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手阎王令 第七章

  群星闪烁,夜幕低垂。
  今晚的扬州城一如昨日,屋顶上黑白两道的朋友们依然持续着水中捞月的工作,枯守梅亦情的出现。由于白天一同看了场好戏,相互间熟络了不少,在房顶上无聊地逛来逛去的时候还会互相打个招呼,寒暄几句;有人更干脆将酒菜搬上屋脊,来个对酒当歌,搞得本该清清静静的屋顶比菜市场还热闹,而其中最热闹的地方,莫过于三楼卯字号房。
  房顶上开着个大洞,地上(那张破床已被当成垃圾丢在一角)并排躺着两个人。
  清风徐徐,漫天星光尽入眼帘——这种气氛原本令人甚感惬意,只不过,如今窟窿的四周趴满了整整一圈人,每个人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往里瞧。在二十几道好奇、钦慕、恭敬的目光中尚能安然入睡——神经纤细敏感如雷大谷主者自然是做不到的。他恶狠狠地坐起身,恨恨地瞪了身边睡得象死猪似的同伴一眼,然后仰起了头。在短短一秒抬头的过程中,雷大谷主脸上的戾气早已不翼而飞,只见他面如桃花,无限温柔地那么一笑——
  滴答、滴答……晴朗的夜空中口水潺潺而落。
  “各位深夜至此,不知有何贵干?”雷大谷主瞄了一眼掉落在肩头的水渍,表情丝毫不变,充分发挥了身为黑道龙头、绝心谷谷主的魅力,在众多崇拜者的面前维持了良好的风度——尽管他内心有一种想杀人的冲动。
  “没、没什么。”擦了擦嘴角,某位达到痴迷姿态的崇拜者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们……只、只是……想、想……”
  “我们只是想为您修一下屋顶,”另一个精明伶俐的忙抢着答话,“我们……绝对没有打扰您的意思。”
  “那就多谢各位了。”雷玉笑意盈盈,颊上的梨涡若隐若现。
  “没、没什么。”这回连伶俐的也变得口齿不清,“能、能给雷谷主效、效劳,是、是我等的……荣幸。”好不容易话说完了,人也跟着呆住。
  “我请想问一下,”不知何时苏醒过来,闲闲地靠坐在雷玉身旁的苏放好整以暇地提醒这群快要成为化石的人。“各位打算什么时候开始——修理?”
  “哦……现、现在。”
  “马、马上……”
  大家如梦初醒,纷纷起身拿着扛上来的材料,开始“乒乒砰砰”地大兴土木。此举虽然遭到了众多白眼,却也没有人敢过来兴师问罪。至于在屋顶上忙得热火朝天的人们,个个兴高采烈、乐不可支——能够找着机会替自己心目中的偶像做一点事,大伙儿自是甘之如饴、飘飘欲仙,哪里还有功夫去介意别人的眼色?
  窗外一片漆黑,窗内烛影摇移。
  座落在偏院三楼的一间宽敞、雅致的屋子。
  此时此刻,房顶上难得地没有人烟,前面隐约传来的阵阵嘈杂之声并未能影响偏院的宁静。
  “你要我做的事我都办妥了吧?”一个清越明朗的语声蓦然响起。
  “嘘……你小声些。”另一个粗犷浑厚的嗓音压低着声道。
  “快点告诉我理由。”清亮的声音减小了许多,一袭素袍、隽秀出尘的少年踮起脚、揪着虎背熊腰的大汉的衣襟,凶巴巴地道,“若不是看在我得病时你照顾我的份上,本少爷才不会那么辛苦地陪你演戏!”
  “知、知道了。”被扯得差点儿窒息的大汉急忙道,“俺说!俺告诉你还不行?”——真是的,想当初第一次碰面时,少年乖巧有礼的模样尚依稀可见,怎么才相处了短短十日,竟变得既粗鲁又暴力?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难不成是在潜移默化之中,被自己给传染了——罪过啊罪过。
  “这还差不多。”秦心逸满意地收回双手,“说,你为什么要扮成哑巴?”
  “因为不想让人识破身份呗,俺可是忍痛连胡子也刮了。”面对如此低难度的问题,添哥不禁摇头叹息。“这还用问?小鬼,你也太……”
  “我知道!”截住了对方不中听的话,秦心逸冷冷地横过眸去,“我是问你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身份?而且,”他不解地说,“为什么我非得表现得象个失去理智的笨蛋一样?”
  “咦?”添哥奇道,“你不是吗?”
  “武笑天!”秦心逸大为恼怒,白净的面上布满绯红。“你把我当白痴吗?!”
  “岂敢、岂敢。小鬼,俺只是开个玩笑,你别当真。”见秦心逸仿如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武笑天赶紧大力夸奖,“老实说,你今天演得相当不错,一举一动逼真传神,简直是天衣无缝。估摸着连罗苍劲那只老狐狸都被你骗了过去,俺可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呢。”边说还边拍着秦大少爷的背,帮他顺气。
  “什么‘老狐狸’?他毕竟是我世伯,麻烦你说话客气些。”秦心逸斜目盯他一眼,倒是没有拒绝背上那只温暖大手所给予的安抚——一路上餐风露宿,自己不小心感染了风寒,全亏眼前的大个子彻夜未眠地悉心照料才得以康复——经此一事,两人之间的距离迅速拉近,千里之遥渐成咫尺之亲,感情呈直线状上升。虽然秦心逸经常在言语上跟武笑天起冲突,但是对于武副谷主说的话,他多半还是能听进耳内,并且牢牢记住。
  “唉……”武笑天无奈地仰天长叹。放眼整个武林(除了他的两个师兄以及其他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只要端出“长空三击”的名号,有谁不吓得胆战心惊、唯恐避之不及?哪知有个叫做“秦心逸”的小鬼非但一点不怕,反而大有骑到他头顶撒野的趋势,碰巧武副谷主又是位难得的面恶心善之人,居然就此被个小鬼吃得死死的。不过说也奇怪,他之所以会惧怕两个师兄,当然是因为他们的武功智计、以及大师兄神鬼莫测的毒术——试问,如果一个人从小就在自己师兄的百般荼毒、千番恶整下度过悲惨兮兮而又没有尊严的童年,那么,他每次一见到那两个魔头就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亦是情有可原。但是,他会对面前这个武功平平、头脑单纯的小鬼有所顾忌,却是毫无缘由,连他自己都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忽然发现只要秦大少爷一声吆喝、几记白眼,自己便立马服服贴贴、主动上前认错讨好,象个捏软了的柿子,屡试不爽。这种奇特的、不符合正常逻辑的现象,以武副谷主后天的麻木知觉和先天的迟钝神经自然剖析不出其中的原因,只能将之归类于某种不可思议的灵异事件(诸如“鬼上身”之类),有时候一个人想想,真有点儿毛骨悚然。
  “干嘛叹气?”仔细观察着武笑天难看的脸色,秦心逸抬高了一条眉毛,“你哪儿出了毛病?”明明是真切的关心,却偏偏用讥讽的语调加以掩饰——少年爱逞强的个性一览无余。
  “小鬼,”武笑天讪笑,“关心人不应该是这种态度吧?”两人虽相处不久,但秦心逸的脾气武笑天倒是已经摸了个八九不离十。
  “谁关心你了?”秦心逸偏着头、瞪大了眼睛,死不承认——这样的表情落在武笑天的眼内,却觉得分外可爱。
  “呵呵呵……”心里一高兴,武副谷主便龇牙咧嘴地傻笑开来。
  “你笑什么?”秦心逸困惑地问,漂亮的眉峰紧紧攒起,墨黑的眸深如子夜,玫瑰色的唇瓣微微张开……
  没来由地心中一荡,武笑天慌忙干咳一声:“没、没什么……俺、俺只是……”他倏然住口,飞快地横身护住秦心逸。
  窗子与门同时一开一阖,从外面轻悠悠地飘进来两个人。
  “大武,你的耳力越来越有长进了。”
  听见熟悉的语声,武笑天长长舒了口气:“大师兄,你怎么来了?”
  “有人自愿替咱们修房顶,所以就趁机出来溜一圈。”雷玉一把拨开拦在前面的武笑天,仔细地端详着秦心逸,笑吟吟地道,“嗯,果然是毫发无伤。保护得不错,看样子你对我布置的任务很尽职。如果以后咱们绝心谷开了镖局,不妨让你担任总镖头,如何?”说到“任务”与“尽职”之际,不意外地在秦心逸眼中瞟见一丝受伤的神情,虽然一闪即逝,又怎么瞒得过雷大谷主的火眼金睛?雷玉嘿嘿一笑,小子,谁教你今天得罪了我?居然敢说本谷主长得象女人,简直是老虎头上拔毛,不给你点教训,怎么显得出本谷主的厉害?
  “不、不……”武笑天忙着张嘴辩解,怎奈在自己从小畏如鬼怪的大师兄面前又犯起了口吃的老毛病。
  “秦公子,别来无恙?”另一边的苏放甚有风度地冲着秦心逸拱了拱手。
  “多谢,秦某一切安好。”出身世家的秦心逸自然是十分恭谨地还以一礼。
  “不客气。”苏放笑眯眯地道,“我有一事,想请教秦公子。”
  秦心逸客气地道:“苏楼主请讲。”
  “我记得我们以前并没有见过面吧?”
  “是的。在下与苏楼主只交谈过寥寥数语。”
  “也许别人没有注意,不过——”苏放注视着他,“今天上午我说出自己名字的时候,你似乎并无太大惊讶,莫非是早就识破了我的身份?”
  “在下自听到苏楼主的说话声开始,便已经知晓了苏楼主的身份。”秦心逸据实相告。
  “你有过耳不忘的本事?”
  “岂止过耳不忘?”武笑天得意洋洋地大力吹捧,骄傲、赞誉之色溢于言表。“只要小鬼听过或见过的任何声音和事物,第二次他都能毫无差错地指认出来,绝无偏失。”
  “你从没出过错吗?”雷玉好奇地问。
  “从来没有。”秦心逸摇头。
  “如此甚好。”雷玉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两圈,和气地道,“秦少侠,有一件事……”
  “不行。”武笑天忽地挡在秦心逸身前,努力面对大师兄噬人的眼光。
  “什么不行?”雷玉冷冷地瞅着他,“我还没说,你又怎么知道不行?”
  “总、总之,就是不、不行!”平日瞧见雷大谷主此刻的眼神,武笑天的腿早已软了,但是这一次,他却硬是挺了下来。“上、上次你也是眼睛这么左转一圈、右转一圈,结、结果俺被骗去吃了一碗你亲手炖的五花八门、龙争虎斗大补汤,后、后来俺就上吐下泄,足足拉了一个月的肚子。”他说来心有余悸,把秦心逸护得更严,“小鬼,你千万别上他的当!”
  “哦?”雷玉凉凉地打了个呵欠,“你是什么时候吞了熊心豹胆的?才十天不见,竟敢这么对我说话。是不是日子过得太舒服了,想再尝一尝五花八门、龙争虎斗大补汤的滋味?”
  “喂,”秦心逸听得生气,自武笑天背后探出头来,“你别欺人太甚!”
  啪、啪、啪。雷玉拍了拍掌,赞叹道:“大武,有人替你抱不平呢!你说我该怎么感谢他?”
  “大、大师兄。”急忙将秦心逸的头按了回去,武笑天擦了擦额头的汗,“俺、俺……”
  “放心吧,”瞧他一副胆战心惊、唯恐自己对秦心逸不利的模样,雷玉戏谑地道,“我不会对你的心肝宝贝怎么样的。”
  “心、心肝宝贝?”武笑天的脸登时涨成了猪肝色。“俺、俺只是……因为大、大师兄说要、要保护……”他词不达意地道。
  “谁需要你的保护?!”秦心逸眸内闪耀的火焰于瞬间燃成灰烬,他迈步走到武笑天跟前,板着脸道,“在下已非三岁孩童,完全有自保的能力,不敢有劳武副谷主费心。”
  “小鬼?”武笑天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地望向蓦然疏离、陌生起来的少年,担心地问,“你怎么了?”
  实在是——太迟钝了。苏楼主和雷谷主一齐暗暗叹了口气,不过,以他二人的恶劣性格,自是不会好心到把其中真相轻轻易易、明明白白地告之武笑天。两个人之间的事,还是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吧,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现,二人不约而同地一致决定站在山顶上看好戏。
  “没事。”被对方忧心忡忡的目光层层包裹,秦心逸勉强笑了笑,“对不起,我只是……”
  “俺知道了!”武笑天恍然大悟,“一定是你病刚好就忙着赶路,累坏了身体,所以才导致一时情绪不稳……”他滔滔不绝,完全没有注意到苏、雷二人一副快要晕倒的样子和秦心逸铁青的脸色。
  “你……”秦心逸怒上心头,欲待发作,瞥了瞥苏放和雷玉,强自按捺下去,“是啊,我真的很累……”
  “那你好好休息吧,要不要到床上去躺一会儿?”武笑天关切地问。
  “不、不用了,我……”
  “他只是稍有不适而已,”雷玉出声拉了秦心逸一把,“你不需要那么紧张。”
  “对啊!”武笑天猛然省起,“既然大师兄这么说,一定不会错。”
  “为什么?”感激地睇了一眼雷玉,秦心逸转头问道。
  “俺大师兄的医术很高明的。”
  “雷谷主精通医理?”秦心逸吃惊不小,“你的绰号不是‘毒手’吗?”
  雷玉微笑,眼前的少年率直坦白得可爱,想必今天早上那出戏定是排练了相当一段时间,方能演得如此轻车熟路吧?倒真是难为了他。
  “下毒的人首先要懂得解毒——这也算是医术的一种。”雷玉难得谦逊地道,“说精通不敢当,只是略知一二罢了。”
  “雷谷主……”秦心逸张开的嘴突然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捂住,武笑天以另一只手作了个噤声的手势。苏放和雷玉一左一右极快地贴在门的两边,四个人静静而立,默默等候——
  一只苍老、枯瘦的手稳稳地推开房门,一个人灵巧地闪身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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