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温特夫人 第十章 - 2

  迈克西姆·德温特夫人,于曼陀丽。
  我合上画报,嘴里咕哝着,遑遑而逃,脚绊在地上的一只手提包上,差点摔倒。迈克西姆吃惊地抬起头来。我听见他问了句什么,但我没有停下脚步回答他,我不能回答。绝对不能让他看见,绝对不能让他知道。我跌跌撞撞上了楼,狂跳的心像奔涌的大海冲击着我的胸口和我的头脑。她形影不离地跟着我;她苍白、傲慢、讥讽的脸,她微露蔑视的表情,正望着我,注视着我;长发从肩上甩落下来,手悠闲地搁在楼梯的栏杆上。吕蓓卡。我一直想见到她,这些年来她既令我害怕又吸引着我。但她死了,我以为已经摆脱了她。绝对不能让迈克西姆看见。
  在房间里,我的手颤抖着想把印有照片的那一页撕下来。纸张非常挺括、光滑,装订得很牢,我撕不下来。最后,纸被撕破了,从她手臂和那件靡丽高雅的礼服的一侧一直到照片的底部,留下了一条锯齿状的裂口。但照片的另一半还是牢牢地留在画报上,她的脸没有损坏,仍注视着我,微露笑容、傲睨万物地望着我。就在这时,迈克西姆推开了房门。
  于是,一切都糟透了,世界就像这张光滑漂亮的照片一样被撕成了两半:一半是我的恐惧,另一半是迈克西姆的愤然离去——在他看来,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似乎是我有意安排的。
  我没来得及把这页纸藏起来,他一把从我手里抽了过去。我看见他朝她瞟了一眼顿时脸色发白,双唇紧闭。
  迈克西姆·德温特夫人,于曼陀丽。
  如果我事先预料到这样的结局,不把事情瞒着他,他会不会温柔地待我,替我担忧?会不会对此泰然处之,柔情地拥抱我,叫我别放在心上,别为它烦恼,因为这么没什么了不起,一切都过去了,她再也伤害不了我们了?
  他不会的。于是我知道她仍然在摆布他,驾驭他,就像对我一样。我这些年来一直错了,始终生活在一个虚幻、愚昧的天堂里。
  那天晚上一扇门关闭了,把我们与我苦心筹划的未来隔开了;所有的希望,所有的梦想,所有的幸福都成了泡影。
  我感到不舒服,痛苦使我的胃一阵阵地痉挛,我又开始咬起指甲,好像又回到了以前紧张不安的日子里。我看见他注意到了我的举止,烦躁地转过身去。
  他把照片揉成一团,使劲地在手里搓呀、拧呀,但一直把它握在手里。那本画报却被他扔进房间另一头的废纸篓里。
  “你最好把箱子拿出来,开始收拾行李。现在还不晚,我去看看能不能叫醒他们来结帐。”
  我转身望着他。
  “我们上哪儿去?要干什么?”
  “离开这儿。”
  “可是,什么时候?”
  “一早,越早越好——可能的活早饭前就动身。你饿的话我们可以中途停下来弄点吃的。”
  我不敢多问。我想他可能打算缩短旅程,回贾尔斯的家。但到了那里以后又怎么样呢?我不愿去想。
  他撇下我走了出去,揉成一团的照片仍握在手里。我猜想他会把它仍进楼下的炉火里,亲眼看着它化为灰烬。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古怪。迷信的冲动,想下楼去阻止他,我害怕它产生的后果,害怕她会对我们报复。
  别犯傻,别像个孩子,我对自己说,一边从衣柜里拖出箱子。她死了,那只是一张陈旧的照片而已,她现在不能伤害我们了。
  然而,她已经伤害了我们,我边叠着连衣裙、内衣、袜子,理出一些早上要用的东西,边在痛苦不堪地想。她碾碎了我的希望,击破了我那脆弱、泡影般的未来。我们不会去科贝特林苑了,也永远不会再回英格兰的这个地方,因为它也被附上了鬼魂,迈克西姆再也不愿见到这些地方。
  那归宿又在哪儿呢?我用力按下一叠手帕,把衣物压压平。回贾尔斯的家?以后呢?肯定会有个地方、有个角落供我们藏身。我拼命地回想从苏格兰到这里的一路旅程,想回忆起一些我俩都会喜爱的、不引人注目的小地方。但我一个地方也想不出。我看见了我渴望拥有的房子,它使其它任何地方都黯然无色,而且我心目中将永远只有它。它岂止是一幢房子!现在由于我们再也不会去那儿了,再也见不到它了,它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也就愈加完美,它成了我的失落园。我被永远地关在了那扇紧闭的大门之外,在冥冥天意的安排下凝视名永恒地静卧在翠绿洼地里的那份不可企及、红玫瑰般的美丽。
  我度过了一个可怕、不安、多梦的夜晚。第二天很早醒来,天还没亮,我躺在床上没起来。由于痛苦和失望的折磨,我感到浑身乏力,病诉诉的。迈克西姆几乎不跟我说话,只是郁闷地站在窗前。我整理好了行装,帐也付了,一切都了结了,可以走了。
  “我喜欢这里,”我说。
  “是的。”
  “迈克西姆——”
  “不。”他过来站在我面前,盯着我的脸。他脸色苍白,从鼻子到嘴角处的皱纹似乎在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加深了许多。他神情恍惚,心已离我而去,我无法去接近他。
  “都一样的,”我说。
  “无论发生什么,”迈克西姆用低沉、嘶哑的声音说,“无论我们去哪里,干什么,都没关系。只要是在这儿,就不得安宁——我们不能有侥幸心理,可怕的事情——就像——就像这次发生的,正悄悄地等着我们,像陷阱等着猎物一样。而且,这次毕竟还不怎么可怕——小事一桩——而其它的就可能——”他没有说下去。我握住他的手,举起来贴在我的脸上,我在哀求他,我突然间如此迫切地想获得某种补偿。
  “我们太软弱了,”我说。“迈克西姆,这太傻了——我们都是大人——不能因为一点点——你说得对——一点点无伤大雅的小事——为了荒唐可笑,不足挂齿的小事就逃跑——只要我们在一起,一切都会好的。”
  “不。
  “没有什么能烦扰我们。”
  “可它能。这你也知道,是不是?”
  他轻轻地把手抽了回去。我不敢正视他的脸,我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了。一切,一切都失去了,我们永远不会再回来。我心里充满了对她的仇恨,一种可怕、强烈的仇恨。然而更可怕的是,我还恨迈克西姆,恨他做的一切。仇恨不仅使我害怕,而且还改变了我。我以前对他只有爱的感情。爱和怕。
  天一亮,当太阳从轻柔的团团雾霭后升起来的时候,我们就出发了。我坐在车里,茫然地注视着前方,哪怕回头看上一眼,看一眼街区周围的石头小屋,都会让我受不了。我们离开客栈时,四下里没人,只看见那个行动迟钝的胖女招待在准备早餐。经过门厅时我朝里面扫了一眼:壁炉已经清扫过了,冷冷的炉栅栏边堆放着新的柴禾,那叠杂志整齐地堆放在窗台上,狗不知上哪儿去了。
  “让我来开车,”我说。我想走得慢一些,让旅程从我的指缝间慢慢地流逝。而且,我开车的话就不容我过于胡思乱想了。但他不让,他示意我从驾驶座另一边的门上车,然后没等我坐稳就匆匆地发动了引擎。他的手指敲打着方向盘。
  这时,我再也无法沉默下去、压抑下去了;离开的痛楚,内心的失望和沮丧一下子涌满了我的心扉,倾泻而出。
  我大声喊道,“哦,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毁掉所有的一切?我们不能老是逃避、藏匿。我知道你恨看见它,我也恨。它给了我多么可怕的打击啊。但是,迈克西姆,它打不了什么——能算什么呢?只是一张照片。能有多大的伤害呢?能有多坏的后果呢?只是旧画报上的一张旧照片而已。”
  他没作声,只顾专心致志地开着车,开得很稳、很快。我们已经过了平缓的科茨沃尔德山地,正向西驶去。
  “我不想就这么结束——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把记忆抹去。”
  “抹去什么?”
  “这一个星期。苏格兰。这次旅行——”
  “好啦,它结束了。”
  “需要结束吗?”
  路当中有一群羊,正从一片牧场赶向另一片牧场。向前移动的羊群像一条水流缓慢、波浪起伏的河流。我们只好在它们后面停了下来。
  我想,在国外你不会看见真正的羊,只能见到一些模样可笑的小山羊。它们骨瘦如柴,脏乱不堪,乱蹦乱跳的。不像英国的羊那么壮实。丰腴,毛色乳白得让人赏心悦目。
  科贝特林花翠绿的洼地里也能见到三五成群的羊。
  我感到泪水在眼睛里蠕动。
  “我给贾尔斯打了电话,想告诉他我们的行踪,”迈克西姆说,车子又慢慢地向前动了起来,“但没人接。没关系,我可以中途给他发封电报。”
  透过泪水我朝窗外望去。羊群的后面跟着一条黑白相间的狗,它窜前窜后的,身子蹲伏得很低,正老练地带着羊群进入陌生的入口处。我把车窗稍稍摇下一点。牧羊狗———我想人们是这么叫它的,牧羊狗或小伙子。可当我们从农场主面前经过时,他向我们挥挥手,我听见他喊,“杰斯,过来孩子,杰斯。”
  我不想问他打算怎么对贾尔斯说。迈克西姆已经作出了决定,我只好依从他。
  他又把车开快了,眼睛盯着前方,绷着脸,毫无表情。
  “科贝特林苑,”我声音轻得像是在耳语。
  “什么?”
  “那幢房子。”
  “房子怎么啦?”
  “我喜欢它,我想要它。我以前从来没有如此地向往过一个地方——从未感到——感到我好像属于那里。你明白我的话吗?”
  我等着,但没有回答。如果我还有一份理智,还有一份敏感,还有善良之心的话,我就应该沉默了。但我不能,我只觉得受到了伤害,只觉得愤恨,无法宽容。
  “你拥有过曼陀丽,爱它胜过一切,充满感情地爱着它,你当然会明白我要说的。”
  “我们有必要谈这些吗?”
  “可它从来就不是我的,我永远不属于那里,不真正地属于那里。”
  “现在谁也不属于它了。”
  “我想要一个属于我的地方——我俩的,我们能安定下来,有一种归属感——我俩的,我的。”
  我一下子把想要说的都说了。
  “很抱歉,这不可能。”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上个星期你不也很快活吗?你不也想呆在家里——呆在英格兰吗?我想是的。”
  “是的,”他轻声说。“是的,我快活过,从没有这样快活过。但那种半闭是不实际的,是无法持续的。”
  “但那房子——”
  “那房子只是个梦,是幻想。如此而已——你应该忘了它。”
  我们来到一个小镇,迈克西姆在我地方停车。“来吧,该吃点早饭了。那儿有一个旅馆,看上去挺不错的。去找个位置,叫点吃的,我去给贾尔斯发个电报。”
  我木然地下了车,照他说的去做。这是个阴冷的餐厅,食柜上放满了装有食物的盘子,这里的招待穿戴规范,气派。我找好位置,要了咖啡、烤面包,还为迈克西姆叫了几个菜。我什么也吃不下,面包只不过是为了不让自己的手闲着而已,另外,我对侍者们仍有一种驱赶不走的惧怕心理,总想去讨好他们,迎合他们。其它几张餐桌上坐着几个男人,有的在大声地咀嚼,有的在看报纸。当不浓但很烫的咖啡端上来时,迈克西姆走了进来。
  “我对他说了,”他边说边抖开餐巾。“他好像还没有从恐惧心态里恢复过来——沉沦得不能自拔了。”
  我呷着咖啡,因为我不想说话,头低着颓丧地看着台布,我不能面对他的脸。我感到自己像一个失恋的情人,正拾掇拾掇准备分手。从此,这个世界不再有欢乐,不再有生命,不再有色彩,一切都枯竭了。
  “他得回去工作——我叫他去伦敦呆一个星期,寻点开心的事。”
  “我不认识你,”我说。然后我注视着他,他悠闲地在往面包上抹黄油,抹得很快,然后把它切成一个个小块,就像在过去的十一年里我每天早上看他做的那样。
  “你说什么?”
  “我不认识你了。你是谁?我不理解发生在你身上的变化。”
  我说的是事实。他变了,以前我认为已经消失了的那种冷漠、简慢的举止又在他身上死灰复燃了。在过去不丰和痛苦的岁月里,他曾以此来保护自己,而现在是丝毫不需要的。
  “你显得那么没有感情,那么冷漠,说起贾尔斯时一副不关痛痒的摔态,好像很鄙视他。那比阿特丽斯呢?她是你姐姐。我以为你是爱她的。我爱她。我爱她、想念她,我能理解贾尔斯的感情。我恨你不能去——”
  “对不起。”他放下刀叉,过来拉我的手。就在这一刹那间,有始以来的第一次,我迟疑了一下才把手伸了出去。
  “我知道,我只是看不惯他的那种样子,并不是不理解他的感情。”
  “你是指他表现感情的方式?”
  “我想是的,是这样。”
  “你害怕什么,迈克西姆?”
  他又继续吃了起来。
  “没什么,”他说,“什么也没有。吃你的面包。”
  “我不饿。”
  “我不想中途再停了。”
  “一直开到那里?”我端起了咖啡杯。这一程路够远的,我想还是喝点东西的好。
  “我们不回那里,”迈克西姆说。“我让贾尔斯把我们留下的本星物品收拾一下寄来。我看没有必要再回那里了。你瞧着吧,一切都会好的,我保证。一旦我们再离开,一切都会好的。”
  “再离开,”哪几个字从我嘴里掉出来的时候声音怪极了,好像嘴巴冻低了,不能自如地转动。
  “是的。”
  我透过有网眼的窗帘朝窗外望去。街对面有个戴顶蓝帽子的小孩坐在人行道的中央嚎啕大哭,还使劲地敲打自己的腿。母亲神情激动。但又束手无策地站在一边。这情景很可笑,或者说令人伤心,但引不起我的兴趣。我的生活里已无兴趣可言。我不能去关心别的,我想,不能。我和迈克西姆在一起,我应该去关心他,应该去分享他的感受。
  “我们去哪儿?”我好不容易才问出口,一道希望之光隐隐约约地闪过我的脑海,也许正像他说的,一切会好起来的,会有个好的结局。
  他显得很吃惊,端起杯子想加点咖啡。
  “哦不,”我马上说、“我当然知道该去哪儿。”
  我端起了银咖啡壶。顿时,它光洁的表面照出了我们变形的、奇怪的脸型。“真笨。我当然知道我们在回去。”
  “没有别的选择。这是不可能的。你也很明白,亲爱的,也能理解,是吗?”
  我望着他笑了笑,一个甜甜的、虚假的、不诚实的笑。
  “是的,”我说。“是的,迈克西姆,我当然横。”
  我们出逃得很快,也很容易。我们不停地开着车,穿过英格兰的南部地区。它落在我们后面,像一条散开的缎带,被我们撤弃于身后。他言而有信,除了一次加油外,中途没有停车。因此那天傍晚的时候我们就到达了多佛。他事先有了安排,将车子停放在一个车库里,我估计以看会有人来取的,但我没问。他还事先打电报订了船票,一切都办妥了,早有安排了。
  我们很早就登上了那班夜轮。船上没几个人。
  “我们赶上了从加来开来的夜班轮,”迈克西姆说。“我已经订好了卧铺舱,吃完饭你就可以上床了。”
  睡觉,我惊讶地想,睡觉。吃饭。是的,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然后按部就班地去做,就像每一次的旅行一样。这时,我突然不再去想那么多了,我停止了感觉,停止了思维,我太疲倦了。刚过去的一个星期是一场闹哄哄、不和谐的骚乱,既令人激动,又令人烦恼。我无法理出个头绪来:哪个居支配地位?哪个属至关紧要?是震惊还是骇怕,是快乐还是痛苦?
  迈克西姆快步穿过船埠,走上了轮船的跳板。他两眼直视前方,对慢慢吞吞拖着行李的搬运工显得很不耐烦。此刻,他坐在轮船的休息室里,读着报童送来的第一份晚报。当我看他时,我又在他脸上看见了轻松宽慰的表情,因焦虑和紧张而拧起的皱纹已经舒展开了。
  我转身走了出去,来到甲板上,倚栏而立,望着船员们正在做开船的准备工作时的忙碌景象。然后,我放纵目已朝那个方向望去,我对自己说这是最后的一次了。我久久凝视着它。科贝特林苑犹如另一艘航计在我心中的船,正停泊在平静的水面上:,无比的美丽。这时,又有一艘船从它身边驶过,比它华丽,比它肃穆,但它的庄重亦有它自己的美。曼陀丽:在月光下它显得银光熠熠,神秘莫测。
  我感到自己老了,仿佛已到了垂暮之年。过去的风华岁月一去不再复返,我还没有真正年轻过就已经老了。
  我停留在那里,手臂靠着栏杆,低垂着头,直到船拉响了汽笛,徐徐开动起来。我凝视着船和船埠之间的空隙渐渐加大,望着水面上的带状波纹越来越宽,目送着离我远去的英格兰。它越漂越远,不一会,随着夜幕的降临,它终于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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