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叫我孩子 第五章

  陆涛一天比一天忙。因为忙碌,时间也仿佛比从前更快的从指缝间溜走。一眨眼,我也该准备毕业论文了。
  选专题的时候,我和颖臻分到同一组。看她兴奋的样子,我不禁怀疑她是否故意要和我搭档。后来颖臻向我坦白,举出一大串和我同组的理由。
  “第一,你成绩那么出色,这次的论文题目肯定难不倒你。第二,万一真遇上什么困难,由你出面请教,教授们肯定倾囊相授。第三,答辩的时候有你站在台上,我们的印象分绝对低不了。第四,我们朋友一场,合作起来有默契。第五,我对这个专题也的确有那么一点儿兴趣啦……”
  原来她的兴趣只排最后,而我们的友情倒数第二。对她前三个理由,我不置可否。从我自己的立场来看,这些都无所谓。这纸大学文凭不过是我不得不拿到的一样东西,一如我必须接受的十二年教育。
  大二选科后,我进了机械工程学院,主修产品设计,毕业论文涉及到产品包装和三维折叠。当论文大纲基本成形的时候,我发现需要一组实物照片。
  “这好办,找你‘大哥’帮忙喽!”
  我花了两年时间让颖臻接受陆涛是我“大哥”的说法,现在她一提“大哥”就兴奋,仿佛那也是她的大哥。我有些犹豫。不是没想过请陆涛帮我,而是他太忙了。事实上,我已经有一个月没和他联络。
  这几年,他在雷蒙特打响了知名度,接的case越来越大,什么平面广告、杂志封面、写真集……各式各样的委托人都有。有时来不及告诉我就往国外飞,几天几个礼拜不见人影,然后突然带着礼物出现在我面前。以前,他送我的是相框,钥匙扣,马克杯。现在,他送的是手表,香水,和镶了碎钻的漂亮胸针。他要买最新款的彩屏手机给我,我却坚持不肯,说旧的还能用,其实是舍不得丢掉。
  大约六个月前,他搬出那个狭窄的小公寓,租下林敦区的一幢两层小楼。他已经不再需要我帮他打扫房间了,钟点女佣会做好一切。
  他的名字渐渐出现在时尚杂志和摄影杂志上。不是陆涛,是Thomas Lu,缩写倒是没变,一样都是T.L.。我偶尔也会在八卦杂志上看到他和某某名模这样或那样的传闻,因为Thomas Lu是当今摄影界的一颗新星,二十八岁的英俊男人,未婚。
  出于种种顾忌,我无法再像以前那样频繁的找他。他不再是六年前的陆涛,我也不再是十五岁的范舒彤。是的,我已经不是孩子,虽然我多么不想……
  接到陆涛电话的时候,我毫不掩饰惊讶。
  “大忙人,在白天听到你的声音简直是个奇迹!”
  “再忙也不会忘了你的生日。”
  怎么说得好像广告词?我轻笑。不管怎样,我很开心他记得。
  “说吧,想要什么礼物?”这问题他每年问一次,我每次都要他陪我吃顿大餐,从没要求过别的。或许今年可以要点儿不一样的?一低头,我看到桌上折了一半的纸板模型。
  “帮我拍组照片吧,不多,二十张就够。”
  陆涛低沉的笑声从听筒里传来。“别说二十张,二百张也没问题。你自己来摄影棚吗?还是我去接你?”
  “我自己去,后天下午方便吗?你们几点放工?”
  “我可以打发全部人在五点前离开。”
  听听,已经是掌门大哥的口气了……
  “那后天五点见。”我轻轻放下电话,继续折未完成的模型。
  到了约定那天,我抱着装满模型的大纸箱来到雷蒙特摄影棚。自从三年前撞见陆涛被模特非礼的惨案,他没再邀请我参观摄影棚,我也没主动提过。
  这次学乖了,我进去之前先敲敲玻璃门,扯开嗓子喊:“喂,有人吗?有人说一声,没人也说一声!”
  陆涛很快出现在我面前,手里提着件酒红色的晚礼服。
  “愣着干吗?还不去换衣服?”他拉起我的胳膊就往里走。我被动的跟在他身后,直到被推进试衣间。
  “等一下,我为什么要换衣服?”
  “拍照,先换这件。”他把晚礼服递过来。“或者你想先拍泳装?”
  我“噗——”的笑出来。“我什么时候说要拍自己的?”
  我打开纸箱,让他看清楚里面的东西。“每个模型拍两张立体相,一张平面展开图,一共十八张。这才是我要的生日礼物。”
  陆涛沉默的站在阴影里,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模型?”
  我点点头。
  “不是你?”
  我再点点头。
  “换衣服。”他仍是把礼服塞给我,抱起纸箱就走。
  “喂——”我在后面喊他。“我都说了不是我……”
  “你要我亲自动手?”
  “不必了。”我立刻拉起试衣间的布帘,明白他说得出就做得到。
  瞧着手里的礼服,我觉得头痛。这种只在杂志上看过的东西该怎么穿?
  “要帮忙吗?”陆涛的头突然伸进来,吓得我“呀”的叫了一声。
  “不用,我自己可以!”我用力把那颗头推出去,重新拉好布帘。
  “内衣也要脱掉!”扰人的声音钻进耳朵,我对着布帘翻白眼,确定外面没动静了才去解衬衫扣子。
  陆涛的提醒是对的。这是件太过贴身的礼服,双肩完全裸露,连吊带都没有,我不得不脱了胸罩。幸好手够长,勉强系好背上的拉链。我提着过长的裙摆走出试衣间,冷气一吹,冻得直打哆嗦。
  陆涛并不在外面,我听到隔壁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蹑手蹑脚的绕过隔板(这里没有门,只有这些隔板),一眼就看到那些摆在聚光灯下的纸板模型。陆涛正专注的为它们拍特写。
  很久没看他工作了呢……我找了张椅子坐下,用拇指和食指比成矩形的小框框,将那个熟悉的背影圈进眼底。他不是那种漂亮男人,但真的很有型,不论哪个角度都好看,难怪这半年来花边新闻不断。狗仔队是不会放过这种才色兼备的好男人的……
  “阿嚏——”
  一个毫无预警的喷嚏暴露了我的位置。陆涛转身看到我。我揉着鼻子冲他笑笑,比了个手势让他继续。他盯着我瞧了好一阵,突然大步走到我面前,将一件和礼服同样面料的酒红色披肩盖在我身上。
  “不冷了吧?”
  “嗯……还好。”接触到他闪亮的目光,我有些怔忡。
  “平面图要怎么拍?”他突然问。
  “这么快?”我站起来,才迈开一步就被裙摆绊到,险些撞到他身上。我扶着他的胳膊恨声道:“讨厌,为什么我非得穿成这样子不可?”
  “因为今天是你二十一岁生日。”
  “好了好了,不用刻意提到我的年龄。”我提起裙摆朝那些模型走去。拆模型比折模型省事,这和砍树比种树快是一个道理。
  “可以拍了。”我把展开的纸板放在铺了蓝布的地板上,站到灯光外等着。
  可陆涛没有拿相机,反而悠闲的往地上一坐,唇边浮着一抹笑。
  “你在看什么?”
  “看你。”他的笑容加深。
  “看了六年不腻吗?”我没好气的撇嘴。
  “你今天很不一样。”
  “是衣服不一样吧?”我原地转了一圈,双手叉腰。“看够了吗?是不是可以开工了?”
  “你饿不饿?”
  “……哎?”
  不说不觉得,他这么一提醒,我突然想起中午只吃了两个三明治,一时饥肠辘辘。“赶快拍啦!拍完去吃饭。”
  “我选地方吗?”
  “随便你。”
  “很好。”陆涛站起来,笑得格外开怀。
  十分钟后,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
  “我的腰包、短袖衫和牛仔裤呢?”我质问现场唯一的嫌疑犯。
  “我帮你收起来了。”陆涛坦承自己的罪行。“你暂时不需要那些。走吧,我们去吃饭。”
  他绅士一样挽着我的手,将我带进电梯。在停车场等候的不是我熟悉的机车,而是辆崭新的莲花跑车,那鲜艳夺目的黄色让我联想到芒果。我想我坐进车里的模样一定像个木偶,所以他才突然在我脸上捏了一把。
  “会痛吗?”
  我揉着脸点点头。
  “那就不是做梦了。”他帮我系好安全带,将跑车驶进灯火辉煌的夜色。
  谁能告诉我为什么大排档会变成法国餐厅的烛光晚餐?
  在过去的二十一年里,我只在中学的礼仪课上规规矩矩吃过一顿西餐……不,只有半顿。当老师给我打了分并走到下一桌的时候,我已彻底将那些繁琐的规矩从记忆里消除,风卷残云一般把剩下的半块牛排送进胃里。我讨厌西餐,我要吃鸡饭,我要吃肉骨茶,我要吃沙锅鱼头……
  “这里没有沙锅鱼头。”陆涛打断我无意识的喃喃自语,递给我Menu.“开胃菜想吃点儿什么?”
  “牛排!”我不假思索的说。
  “那是主菜。”陆涛招过侍者,要了两份沙拉和一瓶红酒。
  “开胃酒吗?”我记得当初考核时因为没有成年而跳过了这一项。
  陆涛并不答我,只是看着我微笑。他笑脸在烛光下朦朦胧胧的,有些陌生。
  侍者把酒送上来,我学陆涛的样子用手指夹着细细的杯底托起酒杯,轻轻摇动。真不晓得是谁发明了这些无聊的动作……
  “手的温度可以使红酒散发香味。”陆涛似乎看透了我的想法。
  我干笑一声,酒杯凑近唇边,浅尝一口后将杯子放回原位。接下来的蔬菜沙拉,我只吃了一半,因为用不惯叉子。喝过玉米浓汤后,我等候多时的牛排终于上桌。一刀切下去,我突然受不了的把盘子推开。
  “怎么了?”陆涛关切的问。“七分熟不够么?我叫他们换九分熟的……”
  “不用了。”我拦住他。“我不想吃顿饭也这么麻烦,你吃就好。”
  “还有最后的甜点……”
  “我已经饱了。”不小心看到牛肉切口上的血丝,胃里又是一阵翻腾。我捂着嘴站起来。“去一下洗手间……”
  干呕了一阵,我用冷水洗脸,感觉舒服了些。抬起头,镜子里没有血色的脸正在苦笑。只是块不熟的牛排罢了,怎么会联想到……不,不去想,坚决不去想……唔,假装大人去看二十一禁的片子果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走出洗手间,陆涛居然在外面等着我。
  “没事吧?”他过来扶我。“是不是胃不舒服?我又给你叫了个热汤……”
  我紧紧拉着披肩,体内像有个摇晃着的天平,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回到餐桌前,我看到原先的牛排已经撤掉,换上一碗浓汤。碗口飘着热气,我却一点儿食欲都没有。而侍者正恭敬的站在一旁等我入座。
  我悄悄拉住陆涛的衣袖。“我们去别处吃好不好?”
  “别耍孩子脾气。”他说。“听话,把汤喝了。等一下还有甜点……”
  我被动的坐下,身体僵硬。是我太敏感吗?仿佛有很多视线,从身后,从四面八方包围着我,勒紧我的呼吸,穿透我的皮肤。我飞快的把汤喝完,只希望尽早结束这一切。
  陆涛向侍者打了个奇怪的手势。是要上甜点了么?
  四周突然安静了,只剩下若有若无的音乐飘在空中。陆涛走到我身旁,扶我起身。顺着他的视线,我看到……
  一个巨大的蛋糕。
  推车停在我面前,烛火映红了我的脸。不用数我也知道,蛋糕上有二十一根蜡烛。蛋糕是心形的,粉红色,让人心跳加速的粉红色。
  “生日快乐。”一束艳丽的红玫瑰出现在眼前。
  我看看花,再看看捧花的人。这是我认识的陆涛么?
  “好……好特别的甜点……”这是我在说话,却不像我的声音。
  不知是谁开始鼓掌。有第一个人带头就立刻有第二个,第三个……如潮的掌声从四方涌来,像是要将我没顶。
  他们为什么鼓掌?为了这个动人的场面?不错,很动人,并且唯美,美得像一帧毫无瑕疵的艺术照……美得让我窒息。如果我收下这束花,接下来的会是什么?戒指吗?求婚吗?然后……是不是我又一次习惯性的拒绝?
  我不禁倒退一步,大腿撞到桌角,痛得我皱眉。
  “小彤,我……”
  “停停停!”我拼命挥手,边挥手边倒退。“你别说话,什么也别说!有什么话下次说也可以……对,我们下次再商量……”
  退到门口,我提起裙摆就跑,才冲出餐厅就被一片白光眩花了眼。有人冲到我面前,像是在问我问题,但我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不想听。
  推开包围的人群,我拦下一辆计程车,落荒而逃。
  “家门不幸……”
  母亲的唠叨在绕梁三日后继续刺激着我的耳膜。
  “为什么我会生出你这种女儿?大学还没毕业呢,居然学那些个艺人明星们闹什么绯闻!还登上八卦杂志的封面!?你给我说清楚,哪儿来的这种衣服?那个男人又是怎么回事……”
  我用枕头压住耳朵,在床上翻了个身。吵死了,想睡都睡不了。
  母亲大概是说累了,丢下手里的八卦杂志下楼补充水份。我又翻了个身,盯着地上的杂志封面,那是我跑出餐厅时的怪模样——裙摆提得高高的,露出脚上的白色运动鞋。就因为穿着运动鞋我才能溜得那么快。
  唉,要是遮住脸就好了。说实话……拍得好差。
  人都有不上相的一面,我是侧面。因为鼻梁上有一小块凸出的骨头,正面看不明显,一拍侧面就很难看。这也是母亲大人一眼就认出她宝贝女儿的原因。
  封面上用红色粗体字印着——“知名摄影师Thomas Lu新欢曝光,浪漫法国餐厅为神秘女郎庆生,详见23-27页。”
  乖乖,居然占了五页篇幅?陆涛什么时候那么红了?我突然来了兴致,捡起杂志翻开,找到关于我们的那篇报道。
  第一页,陆涛独自走出餐厅的全身特写,角落有我们一起用餐的照片,不怎么清楚,可能是在餐厅外用长镜头偷拍的。旁边又是一行粗体字——“Thomas Lu对记者保持缄默,拒绝透露女友身份。”
  接下来的四页,一半用来介绍Thomas Lu以往的花边新闻,另一半写满了对“神秘女友”的猜测。一会儿猜我是某经济公司新进的模特,一会儿猜我是某企业的千金,最离谱的是有人曾“目睹”我们在某某酒店留宿,直到天亮才离开。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八卦杂志。我摇着头啧啧称奇。除了丰富的想象力,还要懂得颠倒黑白搬弄是非,没的说成有的,死的说成活的。看来这本杂志做的不错。
  很奇怪是不是?我有理由生气的,可现在却好像在读别人的故事,有种置身事外的感觉。和那个被烛光点亮的夜晚一样,不像真的。
  在家歇了三天,我也该去趟学校了。
  换上洗白的牛仔裤和趴趴熊T恤,我把头发束成高高的马尾,再找出很久没戴过的浅蓝色太阳眼镜架在鼻梁上。这副打扮应该不会被认出来了吧?我乐观的想。
  过分乐观的结果是被颖臻拉到无人的教室里接受审问。她手里也拿着那本杂志。
  “范舒彤,这是怎么回事?别说这是你的双胞胎妹妹,我不会相信的!”
  “好吧,那是我。”我摘下太阳眼镜对她坦白。这种蹩脚的改装骗陌生人还可以,想逃过朋友的法眼却是妄想。
  颖臻很生气。“你果然和你‘大哥’……”
  “他只是帮我庆生。”
  “可你们一起去酒店……”
  “没这回事。八卦杂志乱写的东西你也信?”
  “因为有照片!”
  “照片照到我们去酒店了?”
  “那个是没有,可是……”
  “你气我不把生日告诉你吗?你知道我不向任何人透露生日。”
  “可陆涛知道。”
  “我十五岁就认识他了,他看过我的身份证。”
  “你都没给我看过!”
  “那现在给你看。”我边说边掏钱包,蓦地想起钱包并不在身上,只好抱歉的对颖臻笑笑。“忘在他那儿了,下次再给你看。”
  “我看你身份证做什么啊!?”颖臻突然抓狂的大叫。“我喜欢你大哥那么久了,你看不出来吗!?”
  呃……说真的,并非完全看不出来,只不过……
  “我以为只要是帅哥你都喜欢?”
  “才不是!你大哥不一样!他有才华!”
  嗯,这我知道。“还有呢?”
  “还有……”颖臻突然一跺脚。“喜欢是不需要理由的!”
  “所以?”
  “所以……如果你真的和你大哥没什么……就……就介绍我们认识啊!”
  “好啊。”
  颖臻愣住。她没料到我会答应得这么痛快。我自己也没想到。可说出的话就要负责,给了承诺就要兑现。我看看表,推着颖臻走出教室。
  “我待会儿去他那儿取照片,你要的话可以跟着一起来。快走吧,还有两节课呢。”
  陆涛的新家我只来过两回。头一次是帮他搬家,第二次是心血来潮想试用一下那几把崭新的钥匙。结果男主人不在,倒撞上帮他打扫的钟点女佣。我一个人楼上楼下的转了两圈后觉得很没意思,不等他回来就走了。临走时留了张字条,告诉他冰箱里有我带来的蛋塔。今天是第三次。因为太久没来,我险些闯到隔壁去,也怪这里的小楼都盖成一个模样。
  打开门上的铁将军,我把颖臻领进院子。院子不大,草坪上有个小小的花圃和水池。花圃里种满了紫红的九重葛,水池里有座漂亮的假山,涓涓细流从石缝里流过,像一眼清澈的泉。
  颖臻从踏进院子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呱呱”叫,像只刚觅得食物的鸟。
  “好漂亮的水池!好漂亮的假山!好漂亮的草坪!好漂亮的花!”她说的那么上口,我不禁怀疑她是否早在家里练好了这套口白。
  “等陆涛回来你再夸吧,跟我说没用的。”我边说边推门进屋,有些疲倦的倒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视线落在墙上的巨幅照片上。
  我大约记得,这是让陆涛一夕成名的平面广告——由当红女星Yvonne Moore代言的HUGO香水“深红”与“深蓝”。也是因为这幅照片,Thomas Lu的名字开始出现在八卦杂志上,和Yvonne Moore并排写在一起,尽管只有很小一段,名副其实的“花边”新闻。
  “深红”与“深蓝”,两种撞击着视觉的强烈色彩。在我眼中,它们融合出一个开始,交错成一道边界……谁和谁?我和陆涛?还是我和这个世界?
  颖臻瞧够了院子,也进到屋里。她盯着满墙的照片合不拢嘴。
  “天啊,这是LINK的名表系列!天啊,这是MAC的彩妆系列!天啊,这是TIFFANY的情侣钻戒!天啊,这是最新款的莲花跑车……”
  莲花跑车?我顺着她的声音望过去,熟悉的车形和颜色映入眼帘。是那辆没错。我仿佛想到了什么,却又无法看破那层朦胧的网。
  我给自己倒了杯冰水,没有喝,只是握着。冰凉的触感让我觉得好受些。
  耳边传来引擎的轰鸣,是陆涛回来了吧?刚想把杯子放下,就见颖臻冲进厨房躲在我身后。
  “你这是做什么?”我纳闷的问。
  “他他他……他回来了。”
  “你躲起来干吗?我也没胖到可以把你挡住。”
  “我我我……我紧张。”
  “你又不是没见过他?别藏了,我介绍你们认识。”我拉着她走到落地窗前,冲着正在泊车的陆涛喊了声“嗨”。见他没听到,我又敲了敲玻璃。
  陆涛看到窗后的我,摘下墨镜。
  颖臻在我身后小声说:“你大哥太酷了,都不笑的。”
  我知道这不是真的。他会笑,笑容里总有让人怀念的温暖和清澈。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现在也笑,却只是勾起薄薄的唇,唇边的线条像石头一样坚硬。
  “这是颖臻,我的同学。她来陪我取照片。”我一面介绍一面轻轻推了颖臻一下。
  “陆陆陆……陆大哥,很很很……很高兴认识你。”
  “她崇拜你很久了。”我补充道。
  “舒彤!你你你……你别这么说……我我我……我只是……”
  我不禁失笑。颖臻结巴起来还蛮可爱的。
  陆涛不作声的看着我们,像是在等我继续。我想了想,将他拉到旁边小声问:“那些模型和照片在哪儿?还有我的衣服?”
  “……二楼卧室,我去拿。”陆涛做势要走,我一把拦住。
  “我去拿,你陪颖臻说话。”不给他反对的机会,我转身上楼,走进他的卧室把门关上。应该没问题吧?我靠在门上,扯扯嘴角,却笑不出来。
  这间卧室很宽敞,采光也好,整面玻璃墙直通到一楼餐厅。我推开一扇窗,柔柔的暖风涌进室内,卷起斜阳下的尘埃。模型放在茶几上,窗前的藤椅上有只大纸袋,是我要的东西。照片拍得很好,很清晰,完全没有多余的阴影。
  将纸袋搁在地上,我躺进藤椅,盯着天花板上的水银灯发呆。我想起以前在小公寓里等陆涛回来的日子,想起他在床边将我叫醒,捏我的脸……只过了六个月,却好像半个世纪那么漫长……
  突然觉得夕阳有些刺眼,我翻了个身。一眼瞥到床下的某样东西,像个旧纸箱,和室内的光鲜整洁有些格格不入。因为好奇,我将纸箱拉出来,被飞起的灰尘呛得直咳。当我看清纸箱里的东西,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狠狠扎进心里又拔出来,留下一个淌血的空洞。
  是那些旧相册。我曾跪在小小的写字台前,一本接一本的看,从不觉得厌倦。是这些再真实不过的照片让我喜欢着他,依赖着他,信任着他……
  一滴透明的液体落在照片上,我慌得用手去抹,却抹了一手的灰,黑黑的印子留在掌心,渐渐在视野中模糊……
  “小彤?”
  我触电似的跳起来,抱紧怀中的相册。隔着一层泪水,他的脸是模糊的,我什么也看不清。闪过他探向我脸庞的手,我一路冲下楼,冲出客厅。颖臻喊我,我没有停。他开车追上来,刺耳的煞车声中,我被困在跑车和围墙的夹角里。
  “范舒彤,你发什么神经?!”
  我一动不动的望着他。
  “别光看我,说话啊!你给我解释清楚!”
  “解释……妈妈要我解释,颖臻要我解释,现在你也要我解释……解释什么呢?我不知道啊!”我蹲下去,歇斯底里的喊。“我真的不知道啊!为什么要逼我……”
  天完全黑了,路灯亮起来,昏黄的光照在我们身上,在地面绘出两条长长的影子。影子末端向不同的方向叉开,没有交集,越分越远。
  最后,是他先放弃了僵持。
  “范舒彤,你也该长大了。”
  他留下这句话,离开了我。看着莲花跑车绝尘而去的影子,我感到比三年前更加难以承受的恐惧和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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