蔘娃/参娃 第四章

  “比、比武……招亲?是啥呀?”
  参娃不解字面上含义,更不懂为何睚眥上台去打了几回架、扁了几个人,就被一大群人给簇拥入室,左一声“姑爷”,右一句“姑爷”,倒茶水上点心,奉如上宾。
  “别问,脱身要紧。”睚眥打定主意,抓扣参娃正要去取糕点的软荑,准备要以法术遁逃。
  “为什么要脱身?”她挣开他的大掌,固执地非拿到糕点不可,她没见过捏得如此精致小巧的东西呢,不知滋味如何。
  “比武招亲是个大麻烦!我们先走,等会再慢慢解释给你听!”
  “大麻烦?我不觉得麻烦呀,有茶喝,有东西吃耶。”小嘴咀嚼松香糕点,含糊道。好甜好嫩的口感哦!
  “你——”
  “龙二公子。”武家庄当家老爷武纬文进入迎宾厅。
  惨了,错失逃跑先机。
  全是那啰哩啰嗦又爱问东问西的臭人参害的!
  “龙二公子?”第一次叫唤没得到回应的武纬文再次出声。
  “……嗯?”睚眥虚应。
  武纬文深谙江湖人士不拘小节,学不来读书人那套之乎者也,当初决定以比武招婿,自是思量过最终进府之人形形色色,睚眥的态度,不过是骄傲武夫目中无人的基本反应罢了。
  “龙二是本名吗?还是家中排行?”武纬文坐下,端起丫环侍奉上来的温热香茶啜饮。
  “都是。”对人类不用太诚实,半真半假就好。
  “家中有多少兄弟姐妹?”
  “九子。”
  “全是儿子?”
  “对。”
  “羡煞老夫,老夫为求一子,散尽千金,能拜的神,能吃的药,全都试过,直至五十才获一女,你们龙家好福气,接连九子。”武纬文这是心里话,他此生最大憾事,便是无法为武家生子传嗣。
  参娃听得认真,倒不是关于武纬文的家务事,而是睚眥。她都忘了问他这类家族史呢,原来他的兄弟这么多。
  “我爹大概很希望用九子换一女。”拿这问题去问龙主老爹,他绝对点头如捣蒜,九支忤逆难驯的孽儿,不如娇滴滴粉嫩嫩的掌上明珠一颗。
  “人总是难以知足,有了儿子,便想要女儿……那,你身旁这位小姑娘是?”武纬文可没忽略参娃,尤其是她一身参香,岂能无视。
  睚眥完全忘记把参娃编派进祖宗八代里,临时杜撰:“因为太想要女儿,所以收养了一个。”谎话道来脸不红气不喘,只有参娃暗暗不满地皱皱鼻。
  “想要女儿的话,叫你们九兄弟早些娶亲不就好了?能有九位媳妇儿也很教老夫叹羡。”武纬文拈胡乐道。
  睚眥干笑而不答,这句话,拿到他们九兄弟面前说,武纬文现在不知道已经死过多少回。
  武纬文闲话家常地又探问了一些家世、师承、双亲尊名,也清楚感觉到睚眥并未很诚恳回答,有些答案更是模棱两可,本该对这未来女婿印象蒙尘,可先前惊艳于睚眥的过人武艺,迄今仍历历在目,他更清楚这年轻人尚未发挥全力,基于爱才之心,倒没对睚眥露出太多不悦。
  然而攸关爱女未来终生幸福,她将许配之人的来历不容含混带过,于是他婉转试探:“龙贤侄不是本城人,由何处来?西京?”
  “很远之处。”海底下数万里。
  太明显在敷衍他,连居所也难以启齿吗?他这个做爹的,总不能连女儿嫁往何方都不知晓吧?!
  “……你方才没回答我,令尊何处高就?或者该问,龙家以何维生?”武纬文语气强烈,摆明不得答案就不放弃。
  “海。”不甘不愿吐出一字。
  “海?”首先脑中闪过的是渔夫,但立即被睚眥一身气势给推翻这念头,再转念思付与海最有关联之职,不由得抽息。“难道是……海贼?”武纬文相当惊讶,虽说贩夫走卒皆有资格上擂台挑战,可恶名昭彰的海上逆贼万万无权娶走他家宝贝女儿!
  睚眥不承认不否认,随便武纬文去猜,他此刻在等,等某只饿鬼将桌上两盘甜糕给扫进肚子,吃饱喝足,他便要走,和老头子多说只是浪费唇舌。
  他睨向一边大啖美食,一边眨着一双好奇且困惑的莹灿眸子在观察武纬文及他究竟谈些什么的参娃,她难得如此安静不插嘴,粉嫩的嘴忙碌咀嚼。
  不立即策动移形法术将自己及她送到别处去,还得忍受武纬文对他的逼问,全是为了她的一脸满足!
  真怪,每瞧她一遍,都感觉她变得更有娘儿味,无论是模样或娇韵,当时黑夜深林内,幻化人形的不男不女小矮子到哪里去了?
  他真是哪条龙筋打结纠缠了,才会失常至斯!
  这下武纬文终于动怒了,茗杯重重搁回桌上,震翻杯盖落地碎裂。
  “龙贤侄,你怎么好似一点也不开心比武招亲赢得大胜?你若非诚心,又何须上台戏取优胜?婚姻大事不是儿戏,对我武家庄更是一大要事,有多少英雄豪杰想与我武家庄攀上姻亲,你却——”
  “我漏看‘招亲’两字,以为纯粹是比武,我无心坏你家大事,要不要干脆重招一次,反正外头擂台还没拆。”睚眥才说着,一道娇斥轻喝,混杂咻咻使鞭声,把迎宾厅的门扉一鞭甩开。
  一身利落骑装的年轻姑娘,气焰汹汹,英气细眉紧紧拧着,一脸铁青娇蛮。
  “我未来夫婿在哪?”不见女子初遇未曾谋面夫君的娇羞,更没有酥骨软绵的轻声细语,有的只是咬牙切齿的狺吠。
  “凤儿!你怎能这般闯入?!你的礼数呢?!”
  “今天忘在房里没带出来!”武乘凤不畏父亲板起脸孔斥责她,她自幼倍受呵宠疼爱,早将她捧得无法无天,府里奴仆暗暗称她“小霸王”。她眸子直盯厅里两个陌生人,一男一女,女的剔除,当然便是那个男人,她几步飞快来到睚眥面前,一手叉腰一手以鞭指他。“就是你吗?你连楚叔都打赢了?!”
  楚叔正是武家庄第一教头楚灿,为武纬文最小的金兰义弟,武家人视其如亲,年逾四十,尚末娶亲,此时僵硬伫立厅外。睚眥对他有些许印象,擂台之中,这男人确实与他过过几招,是今日陪他练拳头的对象里最具实力之人。
  武纬文特别央求楚灿把关,若最后胜出之人品性样貌无法匹配武乘凤,毋须手下留情,加入场上,剔除那人——他可不允许自家宝贝爱女许给乱七八糟的男人。楚灿武艺沉稳扎实,放眼全城镇,应该只剩武纬文能与他平分秋色。
  按理而言,睚眥一路过关斩将,外在条件皆属上乘,最后由他胜出,楚灿该是乐见其成,或许是一时技养,爱武成痴的他,忍不住会会这名年轻人,料想不到的是,他竟以五招败下阵来。
  睚眥没开口,是懒,更是嫌武乘凤说废话,他若没打赢,用得着坐在这里任人逼供和指鼻斥骂吗?
  “使诈!你一定是使诈!楚叔绝不可能败给你这种家伙!”武乘凤控诉他,撂下罪名。
  “胡说八道!”这句反驳,又急又响亮,夹杂几口甜糕碎渣一块喷洒,不是睚眥自我辩解,当然便是那株人形参娃。“睚眥才不会使诈!他是凭实力!”参娃人矮气不短,骄傲扬鄂,替睚眥说话。
  睚眥以假名“龙二”在人界走踏,参娃喊出“睚眥”,在场武家庄人虽一时反应不来,事后只当是他的小名或家人惯用的昵称,没多加追问。
  “十粒,我还八粒哩!我家楚叔是全城数一数二的高高手,这辈子与人比试不曾输过!”武乘凤高她半个头,俯视她视线颇有睥睨意味。
  “凤儿……你爹赢过你楚叔叔,你忘记了吗……”武纬文的声音,如海中小小一波浪,被后头更急更快的大潮吞噬,淹没于两个娃儿对吠间。
  “睚眥的本领更高,是高手中的高高高高高高手,赢得理所当然!一山还有一山高,睚眥就是比较高的那座山,怎样?!”参娃不服气。龙子和人类对打,岂有输的道理?虽说以大欺小颇为无耻,但睚眥已经有手下留情,不然这座城哪里还在?早被大龙摆尾给扫为平地!
  她一心护他名声,甚至闪身挡在他与武乘凤之间,用她矮矮个头,想筑高高的墙,不容许武乘凤朝他耍骄恣脾气。
  她也不懂自己为何这么生气,听见眼前娇娇女的无理指挥,她比睚眥更愤怒!
  “不怎么样!我武乘凤不承认他是武家庄女婿!除非他赢过我!”武乘凤性子一躁急,手里长鞭比理智来得更快更猛,话没撂完,她已经甩起如蛇长鞭,抽向睚眥。
  “凤儿!不许胡闹——”武纬文及楚灿同声喝止,但,迟了。
  这一鞭,首当其冲伤及参娃,睚眥探手将参娃扯入怀里,她踉跄跌坐在他身上,结实双臂横亘于她脸蛋前方,接下武乘凤的攻击。
  臂上龙鳞坚硬,以护腕姿态,格开长鞭。
  “住手!”楚灿取走武乘凤手中伤人凶器,浓眉紧蹙,不苟同她娇蛮行径。“你太胡闹了!快向人道歉!”
  “我……我……”武乘凤被楚灿严厉的神情吓着,委屈和不甘冲上鼻腔,酸软了眼眶,她抿紧颤抖唇瓣,突地放声大哭,嚷嚷“我不嫁我不要嫁——”便旋身飞奔出去。
  一片尴尬沉默之后,武纬文见一桩喜事落得如此下场,只能摇头叹息。
  “灿弟,你去瞧瞧那丫头,骂骂她,这蛮横性子着实该收敛收敛,我们宠她宠过头,让她一点分寸都没有,龙贤侄勿见怪。”他赫见参娃左颊上出现一道鞭伤,虽不深不长,仍见破皮血丝,心中满是愧意。“龙姑娘遭小女误伤,是老夫教女无方。绿扣,快些取药来。”
  “你受伤了?!”睚眥扳过她的身子,瞪向那道伤痕。众多兵器中,长鞭最是难防,抓住了鞭身,还得提防鞭尾,他以为自己动作已经够快,却仍害她白嫩脸颊开了血口。
  怒火在他眸里燃烧,参娃清楚分辨出来,他生气了……不,他暴怒了,瞳仁泛着森寒蓝光,变得细长,藏于唇内的牙,因为强烈咬狺而微微显露,她未加细量,本能地搂抱他的颈项,用身体遮掩住他即将失控而现出真身的面容。
  “小伤口而已!没有很痛,我刚刚自己都没发现,只当是一阵风吹过来,真的,不痛,睚眥,不要生气,睚眥,睚眥——”她放软嗓音,在他耳边说,然后喊他的名字,一直喊,一直喊,喊到他冷静下来,沉沉闭目,再张开,蓝光消失恢复黑瞳间的一片平息。
  婢女绿扣取来金创药,要为参娃涂抹,睚眥推开药瓶,直率拒绝,抱起参娃便要离开武家庄,不顾身后武纬文叫唤。
  他可以凭法术抹消那道刺眼伤口,不需要人类的药。他一心只想找个地方,替她处置伤口,不愿在此多留一刻。
  “我们要走了吗?”参娃双臂还环在他颈间。
  “当然!”
  “可是,我想留下来耶。”她的答案,出乎他意料。
  他皱眉,与她平视。
  “我没有待过人类的家,老是住客栈,一间小房挨一间小房,好无趣。可这里很漂亮耶,好大的花园、水池,我想住看看……”况且,比武招亲是啥?她懂了两成,还有八成一头雾水,她挺想弄明白,为何睚眥生气,武家姑娘好似也不欢喜……
  已经一脚跨出武家庄的步伐,硬生生收了回来。
  “客房。”重回迎宾厅的男人,脸色很难看,武纬文也摸不着头绪,不解刚刚摆明要离开这儿的睚眥,怎么又再度返回?但他发怔没多久,立刻命绿扣带两人到客房休憩,明早再重谈婚事。
  当睚眥抱着参娃的背影远去,武纬文心里一个疑惑变得更大——
  这对义兄妹感情未免太好了吧?!
  先是妹妹恼怒兄长被诋毁而与乘凤对吠;后是兄长见妹子受了轻伤而反应怪异,现在则是抱着她,连放下一会儿都不愿意的捍卫态度,她又没伤到脚……
  这行径,像极了一对……爱侣?
  * * *
  红红的伤,当长指滑过之后,消失得不见踪迹,致嫩肌肤恢复原有的无瑕光滑。
  睚眥再三确认伤口不复存在,才甘愿收手。
  “人类应该无法一夜之间就把伤口变不见吧?这样明天他们问起,要怎么回答他们?”参娃摸摸自个儿粉颊,伤势消失殆尽,只剩睚眥温温的法术余光,他指腹热热的触感,以及自己蓦地臊红的火烫。
  睚眥冷哼:“管他们哩。”他不在意人类见到伤势奇迹般消失会有何反应,他只知道,他厌恶那道浅浅血口的存在,不容许它多加停留于她精致脸蛋上。
  她望着他余怒仍存的紧绷俊颜,知道他在生气,却不是很明了他气的是谁。
  她吗?
  “灵参不会因为多了道伤口,便破坏熬出来的药效,你不用紧张到发这么大的脾气嘛。”她故意轻快朗笑,拿自己能预见的未来打趣,希望逗得睚眥露出大松一口气的莞尔神情,哪知她刚说完,他投来的眼神一样严厉,害她本来准备好的“哈哈”两声笑又给咽回肚里去。
  “你以为我是为这个原因生气?”他问,声音很沉很重。
  “……不然我想不出其他原因呀,你看到我脸上被鞭子抽出的小伤,差点要冒出尖牙和鳞片,一看就知道你非常非常非常生气,所以激发你怒气沸腾的,不正是那道伤吗?”参娃忆起在迎宾厅里他极怒的模样,千思万想还是觉得小鞭伤是唯一理由。
  她听见睚眥深深吸气的抽息声,让她跟着提心吊胆,他吐出气息,也吐出否决;
  “在你说刚刚那番话之前,我完全没有想到灵参受伤是否会损及药效之档事。”睚眥梳耙长发,一脸无奈。
  “咦?”参娃得到这种出乎意料的回答,俏颜憨傻,良久无法反应过来。
  “你还要呆住多久?”他五指在她面前晃。回魂哦,笨参。
  “那、那那你干嘛生气?还气到快原形毕露?”参娃更迷惑了。
  “我要是知道,用得着自己闷闷在想吗?!”
  “连自己都不知道?”她做了个“不会吧”的挤眉弄眼,藐视他的迟钝,偏偏她也很想弄明白,若非担心灵参药性,他何苦脸绷眉皱气呼呼?值得深究一下。
  “是被拿鞭子的女人指着你鼻子骂,有损龙颜,怒气一点一滴累积,刚好在她出鞭想抽你时,到达最高点?”
  “她吠些什么我根本没在听。”
  而且,那时他面前挡了个小矮人,武乘凤的贬责或挑衅,完全没有传达到他这边,他眼前只见一抹瘦小背影,暖色土黄的裳,占据所有视线,参香浓馥清甜,闻之唾沫直咽,却解不了喉间饥渴……
  龙子之中,论武艺,他数来第一,龙骸城遇上战事,他永远是站在最前头打先锋,还没有谁敢用“捍卫弱小”之姿,近乎羞辱人一般挡在他前方。她自以为多有本事,多么勇敢,想帮他抵挡外敌,却不去拈拈自己几斤几两——即弱小,又无能,遇上事明明只会哭和叫;不聪明,不睿智,不耐打,没有强大术法自卫,老是叉腰夸耀自己多补多滋养多美味……一株修炼成精的参,到底是哪儿来的自信,让她错误自诩灵参天下无敌?
  挡在他面前的肩那么小,膀子那么瘦,双臂就算用尽全力展开,也变不成巨大羽翼,是想如何将他藏在身后保护?笑死了,凭她单薄纤细的身形,勉勉强强挡住一半的他,她不想想看,一鞭子打来,他有龙鳞护身,根本伤不了他半根寒毛,可她呢?一身细皮嫩肉,几根连挥打在他脸上都不觉得疼痛的软参须,怎么?她是打算拔人参果当武器,用来和武乘凤一鞭子来、一果子去吗?
  他简直想出言狠狠讽嗤她一番。
  想保护他?再练个一万年也没她的份!
  可是,那时的他竟笑了,像个傻子,看着她的背影,低声笑了起来!
  有个人,阻挡于自己前面,给不了依靠依赖之感,并没有因为她展臂护卫而萌生“有你出面,天塌下来我都不怕”的蠢念头,反而有种无奈失笑,但又甜甜甘甘的滋味涌现。无奈之余,会很想宠溺地脱口说出“你玩够了吧,躲我背后去,其他交给我来处理”的英雄豪语——感觉是不差啦,毕竟是首次遇见被保护的情景,很陌生,却不排斥;想拍她后脑,啐她多此一举,却又不讨厌由她身后望去的光景……
  武乘凤那一鞭,打碎了他的沉笑和莫名喜悦,她伤了参娃,她竟敢伤了她——
  “你那时……在发呆哦?”参娃习惯性凑近他的脸,致巧细腻的五官在他瞳间骤然放大,占去所有目光。
  她细细剑眉飞扬般微挑,他清楚可数她浓黑整齐的睫有多少根,教人迷眩的香息仍是萦绕鼻间,若不是她下一句话勾住了他的神智,那股香气,那张俏中含娇的小脸,几乎令他恍惚。
  她说:“真有闲情逸致,我听到她说你使诈,我好气,我在台下看得很认真,你欺负每一支雄人类的恶劣行为,我都没漏看,雄人类在你眼中弱得和小虫一样,你不用耍啥手段就能赢!”关于这点,她很有信心。
  “那你何必生气?她骂的是我,又不是你。”他反问她生气的理由,当时在厅里,她反应激烈,比谁都快,比谁都大声,与武乘凤争执,所为何来?
  她没料到他有此一问,微微怔忡了会,才一脸理所当然地回他:“因为她说错了嘛。”睚眥没有用贱招获胜,他是凭不到一成的实力。
  “说错了也该是我气,你这枝不想干的参,张牙舞爪跳出来,好似她辱没的是你们灵参名誉……说穿了,与你何干?”睚眥问着,指腹仿效方才为她治伤的动作,滑过她弹嫩的颊,前一回是为了抹去伤口,这一回……纯粹情不自禁。
  “我帮你出气呀。”她只当是颊上伤口没有治愈完全,他才会这么抚摸她,带有粗茧的指,在肌肤上挪移所造成的触动非常强烈,他的指好似存着电,又像缠着挠人痒的羽毛,既酥麻,又轻柔。
  “为什么要帮我出气?我是一只要抓你回去熬汤的恶龙,你应该要很痛快听见有人替你出口怨气,跟她同仇敌忾才对。为什么要帮我出气?”他重复这句,有丝咄咄逼人的味道。
  “这……这……我也迷迷糊糊弄不懂……”她支吾着,说不出所以然来,确实也对此产生困惑。为何别人骂睚眥,她会觉得刺耳难忍,比睚眥更愤怒?她自个儿还不是时常和睚眥吵嘴,骂过他一些乱七八糟的恶言,难道只准她骂睚眥,不许谁来争抢这种乐趣?
  “你那时在发呆哦?真有闲情逸致。”睚眥拿她刚才酸过他的话,原封不动,逐字未改,奉还给她,只不过没有恶嘲的口吻,倒反常多出笑意温柔。
  “才不是哩!毕竟我们两个共处这么久——实际上不过快满三天而已——我觉得扣除掉你一百个缺点来看,你人算不错,勉勉强强称得上‘挺照顾’我的。嘴是很坏啦,又粗手粗脚,可是和你吵吵闹闹很快乐呀……我们应该是朋友吧?替朋友出气,不是很有正当性吗?”即使是她单方面认定两人友谊,也可以解释她的行为没有反常吧。
  “朋友”两字,弄拧睚眥的眉。
  他思索了她的答案,同时将答案搁入困扰自己的问题之中——正因为是朋友,见她受伤,所以暴怒?
  不,不是。
  别说朋友了,连兄弟被打伤,他都可以做到无动于衷。
  连区区一鞭也闪不过,代表孱弱无能,自己该鼻子摸摸,再严加修炼才是——他还会这么冷血无情地对兄弟及朋友说。
  可是见她受伤,他没有如此风凉,他气得犹若最心爱的东西被人给弄碎一样……
  心、心爱的东西?
  仿佛一阵突来清风,吹散了蔽月乌云,豁然开朗。百思不解的疑惑,找着了吻合的答案。
  觑瞅近在眼前的粉嫩小脸,他有种啼笑皆非的自嘲无奈。
  怎么会是她呢?
  怎么会是一株灵参?
  怎么会是一只……非雄非雌的小家伙?
  就因她短短一句“想留下”,他折返回武家庄,为她放弃坚持和傲性,明明脚已跨出了府门,不顾武家人在身后叫唤追赶,当时要拉下脸回头,多损颜面,他却不想坏她兴致。
  她的兴致,与他的颜面一块放在秤子衡量,竟是如此严重倾斜。
  她是什么时候使出小人步数,将他变成这副婆妈性格?
  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对他影响这般强烈?
  “你干嘛……这样瞪我?”参娃只觉他眸光一亮,前一刻还隐含余怒的脸庞,瞬间被笑意取代,好似千古大难题迎刃而解,他变得神清气爽,而在神清气爽之后,又看着她蹙眉,真没礼貌!
  她区分不清他那样的注视代表何意,火烫烫的,通称为“瞪”!
  “你敢当我是朋友试试,我把你这株参给倒吊起来风干!”他双臂往胸前一环,恶声恶气恫吓她。
  参娃向来吃软不吃硬,听见他的恐吓,火往心头烧。
  “你什么意思?!我不够格当你朋友是不是?!我没嫌你是条龙,你倒嫌我是枝参?!”她也是有参格的好吗?!想和灵参交上朋友,是看得起他,他那是啥态度呀!
  参娃恼羞成怒,完全听不出睚眥语句中的另一种含义,任性赌气地呛他:“哼!不当就不当,你不稀罕我不稀罕谁稀罕呀?!从今天开始,我不要跟你说话,你也不用带我去逛这逛那,直接把我带回去熬汤!”边说,边变回一株参,大刺刺瘫躺长椅上,打定主意不再用人形冒充他的妹妹,不跟他交谈,闭目嘟嘴,任他宰割了。
  恩断义绝的话,撂得很是豪迈,眼角懦弱的珍贵参泪却豆儿大地颗颗滴落,湿濡须角。
  可恶可恶可恶,都这个时候了,她脑子里竟还闪过应该拿个瓶子把参泪装起来给他补身体的笨蛋念头!
  气死自己了!管他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干什么?!
  他气息逼近,吐纳热气拂过参叶,下一刻,她的胡思乱想及一言难尽的无声谩骂,被灵巧舌尖由鬓间一路滑回眼角的舔舐给震得支离破碎——
  她猛得瞠目,不敢置信。
  “你有这么舍不得几颗参泪白白浪费掉是不是?!”参须全数出动,攻击正把她捧在掌间,用舌头舔洗她泪水道道滑落痕迹的男人。
  睚眥一手磷灿术光,由她参背摸到参脚,再折返回来,虎口托住的,不再是硬邦邦的人参形体,而是姑娘身形的软绵后颈。
  “刚刚舔人参的感觉好怪,这样……好多了。”他声音好低,低到她都快要听不清楚,只知道他说完后,沉沉一笑,烫人气息又重新贴回她脸颊上。
  她不在他的掌心,而是坐在他腿上,背后那只霸道的手,紧逼她抵贴他的胸口,他的舌,正盘旋她睫下,吮去最后一丝泪光,痒意在她敏感的眼眶周遭徘徊,像极了她顶上淡绿色的小花绽放吐香时,顽皮的蝶儿受到吸引而来,于花间汲取甜蜜,动作轻轻柔柔……
  她恍惚以为自己身处天山某处深幽草原,身旁有花有蝶有暖香的阳光,可是蝴蝶不会碰触花蕊以外的部分,由眼睫下,继续拓展所到范围,在她鼻尖、眉心、粉腮,翩翩飞舞;可是天山阳光总是温暖和煦,不至于教人感到灼热炙烫——羽扇般的睫缓缓掀开,定睛看他,这不是天山,没有花蝶,更没有阳光,她的身旁,只有他,一只连朋友都不屑和她当的骄傲龙子!
  参娃迷濛的眸儿瞬间圆睁,抡拳捶他,推开他,不给他啜饮珍贵泪的机会,也不要帮他补气养生,不要不要不要!
  两团软绵绵小拳轻易沦落大手的包覆,再拽到他腋下夹紧,任凭她多使力也抽不回手,正恼着要吠他干嘛囚困她的手时,睚眥剥夺她骂人权利——
  “你”字才吐了一半,他强势倾身,张嘴含入她柔软唇瓣,吞噬她的声音及惊呼。
  唇上用力吮着咂着的拉扯力道不算太重,也绝对称不上温柔,她隐约察觉到他贪婪地想从她嘴里夺取些什么,却不甚清楚他的目的,他不会是嫌泪滴得不够快不够多不够猛,所以干脆从她嘴里直接吸更省事?
  “唔……”她使劲蠕,费力动,脑袋遭他扣牢,半寸都挪不开,只能惨兮兮任他尽情啜取口中每滴“参汁”,但——把舌头硬挤进来翻搅拨开就真的太超过了!
  他仔细探访过唇内每寸柔软,追逐她弱而无力抵抗的颤颤嫩舌,她下巴被扣住,无法狠狠咬他,这使得他畅行无阻、尽情掠夺。她的滋味太甜香,参的味道,弥漫唇舌间,犹似品尝一杯温热参茶,口口甘美回韵,尤其是她找不到任何可以反击他的武器,仅能用舌尖推拒他的——只有她一个人认为那是推拒,完全没发现对他来说是一种迎合。
  他故意假装败退,引诱她一时冲动的赶尽杀绝,果不其然,见他退,她霸道地追杀上来,一舌跨过了陷阱,沦为他口中战俘。他不容许她逃,深深吸吮她嫩芽似的丁香小舌。
  可怜的参,手被囚,腿无力,头部和下巴又分别遭箝,唇舌都快让恶龙给吞进嘴里。她开始觉得晕,觉得肺叶缺少入息而揪痛,觉得是他现在对她做的这件事,正恶劣地吸取她的力量,否则为何她整株参软绵虚弱,只能依靠他托稳她的身体,才不至于瘫死在地。
  她还有……还有最后一招……她可以释、释放灵参同归于尽的毒,毒死这只想吸干她的龙子——
  不,不可以这样做,她不要睚眥中毒,虽然他这么恶劣,但他带着她逛遍各处的身影,她忘不掉……他偶尔会不耐烦地叫她走快点,十次有八次她不会理睬他的催促,自顾自的玩,自顾自的看。违逆他有什么坏下场吗?没有,他没有半回用蛮力硬她拖走,只是站在那里,站在她一抬头或一回眸便会看见的地方,等她。
  知道她仍惧怕与多数人类太过靠近,凡行径热络街市,她惧怕又爱凑热闹,他会用他高人一等的身形,护在她左右,替她阻隔人类肩背相贴的机会,她从不担心腿酸往后一躺,会落入哪个陌生人怀里,因为,他总在她身边。
  她不要伤他……她做不出来……她是枝很没用的参,呜……
  参娃抱着必死决心,让睚眥就这样吸干她也不会怨天怨地怨他,在她几乎要软倒晕厥之际,睚眥撤回了对她贪得无厌的索讨,在她微启唇上再三轻啄,终于甘愿离开她的唇,吮住她细腻颈肤,咂出粉浓色小花瓣,啮咬出他到此一游的痕迹。
  参娃喘吁吁,任人蹂躏宰割的娇娆姿态,更添女性妩媚,当初雌雄难辨的味道,已完全倾倒一边,由谁来看,都不会错认她是男孩。她眯着眼眸,凌乱吸吐气息,赧颜似火,唇儿遭到他吮得又红又丰泽嫩亮,此般妖妍,诱他动手卸她丝薄衣裳,攫取她凝脂滑手的肤触及丰盈饱满的软乳——
  没有这玩意儿。
  凝脂肤触是货真价实,却独缺了饱满盈握的雪白山峰。
  一桶冰水兜头淋下,大概便是睚眥这时的感受。
  若她是女人,他大可尽兴在她软嫩身躯上施展种类繁复的调情花招,教导她初尝世间快活乐事,她很生嫩,教导起来得费些劲,不过那也将是件很有趣的挑战;若她是男人,起码稍稍修正一下玩乐的方式,其余花招比照办理,他仍是能让她与自己共享相拥欢快,偏偏她两者都不是,唉唉。
  睚眥枕在她香软软的裸裎肩窝,忍不住叹息吁吐。
  “你非得……把我榨干到挤不出半滴参汁,才甘愿送进锅里,是不?”参娃好不容易稳住气息和迷眩,低下头,质问那只躺在她身上,不时用长吁短叹的热息拂扰她敏感怕痒颈肤的龙子。
  睚眥挑高眉,对上她的眼,他实在很难表现出温柔好心情,特别是当欲望被唤醒却未能餍足之际。
  “我是很想把你吃掉,可惜你麻雀虽小,五脏也不全,女人有的你没有,男人有的你也没有。你让我束手无策,完全不知从哪里下手。”又是一声叹气。
  “只是吃枝参有这么困扰吗?不就是切片或磨粉……”她喃喃自语,嘀嘀咕咕说着,不想让他听到,好像她多鼓励他吃她一样。
  她也不懂,吃参有分男女吗?他干嘛一副很嫌弃她没有雌雄之别的口吻,还嫌弃到唉声连连?
  睚眥当然听见了,他耳力好,她几字含糊,怎可能漏掉?
  她的天真单纯对他的邪恶念头,真该教他自惭形秽,不过他鳞厚皮粗,不知“羞愧”两字怎么写,俨然没反省,倒是她的叨叨低语逗乐了他,他从她肩窝移开,笑着以宽大手掌挤压她仍粉扑扑的双颊,把她一张俏丽脸蛋硬挤成扭曲皱包子,小嘴因而嘟成怪模怪样,只能发出抗议的呜呜声——
  “我的朋友是用来试刀剑够不够锋利、拳脚有不有力,相互切磋武艺。你想当我朋友,下辈子记得长高点、养壮些、练强悍些……这辈子别奢想了。”他可没忘掉要向这株小心眼又爱生气的灵参解释两人观念上的小小误会,她以为他不将她当成朋友很不够意思,气哭的模样,正在眼前上演,她不就是为了“朋友”两字,和他耍起脾气吗?
  “我……不……稀……罕……”她嘴嘟脸皱地回嘴,立刻又被他手掌搓揉变形。
  “我也不稀罕沦为你那类花花草草蚱蜢蝴蝶之流的弱小朋侪。所以我们根本不适合当朋友,这,你同意吧?”
  参娃没点头,只是心里认同这番话。
  她的确无法将睚眥与她那些可爱善良的花精草怪友人摆在一块看,他和它们差别太大,光凭他狂爱刀剑兵器及嗜武好斗的本性,就直接被排除在她择友条件之外,若不是睚眥抓住她,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和他这类龙子有交集,别说是朋友,连点头之交也没机会。
  她应该是最讨厌他这种浑身充满暴戾杀气和霸息的家伙,避之唯恐不及,哪会愿意亲近他?可如今,她不仅把他当成同游人类城的伙伴,事事依赖他,一遇危险或是新鲜好玩的东西,头一个想唤的也是他;听人污蔑他,气得准备和人拼命;快被他用嘴给吸干神智,竟也不舍得伤他……
  “不是朋友,能是什么?”她所知有限的贫瘠字汇里,很难挖出可以代表两人目前关系的形容。
  睚眥也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
  “一株很青涩呛口的食材,与一只必须好好研拟从哪个部位开始吃的食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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