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怪爱整人 第一章

  亮晃晃的阳光将柏油路蒸出一层热气,马路上的行人纷纷走避到骑楼下,炙热的高温让每个人脸上都透出一股烦躁。
  寂静无人的巷道内,一间门口堆满了电脑荧幕、报废主机的两层楼老旧水泥建筑物里,一个发色微褐的年轻男子,坐在布着铁锈的工作台前,埋首于杂乱的电脑零件、电线、检测仪器里。
  在年轻男子的身后站着一位穿着邋遢,戴一副黑色胶框眼镜的中年男子,屏气凝神看着年轻男子维修摆在桌面上的主机板。
  “好了……”左桀放下手上的工具,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清俊干净的脸。“组装上去,测一下,应该可以开机了。”
  戴光荣将主机外壳搬上桌,俐落地一一装上其他零件,插上电源,按下开关。
  两人都盯着那个随手拿来用的十五吋老旧电脑荧幕,看着一行行英文字幕往上跑,最后,终于等到WindowsXP的开机画面。
  “成功!”左桀咧开嘴角。
  戴光荣不可思议地点头又摇头。“阿桀,真有你的,我搞了一个晚上,就是找不出原因。”
  “瞎猫碰上死耗子吧!”左桀不以为意地笑笑,站起身来。
  “你这只瞎猫也碰过太多死老鼠了吧!”戴光荣是这间中古电脑家电维修站的老板,从小就喜欢拆解各种电器产品,最后迷上不断更新、充满挑战的电脑硬体,他技术不差,但发现左桀这个年轻人简直就是天才。
  一年前左桀经过他店门前,问他那些淘汰的零件要怎么处理,其实能用的零组件都拆得差不多了,最后剩下的东西也只能送去资源回收场。
  左桀居然有办法从那些垃圾中,当着他的面东凑西凑又拼装出一台虽然速度不快但堪用的主机出来,把他震傻了。
  左桀还说那台电脑是要送给一个原住民小朋友练习打字用的,绰绰有余了。
  从那次起,只要遇上什么疑难杂症,他就CALL左桀来,从未失望过。
  “我说阿桀,你就来我这里工作吧!那些我没办法处理的零件全部归你,你爱送谁就送谁,薪水虽然不比大公司,起码也稳定。”
  左桀皱起眉,敬谢不敏。“我说戴光荣先生,你愈来愈像老头子,见一次说一次,改天我拼一台录音机给你,省得你老说同一句话。”
  “就是说了没用我才要再说嘛……”戴光荣捶他一拳。“你是怎样?嫌我这又脏又乱又没冷气,待不住啊!”
  “你少在那里装可怜,又不是没去过我住的地方,好不到哪里去。”左桀回敬他一拳。
  “不然是怕我欠你薪水喔?”戴光荣用脏污的手捏捏他白净的脸颊。
  “不想太有钱还犯法咧!”左桀拨乱戴光荣那一头原本已够乱的头发。“你CALL我就来了,啰嗦什么啦!”
  戴光荣没辙,这些话若是录在卡带上,播放这么多次,磁带也早该磨坏了。
  “喏,技术支援费。”老板从口袋掏出两张千元纸钞给他。
  左桀又抽出一张还他。“你也搞了一个晚上,不用工钱喔!”
  “你弄好的,当然全给你,喂──”
  他话还没说完,左桀已经拔腿溜了。
  “这家伙……啧!可惜。”望着左桀的背影,他也只能叹气,明明就有天分,为什么要这样放弃自己?
  左桀潇洒地举起右手向后方的戴光荣挥别,将钞票随意塞进口袋里,走回住处。
  这里离他住的地方仅距离两百多公尺,是同一时期完工的房子。
  而他住的房子,一楼是店面,他住二楼,出入都从后方加盖的铁制楼梯。
  还没走到楼梯底层就听见二楼窗户传出的麻将声,他长腿一跨,两步并作一步,跳上楼去。
  打开门,里头的人看见他回来,只意思意思打个招呼,根本已经把这里当自己的第二个家。
  左桀也很习惯朋友在这里自由出入,他二楼的门从来不锁,像间简便旅舍,不必登记,不必通知,朋友想来就来,爱待多久就待多久,一切自便。
  走进浴室洗个澡,才出来便有人向他告状。
  “阿桀──我一家烤肉三家香啦!他们都胡我的,你快来帮我报仇。”
  “谁胡你胡最多?”左桀走过去,站在那人身后。
  “他!”哭诉的人指向对家。
  “好,我帮你报仇。”左桀盘腿坐下,加入麻将战局。
  其实,这只是朋友间的消遣,输赢顶多一、两千元,不过,左桀牌技惊人,所有人都想赢他,不为钱,而是一种光荣战绩。
  “嘎吱──嘎吱──轰轰轰──”
  外头还是高温炎热,老旧电风扇无力地送出一点也不清凉的热风。
  一圈下来,局势已经改写,左桀成了最大赢家。
  “靠!阿桀,你这台古董电风扇可以送进博物馆了吧,吵死了。”
  “我就爱它吵,不爽的话多贡献点,帮你装冷气,呵……”左桀曲起一腿,唇角叼着烟,眯起眼,笑着将桌上的钱拢至桌角。
  “要胡你的牌还真他妈的难,真会闪,你神算啊!”牌桌上另一名男子懊恼地说。
  “不是神算,要靠这里算。”左桀指指脑袋。“想胡我的,回家再练个十年。”
  “你脑筋这么好,又不像我们,找个正经事做不早飞黄腾达了,干么还窝在这个破地方?”
  朋友们都知道左桀的能耐,偏偏他又是凡事都无所谓的调调,虽然很喜欢混到他这儿来,可是更希望他有非凡的成就。
  “飞黄腾达干么?饿不死就好了。”左桀扯着笑,瞄一眼自己这活像难民营的住处,又将视线摆回牌桌上。
  他就喜欢这样清贫的感觉,豪宅华厦又如何?像他老爸那个家,由一堆“高级建材”、“尊贵摆设”堆砌而成,缺少了温暖,犹如帝王陵寝,说穿了,不是活人待的地方。
  “对嘛……桀,装一台冷气啦!你看,我脸上的妆都快糊了,丑死了。”一名冶艳女子前胸贴着左桀手臂,嘟起红唇抱怨。
  “冒点油,顺便卸妆多好,你的美丽与否跟妆没关系,乖。”左桀好笑地说,抬起大手揉揉女子的头发。
  “厚!你的嘴巴还是这么贱。”女子佯怒,往他细瘦紧实的腰间一扭。
  “好、好、好,不打牌了,我们去撞球,撞球场有冷气,我请客。”左桀将麻将往桌面中间一推,站起身来,问道:“阿达咧?”
  “还在厕所里蹲着,不知道又吃了什么,拉了一整个早上。”
  “这个‘屎王’……”左桀走到厕所前,敲敲门,朝里头喊话:“阿达,我们到楼下等你,拉快点。”
  转身,将阿达脱在门外的垮裤拾起,往肩上一甩,冲着其他人贼笑,用唇形无声说:“走喽……”
  所有人捂着嘴笑,这个左桀,就是爱整人,不过,他天生拥有聚集人气的魅力,大家倒也被整得心甘情愿,开心就好。
  一群人浩浩荡荡从后方阳台加搭的铁梯走到楼下,楼下是一间花茶专卖店。
  蓝白相间的遮雨篷底下摆着两张白色塑胶桌椅,简单的不锈钢茶摊,摊位后方的隔墙上贴着一张大尺寸薰衣草花田的图片,门口摆着几盆波斯菊,虽然店面不很起眼,位置也在小巷口,但因为附近住了不少实践大学及德明技术学院的学生,生意还不错。
  “十杯绿茶,正常──”一群人抵达一楼时,左桀朝茶摊喊了声,懒得算有多少人,直接取整数。“还要一杯柠檬草,温的。”
  “桀,我不要加糖。”
  “我想喝柠檬多多,酸一点。”几个女孩子怕胖,揪着左桀的衣角,撒娇要他重新点一次。
  “啧,啰嗦。叫什么喝什么,每个人都点不一样,记不住啦!”他皱起浓黑的眉毛,以食指轻戳那些撒娇的女孩额头。
  没多久,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二楼冲下来。
  “我的裤子被偷了──
  这时,一个染成金色头发的瘦小男子在腰间围着一张薄薄的麻将纸,神情慌张地冲向左桀。
  “唷!这样搭配不错嘛……”左桀勾着唇角,颇欣赏地打量阿达的新造型。
  “别啦……阿桀,拿件裤子借我,这样很难看。”阿达苦着一张脸,丝毫没怀疑自己被整,以为裤子真的被偷了。
  那是阿达唯一一件没有破洞的裤子,宝贝得很,生怕弄脏,更别说发现不见了有多紧张。
  “阿达你个子那么小,穿阿桀的裤子都可以拉到腋下啦,我看连上衣也省了。”旁边的人起哄,笑着。
  “是说……阿桀,这么热,你干么还披着外套?”阿达看向左桀的肩上。
  “喔……”左桀瞟一眼,将裤子扯下。“不然这件‘外套’让你围着好了。”
  阿达接过“外套”,翻了翻,愈看愈奇怪。“这件是裤子,而且,跟我不见的那一件……好像……”
  “哈──你真的是阿达咧,就是你的裤子啦!”左桀将小个子的阿达揽进臂弯里,扒扒他的一头金发。
  阿达这才恍然大悟,也跟着大笑。
  “咯咯……咯咯……咯咯……”
  忽然一个奇怪的“间歇性倒抽气式笑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大家纷纷寻找笑声来源。
  来源就在花茶店里。
  “新来的?”左桀走向茶摊,手肘靠在台面上,注视着那个笑个不停的女孩。
  “咯咯……嗯……咯咯……”许树茵从这群人走过来时就不自觉地聆听他们的对话。
  没办法,这群人太张扬、太耀眼,旁若无人,青春恣意。
  一个人只身从嘉义到台北念书的她,看到他们就想起家乡的玩伴,羡慕他们有伴同行的幸福。
  “你怎么黑得像巧克力?”左桀盯着许树茵的脸,没看过女孩子的肤色像她这样“阳光”的。
  “呃……”笑声乍停,许树茵指指自己的脸颊。“褪色了吗?”
  “什么意思?”褪色?难不成她还是故意涂黑的。
  “前阵子我妈说我黑得像煤炭。”她笑着解释。
  “哈哈,如果跟煤炭比起来的话,的确是褪色了。”左桀捧腹大笑,笑得左耳上的圆环一闪一闪的。
  “因为帮忙采茶……就晒黑了。”她尴尬地吐吐舌头。
  “采茶?采茶姑娘来卖茶?”她的“工作经验”让他觉得很新鲜。
  “采茶姑娘?”许树茵听到了,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不然要怎么说?”他挑眉问她,这女孩这种笑法,他很怕她断气。
  “怎么说……?”她侧了侧脸,认真地想了想。“这样说是没错,不过姑娘很少,都是欧巴桑、欧里桑啦!”
  “你几岁?”
  “二十二岁。”
  “那你还是姑娘嘛,以后我就叫你采茶姑娘。”
  “欸──不要啦──能不能换一个好听一点的?”
  “不然……就小煤炭。”左桀换了一个,逗她。
  她犹豫片刻。“还有别的好选吗?”
  “没了。”他想大笑,却板起严肃正经的表情。
  “噢……”虽然沮丧,但也没再抗议,将封好的饮料杯装进塑胶袋里。“你要的茶好了,柠檬草的做了记号。”
  “喂──”左桀回头喊了声。“来拿自己的茶。阿达,这杯你的。”
  他将柠檬草递给阿达,自己则拿起吸管随手挑了杯绿茶戳进去,喝了起来。
  “为什么阿达喝柠檬草,我们就只能喝绿茶?”女孩们抗议他偏心。
  “他‘锉赛’,你们也‘锉赛’吗?”
  “你很恶心咧,什么‘锉赛’”他一句话引来一阵围攻。
  “咯咯……咯咯……”许树茵听了忍不住又笑出来。这个人说话好好笑喔!
  “小煤炭,我们走喽!”左桀将钱摆在台面上,勾起剩下两杯饮料的大塑胶袋在手上晃啊晃的,一群人就这样又浩浩荡荡地走了。
  “慢走……”许树茵将钱收进底下抽屉,不自禁地踮起脚尖探头出去,看向那个高高瘦瘦,说话很好笑的男生,阳光在他身上的白衬衫上闪烁。
  “阿桀来过了?刚听到他的声音。”一名女子从后方走出来,将落在颊边的发丝往后拨,是这间店的老板娘温怡芬。
  “我不确定那个人是不是。”许树茵回答。
  “高高瘦瘦的,褐色头发,叫十杯绿茶?”
  “对、对、对,他刚刚还加了一杯柠檬草。”
  “嗯,那就是阿桀了,住我们楼上,柠檬草是给阿达的,他肠胃不好,好像是以前经常饿过头,饿坏的。”
  “是喔……”许树茵听了很难过,因为她刚刚竟然还笑了。
  “树茵,红茶我泡好了,后天小尧生日,我想上街帮他挑个礼物然后直接去保母那里接他,你一个人有没有问题?”说到她的宝贝儿子温礼尧,温怡芬瘦削的脸颊光亮了起来。
  “没问题,各种花草冲煮的时间我都记起来了,有问题的话我会打电话给你。”许树茵微笑道,露出可爱的小虎牙。
  “谢谢你,你很努力,学得又快,帮了我不少忙。”温怡芬很喜欢许树茵笑起来憨憨的模样。
  “别夸奖我,我会不好意思……”她说着说着就脸红了。
  “那我走喽,晚上我会过来关铁门。”温怡芬脱下围裙,收进置物柜里。
  “拜拜,路上小心,要带小尧来喔!”许树茵奋力挥手,满脸笑意。
  许树茵目前是服装设计系大四生,和另外两位同学合租一间小公寓。
  从小,她就喜欢缝缝补补,车车枕头套、桌布,帮邻居小孩做衣服,她的梦想是成为一个童装设计师,她爱小孩,从孩子身上,总能感受到单纯的快乐和无限可能的希望。
  为了不增加家里的经济负担,她瞒着家人偷偷打工,加上沉重的作业压力,每天都累得像狗一样,要不是浓厚的兴趣支撑着,恐怕早就放弃了。
  不过,她很幸运,总是遇到好人、善良的老板。
  她现在的老板温怡芬,文文弱弱的,二十八岁,独立扶养一个两岁大的孩子,知道她白天还在上课,给她弹性的上班时间,平常晚上六点半到九点半,假日下午两点到晚上九点半,让她留点时间做作业。
  这时,她脑中闪过刚才那个身影,高高瘦瘦的,左耳穿着一个小圆环,穿着薄薄的白色衬衫,看起来有点邪气,嘴巴有点坏,可是笑起来的时候,又像阳光穿透连日的厚重乌云,让人也跟着心情明亮起来。
  “阿杰、阿杰、阿捷?”许树茵猜想着他的名字怎么写,也纳闷他明明就住在楼上,上班五天,却到今天才遇见他。
  他是学生吗?还是已经在工作了?
  那个瘦小的阿达,怎么会把肚子给饿坏了?
  这些奇奇怪怪的问号使得许树茵对那群人多了几分好奇,也开始期待未来还能再遇见“他”。
  左桀与一群朋友走出巷口,突然有人冒出一声讥讽──
  “你们看,那辆车的车牌号码,四个九,要一、二十万吧!”
  “凯子。”另一个人回应。
  这就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看待上流社会生活的眼光,一块废铁,居然要一、二十万,比他们全部家当还值钱,世间还有公平吗?
  左桀瞥了眼,脸色沉了下来,向其他人说:“你们先去吧!我去买包烟。”
  待所有人走远后,左桀斜靠在电线杆上,从口袋里摸出烟,点上。
  一位穿衬衫打领带、年纪约三十出头的男子,从那辆车牌四个九的高级房车走出。
  “少爷。”男子对着左桀说。
  左桀仿佛听而不闻,视线落在远方,继续抽他的烟。
  “老爷想约你吃晚饭,让我来接你。”男子面无表情,转述老板的话。
  他是左桀的父亲左康生的私人司机,因为左康生对他有知遇之恩,所以左桀的浪荡与不孝在他眼中简直罪无可赦。
  男子不知道他们父子之间的问题,主观地将左桀想成败家子,左康生辛苦一辈子建立起的事业,累积的财富,总有一天会被这个败家子坐吃山空。
  “他没空来?”左桀轻蔑地挑了挑眉。
  “老板还在开会,大概五点结束。”
  “唔……”左桀点点头,将烟踩熄。“那麻烦你转告他,我也很忙,没空陪他吃饭。”他脸上仿佛带着笑,眼中却只有冷漠。
  男子这次任务又没达成,一时气急,忘了左康生说过不要勉强他,脱口说:“老爷最近身体不大好,至少,你也该回家看看他。”
  左桀朝他笑了笑。“很抱歉,我不是医生。”话一说完,便转身离开。
  这半年来,老头找他的次数愈来愈频繁,超越过去二十年的总和。左桀不想见他父亲,像他这样低贱的人,是不配跟那种尊荣高贵、处在上流社会的家庭有任何关联,这点,他在很小的时候,便牢记在心了。
  “约瑟芬花茶专卖店”这间两层楼建物,已经是三十几年的老房子,粗糙龟裂的白色水泥墙面,隐隐可见里头的红砖块。
  左桀就住在这栋建筑的二楼,老房子格局狭长,采光不足,正好符合他昼伏夜出的习性,白天,只要在窗户上挂上一块黑布,阳光就完全被隔绝在外了。
  二楼有两间房间,一间是左桀的房间,后方另一间则做为麻将间兼朋友随时来睡觉的客房。房间里很空荡,一支铁杆挂衣架、一张折叠方桌、一床放在地板上的双人弹簧床和一个三层置物柜,置物柜里塞满泡面、零食,角落几个堆叠散落的纸箱,塞着连他自己也忘了有什么的杂物。
  “唔……桀……现在几点了?”一名女子从左桀身畔起身,摇晃仍熟睡的他。
  窗户黑布外面,天色已经暗下。
  他微微转醒,一手在地上摸索,抓起手机递给那女子。“自己看。”
  “哎唷──已经快七点了,又要迟到扣钱了,你这支烂手机,调了闹钟也不叫!”女子大叫,将手机塞还他。
  “烂就扔了……”左桀拿起手机就往墙上一甩,机壳当场四分五裂,他翻个身,继续睡。
  “厚……你这个牛脾气……”女子口气软下,扳过他的肩,在他唇上落下好几个吻。“我去上班了,晚上要不要来找我?”
  女孩在KTV做外场,左桀经常带一群朋友去唱歌,因而结识。
  她不知道他们这样算不算交往,她迷恋他,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表示,他们就上床了。
  他的态度不冷不热,不管到哪里身边也总有女孩围绕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女孩直觉,一旦她开口问他“爱不爱我”,他会立刻翻脸走人。
  “会吧……”他闭着眼,随口回答。
  “嗯!那我等你。”女孩顿时心花怒放,起身穿衣服。
  他又高又帅,勾起促狭的唇角,漫不经心的模样,令他们店里的女服务生为之疯狂,即使不知道他爱不爱她,但能站在左桀身旁、挽着他的手,对女孩而言还是骄傲的事。
  女孩离开后,左桀又眯了一会儿,突然像想到什么,朝门口大喊:“阿达──阿达──你在吗?”
  “我在──”阿达从隔壁房间跑过来。
  “肚子饿了,去买吃的回来,顺便帮我挑支手机,随便挑支你觉得顺眼的。”他拿起扔在地上的牛仔裤,从里头掏出一叠钞票塞给阿达。
  “吃羊肉烩饭好不好?”虽然左桀说随便,阿达还是习惯问。
  “都好,还要饮料。”
  “好,我很快就回来,你先洗个脸。”阿达像怕他饿着,冲着出门。
  左桀从床上坐起,扒扒一头乱发,一把扯下用麻将夹夹在窗缘的黑布,窗外看得见稀疏的星光。
  摸来烟和打火机,点了根烟,打火机的火光在黑暗中十分刺眼,映亮了他直挺的鼻、细长的眼和薄薄的嘴唇。
  靠在墙边,缓缓地吐出白色烟雾,将未喝完的饮料杯封口挖出一个洞,烟灰就往里面弹。
  他老妈“又”要嫁人了,呵,四十五岁的女人嫁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只比他大十岁。
  那个笨女人,赚的是卖笑钱,拿来倒贴小白脸,被骗了几次还是不死心。
  不过也好,笨一点,天真一点,傻傻地相信那种已经没人相信的真爱,复原能力强,日子也会好过一点。
  将烟蒂丢进饮料杯里,他起身走到浴室刷牙、洗脸、刮胡子,再洗个澡,而后回到房里。
  亮起灯,打开窗户,正巧听见阿达叫饮料的声音。
  “小、小姐……我要两杯绿、绿茶……”
  “呵……”左桀轻笑。这小鬼,遇到女孩子就口吃。
  “糖跟冰都正常吗?”许树茵亲切地问。
  “正、正常……”阿达傻傻地笑。
  “你肚子好点了没?”
  “喔……那个喔……好、好了……乱吃辣,就会拉肚子。”
  “我帮你去冰好不好,比较不刺激肠胃。”
  “好、好……谢谢……”阿达没想到许树茵会这么关心他,一时感动万分。
  许树茵微笑,低身从底下拿出两个杯子。
  “除了阿桀,你对我最好──”阿达突然对许树茵说。
  “啊?”她惊讶抬头。
  想起温怡芬说过的话,阿达是经常饿过头,肠胃才饿坏的,她对他这样就算“好”?那么,过去,他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我以前很饿……偷了一粒馒头,被老板抓到,打……阿桀救我,跟我说,没饭吃就来找他,不要再、再偷了……”阿达说。
  “嗯……”许树茵瞬间红了眼眶,不知道怎么接话。
  “我姑姑、姑丈是、是坏人……不给我饭吃……打我……打我的头……”
  “嗯……”许树茵的眼泪瞬间涌出,眼泪、鼻涕直流。
  “阿桀对我好,你也对我好。”阿达笑着说,很开心。
  “嗯……”她抹去眼泪,想着,以后要对他更好。
  “别哭,我有饭吃。”阿达拿起手上的便当纸盒给许树茵看。
  她吸吸鼻涕,笑说:“要吃慢一点,吃饱一点。”
  “好!”
  站在二楼窗边的左桀尴尬地抓抓头发,这个笨小子,逢人就说自己救过他的事。
  左桀离开窗边,弯身拾起烟盒,又点上一根烟。
  再过两天,就要二十五岁了,退伍后一直混到现在,算算,整个青春岁月都用来对抗世人遵循的“光明路途”。
  当四技的同学开始准备报考研究所的资料,他却成天泡在校外附近的网咖,泡到莫名其妙地变成网咖的硬体维修人员,学校枯燥、进度温吞的课程已经吸引不了他,最后索性连学业也放弃,当兵去。文凭于他如同垃圾,他用不到。
  这是个没道理的世界,用钱、用身分地位衡量一切的世界。
  他呢,偏偏有一个矛盾的身分,一个足以嘲讽这变态价值观的身分。
  父亲外遇,生下了他这个“私生子”,两岁时被带离母亲身边,就再也没有和家人一起生活过,从此一个人,孤独地长大。
  一个做酒家女的母亲,和一个拥有一间数百名员工的大制药厂、财源滚滚的凯子生父,世人喜欢用哪一个角度看他,他都无所谓。
  他的生命史不过是一张废纸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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