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已惘然 第一章

  当时已惘然。
  是的,形容得太对了。
  不但在感情上如是,就是在商业的决策上,也很多时有同样的情况出现。
  我作为利通银行主席,在今天的土地拍卖上,就有着一刹那的冲动、迷惑、混淆,以至于不能自控地以高出市场估计的百分之三十价格投得那块俯瞰着跑马地坟场的高级住宅用地。
  惘然的感觉,一直充塞在我的心头,重重回忆,使我下意识地告诉自己,要把那块地皮据为已有。
  在其上,计划兴建本城最出名的住宅大厦。
  还未投到这块住宅地之前,我已经把城内极负盛名的画则师宋滔请来,跟他在银行主席室内密谈。
  “宋滔,要劳烦你帮一次大忙。”论年纪辈分,宋滔是我的世叔,他跟我父亲,已故利通银行主席江尚贤是好朋友,从小认识我,看着我长大。尤记得,当我只有五、六岁时,已经长得漂亮可人,每逢假日,宋滔到访我家那在深水湾的大宅,跟父亲以及其他朋友打网球时,我总是穿着一条雪白的蓬蓬裙,腰间系一条五色的缎带,活泼泼地在父亲与客人身边乱转。
  宋滔那时是位年轻的社会才俊,在建筑界刚冒出头来,很为父亲赏识。只因他是宾客中最年轻的一个,我就特别喜欢缠着他玩,宋滔一来江家,我就忙不迭地拖着他的手,硬拉他到自己房间去,指着新购置的洋娃娃,说:
  “滔叔叔,你给她们建一间大大的房子住好不好?”我听父亲提得多了,故而对宋滔的职业非常有印象。为了我那一房子的玩具有美仑美奂的栖身之所,我竟认真地对这位宋滔叔打主意。
  直至我长到九岁,宋滔被我纠缠不过,终于亲自设计且承建了一座娃娃屋于江家偌大的花园旁边,让我那一大堆不会动的宠物,有了一幢雅致的别墅。
  富贵人家内饲养的狗,比贫穷者还要矜贵,信焉?根本连生命都没有的洋囡囡与玩具动物,都既有高楼大厦,又有消遣去处,筑得媲美真物。
  我的娃娃屋落成之日,还真隆重到由父亲这个本城大银行家剪彩,满园如假包换,谈笑风生的真宾客,都来逗我高兴,郑重为我的洋娃娃别墅入伙而恭贺。
  我穿着一条苹果绿的轻纱裙子,白袜白鞋,胸前以白金颈链吊了一个碧绿得通体清透的玉块儿,站在大人前,摆一副娇矜尊贵的仪容,真真是大家风范。
  在我的身旁,一直微笑着陪伴着的是好同学蒋帼眉。
  帼眉只穿一件普通的白色恤衫,一条蓝色格仔吊带半截裙,毫无贵气,却有一阵人人可见的清爽。
  她并没有因为比不上我的高贵,而太落于人后。
  帼眉是个从幼稚园起,就每年都在学校内拿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腹有诗书气自华,不止应验在成年人身上,自懂人性开始,就能见到个中的功力。
  蒋帼眉必是一例。
  两个漂亮的小女孩站在一起,一刚一柔,一动一静,一个熠熠生辉,有如灼热迫人的大太阳,一个则温柔婉顺似足淡淡清光的明月,都很惹人喜爱。
  父亲平日好像帝王宰相般日理万机,只余星期天,乐叙天伦,将公事与应酬搬到家里来,好作一石二鸟之举。每逢看到我们两个白雪公主似的女孩,就情不自禁地把我俩拥牲怀中,亲吻在红嘟嘟的脸颊上,觉得非常非常的温情与快意。
  父亲这商界大亨真会不惜功本,哪怕是天上的星星,都会尽力采摘下来,交到我们这一对可人儿手上去,逗我们开心。尤其我是他的独生女。
  江家大宅为了我的娃娃屋落成之喜,而在多年前的一个星期天,塞满了非富则贵的本城商政人物。尽情享受这个艳阳天、好假日,也竭力笼络父亲,打好一份雄厚的跟银行家友善的基础。
  宋滔蹲下来,握着我的手,说:
  “告诉宋滔叔,你今天高兴不高兴?”我拚命点头,并且朗声说:“多谢宋滔叔!”
  “怎么报答我呢?”宋滔问。我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珠一转,便说:
  “我给你一个大大的热吻。”宋滔握着我的手笑道:“这还不够好!”谁知我一听,便立即答:“好,那连帼眉在内,多加你一个大大的热吻。”宋滔看我一脸天真烂漫的表情与率直诚爽的孩子语气,便禁不住大笑起来了。我歪着头看对方,觉得很奇怪,问道:
  “不好吗?要是我和帼眉肯齐齐送爸爸一个吻,他说什么都会答应。”说这话时,我的口吻似君临天下的女王。宋滔于是乐滋滋地答:
  “不是不好,而是宋滔叔很花了时间,才给你做好这间娃娃屋,在你开心之余,要你答应,用心念书,而且,他日长大了,要谨记,很多很多人在这世界上还没有一片瓦遮头,而你的洋娃娃就住得那么好,故此……”还没待宋滔说罢,我就抢着答:“我可以建很多很多屋给他们住,让他们跟我的洋娃娃一样开心。滔叔叔,你说好不好?”
  “好,当然好,这就是我的意思。福慧,你得记着今天对宋滔叔作过的承诺。”“成呀!”我爽快地答。这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一直以来,宋滔跟江家都保持着密切的来往,而跟我更是情谊深厚。
  我把要将政府公开拍卖的司徒拔道地皮竞投到手的意愿告诉宋滔。我说:
  “我志在必得,并且要请你负责找世界最有名的住宅公寓画则师跟你一并合作,建一个三高大厦。”我端坐在利通银行主席室的办公椅子上,把双手枕在书桌上说:“三高的意思,是形格气派最高贵,公寓大厦高度冠绝本城,再加上售价最高昂。”
  “福慧,现今距离‘九七’尚有三年多,已踏入一个紧张阶段,且香港地产市道在世界不景气中,依然逆流而上,会不会有什么不测,就摔个粉身碎骨了?且现今高企在六千元一叹的价位,还能卖什么价?”就最近,两家大地产公司,把他们在城中心最矜贵的公寓大厦划出来,以六千五百元一叹的价钱出让,竟然也抢购一空。其中在海旁的一座公寓,根本全部暗盘成交,一层层的让分包销地产商买起,再转卖出去。最小的单位约六百多叹,批发价是不足四百万元一个单位,吸引力仍相当大。这里头的道理其实并不难明白。建筑物地点一流,能有集方便与高贵于一身质素的住宅公寓,实在相当短缺,且在可见的将来,都不可多得。
  事实上,海岛的地皮极其有限,除非继续填海,否则,现存的贵价公寓一定变得价值连城。尤其公寓是坐落于商业心脏地带,依傍着贸易发展中心、大酒店、艺术馆等,如此独一无二的地利环境不易取代。
  再下来,公寓至大的吸引是有面积细小的单位,换言之,每叹售价再高,总数还可逗留在一个相当为人接受的水平,无形中扩阔了买家的层面。客路一广,业主便可优哉游哉,择肥而噬。
  香港已然是世界上有数的金融企业都会,在很多方面都踉伦敦、纽约、东京看齐。在这些名城巨都的商业中心内,质优的高级住宅大厦宛如凤毛麟角,物以罕为贵,若以六干元一叹的价钱而论,香港还不是物业最昂贵的大都会。
  纽约与东京同类型房产价格除了昂贵之外,每月业主要负担的大厦管理费用相当惊人,等闲在二千美元上下,相等于一般房子的每月银行按揭供款。只有在香港是例外。作为一项投资,年中省下几十万港元的大厦管理费,的确划算。
  由此证明,在人口集中,都市性质高尚的城镇内,只要具备其中几点过人特色的房产,升幅是仍然乐观的。
  我是因为最近跟那两间地产公司达成了银行按揭的协议,提供了相当优惠的条件,为他们的对象买家打气,故而从商业的角度着眼,对我心目中的那块司徒拔道地皮,也有了极具信心的打算。这还不包括私人感情理由在内。
  我对宋滔说:
  “只要我们把大厦兴建得冠绝全城,自然就可以卖个好价钱。我的构思是全幢大厦,每一个单位都不超过二千尺,但必须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单位内厅房厨厕都以最新款的设计代替间隔,专供极富有的单身贵族之用。”我站起来,缓步走到那一大片玻璃窗前,凝望着窗外其他耸立的商厦,很切实地说:“本城的人,为了名望与脸子,肯出的价,往往出人意料之外。我的那栋大厦,必须成为身分的象征,令人人都知道住在里头,是位高权重的独身男女,吸引力之大,难以言喻。”聪明人一听我如此分析,应该明白几分了。把城内这一撮人集中在一个住处,会产生极多的私人与公家的有利联系,从而可能得出一些意想不到的效果。只要人人心上向往这种憧憬,就已经赢了第一步。
  宋滔听了我的说话,想一想,叹口气说:
  “福慧,以你这种美貌才智学养身家均堪称一流的女子,何解会命薄如斯?”我的传奇故事,已是满城传诵。年前,恋上了在利通银行做事的一个白领阶级杜青云,原来是一脚踏进爱情陷阱,中了伏,被杜青云骗去七亿巨款,轰动整个财经界。杜青云之所以要如此心狠手辣,全是为了我父亲江尚贤远在七三年股票大崩围一役时,违信弃义,将杜青云青梅竹马的爱人陆湘灵之父害至家散人亡,甚而湘灵要从此货腰以还父债。
  为此,杜青云将这笔帐算在我的头上,一样要我父债女还。
  七亿之数,在我承继的身家之中,未至于是九牛一毛。但这个损失,仍不足以动摇江家根本的分毫。
  我自小娇生惯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自然不能顺应巨祸,韬光养晦。
  我心底重重挥之不去的恨和怨,非迫得我誓报前仇不可,于是展开了另一个九重恩怨的传奇故事。
  于是,我利用菲律宾首席华裔富豪邱仿尧对我的痴心爱眷,集中江邱两家的势力,把打算以欺骗到手的七亿元,在财经界打出个名堂来的杜青云困迫到无路可逃,以至于身败名裂,饮恨而终。
  仇报了。
  切实而且彻底地报了。
  然而,我为此付出的高昂代价,只有我自己最清楚。
  这份血债血偿的胜利之战,是我以一段高贵的男女爱情,一份既深且切的朋友恩义,以及两条如假包换的生命换回来的。
  完全地划不来。
  我每一回想,懊悔像深入骨髓的癌,令我痛不欲生。
  并不需要太深入了解这豪门之内的九重恩怨,就能对我投下同情之一票。只要知道传奇故事皮毛的人,对为了一点点任性而闯下弥天大祸的我都会感到惋惜。
  功过并不相抵,当事人有着太多命定的无奈。
  上天何其残忍地作弄着我,让我拥有差不多是无懈可击的条件,却又同时予我惨绝人寰的心路历程。
  唯其表面上,我依然顾盼自豪。实际上,历尽沧桑,才更显出我内心怆痛之甚。
  从来,至大的悲哀不是流泪,而是心死。
  至大的失望不是嚣嚷,而是认命。
  至大的痛楚,不浮于脸—亡。至大的惘怅,沉淀于心底。
  亲近有如宋滔,自始至终,未曾听过我在他面前嗟叹过半句。
  对往事,我绝口不提。
  故而,他更深知我受创之深之切之无可转圜。
  不是不教人叹息的。
  宋滔答说:
  “你的构思,原则上可行兼可取,但如果地皮以现时市面上的推测价格购得,加上建筑成本,福慧,你大约要以九千三百元一叭为售价指标,才可以达到收支平衡。”
  “我请你来,要的也是这个预算。换言之,如果我以高出市场估计的百分之三十价格把地皮抢到手,则大厦落成后,将是第一座冲破一万元一叭的住宅楼宇了,是不是?”宋滔凝神细想,再慎重地点点头。“值得投资吗?”他仍努力提点我。“值得。”我答,并且很认真地说:“宋滔,在大厦顶层必须设计得非常独特,我要在那儿活灵灵地建一间两层高的房子,外头有齐花园泳池,甚至网球场,远可眺跑马地坟地与香江景色,近即有丰盛园林,花草树木。”在大厦屋顶再放置一间富豪之家,概念新鲜而诱人,对于画则师而言,更是一项千载难逢的专业挑战。连老于世故的宋滔都只晓答一句:
  “要如此,则九千元一叹成本之数就变得保守了。”
  “那屋子将是我私人住宅,所动用的建筑费及所占建筑空间,不在成本之列。根本上,整个计划都是私人投资,与利通银行无关。”宋滔连忙会意。就在最近,又一宗轰动全城的新闻,政府税务局在核算江尚贤的遗产之后,宣布其继承人,亦即是作为他独生女儿的我要缴纳的遗产税,竟破了开埠以来的纪录。我的身家比我自己预期的更多。
  我绝对有财力,独自达成这宗地产投资生意。
  就是为了我的一意孤行,地皮果然被推上一个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价位成交。
  新闻界云集在拍卖会场之外,要访问地皮新买主的建筑计划。终于,全都失望而回。
  我自场所的后门溜了出去,根本不为久候的众人所知。
  我独自走在中环繁盛的街道上,茫茫然,放慢脚步,顺眼浏。览着一总橱窗内的贵价货色。心里头想,活着的意义,是否只变成了一副不住帮助本城发展,维持它的繁荣直通九七的机械?
  能被我抓在手上的,支持着我活下去的凭据,实在太少,太少了。
  无人会知道我这位富甲一方的女大亨,可以在下班后,有一次曾百无聊赖至要租了几套不过尔尔的土产电影,躲在极尽豪华的睡房内,无意识地观赏至天明达旦,只为苦苦不能入睡之故。
  其中有一出电影,有一句对白令我麻木的神经抖动了一下,我稍稍坐直身子,细心倾听,那女主角是个拉皮条的脚色,男主角则是男妓,前者抓紧后者的手说:
  “为自己找一个值得生存的理由,活下去。”百步之内岂无芳草?土产电影,依然有精警之对白若此。
  说得多对,生存的理由多寡,定夺一个人在世上的悲苦程度。
  我多么羡慕家里头的女佣,为了每个星期放假一天,可以回到自置的俗称“姑婆屋”内,跟姊妹们搓通宵麻将,就觉得有无上的兴奋,值得期待,值得等候,值得盼望。人生中值得追求的事物这么多,可惜我竟抓不住一宗半件,成为有意义地生存下去之凭借。
  钱,有了。且多至一个为我添上极多麻烦的地步。别的不说,单是律师楼向我宣布,在继承父亲的遗产之中,有好几个贮存于瑞士、美国、法国的不记名户口,再加上几个离岸基金,内里的巨额款项,每日都需要处理,不论是息率与贮存货币,在在都影响收入数目。
  小户人家,一个红彤彤的储蓄户口,要关顾利息高低,未免是多此一举,就算最高利率十厘到负利息,影响的亦无非是微不足道的数字。怎比巨富大户,一个户口内的年息可以是一些中上人家的整副身家。
  又若然是那六、七亿数字的存款,由一种货币转为另一种货币,很多时,未见其利,先见其害,买卖手续与差额,都已一笔。
  换言之,差不多每天,单是为自己的存款调动,便已经伤透脑筋。当然,有基金经理竭诚为我服务,但力不到,不为财,我总是要亲身关顾着的。尤其是我本身是银行主席,对同业拆息、外汇价位等的敏锐性就额外强烈,既要为利通银行主持业务,亦要为私人财产之盈利着想,其余产业之守成与开拓,就更不消说了。总之,精神上可以忙个贼死。
  也幸亏如此。
  活得像一副开动着的机器,总比较像条干尸好。
  不是形容过甚。若知我过往所承受过的感情风浪,就明白此言非虚,适足以道出我心境实况之一二。
  若只观我本人先天赐予的样貌,以及后天的才识,似乎就不应有什么遗憾了。
  但若论到亲情感情,我其实是孑然一身,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了。
  对上,岂止无父无母,无姊无妹,反而一触及父亲,我就翳闷。要自己敬重一个其实不值得敬重的亲人,那种痛苦,不足为外人道。
  今日我之所以富甲一方,全是我父亲所赐。父亲究竟做了多少宗伤天害理的商场勾当,始能有庞大产业遗留人间,我想都不敢想。
  我曾有过放弃遗产的念头,然而,要血肉之躯的一个凡人进行如此反常的,超俗出尘之举,是太艰难的一件事了。
  对于有良知,并且身受天理循环报应的我而言,父亲对我的恩惠以及我对父亲的亲情,反而是一场永远不会宣布和平的战役。
  朋友方面,与我情同姊妹的老同学与好朋友蒋帼眉,亦已与世长辞。
  帼眉的死,简单一句话,只为我要愚昧地坚持报杜青云的欺侮仇恨所致。
  一位跟我一同成长,默默地真心爱护我多年的朋友,为我而流尽体内每一滴鲜血,理所当然地换回我永恒地在心上淌泪。
  至于爱情,更不必提起。
  提起,心会立即碎裂,散开,随风飘逝,再凑不全了。
  一个无心的人,还怎能生存下去?
  我所拥有的物质,多得我承受不来。
  我所缺少的感情,少得我有苦自知。
  那出讲男妓的电影里的对白,说:
  “为自己找一个值得生存的理由,活下去。”我按动着遥控掣,重复又重复地听着那句话,心上连连牵动,翳痛至极。只要在下一分钟,我躺下去,再起不来了,身旁连一个半个为我流泪的亲人也没有。
  别个富豪大亨身边,亦未必有真心相向的人守望。可是,最低限度会闹哄哄的,一家子多个牛鬼蛇神,钻来钻去,在他生前奉承讨好,在他死后你争我夺。都是一幕幕的好戏。
  只有我江福慧,孤伶伶、冷清清,自生自灭,自来自去。明天太阳升起来,我若爬不动的话,财产全部冻结,连认领的人都不会有。
  这算不算凄凉?
  算不算笑话?
  算不算无奈?
  就在那晚的凌晨二时多,我忽然按熄了电视录影机,站起来,换了一套便服,把车匙和手袋抓在手上,夺门而出。
  我开的一部是林宝坚尼。
  银白色的车身,在深水湾道上窜动。
  在月色下像条会滑动的鱼,教人无法捉摸得着。
  我的情绪的确相当低落。
  但,我不是开车子出外盲目兜风。
  我是有目的的。
  那套电影刺激了我。
  这决不是第一次,我忽而生了要求情欲发泄的机会。
  曾有那么一年,远在加拿大多伦多。
  我要去签署出售加拿大银行股份的合约,以套取现金周转,挽救在港的江氏家族大本营利通银行。
  那旅程是充满无奈、歉疚、愧悔与愤恨的。
  若不是遇上了杜青云这拆白党,骗去我手上的七亿游资,在市场上散布谣言,引起利通银行挤兑,而偏巧遗产还未办妥认领和解冻手续,把我逼到穷途末路,断断不致需要压低价格,把手持的加国银行股份出让。
  我那时心灵上所受的蹂躏与凌辱,难以形容。
  一种由绝望与愤激结集而成的压力,使我要蓦然放肆地要求发泄。
  我心想,洁身自爱的人,依然会无辜受害。那么,何不嬉笑怒骂,玩世不恭?
  一个女人的肉体,除非备受保障爱护怜惜,才显得珍贵。
  败柳残花或有种豁出去的潇洒,使人心舒服亦未可料。
  于是,我曾在枫叶飘零的国度里,有过一夕风流。
  代价呢?高昂得令我极度骇异与惊愕。
  往事不堪回首,我的思潮正欲奔放,若不悬崖勒马,转回头去,就会如摔进万丈深渊,粉身碎骨了。
  我按动汽车的电动开关掣,把车窗按下来,让晚风吹拂着已湿濡的一张俏脸,凉飕飕的,整个人一下子就清醒松弛过来。
  我把车子开到了城内著名的夜生活区去,在一间酒肆门前停下来。
  那看守酒肆的护卫员,果然是识货之人,一瞥那辆银闪闪的名车,就一个箭步,火速走前来招呼,恭敬地为我拉开了车门。
  我昂着头,也没看侍卫一眼,只把一张红彤彤的钞票塞进对方的手里去,就大踏步走进灯红酒绿的酒肆中去。
  我相信在我的脸容上竟有种从容就义的悲壮。
  我一踏脚入场,就有三位侍役殷勤地走上来侍候。
  “小姐,多少位客人来喝酒呢?”
  “只我一个。”我说。侍役和善地微笑点头,说:
  “请跟我来。”我被安置在近舞池旁的一个卡位上。很好的一个位置,不但舒畅,且座位的高度绝佳,可以窥视差不多全场每一个角落,而又不大露脸,为人注意。我要了一杯威土忌加冰,默默地呷着,凝视着舞池内一对差不多搂得变成一团的男女,有点失笑。
  世间上竟有如此痴缠的人儿?真真少见。
  他们应该快快离了此地是正经。
  外头海阔天空任鸟飞,既是比翼鸟的话,团结便是力量,必然飞得高,飞得远,容易飞登彼岸,何乐而不为,搁在这猥琐龌龊的环境内干什么?
  我还在凝想,有人坐到我身边来,是个女的,脸还是白白净净的,非常得体。
  灯光暗的缘故,更难看清年纪。
  只觉得对方面容五官犹有几分可观之处,尤其是笑起来的那排贝齿,怕还值几分钱。
  “小姐,要不要找个伴?”那女人问。“要。”我答:“不然,来饮闷酒干什么呢?”
  “对。何不搁在家中算数。”
  “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我是独身的。”
  “很好,小姐很爽快,不像是新客。”
  “新客旧客的表现不同吗?”
  “不同。”那少妇笑:“新客腼腆得多。”
  “凡事习惯下来就好。”
  “你呢?”
  “我?”
  “对,你这么快习惯这里的人事?”
  “嗯,热闹总比较容易令人忘忧适应,将心比己,你肯定不易适应冷冷清清的生活?”
  “这跟我的问题有关连吗?”
  “有。我的意思是说,除寂寞以外的其他所有困难,对我都不成问题。”
  “好,我给你介绍个知音人,最低限度谈得来的。”
  “俊男?”我问。“这个当然。”对方的笑容在我眼前淡出,另一张英俊倜傥的脸庞自远而近的融入我的视网膜内。我惊喜交集。
  像是前生的事了,我没有见着邱仿尧有整整百年。
  为了报复杜青云,我牺牲了与邱仿尧的一段情。
  无疑是为了一个不值得一顾的败类,赔上了一个值得永永厮守的伴侣。
  天下间再没有比这更愚昧、可笑的事!
  邱仿尧在离开我时曾说:
  “你誓要报复前仇,你敢肯定如今被你害惨了的杜青云,他所承受的苦痛跟你当年的一样,否则,怎么算是公平?”邱仿尧是个公道仁厚的人。故而,他选择离开我是合情合理之举。
  这才是致命伤。
  当仿尧决定返回菲律宾时,我知道他再不会回来了。
  果然,这么些年,没有收过片纸只字。
  邱仿尧永不会回到我的身边,因为他永不会原谅我。
  我由盼望,变成失望,再而是绝望。
  就在这彻底绝望的牢笼之内,今夜,忽然地目睹一线曙光,使我骇异至极。
  我站起来,掩着嘴,差点惊叫,嚷:
  “仿尧,仿尧吗?”那器宇轩昂的男子,伸出手来与我一握,微笑着说:“小姐,我应该怎样称呼你?”
  “什么?”我答。“小姐,我不知道你喜欢我如何称呼你。”
  “嗯!”我咽了一口气,这才从迷惘中清醒过来。天下间的俊男成亿累万。
  眼前人并非邱仿尧。
  我打了一个寒噤,遍体起了一阵战栗。
  我这是干什么了?
  再环视周围那闹哄哄、灯红酒绿、笙歌逐色的场面,我很不自在。
  我的脸忽然地发白,牙关在打颤,头有点晕眩。
  “我不舒服,我必须离去。”说着,我勉强支撑着从手袋掏出钞票来,塞到那俊男的手上去,说:“请代我结帐。”之后,就急急地冲出酒肆去。街上的晚风有点冷。
  在等候侍卫把座驾驶过来时,我紧紧地以双手环抱着自己。
  我的头已涨痛欲裂。
  只为长期孤寂难耐,偶尔看了那出召男妓的电影,听了一句刺激感觉的台词,我就把自己放置到那么危险的环境之中。
  决不可重蹈覆辙。
  不,决不可以。
  我猛地摇头。
  忽而,有人从我背后,把一件披肩搭在我身上,柔声地说:
  “别着凉!”回头一看,又是那张俊美得使人炫目的脸庞。可是,决不是仿尧。
  仿尧美得像个男子,此人不,他的五官,精巧得来,好像应该属于女性。
  “你想怎么样?”我问:“我已付了帐。”
  “对。”那男孩子点点头:“只想跟你交个朋友,交朋友是不用付钱的。”
  “不,敬谢不敏。”
  “是不愿意交我这朋友,抑或你决定不再需要朋友?”
  “我的车子来了。”我这样答。“是的。”当俊男为我拉开车门时,我忽而眼前模糊一片。人的重心也似乎失掉一点平衡,变得摇摇欲坠。
  我一手扶住了车顶。
  他却一手扶住了我。
  差不多是同一时间的两个动作。
  “你怎么样?”
  “忽然头昏脑涨。”
  “是喝多了酒?”
  “不,不。”我在挣扎,的确,我没有喝多少酒。酒入愁肠愁更愁,不是吗?怎么会多喝。
  “情绪低落,最易引来小病,你是的确不适了,让我开车送你回去。”对方这么说,语调温文。我仍有着犹豫。
  我是不适,可是已然清醒。
  不要把刚才的冲动与迷糊来一个延续了吧。
  “放心,只是送你回家去。本城仍是法治之区,无人可以逼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我实实在在地觉得眼花缭乱,且喉咙似有一阵难忍的翳闷堵塞在那儿,不上不下。我辛苦得连再开声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只想赶紧上了车,坐下来,把头搁在椅垫上,稍息一息。
  “我的名字叫庄尼。”我耳畔听到这句话,我苦笑。曾经在多伦多,我情绪极度低落时,也有一个偶然场合,遇上了一位俊朗英挺的中国籍美男子,他告诉我,他叫庄尼。
  庄尼言语得体,态度温文,把我邀约回他那美仑美奂的府第内,共进烛光晚餐。
  当时的我想,世间既无天长地久的恋情,只有唯利是图的勾当,那么,人海偶遇,曾经拥有,如泥上指爪,也算是浪漫美丽真挚的一件事了。于是,我接受了庄尼。
  怎么可能想象到上天会如此作弄我。那庄尼,根本不叫庄尼,叫单逸桐。
  叫单逸桐没有什么打紧,最凄凉的竟是单逸桐居然是邱仿尧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只为菲律宾华侨那个次子可以过继承袭外祖父姓的惯例,教他们在姓名上拉不上关系罢了。
  这一场误会,委实是太大了。
  单逸桐在日后决不肯相信这么一个对男女关系轻率的女子,会真心爱上他的兄长,于是悲剧的成因又添一重。
  庄尼?我闭上眼睛,回忆着过往一切的片段,我苦笑。
  “可不可以叫过另一个名字?”我问。“什么?”
  “叫你佐治好不好?否则,约翰也成,只要不叫庄尼。”
  “你住哪儿,请告诉佐治,让我送你回家去。”对方温柔地答。我说了地址。汽车一直风驰电掣地向着深水湾进发。
  我以为一路上,我要跟这位临时的义务司机不住应酬谈话。可是,没有,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这位庄尼,不,是佐治,只问过我:
  “要不要把车窗绞下来,吸点新鲜空气?”我摇了头。之后,就再无话。我最讨厌那些吱吱喳喳,一上车就要应酬他,陪他讲话,聆听他从客户口中攫取各式故事的司机。要这种司机,我宁可走路。
  显然地,坐在我身旁的这男子,起码是个异常称职的司机。
  他且平安地把我送抵家门。
  “到了。”他说。我睁开眼睛,坐直了身子,向车窗外望去,果然是那幢江家大宅,竟有一阵子的迷惘。
  我回望着这个送我回家来的年轻人。
  佐治的身分是无可置疑的了。
  然,他没有企图,没有要求地果真把我载回家来。
  “是到了。”我茫然地应着:“多谢你!”佐治笑一笑,活像个开心的大男孩。他下车去,往另外一边走,为我拉开车门,让我走下来。
  “晚安!”佐治说。“晚安!”我这才想起:“你怎么回家去了?”佐治又笑:“不用叫警察带我回去,我没有迷途,仍认得路。”
  “是吗?”“是的,小姐。”佐治很诚恳地伸出手来,跟我一握:“你要担心的是你自己,每个成年人都得对自己负责,是不是?”我一怔,晚风吹来,整个人都好像舒畅了一点点。问:“我怎么样酬谢你?”
  “你已经付了帐,且已给我额外打赏。”
  “什么?”
  “我多么渴望可以开这辆叫林宝坚尼的跑车,这是我工作的目标之一,今夜,我不劳而获。故此,要说多谢的人是我。”我惊骇:“就只为要买一部这种车子,你到那地方干活?”
  “买一部这种车子决不容易。”佐治说:“已经拥有了它的人才会不予珍惜。”我点头。“再见!”佐治挥手,向着江家的大门走去。我忽然地感动了,叫住他:
  “佐治!”且趋前了两步。“你应该回到屋子里好好躺一躺,或吃点药,我看体力和精神疲累的人,最容易感冒。”
  “如果我邀请你到里头喝一杯咖啡?”我的确需要一个能谈心的朋友。佐治低着头,望住自己那双薄薄的皮鞋,不期然地又笑了起来,抬眼说:
  “住在这儿的人,不应胡乱浪掷幸福,自重最要紧。且,小姐,像你这样的人儿,其实也不必到今晚你到过的地方去。真的,有些险不宜冒,划不来。”我呆了。“我说的是心里头的话。小姐,你并不知道自己美丽之处,使人不忍在你跟前撒谎。回去吧,从今之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行我的独木桥,原是两个世界里头的人,不必再考虑后会有期。”
  “为什么待我如此厚道?”我问。“因为要让你知道,这世界上仍有善良的人。更望这会成为你值得好好地生活下去的凭借。”我惊问:“你也看过那部讲男妓的电影?”佐治笑:“那是我导演兼编剧的一出戏!”跟着,两个人都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声中,佐治再度说了再见,就跑出江家大门,刚好截停了一辆路过的计程车,扬长而去。这么一段奇遇,的确使我精神抖擞。以后,诚如佐治所说,他没有来找过我,我也不曾旧地重游,去找过他。每逢夜深人静,孤寂难耐,我辗转床上,就会想起佐治的说话:
  “住在这儿的人,不要浪掷幸福,自重最要紧。”一个陌生男子愿意为了向我证明世界上还有善良的人,而放弃了一个机会。这种机会可以是毕生难遇难求,也可以为他带来不可知的幸福与财富。
  然而,为了让我有一个理由好好地生活下去,他放弃了。
  善良的男子,令我更想念邱仿尧。
  为他,也应该咬紧牙关,好好地活下去。
  人人都需要有间歇性的鼓励,以平衡生活上无穷无尽的冲击与挫折。
  我一直感谢佐治。
  那是好一段日子以前的事了。
  今日,我在成功地买到司徒拔道这幅地皮之后,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兴奋。
  一切在预计与控制之内的事情,发生了,是理所当然,并无惊喜。
  反而是踯躅街头,倍多联想,忆及跟佐治相遇的一幕,才真令我稍稍快慰。
  我回到利通银行来,立即嘱咐秘书,通知宋滔和负责管理我个人资产的财务总监,以及江氏企业的要员,召开兴建司徒拔道华厦的联席会议。
  这些年来,我把全副精神都放在事业上,那种坐言起行,分秒必争,永不言倦的工作态度,使利通银行以至江氏企业的业绩斐然。市场内一闻江福慧三个字,就肃然起敬。
  我已俨然是财经企业界内公认的铁娘子,打不死,永远不住地翻身。
  当一个女人的感情和精力集中在某件事上头时,那股蛮劲,的确可以穿墙入室,锐不可当。
  谁怜午夜梦回时的枕畔清凉,是另外的一回事了。
  我为了兴建司徒拔道的这幢华厦,简直废寝忘餐。除了是业务需要之外,实在,我有难以言宣的一份特殊感情,放在上头。不是太多人知道里头的凄凉故事。
  这时,已是黄昏。我在外头开完一个由银行监督委员会召开的会议之后,回到利通银行主席室来,就问秘书:
  “宋则师送来了草图没有?”
  “送来了。”秘书嘉扶莲笑着答。乖巧的嘉扶莲立即把图则摊放在主席办公室内的一张椭圆形会议桌上,供我审视。
  大厦只是草图,可已画得非常仔细,不论外观,里头的大致间隔,以至于各种室内设施,都有了一个雏形。最简单直接的形容是“高雅绝伦”四个字。站在一旁观赏的嘉扶莲都禁不住赞叹:
  “名家笔无虚发,草图已如此吸引。”“这只是画给我看,有—个概念,是否喜欢这样子的款式,待我认可了,真正的图则还要好一段日子才能交出来。”
  “江小姐,大厦叫什么名字?想过了没有?”
  “嗯!”我点头。跟手拿了笔,在图则上写了三个字:“惘然轩”。
  “惘然轩?”嘉扶莲念出口来。“对。当时已惘然。”我呢喃着。“当时已惘然?那不是你要安排为蒋小姐出的一本书?是她的遗作。”
  “对,是遗作,也是处女作。”我说罢,望一望嘉扶莲,问:“你跟我约好了本城最大的出版商没有?”
  “约好了,明天,文艺书城的董事总经理廖日华会到访。”那是好友蒋帼眉,把她跟我父亲江尚贤的一段恋爱故事写成的一本书,书名叫《当时已惘然》。人生有多少个“当时已惘然”,真怕一一细数。我的初恋,跟杜青云携手散步于赤柱海滩的落日余晖之中,继而订情于繁华喧闹的纽约名城之内,都是“当时已惘然”之举。这之后,我跟单逸桐的一夕情缘,又何尝不是惘然无措之下的一番冲动。
  再而遇上邱仿尧,菲律宾邱家小岛之上,碧绿澄清的海浪翻卷里,我俩紧紧的相拥亲吻,难舍难离,尽是一幕又一幕的惘然、迷失与陶醉。
  我想,他日华厦落成,一幢“惘然轩”内,住上了城内非富则贵的独身男女,就更多当时已惘然的个案发生了。经过了这么些年的孤单寂寞,我心想,再不堪的往事,还是能起着一重建设性的作用,以回忆来填塞空虚,总好过心无所寄,神无所托。
  故而,为多情男女制造当时已惘然的机缘,也无不可,且可能是一场功德。
  总会有人幸运,得着个大团圆的结局吧!
  况且,我想起了佐治的说话来,不禁莞尔。人海之中既有善人,自有善果善报。如果惘然轩落成之后,有日撮合了良缘,也是一份额外的惊喜。
  当然,惘然轩是为纪念我的好朋友蒋帼眉而盖造的。
  帼眉老怀菩萨心肠,希望天下间的痴男怨女,都能有归宿,有家庭,有儿有女。就让住到惘然轩去的人,昼夜俯瞰着天主教坟场,那个蒋帼眉亡身与下葬之所,得着她一点点的庇荫,亦未可料。
  我这天晚上要出席一个慈善餐舞会,根本都来不及回深水湾大宅去更衣,就只在办公室内草草地重新整妆,换上了司机送来的晚礼服,自银行地库的保险箱内,随便捡起几件首饰,就算已备戎装,又上征途了。
  一式的场合、一式的宾客、一式的应酬说话、一式的现场节目,那个过程,真叫人累死。
  我奇怪有些仕女们这么能乐此不疲,在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之中乐得飞飞的。
  身旁有个伴侣,为陪她而来,也还有点道理。孤身上道,若不是人在江湖,有情不得已的借口,出席这种名城内的风流场合,只有徒添凄凉而已。
  我江福慧这晚不能不来,只为利通银行赞助了伤残儿童康复基金,我被推选为大会的永远名誉主席,要以主人家身分招呼贵宾,那就真叫没法子的事了。
  在舞会内,我看到了好几位交际场合的常客,真真佩服他们的能耐。
  永远穿戴有如一对开屏孔雀的活宝罗炳坤伉俪,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罗炳坤是罗佑年的独子。罗家是经营地产业的。早在五十年代,中区的几幢商厦就是罗家的产业。也许是坐食山空,不擅守成的关系,自从罗佑年于六十年代末去世之后,产业交在罗炳坤以及几位罗家女儿的手上,竟可以在十年八载之间把中区的大厦卖掉一大半。套—见的资金放到哪儿去发展,市场中人不得而知。传闻是罗炳坤不擅理财,妻子罗冯展萍又挥霍无度,跟几位小姑非常的合不来。故而,在九十年代初,又闹了一次家产分配不公的家庭纠纷诉讼案件,三位一把年纪的罗家千金联名控诉兄长罗炳坤。结果是控方得胜,显然,罗炳坤名下的资产又少了一截。这以后,老听到罗冯展萍在人前人后吵嚷,扬言要上诉英庭,到底有没有进行,根本无人有心关顾。
  只见罗炳坤夫妇近年仍积极出席形形色色的应酬场合,力争见报率。不管他口袋里现今是有钱没钱,总之,平民百姓,勤于追阅影视画报,盯紧名人行踪者仍然认为他们是富贵中人。
  怕只有为数极少的人,洞悉罗氏的底细。我是其中之一。
  只为前些时,罗炳坤在利通银行的个人透支户口出了一点点事。他比银行签批的限额透支多了五十万元,银行职员循例摇电话给罗炳坤,请他填补,竟被他不由分说,痛骂一顿。他说:
  “才不过是五十万元,我的私人秘书年薪也不止此数,你何用如此紧张噜苏。再有无礼之举,我就敲江福慧的门,让她来管这件事。”利通银行管私人信贷借款的经理当然是千不该、万不该地道歉了事,就看在他是名流分上。可是,那在罗炳坤口中不算一回事的五十万差额,竟然过了整整两个月也没有填补给银行。管事的经理固然不敢再摇电话跟罗炳坤交涉,又诚恐失职。尤其万一被银行监理处抽查起,责任非轻,左右两难之下,只好把实情报告上司。
  层层转达,直传到我的耳里去。于是,我摇了个电话给罗炳坤,约他午膳。
  我跟罗炳坤可算是世交了,父亲与罗佑年在世时,已是有交往的商场朋友。故而我一见了罗炳坤,就握着他的手称:
  “世兄,你好。”
  “好,好。这年头,利通银行与江氏企业井井有条,蒸蒸日上,可喜可贺。不是我这世兄恃老卖老,实话实说了,是真要全副精力放在事业上头,才会管理出个样子来的,福慧,你这些年是做对了。”我心上为之气结。分明是在人家屋檐下求庇荫的人,非但不低头,还要昂首直视,评头品足,自以为是,真正岂有此理。然,一动怒,一出恶言,首先就坏了自己的修养与身分,非至忍无可忍的紧张关头,都不必如此做。于是我只笑着招呼对方用膳,一路聆听他口沫横飞地大谈时事政情,以及近期罗家的发展。
  “福慧,你竞投到司徒拔道那块地皮,我真高兴。这其中有个故事,你并不知晓。”
  “什么故事?”
  “你可知原本我也极有意思把那幅地皮据为已有。同行之中,地产王老李也打算染指。后来,我在市场上一听,你是志在必得,便立心成全了。跟你争来做什么呢,只有无端端地把价钱抬高,何必!反正我垂青的地皮也多着呢。”我当看早场电影,放松神情,欣赏眼前这位丑生王自编自导自演的把戏。凡事不跟人认真,气就自然容易平下来了。
  我且说:
  “这真要谢谢你的成全了。”
  “什么话,我们是世交,情谊不同。实际上,连老李那儿,我都暗地里跟他打过招呼,嘱他无谓跟你硬交手。老实说,老李还未进军地产,在工业行内打滚时,罗家就给他很多支持,我的话,他没有不听的道理。”李老指李耀祖,是本城地产巨子,资产必然位列三甲。自他发迹之后,商场上有一撮跟他只谋过几面的人,言论举止,像跟李氏是百拜之交似的,真恐怖!罗佑年在生时如何提携过李耀祖,我并不知道。只是,当我准备竞投司徒拔道那块地王时,确曾亲自拜会过李耀祖,很诚恳地道出我的计划与心愿,并说:
  “李叔叔,希望你成全!”李耀祖是个大刀阔斧的商场英雄,一听我细陈因由,立即按动对讲机,嘱咐他集团内负责投地的董事周景维:“景维,取消下月竞投司徒拔道地王的计划,行家之中有哪一些你觉得可以说句体己话的,都交代一声,说是我的意愿,让江福慧独领风骚好了。”当李耀祖送我到办公大楼门口时,还加多一句:“福慧,好好工作,相信除了日资要跟你争夺之外,华资地产公司必会赏尚贤兄面子。”这才是大将之风。谁实际上帮了忙,我知道。
  谁可以有能力、有条件、有资格帮忙,我更加清楚。
  结果,司徒拔道地王,我出的高价只为要击败曾属意投资香江的日资集团而已。
  对于好大喜功、胡言乱语的罗炳坤,我不劳戳穿,我只为他悲哀。
  人,在途穷末路之际,往往最容易乱了章法与脚步,益发易于暴露丑态。
  有道:上帝要使一个人灭亡,必先使他疯狂。信焉?
  如果有资格竞投司徒拔道那幅地皮,就不会在私人借贷户口内,短了五十万元,被银行通知了,过两个多月之久,仍不能补上差额。
  诚然,各间银行最喜欢的就是大亨富豪能开一个私人信贷户口,因为明知对方有财有势,还款能力强劲,等于在毫无风险之下白赚利息,不知多好。很多富豪,也着实为了应酬银行,建立关系,一方面存放部分现款,另一方面也在没有实际需要的情况下,多开一个信贷户口,久不久动用信贷款项,以祈银行能赚点利息,全是礼尚往来之举。
  至于说连五十万之数,在催促之后多时仍填补不了信贷差额的,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如何开口向罗炳坤交涉这笔数,真要上乘的技巧。
  我完全明白直话直说的危险,崩口人忌崩口碗,穷困的人最怕人家嫌他寒酸,落难蒙尘时的自尊心一般最脆弱。所谓赶狗入穷巷,何必惹他反噬。可是,公私必须分明,银行的账目更非清楚不可。我知道对付这种徒有虚名的名流,只有自己亲自出马。
  于是我对罗炳坤说:
  “真要多谢世兄成全,我先敬一杯。”
  “哪儿的话,你有什么困难,只管嘱咐就好,我一定会帮你忙。”
  “有你这句话我就安心了,这年头要管的事多起来,我虽是实心办事的人,但才干实在有限,很多时都要靠朋友长辈辅助,事才可圆。”
  “经验很重要,福慧,你再多守多学几年,就会得轻松了。且要多找得力助手,如果你找不到理想的,我就以你世兄身分在一旁照顾也是可以的,你且想想有什么虚衔,例如顾问之类,给我套—亡了,就能帮你解决很多问题。”我心内笑,这就是落难的富贵人家的苦处了。分明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可是也不能开口求个一官半职,以免有失身分。而实在,这年头在社会内,跟红顶白,谁都只会买当头起,个个都是能大路转弯的开车能手,一看情势不对,风吹草动,立即划清界限,免得祸延九代。如果罗炳坤今日向人求职,唉,只有惹江湖笑话,哪儿会有结果。
  故他只能以退为进,以虚为实,希望能在一些真正大亨身边找到一官半职。哪怕是虚衔,就已经足矣。为什么呢?若能有个利通银行主席顾问的身分,就有很多生意门路可走,有甚多油水可揩。要巴结我,会得先行孝敬他,他也大可借着利通做靠山,笼络工商界各方人士,从中取利。
  我是眉精眼企、心窍玲珑之人,哪会听不出个所以然来。除了心内同情他之外,表面上只好装傻扮懵,不能被这种人有机可乘,拿了自己的名字到江湖上混水摸鱼。
  我于是吃吃笑地答:
  “我真不敢当,劳动你的大驾,当我这小辈的顾问,是什么话了。闲来拜望相约,把一些困难提出来讨论,让你给些意见,就已经很好了。”
  “对,对,随时约我。”罗炳坤只能如此回应。“你说我经验不足,倒是真话。我行走江湖的日子尚浅,脾气老是不好,修养未到家。一看职员办事不力,我就立即火起来了,过后自己每日检讨,后悔到了不得。”“福慧,这阵子,生性能干的职员也真难找,不怪你发牢骚,我也同样麻烦。”
  “就是这话了。譬方说前几天,我差点就把一位信贷部的伙计辞退了,年轻小伙子竟连我的面子也不管。你道是什么事呢?”
  “什么事?”罗炳坤脸色稍变,有一点点尴尬。“竟在我没有出席的业务会议上,白纸黑字的记录在案,说我的好几位朋友,都在个人信贷户口上透支过了限额,合共有几百万的,他声明不负责。万一银行经理抽查起来,他算是报告过了。“世兄,你说这是什么话了。才不过是几百万,就算几千万,几多个朋友的户口透支,既然讲明是我江福慧的朋友,就都有这个能力关照得起。紧张些什么?“这种未经过世面的小于,户口透支六、七位个数字,就吓得这个撒手不管的不负责任态度,真令人失望。他们并不知道,唯其是真正家财亿万的人,才会记不起这种小数来,谁会巴巴的不把这么小的差额还掉?”这番说话,表面上言之成理,实质上荒谬绝伦。因为身为银行家,绝对不会说出此番轻率的话。罗炳坤是商界中人,如果在正常情况下,听到有位银行主席如此大言不惭,他怕不吓死。然而,唯其是我说出了有违身分的话,也正好让他知道,这已是我向他提出的警告讯号。换言之,我为了让他好好的接收警告,已经架下阶梯,让他下台。
  说是几位朋友都有透支的行为,无疑是为罗炳坤保存面于,扬言真正是身家丰厚者才会遗忘几十万的小数目,更是令他心上好过。我是竭力帮助着他,给他机会去相信一些他愿意相信的批评。与此同时,也以一种手段迫令他合作,快快归还那透支的信贷差额。
  果然,过了三四天左右,罗炳坤真的把五十万元放回户口去。
  我想:嗯,怕姓罗的还真要张罗几天,才有这笔数目周转。
  照常理看,是完全不值得同情的。
  好人好者,有本事把亿万家财花个精光,沦落到今时今日的尴尬田地,莫名其妙!
  差不多只有一个解释:当事人不长进。
  然,每当在这种万头攒动、珠光宝气的场合,看到了罗炳坤夫妇,依然打扮得如一对开屏孔雀似的,翘起了屁股,满场走动,四方炫耀。明知欢容背后有多少眼泪,欢乐气氛里暗藏多少尴尬与悲哀,无法不令人惆怅,就令人觉得他们可怜可悯。
  要维持这种硬装风光的工夫,辛苦程度可以想见。
  故此每逢我在应酬场合见到罗炳坤,若是可能,以及不至于牵强下,我宁可装作没有看见对方。
  我实在不忍心看到他秘密被人洞悉,心里其实腼腆,嘴上却仍要说着漂亮话,这种场面,的确令我难过。
  当我遥遥望到拼命引入注目,意图出尽风头的罗炳坤夫妇,慌忙回过头来之后,竟又看到另一幅同样是惨不忍睹的画面。
  天!
  我想,怎么富贵豪门内的人,其实尽是牛鬼蛇神?
  我所看到的是金佑堂的前度密友方婉筠。
  这些年,每逢城内有大型应酬场合,是必会看到方婉筠义不容辞地出席,甚为努力地饰演花蝴蝶,穿梭于场内花叶之间,尽力惹人注目。
  这份举止,隐藏着一个目标。
  方婉筠要寻找归宿,在于她已经年近半百之时。
  她原本是个相貌还可以的女人,年轻时配合淡淡的化妆,把轮廓衬托得显明一点,兼补了五官的不足之处,今人看上去,还真有几分吸引与可取之处。
  一近五十岁,脸皮开始发松,承载不了太多胭脂水粉时,还要不自量力,勉为其难,只有害惨自己。
  方婉筠的那一脸厚粉,总是随着她的笑容,在脸上颤动,害得在她跟前的人,有种要伸手去捧接脂粉的冲动,免得终于掉下来,令人手足无措。
  单是这个心理负担,就叫人跟她说话时,整个心神都不得安稳。
  说到服装,更是到达了“吾不欲观之矣”的地步。已是半百的女人,不论长得如何年轻,实质上如何貌美,在服饰的配搭上只能够走庄重的路线,才显大方。尤其是出席隆重宴会,站在一堆身分高贵的城中显要跟前,女人,只有端正文雅才能压得住。
  千万别穿暴露得近乎过态的肉感而非性感的服装。
  不单是牵涉到个人品性的雅俗高下问题,就以纯吸引异性的角度着眼,一旦让男人不劳而获,他们不会珍惜。
  任何事件的推动,都不妨有自动自觉的精神与操守。
  只除了吸引男性一事上始应作例外处理。
  最聪明的处理诱人身段的做法是只让男士们知,而不让他们见。
  惟其知而不见,才有寻根究底的兴趣。
  城内一位有名的富豪玩家,曾经说过这番话:
  “如果你出一百万去收买一个女人,二十万是看一般人看不到的身材,二十万是看一般人不常看到的脸孔,二十万是一般人不易听到的好说话,再二十万是贴身享受,余下之数是在事过情迁之后,不必为对方作免费宣传。”无疑是非常世俗的一番话,然,也有道理。故而不能胡乱自贬身分。
  由此可以想见,在没有特殊目的之下选穿自己喜爱的服饰,不论品味如何,还是有一份诚意,未可厚非的。
  像方婉筠,心怀鬼胎,屡屡以钓大鱼为大前提,在装修自己的工夫上,未免流于肤浅至极。
  单看她那件像游泳衣似的晚礼服,就知道她的手段与布局,都非常之低能。
  显不出矜贵的气派来,固然是一个缺憾。
  那裸露的肩膀,太窄太瘦,还不算是致命伤,最令人惨不忍睹的是那差不多要跌在外头的胸脯,一片苍白之中,有几丝幼幼的青筋浮现,那种感觉是很难叫人接受的。
  方婉筠若穿长裙,还可以,一旦以迷你热裤出现,那两片大腿的肉甩甩荡荡的,只能令人生一种感慨,顿觉时光荏苒,岁月催人。
  以这身打扮,穿梭于贵胄淑女之中,只是一份悲哀。
  当事人知道是悲哀,更添惆怅。
  当事人不以为是悲哀呢,益发可惜。
  为什么要弄成这个样子?真是耐人寻味。
  照说,金佑堂在世时,虽未曾予方婉筠合法地位,毕竟跟在老金身边凡三十年,多少油水是会捞得到的。做女人,只要稍有预算,把收入放一点在地产上头,实行最简便的投资保值,买楼收租,捱到这年头,不是可以优哉游哉地退休了?
  何苦如此现世?谁不是放条身子在江湖上操作,但总要有个谱,这包括退休的年龄在内。
  女人,劳累半生,还要自下半生开始再找寻角色,安顿自己,那就属于离谱了。
  方婉筠原是在金佑堂百货店里当售货员的。三十年前,金家的百货店还是在上海四大公司的垄断下,在本城内熠熠生辉,也就是从那时起,方婉筠被金佑堂看中,收起来,留为自用的。
  征战沙场三十年的老兵,一旦到退役之年,才发觉家无长粮,真是晴天霹雳。
  众所周知,金佑堂去世,家产全部归于其正室钟氏手上,连那堆亲生儿女,都要开始改为仰承家中老太的脸色,在外头的女人,有哪一个会额外受惠?
  还加上,风闻方婉筠好赌。
  金佑堂在世日寸,为此而屡屡吵着跟她拆伙,结果还是痴缠扰攘过掉半生。由此可以推想,金佑堂放在方婉筠户口里的钱就肯定不多了。所以说,一个女人的靠山必须是自己。
  方婉筠的靠山倒了,骤然发觉还有下半生的安稳日子要过,先是彷徨,继而张罗,就得出如今这个结果。
  刚巧会场鸡尾酒会里头,站在我身后的两位男士,正在畅谈业务之余,说—亡两句闲话,给我听到了,其中一位说:“老金剩下来的遗产你有没有兴趣?”
  “哪一笔?”另一个答。“当然是指在现场走动的一笔。”
  “得物无所用,怎会有兴趣?我家早已改用菲佣,不用老银姐之流。”我很自然的挪动脚步走开了,怕被对方发现自己刚站在他们背后,听到一切。男人嘴巴不干不净,拿女流之辈欺侮,固然是他们的过错与私孽。但,也真要怪女人不长进。
  我不知何解,每逢在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之中,便额外感慨。
  当然,能有景可触,对我,已是弥足珍贵了。
  曾经有过一段日子,我完全麻木。
  宴会中人都忙不迭地跑到我跟前,谈起那座司徒拔道的华厦计划,似乎“惘然轩”已成城中佳话。“福慧,你的市场推广术原来如此一流。”
  “江小姐,华厦将于何时落成,何时发售?”
  “福慧,预售之前,得给我一个电话。”
  “福慧,用包销方式出售会省却你很多麻烦,如果真有此意,我希望你会考虑我们地产公司。”
  “福慧,福慧,我已经给老友们说了,要买惘然轩,我有办法。”消息传得真快,依此走势看,这幢华厦末完成图则,已经售罄。价钱会不会是问题?
  我心想,大都会内口袋里真正有钱,以及可以把钱赚到手的人,何其多。只要把货品设汁得配合他们的口味,就可以了。
  这最近贸易及厂商会到上海去做香港货品的推销周,我是委员会成员之一,被邀作香港代表去主持剪彩仪式。陈列展销的货晶都是港商制造,非常精美,其中有一件货晶,摆在百货店中间展览,令我大惑不解。
  我问随员:
  “这是水床?”随员恭谨地答:“是。”
  “大陆人民会买水床吗?”
  “不知道,市场总要开拓,货品要销得多,只能不断找新的对象买家。”
  “水床售价多少呢?”
  “六干元港币一张。”我在心内惊叫:“谁买?”六千元不是个小数目,且水床绝对不是家用必需品。结果呢,大大出乎意料之外,一天之内,卖掉十九张水床。
  买主全是大陆个体户。
  在电视机、雪柜已经变成家家户户都有资格享用的今日,中国内陆大城镇的人开始自由运用余钱买自己喜欢的货品,只要对上他们的胃口就成。中国内陆的人心尚且如是,何况香港?故而,我满怀信心,惘然轩一定能顺利出售。
  一晚应酬劳累之后,我恨不得立即能躺到床上去,昏睡过去。
  回到家去时,已是深夜。佣人开了大门,即说:
  “小姐,有位姓葛的女士,一连打了两次电话来。”
  “葛?”我问。“是的,我把她的电话号码放在你的床几上。”我飞也似地,奔回睡房。果然,字条写上了一个酒店电话及房间号码。
  一阵如潮涌现的兴奋,令我浑身滚烫,人活像是被火烧着了似的。
  我下意识地抓起了电话,拨着号码。
  当对方传来声响,说:
  “君度大酒店。”我张大了嘴,竟骤然不能造声。我说不出葛懿德三个字。
  这三个字有如千斤重,压在我的舌头之上,教我无法口齿伶俐。
  从前的葛懿德是我身边的行政助手及闺中好友。
  如今的葛懿德,是菲律宾华裔首富邱仿尧的妻子,是我的情敌。
  这段恩和怨,早已埋藏于心底经年,也不去碰它了。尤其是邱仿尧夫妇都在菲律宾,不曾回港,那就不必自揭疮疤,自舐伤口,免得更伤心伤神。
  可是,人跑回香港来,且打算在我跟前亮相,那就是逼着我去面对如烟如梦、如泣如诉的往事了。
  如何是好?
  我弄不清自己心头的感觉。
  这一刻,我真尝到倒翻五味架的滋味了。
  “君度大酒店,请问找谁?”电话里头传来这句问话,吓我一跳,惊得随即把电话扔掉。不!过去的让它过去,不必重拾,不必回顾,不必祈盼,不必可惜,不必企图有什么新的发展。
  我缓缓地睡到床上去。
  身体疲倦,精神紧张,两种感觉加起来,十分的不好受。
  再疲倦,我知道,今晚也不可能入睡了。
  长盼天明的经验,对我是并不陌生的。
  过去的那几年,寄情工作的其中一个好处,是在体力与脑力不住操作劳动之后,最低限度有一觉好睡。
  想睡,拚命努力去睡,而终究睡不着时,那份烦躁,是天下间一种酷刑。
  忽然的,石破天惊,床头的电话响了起来。
  我翻起身,直瞪着电话,眼光炯炯有神,像看到一件宝物,又像见到魔鬼似的。
  完完全全地既惊且惧,却又隐隐有无限欢喜。
  会不会是葛懿德摇来的电话?
  这将是她在今晚找我的第三次了。
  并不出奇,葛懿德跟在我身边任事时,在银行内的能力是人人皆知的。她的工作成绩斐然,最主要的一点是具锲而不舍的精神,,凡是决定要进行的计划,一律以绝不放松、穷追猛打的手法,纠缠至成功为止。
  她的韧力惊人,令人不得不佩服。
  只要她下定主意要找我,她一定会找到且会在最快速的情况下完成。
  没有人可以抗拒小葛这种永不言倦的坚毅精神,必然投降,愿意跟她合作或妥协。
  我想,既已找上门来,就不再回避好了,生命中的福与祸反正是逃不了。
  我把电话拿起来,战战兢兢地喊了一句:
  “喂!”
  “是福慧吗?”对方的语凋极为轻松。声音是好听的,并不太熟,仿似在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传过来。
  “是的。你是……?”
  “小葛!”果然是她!“认得我吗?”对方问。怎可能不认得?
  “小葛,”我忽然发觉自己的喉咙有点沙哑:“你在哪儿呢?”
  “我们回港来了。”是的,“他们”回港来了。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像轰天雷,震耳欲聋,心胆俱裂。
  “旅游还是公事呢?”
  “仿尧要来这儿处理一些业务,计划比较长远,我们见面再谈好不好?”葛懿德说:“对了,仿尧要我问候你。”
  “谢谢!”我只能这么答,说着这话时,脸孔上有种湿濡的感觉,是眼泪掉下来了。“你稍等,我把他叫来跟你说几句话。”这稍等,有如地老天荒。我很想很想很想把葛懿德叫住,阻止她,然,又是出不了口。
  待听到一个男声时,仿佛大错已经铸成,心头蓦地有种沉痛与懊悔的感觉。
  “你好,福慧。”
  “仿尧,你好!”跟着就是一阵子的沉默。谁都没有再说话。
  “我们回香港来小住一段日子。”邱仿尧说。“嗯,很好,欢迎你。”又是无话。“懿德要跟你约见面的日子,请稍候。”邱仿尧于是把电话筒交回给他的妻子。“怎么样?明天出来见面好不好?”葛懿德喜悦地问:“实在急不及待地要见你。”我说:“明天比较忙。”“那就后天吧,或者明晚也可以。”要逃避又谈何容易。明天之后有后天,后天之后有大后天。我只好说:“那就明天晚上吧!”“好哇!”葛懿德这才欢天喜地地收线。从这一刻到明天晚上的相思难耐,在程度上将较平日骤增百倍。
  有道是,相见不如不见。我如今才知道这个滋味。
  不知道邱仿尧今晚是否能好好入睡?他会想起从前与我的种种情义吗?抑或过去的一切,于他已是一笔撇帐,根本已不存在了?
  明朝目睹我依然孑然一身,形单影只,仿尧会怎么想?觉得我是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不值得怜惜,是不是?
  他终于跟葛懿德成婚了,带着能干与美丽的妻子回来,向我炫耀,为证明小葛的聪明与我的愚昧?
  无可否认,得着像仿尧这种男人,是应该感恩的。
  零碎混乱的思潮,澎湃起伏,像要把我整个地吞噬。
  时间每一分一秒的爬行过去,直至相见的时刻。我整个心像要从胸口跳出来似的。
  手脚开始冰冷,我走进太平洋会所餐厅去时,觉得自己像个机械人,毫无生气地一步一步朝着目标进发,根据体内贮存的资料,进行一项操作。
  我站到葛懿德跟前去时,肯定是笑容牵强的。
  这跟小葛那从容得意的表情,完全是两码子的事。
  小葛欢天喜地地握着我的双臂,说:
  “福慧,你比从前更精灵,更美丽!”
  “不,老了!”我说。我真有此意。直觉上,小葛似乎比我年轻得多。
  这是心广体胖之故,对方看起来富态多了。
  “一点也不老。”小葛拉着我的手,坐了下来。这时我才发觉,没有邱仿尧在座。
  我不敢开口问。
  问了,好像我非常着重他的出现似的。
  这番表现,在人家的太太跟前,更不得体了。
  倒是小葛开始解释:
  “仿尧等会儿才来,他这人,一天到晚忙公事,原本说好了,什么事也扔在一旁不管,先来看老朋友的。谁知到了最后一秒钟,他仍要放业务在第一位,把我送到这儿来,就先走了。说等下办妥了事。再赶来。”我微笑,没有回话。“怎么样?好朋友不怕实话实说,你有了对象没有?”
  “我并没有你的幸运。”我说了这句话,才觉得有点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故而恼怒自己,微微垂下了头。小葛其实没有太留意我的反应,她只是笑着说:
  “鸡与鸡蛋的问题罢了,不是说,任何人的心思与时间放在哪一方面是看得出来的。是你不愿意尝试。”我没有回答。“你觉得我说得不对?”
  “不。”我摇头,道:“你太赏我面子。”
  “福慧,我说的是真心话,开放心灵非常重要,你不作出心理准备,怎会成事?我本身就是一个例子。”我以眼神相问。“你知道,当年我向你请辞,答应到菲律宾当仿尧的助理,只是觉得我在你身边的职务已经完竣,留下来,本身没有多大发展,也许还会惹你想起重重旧事,倒不如由着你与新人,创新事,过新日子。“到菲律宾去,是转换环境,也盼望能帮助当时意气极为低沉的仿尧,重新再站起来,注情事业。“一晃眼两年过去了,我从没有想过会跟他在私情上有特殊的发展。“直至有一段闩子,仿尧有车祸……”我一惊,问:“车祸?”
  “对,伤得并不严重,但总要休息一段时期,我才蓦然想象如果意外褫夺了他的生命,我会怎么样?一念至此,眼泪不期然掉下来,才发觉那两年,建立了一份深厚的感情而不自知。”
  “一旦发觉,就好比打开了心扉,让压抑着的感情一泻千里。“而仿尧在病中,紧紧地把它接住了。”如此简单的过程,造成了一段美丽无比的婚姻。我除了羡慕之外,不晓得应作什么其他反应。
  也许葛懿德说得并非不对。
  但,开放心怀,抒发感情,有对象会伸出双手迎接吗?
  唱独脚戏只会徒增寂寞,倍添惆怅,那滋味并不好受。
  明知户外昏天黑地,何必到外头张望。
  倒不如闭门思过,韬光养晦。
  我此举含义之苦,不足为外人道。
  葛懿德是身在福中,有人依傍,怎知贫困者之惶惑?
  “仿尧的选择极好,我为他高兴。”我只能如此答。“福慧,我并不介意自己其实是他的第二个选择。”小葛忽然如此说,很有诚意。我愕然,随即说:
  “过去有着太多的误解,不必再提了。”
  “不,福慧,我知道仿尧从不曾忘记你。他不应该忘记一个自己曾真心爱护过的女人,这是我应该接受的。”我忽然间心上像被捣了一拳似的,我不明白为什么对方要这样子提起。为了向我炫耀?
  还是为了故作大方,表示她今日的实至名归?太不可思议。
  也太恐怖了。
  一朝得志的女人跟小人一样,都在语无伦次,讲一些不必讲的话。
  我心上有气,直冲喉咙,卡在那儿,不上不下,弄得整张脸都涨红。
  葛懿德完全误解了我的反应,以为我是怕提起邱仿尧。于是说:
  “对不起,福慧,是我不好,胡乱再提从前的事,我只是想坦白告诉你,有关我心中的感受,以免我们日后的相处生了尴尬。福慧,请相信我,你仍是仿尧和我心目中的好朋友。”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咽掉了那口乌气,说:“当然,我们一直是好朋友。”说了这句话,微微瞪小葛一眼,心内想,这女人实实在在地假坦诚之名行使嚣张之行,令人气愤。没办法,胜者为王。如今,我再高高在上,在小葛眼中也不过是小流寇乙名。
  我一旦试图抬起头来,就看到了人家春风得意的一张脸,正向着自己蔑笑。
  我尽了最大的能耐才没有站起来,欠身告辞。
  幸好,小葛适可而止,把话题带到其他方面去。
  她告诉我:
  “仿尧最近决定,要把资金挪动到菲岛以外去发展。菲岛的政局一直没有稳定过,怕是一个颇漫长的僵局,对投资绝对没有好处。“仿尧审视过整个世界的经济及政治环境,还是数香港最具有发展的有利条件,所以他最终决定来部署了。”这么说,邱仿尧将有驻港生活的打算了。我警告自己,千万不可以把这个问题说出口来,否则是太觉着自己紧张邱仿尧的行踪了。
  于是我只能敷衍地答:
  “对的,香港的危机,并不比别的地方多。但,因危而产生的机会,却凌驾在很多地方之上。”“仿尧也是这么说,他认为中国市场的吸引尤在它对香港所能造成的威胁之上。”
  “小葛,你喜欢回到香港来吗?”
  “我的答案或许会令你觉得奇怪,我并不讨厌菲律宾。而且,我在那儿已有自己的事业。”
  “你一直是仿尧的贤内助。”
  “不,不,”小葛摇着头,说:“不是指他的事业。婚后,我另起炉灶。福慧,现今我拥有一间外销数字甚巨的首饰公司,利用菲岛的贝壳,跟真正的宝石混合在一起,镶成别致的首饰出售,不但打开了本地市场,且开始外销欧美,成绩好得连我也不敢相信。”“怎么会做起这门得意的生意来?”
  “结了婚,还倚靠在仿尧手边做事,好像有点不方便,当然,这个是心理作用而已。”
  “原本,仿尧就不赞成我在婚后还工作的,他希望我只做个贤妻良母,然而,还未有孩子之前,日子总是难于打发的。我是个闲不住的人,故此想找门小生意过日辰。”
  “终于,在一次偶然下,我突然灵感一至,就发觉可以设计这种新颖的首饰发售。”我不经意地问:“灵感从何而来?”
  “仿尧给我的。“有一个周末,我们到邱家的小岛上度假,漫步在沙滩上,仿尧忽然地给我拾起了一个粉肉色的贝壳,放在我手上。我把弄着,笑着对他说:“‘仿尧,你拾给我的贝壳与你先前送给我的钻戒,在我心中一样闪闪生光。’”
  “玩罢了,把贝壳放在戒指旁,脑海中立即浮现一幅美丽的组合图画,灵感就是这样子来的。”还有比这更美丽的故事吗?在爱情的诗篇上,技巧地添上了一些银钱的符号,浪漫得令人精神奕奕。
  是太美妙了。
  曾几何时,美丽的贝壳放在我的手上,一样闪着柔和婉转的晶光,有甚于钻石。
  那邱家的小岛上,印满了我与邱仿尧的足迹。
  月明星稀,两个人都突然从睡梦中转醒,借着月光看到对方俊秀的面容轮廓,仿尧伸手轻轻地扫抚着我的鼻尖,柔声地说:
  “你醒了?”“嗯!”我点头,那双剪水似的瞳眸忽而闪出泪光。“怎么呢?”仿尧问。“如果有一天,睁开眼,睡醒了,看不见你,日子怎么过下去?”
  “傻孩子!”仿尧笑,一把将我拥在怀内。“不傻,我不傻。仿尧,我怕,怕会有那么一天。”
  “不怕,不怕!”仿尧吻着我的头发,一直至耳根、嘴唇、下巴,沿沿而下,每一个吻,都轻巧得像拂在草原之上的一阵春风,柔和之中有它一份执着的劲道,教青青嫩草无法不含羞带笑地微垂着头,迁就而驯服。春风吹罢,焕然一新,我那嫩白的脸额上,竟留下斑斑汗印,娇慵欲滴,有如青叶上承着水珠似的。仿尧见着,心上又是一动,说:
  “起来,我们游泳去,好不好?”在月夜里?我一想,笑了,两情眷恋,以至销魂透骨,柔情再配以绝景,多么的可爱。
  我于是翻身而起,拖了仿尧的手,直奔出海滩去了。
  面前好像是深黑一片,然而,有情人温热的手互相握着,暖流直透心窝。海水在我俩的故意拍打下,溅起来,在月色照耀下,使沉寂的海面飞跃出银白的一撮撮水花来。
  我俩差不多要在水中载歌载舞,辗转翻腾,直玩得累透了,才爬上岸,直挺挺地睡在沙滩上,仰望着繁星点点,兴奋得不能自己。
  “福慧,请对星星说话,告诉它,我们永不分离。”
  “啊!”我抱紧了仿尧。“来,让我们向星星起誓。”
  “不,不,”我阻止他:“心知心照,足矣。”
  “福慧,嫁给我!”
  “仿尧。”
  “答应?”
  “干肯万肯,可是,仿尧……”
  “别说下去,你的第一句话已经足够。”邱仿尧从身旁的沙滩胡乱抓了一把,把一个小贝壳抓到手,放到唇上轻吻,再交到我手上去,说:“这是订婚信物。”
  “仿尧,仿尧,谢谢你!”
  “你会喜欢它?”仿尧指指小贝壳问。“有甚于全世界最矜贵的珍珠宝贝。”是的,那小贝壳,我一直保存着,直至如今。可是,海滩上的贝壳真是成千累万,何足珍贵!每天每时都可以拾起来送赠情人。
  邱仿尧曾俯身拾过多少回?
  我苦笑。
  我把话题支开了,绕到商业发展上头。
  当然也把最新近的兴建惘然轩的计划谈到了。
  “你真的好心思!”小葛说:“这惘然轩还未发售,已经满城传诵。”
  “总要动一动商业脑筋才可以赚钱,别把伧俗的一回事说成那么诗情画意。”“福慧,你在妄自菲薄。”只有缺乏信心与安全感的人才会如此。我又再次把小葛的关怀视作别有用心的讽刺。
  人与人之间一旦有了心病,什么甜话都会变酸,什么正常行动都会化作歪行,什么细腻心思都会被视作小器。
  我或者在事后会得惭愧,但我不能控制自己的敏感程度,总是往歪处想。
  两个女人一直东拉西扯地谈着,一顿饭已吃完了,且用过了咖啡及甜品,邱仿尧仍未出现。
  “仿尧这个人真是,要是我们等着他来才吃饭的话,怕要饿扁了。”小葛嗔怨道:“究竟是来抑或不来,总应该给我们一句话。这样子无影无踪,真叫人不知如何是好!他总是一头栽进生意里,就六亲不认的。”
  “我看,”我有点不耐烦:“我要回家去了,还有一叠文件等着我看及签批,明早又是一大清早就得开会。”
  “仿尧很想跟你见面畅谈呢!”
  “机会多着呢,是不是?你们不是要小住吗?”
  “对。我或会来往港菲之间,可是仿尧在这半年,必须在港长驻候教了,你和他真的不应没机会碰面。”我是差不多没等对方说完,就截住她的话,说:“有空总是爱跟朋友聊聊天,轻松一下。可惜,住在香港的人,都忙,彼此有心就成了。”就罢,欠身告辞。这一晚的会面,对我来说是至大的没趣。
  回家的路上,以至于睡到床上去时,只有一个问题萦绕心间:为什么邱仿尧始终没出来?
  小葛明明说他答应赴会的,临时又改了主意,是真为生意?抑或其他?
  我江福慧不知多少次假借生意为名,推掉很多应酬约会,其实是心上不想去,找个漂亮借口而已。
  邱仿尧也是这个意思吗?
  他不赴约,是为了不想跟我见面?
  见面有什么打紧呢?如果已经成为朋友的话,畅叙只不过是生活的一个必然环节,有如每日的洗澡如厕一样普通,自然与必须,并不特别。
  除非他仍憎恨我,不屑相见。
  或者他怕见我,以免增加伤感。
  这就表示仿尧对我还有一份难以磨灭的感情了。
  再朝这个方向想下去,结果却是乐观的。
  有些人拒见心上人,以免难以控制潜藏的感情,怕原来仍是干柴烈火,一触即发,这又是另一种情操。
  仿尧是前者抑或后者?
  我扪心自问,是希望仿尧也是哀莫大于心死,还是难舍难离,柔情未了?
  万一我想的、希望的、期待的,跟事实距离极大,岂非又把自己升上半空,再摔下来,再多一次的粉身碎骨,就凑不全了。
  一连几天,心绪不宁,我已不自觉地消瘦了一圈。
  连每天都见着我的秘书都觉察到了。
  秘书是知情识趣的,看上司骤然消瘦,事必有因,于是做事额外审慎。
  这天,她很恭谨地问我:
  “江小姐,文艺书城的董事总经理廖日华等会儿约了你在文华酒店咖啡店见面,你没有别的要紧公事,要把这个约会改期吧?”
  “没有,可是,为什么要约到外头去见面呢?他不可以上利通银行一转?”秘书有点难为情,说:“廖先生认为在外头见面比较适合。”
  “为什么这儿不适合?”我追问:“他没有解释吗?”
  “他说,一般跟他们谈出书合约都在外头找地方商议,他们没有到别人办公室去探访的规矩。”我心上有点不高兴,很觉得这姓廖的有点趾高气扬。既已约好了,就沉着气赴会,看看他怎么说吧。
  我到文华时,那姓廖的还未到。
  一候就是十五分钟,我正不耐烦地按动手提电话回银行去查问有没有约错地点,才看到跟前站立了一位年近半百,个子矮小的男士,对我说:
  “是江小姐吗?”我打量对方一会,回应道:“你是文艺书城的廖先生?”对方点头,坐了下来,就说:“对不起,没想到会塞车。”我因而对这姓廖的有了个并不算太好的印象。“江小姐,听说你有兴趣要出一本自传式的小说?”
  “是自传式的小说,可不是我的故事。”“江小姐的故事如肯面世,会有一定程度的吸引力。”
  “你过奖了。”这句话是我在很不情不愿之下说出来的。我觉得廖日华在有意揭我的疮疤。“我是认真的,知名度高的女人,肯把她们的故事披露,本身已具宣传价值。”“我的这本书说的也是名人的爱情故事,是家父和他所爱的女友的整个恋爱历程。”
  “可以用真实姓名发表吗?”“这怕有一点为难,因为作者已是古人,她的遗愿是把小说发表,但男女主角用的是假名。”
  “那就是说,故事中人可以是你或我,这就完全起不到什么吸引作用了。”
  “她写得实在感动。”
  “文坛上有很多猛将,下笔如龙似风,然而,出版的书都不畅销。”
  “不是每本书都卖几万本,才有出版的价值吧?”“当然不是,如果出自名家之手,当然不可同日而语。”我心中更气,问:“那么,这次叙会岂非阻碍了廖先生很多宝贵时间?”
  “也不尽然,我认为跟江小姐交个朋友是好事,且如果江小姐要出版这本书,或者可以用合作方式,你能关顾全部制作费用的话,我们文艺书城的招牌可以借你一用。”
  “还有其他的条件没有?”
  “没有了,我提出的条件已经非常可观。”廖日华瞪着我,又说:“江小姐不在意这个小数目吧!”我把身子往后移,板得直直的,却相当悠闲地说:“出版一本这样的书,要印刷得精美一点的,制作费要多少?”
  “那要看精美的程度与数量的多寡而定。如果以一万本为基数,可以容许十多元一本的制作费,不是全部四色图片的话,整本书已经能出落得相当高雅。”
  “那么,我得回的是什么呢?”
  “把书卖出去之后,有百分之十的书价是版权费,给作者的。”
  “书价定为若干才算配合市道?”
  “既是字数在二十万以上,又印刷精美的话,即使非名家手笔,也得卖四十元左右。”
  “那我们卖掉一万本,就可以有六万元,是不是?”
  “是,以一本书拿六万版税,很可观。况且,以江小姐的地位,怕也要自己买一万几千本留为纪念兼送赠亲友。”我笑,说:“廖先生真是深得我心,更是个非常精打细算的人。难怪文艺书城是本埠著名的出版社与连锁书店。”
  “江小姐过誉了。”
  “别的出版社合作条件不知如何?我倒是有兴趣探讨一下,再给廖先生答覆,你不会责怪我的坦白吧!”
  “不会,我们对自己极有信心,别的出版社出的书,销量与声望都不及我们好。”
  “这个自然,之所以商号信誉值钱就是这个原因。”我很有耐性地继续说:“倒有一事要请教前辈,你们对于发掘新作家与培养读者对书本质素的要求方面,有什么心得?”
  “捧新作家真是地老天荒的一回事,名作家都自动朝我们靠拢,就毋须太着意于新作家了。待别的出版社出了力,成了名了,自然往我们书城来投诚,不是吗?至于读者兴味,我们随市场走势做生意的人,是我们听他们的,不必倒转来办。”
  “啊,是这样的。”
  “话说回来,如果江小姐肯用真实姓名出版,合作的条件可以另议,例如把版税提高,也未尝不可。”
  “我考虑吧!”
  “当然,我静候佳音。”我回到办公室去之后,一坐下来,立即按动内线电话,给秘书说:“接陈家辉。”陈家辉是本城著名利达商人银行的总经理,我的其中一个私人投资顾问。陈氏年轻有为,才四十岁就坐上此位,城内很多大公司上市,都是他一手经办的,更厉害的是他主持过几次震撼金融企业界的收购战,战绩彪炳,因而威名远播。
  这起像陈家辉的青年才俊,除了年薪二三百万之外,最主要的收入来源其实是专门服侍两三个城内的贵胄,为他们揸盘买卖股票,所赚到的利润之大,不可言传。
  最简单的一条道理,知道一两个大户的股票买卖情况,这条线索就是赚钱捷径。
  我一直是陈家辉的大客户,我个人的股票投资额颇大,因为继承了父亲庞大的遗产,除了家庭基金的调动,由我决定之外,我名下拥有的现金,亦必须分散投资,股票所占的比例不算少。
  陈家辉虽不是唯一为我服务的股票投资经理人,但由我身上所能获得的利益已经相当可观。
  尤其是我因银行业务的关系,跟很多中小型企业人士相熟,当他们认为单是银行借贷,已不足以使生意充分发展时,我会把陈家辉介绍给他们,筹划上市,向公众集资,再行拓展。
  一旦成为一只有潜质而被公众看好的股票上市总包销,收益相当可观。故而,陈家辉对我异常尊敬。
  谁在世上对自己的米饭班主不是言听计从?
  电话里果然在不久之后就传来陈家辉非常轻松愉快的声音,听得人精神为之一振。
  “福慧,你好!”
  “家辉,有件事要重托你办一办。”
  “定必效劳,我现在就造访。”
  “不,很简单的一件事,不用劳你大驾。”我说:“我在电话里头说给你听就可以了。”
  “洗耳恭听!”
  “家辉,给我把那间文艺书城收购过来。以后就看你的手腕了。”
  “文艺书城?你对文化事业有了浓厚兴趣?”
  “对,志在必得。”
  “照常理看,出版社与书店的盈利不算高,且入货与出货不成比例,换言之,总是前者的数目大于后者,更需要充裕的游资去营运这盘生意。换言之,投资额大,相对地盈利就会减少。”陈家辉似乎越说越觉得整件事很滑稽。以我的身分与身家,今时今日,大把企业可以进行收购,干什么会动到出版社与书店的脑筋上来。坦白说,如果做那些成本大,而回报机会小的生意,投资出版事业,倒不如做电影老板还比较好。
  理由有二:其一是电影以每一出计算,投资一次,觉得不划算或没有兴趣,大可以鸣金收兵,那个宽松度提供了可进可退的方便,是一个吸引。做生意,当然要顾虑到有尾大不掉的危险。
  其二:是当电影老板最出风头,一大群明星导演拥护之下,自然而然星光熠熠,不知多么威风八面。且自动在群众心目中升格而为巨富,这项宣传费已价值不菲。
  当出版社与书店老板,非但没有这起风光,而且面对一班文化中人,与商家的品性头脑有一定程度上的距离,要相处愉快,怕要花多一点劲力,而得回来的利润,却少得可怜。
  陈家辉完全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对一家出版社感兴趣,太不可思议了。
  当然,他不便深究个中原因,只从事情的表面分析给我知道,聊尽责任。
  可是我再重申前议,说:
  “家辉,你看着办,若是盈利不高的话,你能把收购价格控制得好一点,我就很感谢了。”这就是说,无论如何,我非常地想实行这件事。既是主意已定,再说什么也是枉然,反正朝廷不会使用饿兵,陈家辉便恭谨地答:
  “好,我会尽力而为。”商场上,我的名气已在这几年之间奠定下来。我心目中想要达到的目的,总会得心应手,鲜有败绩。陈家辉在敬佩之余,心甘情愿地附骥尾。对我的信与服,除了为着我的干劲与财势之外,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令陈家辉以及商场的年轻精英欣赏。
  就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给予合理,甚至近乎优越的报酬。
  谁为我拚了劲、流了汗、费了心、尽了力,我知道,一定图报以甘辞与厚币。
  千万别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不少的亿万富豪都有一种心理,认为能替他们办事,是一种特殊的荣耀,并不需要太多的报酬。正如大导演执导的电影,演员的薪酬可以降低,因为影片质素以及卖座有保障,又如在销路好的传媒机构做亮相工作,公司当局没有倒转来征收广告宣传费已经相当赏员工面子。
  富豪们认为,只要把那个跟在他们身边任事的身分表露人前,就已经相当值钱。
  这当然有理由,所谓近厨得食,既是天子脚下的红人,油水是不可能揩不到的。
  然而,别说是真才实料的人才,要鞠躬尽瘁地提供服务,就算是傍友,也都要出心出力。那个努力的过程无论如何应该得到合理的直接回报。
  我是那种不愿意以自己财势去占劳工阶层半点便宜的人。
  故此,我手下的将帅,不论是全职的助手,抑或是商务的合作对象,都一视同仁,奉上重酬。
  我只要求拿了我钱的人,以相等或超值的工作表现还报,就可以了。
  换言之,只要物有所值,我完全不介意付出。
  跟我这种人交手做生意,其实是相当好的。那些名牌服装店就最欢迎像我这类顾客。
  我有一个习惯,就是对那些信任的名店,只要什么时候他们一有新款货色,便可以直接送上门来,我一定照单全收。
  我是名副其实的最容易也最难讨好的顾客。
  是前者抑或后者,只在乎货品的质素。能够货真,很容易价实。我非常乐于让对方赚个公道的欢喜钱。
  这最近几天,我尤其注意服装店送来的货色。这种近乎紧张的态度,可又有点反常。
  平日名店送来服装,搁着凡几天,我才找个时间空隙去试穿。现在,新货一至,立即套上,在主席房内的更衣室镜前,左顾右盼,甚至嘱秘书,追问其他服装店,看有没有新款时装运到。
  我下意识地觉得必须要好好装扮自己,希望以一个高贵得体的包装,令自己顾盼生辉,炫目人前。我知道有一个心上牵挂的人,可以随时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不要给对方一个稍比从前逊色的印象。
  自从小葛出现之后,我每晨早起的第一件事,便是跑到镜前去,看看自己的颜容是否一夜憔悴。我必然细细地装饰过,才踏出门去。每一个业务场合,每一个应酬节目,甚而每一趟走在街上,都有可能跟我既情愿又不愿重逢相见的邱仿尧碰头。
  我的这个沉重而微带喜悦的心头压力,逐日加重而不自知。
  我越是担心、忧疑,越发觉事实跟想象和预测距离甚大。
  所有的商务午膳,黄昏酒会,隆重晚宴,以至于假日的各式应酬聚会,我都未有碰见过邱仿尧。有好几次我遥见一个熟谙的身型在闪动着,心上立即怦怦乱跳,以为是相逢时刻了,可是,当对方由远而至,定睛一看,原来不是冯京,却是马凉。
  心头所承受的震荡,使我越来越沮丧。好比被人家扯上半空,霍地掉到深渊去似的,那种忽高忽低的心情,是种难以言宣的委屈与折磨。
  让一个人生了希望之后,再让他失望,情况比从来不给予他指望更糟糕。不要让一个人先惶惑,患得患失,才肯定他的一无所有,更是折磨。
  每当我回到家里去,凝望着镜中浓妆盛服的自己,苦笑连连,无穷的恨与怨一下子袭上心头,显得漫漫长夜,是如许地孤清与寂寞。
  我躺到床上去时,只有一个祈望:明朝,最好有一宗天崩地裂的公事发生,好让我可以全神贯注,不想其他。
  果然,我如愿了。
  银行的财务总监与公司秘书,早已预备好一份年报的草稿,把一大堆数字放在我跟前,请我定夺。
  主席报告,固然是很考功夫的一节文章,就连应该向股东如何汇报盈利,派息多少,都是一门商场的艺术。
  请别忘记,任何艺术都是价值连城的。艺术又不单是放在博物馆内陈列之物,连本城从前的财政司亦会承认:“逃税是罪行,避税则是艺术”。换言之,在法律容许与保障之下,能够避到不纳太多税项,这门艺术所带来的利益,是可以很可观的。故此,我年年一看年报,就必头大如斗。
  这也正正遂了我的心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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