险。」
  
  「请爹娘陪你一块去不就得了?」
  
  男孩却瞥了他一眼,「爹娘在外拋头露面更危险。」
  
  春熙一愣,还来不及反应,只见八岁孩子脸上流露一种超龄的警觉,在欢欣鼓舞的乐声中冷静地左右张望后,迅速把门闔上。
  
  出於自己也不明白的缘故,春熙站在那好一会儿才推著小车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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