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列车没有终点 第3章

  九月底一场台风擦边而过,连著下了几天雨,才稍稍放晴。忻楠整理资料时,忽然闻到桂花的香气,他探出头去看,发现院子里那棵金桂开花了。
  楼道里木头地板一阵“砰砰”乱响从底下向上渐次传来,夹著重重的脚步声,忻楠撇嘴,那小子又在楼道里带球。门“砰”一声给推开,满头大汗的忻柏冲进来,看见他,叫一声,“哥。”忻楠回头看他,“今天怎麽这麽晚?”忻柏把T恤下摆拉起来擦汗,脸埋在衣服里,?声?气说,“要开运动会,场地分时段,我们排在後面”,他说著,把球在角落里放好,去接水投毛巾。忻楠想起来,问,“我回来的路上看见那个小孩儿了,今天你们没一块儿走?”“你说小年儿?没,最近我们晚,所以我让他跟他们同学先走”,忻柏想了想,“上礼拜我让他先走,以後他好像就都先走了,没来找过我,我好几天没看见他了。”他忽然顿住,琢磨了一下,说,“二年级的现在不敢惹他了,怕挨揍,应该没什麽事了吧?”忻楠看看他,没说话。
  忻柏擦过汗,凑过来看,“哗,这是什麽东西?你们的功课?”
  忻楠托著腮,揉揉眉头,“重要功课,师兄交待的功课。说起这个来,正好有件事告诉你,十一我出差,大概一个星期,你得自己过了。”
  “什麽呀?”忻柏瞪眼,“假期出差?”
  “就是假期才能出差呀,平常要上课哪儿来的时间?师兄给的美差,他们总公司又来人了,这次不光是生活翻译,还要加上业务访谈。”
  “你那点德语够用吗?”忻柏表示怀疑。
  “生活翻译应该没问题,涉及到业务……,”忻楠皱皱眉,“我也吃不准,所以才在这儿恶补专业用语呀。”
  “哥,”忻柏认真地问,“你是打算毕业了就在查大哥的公司里做事吗?”
  “有这个设想,不过时间还早,届时再说。”
  “哥……,”忻柏有些犹豫。
  忻楠转头看他,“有什麽话想说?”
  “我是想,不如我也去打工吧?”忻柏眨眨眼。
  “寒暑假可以考虑,平常就算了,”忻楠看著他,“你不是想问这个的吧?你本来想说什麽?”
  忻柏靠在桌边上,低著头,过一会儿,才说,“今天罗教练跟我说,如果可以,希望我这个学期结束之後就跟他到省里一起集训。”他抬起头,眼睛里亮光灼灼,“一共才三个名额,他说我行。”
  忻楠看著他,不说话。
  忻柏犹豫一会儿,垂下眼皮,“哥,我决定不了,我也不知道怎麽样比较好,你帮我拿主意吧?”
  忻楠微笑,“精瓜儿!”伸手拍了弟弟後脑勺一下,“可是我也不知道怎麽好啊!”
  他弟弟抬眼看他,自己不知道自己满眼的渴望,和顺从。忻楠心里叹口气,温和地说,“你自己权衡一下,反正时间还早,过一段时间再决定也不迟,到时你把心里怎麽想的告诉我,咱们再商量,好不好?”
  忻柏咧嘴笑,左边脸上一个酒窝,模样可爱,“好。”
  忻楠瞪他一眼,“去做饭,趁你还没滚蛋,好好伺候你哥!”
  “得令!”忻柏跳起来去煮饭。
  忻楠收起笑,望著窗外,心里说,爸,妈,小柏长大了。
  放假前两天,忻楠去公司找查钰臣,说是公司,其实是德资公司泛世的华东办事处,大厦里一百余坪的小单位,连前台小姐一共七个人,就是这个小小办事处,这两年平均每年业绩上涨12个百分点,所以最近总公司频频来人。
  “是不是总公司有意图在这边建厂?”忻楠猜测。
  “可能,先看看再说,最近这两年电信设备需求量大,全部靠进口根本没有竞争力,本地化是趋势。”
  “所以来人考查厂家?之前不是说可能会在南边建吗?”忻楠常来,所以大概情况有所了解,“上次那个海因克也提过如果建厂可能会在南边的啊。”
  “我觉得不太可能,泛世在南方市场没打开,知名度不够,找不到合适的合作商。”
  “那就是想在上次我们考查的那几家厂里选吗?”
  “这个可能性比较大。”
  “谁来?”
  “没有最後通知,我想应该是开发部的人。”
  “会不会又是海因克?那个傲慢的家夥上次说很喜欢这里的啤酒。”
  “可能是他的上司。”
  “你让我这个半工读生去接待你们开发部的大头头?”
  “没办法,只有我们两个会讲德语,我要去济南签我今年最大的一单合约,没有时间理他们。反正上次考查也是我们两个去的,你就当给教授做报告好了。”
  “你真的放心?”
  “放心,出了差错也无所谓,他们知道我们庙小菩萨小。”
  “只要今年业绩再给他拉上去几个百分点就OK了对不对?”
  “我是这麽想的。”
  “师兄,你真是唯利是图。”
  “谢谢夸奖。”
  这样子谈下来的结论,就是三十号忻楠一个人去接机,名字前一天由总公司传过来了,柯伦汉尼克,泛世副总经理。忻楠急电查钰臣,这个不行,角色太大,他吃不消!查钰臣也吃了一惊,斟酌半天,丢给忻楠一句话,吃不下也得吃,大不了准备一瓶酵母生,自求多福吧。
  所以,忻楠现在只好一个人站在机场出境大厅,手里拿个写著柯伦汉尼克的大牌子。飞机晚点两个多小时才到,乘客陆续出来时,忻楠把牌子举起来,特别关注高鼻子深眼窝黄头发的各位仁兄。
  过一会儿,有个人站到他面前,颌首招呼,“你好,我是柯伦汉尼克”,说的是德语。
  忻楠看著他,眨眨眼。
  这男人离日耳曼种差得远,黑发黑眼黄皮肤,明明是个华裔,忻楠不准备更吃惊了,很痛快地接受现实,“您好,我叫忻楠。”
  他犹豫一下,试著问,“您懂中文吗?”
  对方了然地看著他,“我能够听懂大部分,但是说就困难些。”
  “好吧,那我们还是讲德语,希望您听我说话不会太吃力。”
  “不会,你说的很好。”
  忻楠笑笑,“来吧,我送您去酒店休息一下,然後把行程向您汇报一下。”
  柯伦汉尼克大约三十多岁,个子很高,相貌清俊,有点削瘦,气质很好。忻楠不大在乎别人的外貌,可是也觉得这个男人略带忧郁深沈的表情十分吸引人,偶而笑一下,眼睛里就像溅进了火花,倏忽灿烂──更多的时候是深不见底,透著一种疲惫。
  疲惫,偶而。是,忻楠不知是否自己错觉。但基本上,柯伦汉尼克是个性格温和的人,严谨,大多数时候沈默,认真地听忻楠讲解报告书,对於忻楠安排的行程表示同意。
  从第二天开始,忻楠开车带柯伦往外跑,有三个地方要看,最远的一个在省境。忻楠准备了薄毯与靠枕,告诉柯伦路上他可以休息一下。柯伦不置可否,只管坐著看考查报告,过一会儿,对忻楠说,“我们可以轮流开车。”忻楠笑起来,“你不熟路。”心说,让你开,你不要给我开到天不吐去。
  三家洽谈方已经提前联系过,忻楠把计划安排的很紧凑,多留大部分时间给柯伦看厂,以及与厂家会谈,回到酒店两人开小会,讨论厂家的可行性报告,忻楠生怕给师兄丢脸,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运用所有智慧艰苦应对。
  然後每天躺倒看著天花板的时候,沮丧万分。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嘛,国际大企业高级主管VS三流大学学生,忻楠本来觉得自己能力还行的,结果发现不是那麽回事,跟柯伦一比,自己的见解好比幼儿园小孩儿,柯伦说一句是一句,每句话里都是智慧箴言。夸张啦,忻楠也知道很大一部分是因为经验与视角的问题,但忍不住要叹气。
  查师兄到底还是不敢放任忻楠自生自灭,柯伦汉尼克的身份也实在重了点,所以到第三家厂去之前,查钰臣还是拼老命赶了过来与他们会合,忻楠如释重负。
  第三家厂在D市所属的汶南县,不论是工厂的情况还是当地的环境都非常理想。忻楠想,差不多就是这里了吧?
  回程由查钰臣接手,忻楠坐副驾驶座上,柯伦第一次表现出懒洋洋的样子,靠在後座上枕著头,话题进入比较轻松的阶段,说起汶南的自然环境非常好,背山面海,温润凉爽,离D市又近,不过三小时车程。
  开始忻楠还高高兴兴插话,过一会儿,没动静了。查钰臣扭头看他,发现他头歪在一边,闭上眼睛睡著了。
  柯伦也发现了,忽然安静下来。
  查钰臣把忻楠这边的车窗升上去一点,从倒後镜看柯伦一眼,解释,“大概太累了,考查基本上是他一个人做的,我这边人手偏才。”
  柯伦沈默了一会儿,说,“他太紧张了。”
  查钰臣要怔一下,才明白他意思,嗯嗯,当然紧张,我也紧张啊,全球132个办事处,我庙小啊,突然间总公司第三号大人物莅临,是个人就会紧张嘛。
  接下去,两个人仿佛默契般,没有再说话。
  车窗半开著,带著阳光温度的海风擦过面颊,滨海大道与海之间隔著一条细长的灌木细沙带,粼粼的海水翻卷出的泡沫,在沙滩上形成一条细长蜿蜒的白线,细碎的海浪冲刷著滩涂,水声汩汩,安宁静谧。
  秋日的午後,忻楠在车上睡得香甜,一丝心事也无。
  直到查钰臣的手机响起来。他好像吓一跳,迅速看了一眼,低声跟柯伦道歉,“对不起”,说著将车慢慢滑到路边停下。手机响个不停,查钰臣接起来,“喂?……嗯我是,小柏?……什麽?谁?”听了两句,他眉头便皱起来,伸手去推忻楠,“忻柏找你。”忻楠迷迷糊糊看他,“什麽?”查钰臣把手机凑到他耳边,“快点儿,忻柏好象有急事。”
  “……”忻楠还有些迷茫。
  “哥,我小柏,你把钱放哪儿了?”忻柏的声音火烧火燎地从话筒里传过来。
  忻楠一个激灵,直起身子,完全清醒过来,“忻柏?你怎麽了?要钱干什麽?”
  “是林小年!出了车祸我找不到他家人医院要交钱动手术还要输血!”忻柏吼起来,“你到底把钱放哪儿啦?”
  “我用你的名字办了张卡,在妈的糖果盒子里,密码是你生日。……林小年没事吧?”
  “我不知道!我看见好多血!哥……”,忻柏声音有些发颤。
  “别慌,小柏,”忻楠知道弟弟心底深处的恐惧,镇静地安慰他,“你在哪家医院?”
  “安康。”安康是H大医学院附属医院,离忻家不远。
  “好,你现在马上去取钱,医院旁边就有建行,我让查大哥给他教授打电话,他有个朋友在安康,我请他帮忙”,忻楠边说边询问地看查钰臣,後者点点头,“我现在在路上,大概还有一个小时就到。”
  “我知道了,哥你快点来。”
  忻楠挂线,把手机递给查钰臣,换他打。
  一直到查钰臣挂掉电话,忻楠才慢慢靠回椅背,看著师兄迅速地开车上路。
  查钰臣把一小时车程用四十五分锺解决掉,转进市区,先把忻楠放到了安康医院门口。柯伦在他下车时,对他说,“希望你的家人平安!”忻楠胡乱说谢谢,跑进去。
  柯伦看著他背影,问,“生病的是谁?”
  “那是──说来话长──严格的讲,并不是谁。”查钰臣回答。
  忻楠没在急救中心找到忻柏,又冲回前台问,护士还没答,他已经听到自己弟弟在叫,“哥!”忻柏象火车头一样撞过来,“哥,我等你好久。”
  忻楠上下看弟弟,脱口问,“你没事吧?”
  忻柏表情有点古怪,摸著头,“没事。”
  “林小年呢?”
  “呃……送病房了。”
  “啊?”忻楠愣了。
  忻柏有点不好意思,“他就……有点儿脑震荡,要观察一晚上。”
  “你不是说他流了好多血吗?”
  “那个……那……不是他的血……我当时脑子一团糟……我……”,高高壮壮的忻柏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看著自己哥哥。
  忻楠深呼吸,半天,放松下来,“到底怎麽回事?”
  事情简单的不能再简单,忻柏想去学校打球,在学校拐角看见林小年,小年正在追一只跑到路中间的猫,没有看见疾驶过来的车,好像也没有听见忻柏的狂叫,一转身,跟那辆车撞了个面对面,整个人摔出去好几步。
  等忻柏冲过去时,一看见他浑身的血,脑子嗡一声就糊涂了。
  “所以说,猫死了,血是那只猫的?”
  “嗯”,忻柏点头,“後来医生说他身上没什麽事,我也有点发蒙,才想起来。”
  “那他现在人怎麽样了?”
  “还没醒呢,说大概到晚上才能醒过来。”
  “嗯,没事就好。”
  “哥,对不起。”
  “没事,”忻楠揉了揉脸,父母死於车祸,忻柏当时在场,他会变惊弓之鸟也情有可原,“我去给师兄打电话,否则他一定会赶过来。”
  “嗯。”
  “打完电话我先回去洗个澡换个衣服,晚上带饭给你,今天晚上大概要陪床。……联系不到他家人麽?他身上也没带什麽东西?”
  “就是啊,他什麽都没带,我打电话到学校里去,老师还在放假,查不到联系方法。”
  忻楠想了想,也无法可施,只得先走了。
  晚上他带饭给忻柏,小年仍然没有醒过来。本来想让忻柏回去,但忻柏坚持要留下陪床,忻楠想了想,说好,“那我明天早晨再给你带早饭吧。”
  “要皮蛋粥和馒头片。”
  “馒头片煎过再带会糠掉。”
  “那……蛋饼行吗?”
  “行。”
  “别忘了那个……”
  “知道知道,番茄酱。”
  “……哥,你今天脾气真好。”
  “……”忻柏不懂,忻楠心里很清楚,每次忻柏想到父母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地害怕,他总是变的缠人,爱撒娇。这种时候,无论他想要什麽,忻楠通常千依百顺。不管他是小小的九岁孩子,还是高高大大的十四岁少年。
  忻柏已经很懂事,许多父母健在,年纪同忻柏差不多的孩子,都还是任性吵闹的小鬼头。……林小年也例外,不过那孩子又太过内向了,忻楠走出医院的时候,还在想,林小年的家人,今晚一定要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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