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阵(下) 第二十章

  到了此刻,一切像是快要都结束了。
  离觞的尸体就软软地横在脚下,而封凌所剩下的,不过是最后一口气。
  事态的发展,远比青和最初料想的要顺利得多。
  如果要说有什么不对,也只是裹在一屋子的浓腥血气之中,他愈加烦躁不安的情绪而已。
  并没有事先料想过的淋漓尽致的畅快——在这场他占尽优势和主动的报复和羞辱之中,却奇怪的没有太多解脱的心情。
  离觞死的时候很安静。
  和封凌之间没有触碰在一起的手,没有说出口的喜欢或者歉意,却像是在生死的最后时刻,为对方的奋不顾身和眼神的紧紧胶着中,已经传达得彻彻底底。
  在此之前,多年隐忍,机关算尽,各式的不甘和痛恨……却在死去的那一刻消失殆尽。
  呼吸停止的瞬间,如果没有看错,他血肉模糊的嘴唇呢喃着封凌的名字,是微笑着合上眼睛的。
  那种如释重负的模样像是对青和的巨大嘲讽,彷佛他耗费心思的所有报复,不过只是促成了封凌、离觞二人最终的相互坦诚而已。
  光是想着这一点,就足以让他愤怒得连指尖也抖了起来。
  “封凌,你笑什么?你以为离觞死了,一切就算结了么?我告诉你,你们两个的尸体,我会一个扔进山谷,一个抛进海里……生生世世也不会让你们再见的!”
  莫名失控的情绪,让青和的声音变得激动起来,恶毒的诅咒尖利地将空气划开,刺得人的耳膜生疼。
  而封凌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只是痴痴地盯着离觞睡去的容颜,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青和飞起一脚重重将尸体踢开,青色的剑芒狠狠地指向了眉心,才很是费劲地将脸仰起。
  “封凌,你现在怕了吗?”
  “青和,停止吧,没用的……”
  气若游丝般的句子,却将青和的冷笑轻而易举地截断在了那里。
  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封凌看向青和的眼睛里只有怜悯和伤痛的情绪——那种模样,仿佛是看着满心不甘的小孩子费劲心机,做着一件最终无望的事情。
  “青和,虽然……虽然你做了这样的事,可是莫言对你,你对莫言的心情,我都知道。
  “就像我和离觞,就像落云和顾真,其实都是一样的……虽然和离觞之间最终的坦白来得太晚了些,可是、可是我还是很高兴……而你和莫言,你们都还活着,你们之间……”
  “够了封凌,你实在是太天真了,离觞在你身边骗了你近十年,到这一刻,你居然还以为他对你真的会有感情这回事?你既然还有力气说话,不如让我来告诉你些别的,让你死也死得明白些……”
  眼睛浅浅地眯了起来,青和刻意拉得长长的嘲讽口吻,彷佛让他又重新占回了上风。
  这已是出乎他计画之外的部分了——预想之中,解决掉离觞这块心中最痛的伤疤以后,他应该是立刻赶回到莫言的身边,履行自己的承诺。
  只是封凌与离觞临死之前脉脉相望、心意互通的模样,让他不得不改变了主意——
  他忽然意识到,死亡的折磨在情感的包容之下,变成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件事情。
  他无法甘心——和莫言之间,虽然一直固执地说着上山,说着厮守,可无论是身体的病态还是心灵的芥蒂,都无时无刻不在拉扯着他们之间的距离。
  而封凌和离觞……在把他和莫言之间推到了这样一个境地之后,竟然还能走得那么毫无负担……
  他当然会不甘心!
  所以,即使是伤己甚於伤人的句子,他也丝毫不去顾忌,满心所想的不过是怎么让封凌更痛一点而已。
  封凌若是不好过,离觞纵然已经足个死人,冥冥之中,必定也是会倍受折磨。
  复杂的神色从青和的眼底划过,此时此刻,除了去捕捉封凌脸上那每一点痛苦的变化,他已经完全不在意别的任何异常动响了。
  “封凌,你宁愿自欺欺人这么多年,宁愿用这么愚蠢的方式,也要固执地把离觞留在你身边……你就那么喜欢他么?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让你就是离不开了呢?”
  “……”
  “如果让你执着的,只是因为你抱过他,那么让我告诉你,这样的事情,我和莫言……我是说我和楚莫言之间,也是做过的……可那又如何?这不过只是一时的手段而已,根本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青和,你……”
  “封凌你大概不会想到就在这个晚上,我来这里以前,楚莫言他为了保住你和离觞的性命,在床上抱了我很久吧……但我最后毕竟还是打伤了他!
  “我和离觞本是一路之人,所以像你,像莫言,只要还有一天挡在前面,便是迟早要被牺牲掉的。
  “穆朝风手下的弟子,大多都是你们这样的傻瓜,天真的以为两个人之间只要做了那种事,就会有什么不一样的亲密……”
  “青和……你、你不要说这样的话,莫言他是真的……真的对你……”
  “真的对我如何?”一声低低的嗤笑,青和很迅速地把封凌的话打断了:“他对我如何,我自然是知道……只是我也知道两人之间,既是不得已要相处这么多年,那很多事情,必定是从很早就要有所准备的。
  “莫言……若不是最终让他心甘情愿,琉璃剑又怎么会那么安稳地一直在我手里呢?不然你以为他在那个时候明明已是起了疑心却还将我弃下,宁愿去相信他的兄弟之情,我是怎么一直忍到现在的?
  “不去怪他,不过是要让他清清楚楚地记下,他一辈子都欠着我的!
  “‘情’这一字,若是擅於利用,那便是天下最有效的利器,这个道理想必离觞和我一样,应该早就明白了……我和莫言之间不过就是如此,所以,封凌,你现在还要天真的以为,离觞是动了真心才爬上你的床吗?”
  “够了……青和!”
  深邃的眸子已经被痛苦填满,滚烫的眼泪一滴又一滴地从封凌的眼眶里砸落下来。
  这样才对……让他们在倍受折磨的模样下死去,才是自己一直所想的;对方愈痛苦,才愈是安慰自己伤口和病态的良剂。
  青和满意地把嘴角翘了起来,低头看着封凌最后的喘息,轻轻一笑。
  但也仅仅是一下而已。
  封凌从青和身侧掠过的目光已是一点一点收了回来,痛苦之外,更多的却是深刻的绝望、嘲讽和怜悯。
  即使不是出於本意,他毕竟还是在临死之前,逼出了青和口不择言的这些话,做出了最后的,也是最致命最有效的反击。
  离觞所受的所有折磨,他用这样的方式已经统统讨了回来,如今所剩的不过是最后的一个结局。
  在封凌呼出最后一口气的同时,青和的脸已是变了颜色。
  刚才因为激动而泛上的浅红已经全然褪去,尖瘦的下颔苍白到透明。
  熟悉的迷迭花香蒸腾在汗水中的味道,格外浓烈,是他从很小的时候就闻惯了的。
  还有那么急促又疲倦的喘息声,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恍然意识到呢?
  “莫言……”
  他的嗓子忽然变得干涸而嘶哑,片刻之前尖刻流畅的声音被梗生生地截断在了那里,握着长剑的双手止不住地发抖。不过是一个转身,却几乎像是要耗尽他全部的力气。
  莫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门口,青和刚才说的每一个字,他都清清楚楚地听在耳里。
  现在,他满脸汗湿的疲惫模样,神情却是怔怔的。
  “莫言……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听到的那样……
  “我只是不想他们死得太安逸,我那样说,只是想报复他们而已!
  “为了这把剑,我是做过很多的打算,可是……可是我从来没有要利用过你的感情!”
  越来越急促的调子,莫言毫无回应的失神模样,让青和失去了惯有的冷静。
  琉璃坠地的一声脆响,青和的双手环上莫言的腰,已是将他搂紧。
  “莫言,我答应过你的……
  “现在该做的事情,我都已经做完了……不会再有人可以阻挡我们在一起!
  “所以莫言,我们现在就回去好不好……回到山上去!”
  声音到这里变成了一阵轻喘,青和已是抬头吻上莫言的唇。
  抱在一起的身体太过冰冷,或者这样的方式,可以让两个人都暖和一些。
  一下又一下的摩擦吮吸,莫言的唇却依旧是呐呐地没有反应。
  巨大的不安,让青和连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拼命掘开双齿的舌尖正要尝试着触碰纠缠,莫言已是把他轻轻推开了。
  “青和,回不去了……是你杀了小晋……然后是落云和顾真……再然后是离觞和封凌……
  “那么,到了这个时候,我想是不是也该轮到我了呢?”
  轻轻询问着的声音,异常地温柔,莫言的眼睛终於看向了青和的方向,却恍恍惚惚地又飘了开去,仿佛眼前这个人是完全透明的。
  各种复杂的神色在青和的眼底一点一点沉寂下来,初见时候的喜悦、不安、愧歉,在此刻莫言行同陌路般的举止和言词间,都已成为了决绝的冷静。
  嘴唇上因为亲吻时太过激烈的磕碰而撞出的齿痕、血迹还在,但空气里已经嗅不到半点缠绵的气息。
  琉璃剑被青和重新握在了手里,一寸又一寸地抬高,剑芒直指莫言的眉心。
  莫言依旧乏力地倚着门栏,看着青和手中的长剑,嘴唇微抿。
  此刻天地之间,终是只剩他们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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