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婢不敢 第十一章

  “恩师,学生虽对朝中情势不甚明白,但仍想秉公处理。”
  “你就是不明白才会想秉公办案!”尹尚善越听越怒。“满朝文武皆知你是我门生,连日来向我说情者众多,为师的已经不知还能保你到什么时候,你竟还如此顽固不通!你难道从没想过,你被免官事小,怕就怕小事化大,届时举家皆受你牵连?”
  “玄玉孑然一身,并无如此顾忌。”李玄玉回得强硬。他的父母早已仙逝,如今只希望能令恶人伏法,不要为祸地方乡里,有朝一日,若他九泉之下见了父母,也能问心无愧。
  “好!好你个孑然一身,莫怪我数度想为你择门亲事,皆被你委婉推辞,你便是想凭一身蛮劲横冲直闯,好证明自个儿有多么光明磊落,有多么清高不群吗?”
  “恩师……”李玄玉重重叹了口气,对于他将恩师惹得如此恼怒心怀歉疚,却又不愿低头妥协,只得沉稳坚定道︰“不论广顺行之事最后如何发展,学生行事但求一个心安理得。”
  “好一个心安理得,那好,今日我便与你恩断义绝,咱俩以后相见视同陌路,省得我为你仕途日夜担忧,还碍了你一身傲骨,净想心安理得。”尹尚善气极怒极,转身便拂袖而去。
  “恩师——”李玄玉举步追出去,却有一只素手捉住他衣袖。
  他惊愕回首,便对上绽梅温柔眸光,绽梅对他缓缓摇首。
  “李大人,别去了,御史大人现下正在气头上,谈不出好结果的。”绽梅握着李玄玉衣袖的手微动了动,像在安抚他似地,不想他此时追上去惹得老人家越发恼怒,也更添他的挫败。她瞧得出来,李玄玉已经好累好累了……
  “缓一缓,择个日子,再亲至御史大人府上拜访,好不?”
  李玄玉望着她,视线从她拉着他衣袖的那只手上,缓缓游移至她盈满关怀与担忧的面庞。
  恩师担心他,眼前的姑娘也担心他,他明白,但他怎么能不忧心霁阳县内的百姓?
  广顺行一案若是轻判,此例一开,歪风一长,日后不知还有多少个杜家香粉铺要遭抢?不知还有多少孤儿寡母要遭害?他还能怎么办?他怎么不办?
  李玄玉仰天长叹了口气,伸手拧揉紧蹙的眉心。
  学而优则仕,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信仰与目标,但如今,他却是如此厌倦仕途上的人情世故……
  “绽梅,你回房吧,外头天冷,大夫说你身子尚未好透,虽可走动,但仍旧吹不得风,你别担心我,我无事。”
  李玄玉向绽梅牵唇微笑,却不知他的笑容,此际在绽梅眼中,却比不笑还更为愁苦。
  情波荡漾,情思漫漫,教她如何不担忧?
  赶在上级衙门介入之前,霁阳县衙率先升堂。
  李玄玉身着官服,威风凛凛地坐在公堂之上,公堂之外挤着一堆看热闹的百姓。
  数位告状者指证历历,就连几位周万里的亲信侍卫们也因周万里平日的苛待吐实认罪。
  历经一番巨细靡遗的审讯,案情明朗,水落石出,李玄玉手持惊堂木,重重一拍——
  “周万里,你如今罪证确凿,还不快快俯首认罪?”
  “呸!老子认个屁罪!”周万里神色嚣张地喝道︰“李玄玉,凭你一介小小地方官,想要老子认罪还早得很,你趁现在尽管神气,再嚣张也没多久了,我岳父岳母绝不会放过你的!”
  此言一出,围观群众们义愤填膺,咒骂声不绝于耳,群起喧哗,大有想冲进公堂里教训恶人的态势,得要差微们手执水火棍阻挡。
  “放肆!”李玄玉再度重重拍了下惊堂木,望着周万里的眸有厉色,又出声告诫围观百姓。“安静,公堂之上不得喧哗!”
  “哼!”周万里不以为然地啐了一口。
  “广顺行一案,谋夺侵占的悉数归还,主簿即刻改立契约字据,罪民周万里杖五十,即日下狱,刑期十五年,退堂!”
  “李玄玉,你、你——”周万里不可置信,公堂之外民众们鼓掌叫好,欢声雷动。
  李玄玉负手走下公堂,无视周万里在堂上不甘心的叫嚣怒骂,他心意坚决,择善固执,绝不宽贷。
  广顺行一案才判下,数日后,霁阳县衙里天摇地动。
  周万里称自身被冤,意欲乞鞠再审,而李玄玉上头的州郡衙门亦送来公文,十日后将亲至霁阳衙门听讼录囚,审查此案有无差错疏失。
  除此之外,几笔弹劾李玄玉的公文也接肿而至,指他秋赋迟收,不从上级衙门指示,库银账目似有不符,安了林林总总十数条罪状,十日后将一并押解他回京审讯。
  摘官,押解回京。
  如此敏感的关键时刻,恩师尹尚善大人辞官回乡的消息也自朝中传来,这消息来得如此突然,令李玄玉瞪着案上从驿站拿到的公文信函,心中百感交集,五味姑陈,全无心思烦恼自身要回京受审一事。
  “满朝文武皆知你是我门生……你难道从没想过,你被免官事小,怕就怕小事化大,届时举家皆受你牵连?”
  恩师的话言犹在耳,他当时还大言不惭地向恩师顶撞,道他爹娘已逝,不怕祸延亲人,如今,一手提拔他的恩师不就率先遭他连累吗?
  李玄玉幽幽叹息,起身走出书房,行至衙内后院。
  此时日阳西斜,天际已现暮色,他昂首一叹,却发现后院之中,除他之外,另有一道若有所思的纤长身影。
  “绽梅?”李玄玉走到绽梅身旁,出声低唤。她又立在一地薄雪中,究竟在想些什么?“大夫不是说你要少吹点儿风吗?怎地不待在房里?”
  绽梅闻声回首,不敢相信此时此刻会见着李玄玉。
  已经连续好几日了,李玄玉自下了公堂之后便匆匆转入书房,接着,书房灯火势必通明到三更。
  她每日立于后院,望着书房中的点点灯火,怀中攒着钱袋,颇有上回在这儿拿着新鞋发怔的熟悉感,却仍无法将钱袋给出去。
  究竟她是不敢叨扰李大人,所以不能大方相赠?还是她自个儿怯懦胆小,总感给了大人这物事,便具某种心意相属的订情意味,所以迟迟不能相赠?
  绽梅置于身侧的五指微收,好不容易才开口,说的却是与钱袋全然不相干之事。
  “李大人,大夫说绽梅身体已然无碍,不须每日待在房里,绽梅想,在衙里已经叨扰许久,明日,绽梅想回杜家。”
  李玄玉闻言沉默,深黝的眸光捉住她,想挽留,却又找不到理由相留。
  他的羽翼不够宽,自顾尚且不暇,又要如何为她遮风挡雨?十日后,这小小的衙门屋院,他也无法再待……
  “也好。你回去之后,一切珍重,有杜大娘与小虎子与你彼此照应,我挺放心。”李玄玉望了她一眼,目光幽幽,眸光落向日头已然落下的天幕,唇边逸出的叹息不可闻。
  绽梅微微一愕。她本以为李玄玉会与几日前一般极力挽留,没想到他居然一口答应,口吻听来落寞且心思重重。
  “李大人,发生何事了吗?”绽梅偏首提问。
  李玄玉微微一晒。“我说无事,你信吗?”
  绽梅摇首。
  她的纤细善感令李玄玉唇畔扬笑,手提到她鬓边,想为她拂去发丝的动作却又倏地一僵,默默收回。
  假若,他已经没有能力照顾她了,实在不该再如此僭越……
  “恩师辞官了。”停顿了好半晌,李玄玉如此说道。不愿她太过担忧,于是刻意略过十日后广顺行一案得再审,他得被押解回京之事。
  绽梅惊愕得扬睫睐他。“怎会如此仓促?”
  李玄玉淡淡一笑,没回答她的问题,神思却游走到许多年前的往事。
  “幼时,玄玉家中务家,每日天未亮,我便得与父亲一同提着担子到邻村大市卖菜。”
  绽梅抬眸望着李玄玉,有些讶异他会突然提起年幼之事,却又在此时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他说——“绽梅,每个人都有曾经,你有你的过去,我也有我的从前。”
  所以,如他所言,他听得了她的过去,便也交出他的从前吗?
  他与她交心,而她竟连一个小小的钱袋都给不出去……绽梅敛眸,一阵心虚耳热,左胸竟莫名促跳。
  李玄玉此时心思重重,浑然未觉她的不安,只径自向她倾吐道︰“之后,大市去熟了,我街路摸遍了,每日一早,爹爹担子都还没落地,我便跑过了几条巷路,拐了好几个弯去偷听学堂的夫子讲课,那时学堂里的夫子,便是恩师。”
  想必,是御史大人辞官之事令李玄玉心生感慨,才会突然忆起从前吧?
  绽梅垂眸颔首,静静聆听。
  “当时,恩师尚未入朝为官,在学堂里见我来,也不赶我,有时,甚至还问我上回听的记住了没有,还回答我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后来,几年过去,爹突然染怪病,先是腿不能行,最后却一病不起,我没空逛学堂之后,恩师倒是时常过来瞧我和爹,有时,甚至还塞些银钱给娘……我满十三岁那年冬,父亲捱不过走了,没几个月,母亲也因忧思过度辞世,我家中骤变,一亩小田尚不及变卖,便被从未谋面的亲戚强占了去……”
  怎会如此?绽梅心头一紧,清楚感受到李玄玉话中的无奈与怅然,眸光紧瞅着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李玄玉视线与她相凝,唇畔有笑,笑中有苦。
  “恩师恰好那年授命为官,怜我无依,便问我要不要与他一同上京,此后,我便寄食在恩师家中,成为恩师门生……”李玄玉闭眸又掀,望着她的眸中郁色深浓。
  “绽梅,我不愿小虎子与杜大娘如我当年般被欺侮,想象恩师当年一般锄强扶弱,照顾幼小,可却因此得罪了恩师,还碍了他的仕途,你说,我这算不算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绽梅望着他,想说些什么,又觉无论说些什么都不恰当,方寸绞疼,一阵剧烈难以招架的疼,为他曾有的遭遇,为他如今的处境……
  “李大人,说出来,便是过去了。”怔愣了许久,最后,绽梅如此对李玄玉说道。
  这是他上回对她说的话,淡淡的,萦绕心头,却总有一种安定她的力量,时时在她心中暖暖流淌,所以,她以同样的话语抚慰他,他现在能说出来,很好,说出来,便过去了,她想如他一般予他温暖。
  李玄玉望着她隐含担忧的眉眼,感受到她体贴与关怀的同时,也深感懊悔。
  他又何必同她提起这些呢?他不该令她为他担忧,不该让她对他心生不舍与牵挂,他该让她明日开开心心地回杜家,该对她好好找个倚靠,安然度过下半生,在他已然不确定自个儿能否为她挡风遮雨的这时候。
  “绽梅,杜大娘曾同我说,她并未与你签订什么奴婢契约,而你说你自个儿从前在唐府时也并未订定任何死契活契,仅是为酬葬母恩情,所以自愿为婢是吗?”
  “……是。”绽梅扬睫回应,不甚明白李玄玉为何突然提起此事。
  “既是如此,我请杜大娘为你留心,为你寻个好人家嫁了可好?”
  绽梅眼睫轻颤,周身一凛,望着李玄玉的眸子充满不可思议。
  她从前总以为此生苟且赖活度日就好,从未想过婚配嫁娶之事,直到遇上李玄玉,总是波澜不兴的心被挑惹出无尽情思,无法再淡然处之。
  而他明明前几日还在对她说些羞人情话,迫她缝制钱袋予他,要她度过此次风波之后唤他玄玉,为何现下又要杜大娘为她托媒说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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