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王(下) 第十五章

  「哈,你还真容易上当啊!」开朗的笑声在空寂里回荡,伴着咪呜的细声抗议,这是几天来不知第几次的争执了。
  「哎,咬我!」少昊被小麒麟咬住了手指,怎么也甩不脱,转向一边闲闲看好戏的兰陵:「你不要在一边笑,来帮帮我啊——」
  微微的摇头,脸上带着很淡很轻的笑,也不知是拒绝少昊,还是叹息他们一人一兽的精力旺盛。
  将那个小东西丢进水里让它自己玩去,少昊喘息着坐回兰陵身边,蹙眉苦笑:「为什么那个家伙那么喜欢你呢?一天到晚粘着你不放。」
  「你们两个才是一天到晚争个不停。」兰陵微微转头看他,想到什么笑了:「你不是在……和它吃醋吧?」
  「我?!——和它?!你开什么玩笑!」少昊几乎都要跳起来,好像恼羞成怒似的。突然一回神,又坐下了,自语:「不过,这几天,我好像真的是在——和一只不知是什么的神兽——吃醋的样子。」
  兰陵微扬唇,终于大笑出声,清朗的笑声仿佛击破冰冷而潮湿的隔阂,让整个空间簌的明亮起来。笑声在雾气中四溢,漫出心灵,少昊也随他笑起来。和鸣,共振,盘旋,在眼底,在唇边,在眉梢,久久不去,萦绕流连,直到最后缩顿为静静的相视。
  「……」
  「你知不知道,我有很久没有这么笑过了。」
  轻轻的,努力不落痕迹的侧过头去:「我知道。」
  「我也有很久都没有听见你这么笑了,我还以为……一辈子也不可能再听见你这么笑了……从…那时以来。」放肆的直视兰陵侧过去的阴影,在说道「那时」的时候,看见那纤细的影子明显的一震。
  那一震就象震在心上,震的声带发苦、鼓膜微响,而心,则在疼。
  少昊也转头,专注的看着壁上的尖角冰棱,好像能从中看出什么天地至理来似的。
  许久许久,都听见了小麒麟的微微鼾声,才有一声悠悠的叹息传过来:「我的确是很久都没有这么开心了……很久……久得我都忘了什么叫开心。」
  细瘦但有力的手伸过来,把他拉了转身。兰陵很认真,很温和,都有点骇人的看他,眼里流光不息,转了数转后,轻轻凑过,浅浅抹过他的唇。又拉远,很平淡:「这次,不是算计;也,不是同情。」温温柔柔的容色,竟有些凄凄楚楚。
  也叹也笑,拉过来,拥在怀中,呓语:「那么是为什么呢?」也是拉远,也是温温柔柔的神情:「你……还是不知道吗?」
  低首摇头:「不。我知道了。我不说。」
  这一次真的笑了:「我也知道。不要说。」
  这夜无梦,亦无眠。
  小小的蓝色身影蜷曲在水边,兰陵悠然的用赤足拍打着水面,长发在身后挽了个结,偏着头看向一边偶尔抬起来舔砥他手心的小家伙。眼珠一转,伸手过去抚了抚它低垂的脑袋,听见可爱的呜咽声,然后慢慢的轻抚,直到那个贪睡的动物开始了一次真正的好梦,然后才忽地用两手去揉弄那细韧的软毛。
  被从梦中惊醒,象面团一样揉来揉去,恶狠狠的抬头想给那个不识相的人一口,却看见是自己死赖活赖成日粘着的那个。小麒麟只得收回利齿,用哀怨的目光期盼兰陵放它一马,那样水意盈盈的眼神,害的兰陵觉得自己好像在欺负小孩一样。
  轻笑出声,将小家伙抱起来,安抚的拍打它,于是一次不算是风波的插曲,就此完结。
  看着兰陵脸上微微带笑的孩子样的天真,有些欣慰,又有些艰涩的笑了。
  这几天常常嘲笑自己和一只神兽吃醋,但是兰陵不知道,孩子气的,是他自己。
  安静的坐在一边,用清澄明澈的眼看着他和那麒麟的争斗,然后会在有些时候不自觉的笑出来,无邪又纯真,象是在刹那间找回了失去的童年——他因为双亲的疏离而过早失去的童年。
  然后晚上,会和小麒麟一起蜷在自己怀里,睡的意外的安稳和香甜,全无防备的样子让他整夜不敢妄动,只怕控制不了自己。
  会用很渴切的眼很清晰的表达自己的心情,望着他的时候,是那么温和热烈,叫他常常就想这样一口把他吃了,就变成一个。
  对了,就是现在看着自己的眼神。少昊对怀里的兰陵笑笑:「你也很爱玩嘛。」而小麒麟抬起头,挑衅的看了抱着自己喜欢的人的家伙一眼,发现居然没有人理会它,不快的转身,去找周公诉苦了。
  兰陵回首,和少昊一起会心微笑。
  「这个小家伙很喜欢你。」少昊有点羡慕的看着它趴在兰陵双膝之上睡的天昏地暗,却看见兰陵异常的沉默和,有所思的眼神。
  兰陵侧着脸思考的样子有种静若处子的凝美,但是带着不自觉的严厉,一瞬间少昊竟然生出于军营朝堂之上的错觉,还未及甩头摆脱,已经听见兰陵慢慢的,有些迟疑的开口。
  「也许它……不是喜欢我,只是……孤单怕了。」话语中的落寞和萧索,如此清晰。
  「那,你呢?」扳过兰陵,逼视他的眼,让他不能逃开,也让自己可以看清他的每一个表情。
  又是这种眼神,迷迷茫茫难以解读,好像知道了什么,但是又不能去面对的眼神。好久,兰陵低下了头。心里一凉,苦苦的腥味浮上喉间。
  ——也罢,由他。
  刚打算松手,突然一双手圈上来,隐隐有雾气在那水晶的表面浮动。兰陵紧紧靠着他,在他胸口不停的摇头,细细的声音几如蝇语。
  「兰陵?」低头,将挨着自己的脸孔抬起,「你说什么?」
  只是摇头,紧咬下唇,片刻后,他放弃了,苦笑揽回:「……知道了,我不会再问了。」
  黑色里,静静的没有声响,在石块之间的缝隙里,将光一遮,就是一个晚上。
  没有人说话,但是没有人睡着。
  兰陵伏在少昊胸前,一对点漆似的眼睛亮若晨星,许久,突然感觉一只手轻轻抚了抚自己的发,竭力抓住心跳,不希望被知道自己并没有睡。
  少昊低首,感觉身上的人绷紧的身体,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装作终于入眠。
  不必那样子的,因为我不会再逼你,虽然是那么不掩饰自己的依赖和渴求,但是,你的眼神……你自己不知道……是多么的挣扎和迷茫吧。
  眼前似乎是一片雾气,好多东西,以为已经看得真切的东西,还是不清醒。
  在害怕什么呀?我。
  快要崩溃,要决堤,恐怕会这样疯掉——有谁,来告诉我怎么办才好——不要逼我,我不想选择,不想回答。
  不想……面对。
  是第几天了?
  「第十二天。」兰陵应声转过头来,语气清楚而没有犹疑。
  「你记得很牢嘛。」讽刺的挑眉,少昊几乎懒得看他。
  反常的没有任何驳斥,只是淡淡的:「难道你忘得了吗?」
  下一秒钟,他就发现自己已经重重的落进少昊怀里,因为突如其来的撞击而有些发昏的脑袋尽力甩了甩,看着上方怒气盈然的双眼,轻叹一声,然后静静的笑了:「我就在想你要忍到什么时候呢!居然这么久,我都有点佩服你了。」
  英挺的眉先是一皱,继而展开:「我自己也很佩服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我居然改了性了。」
  心不在焉的听着,手指在对方的衣领上徘徊,有点慵懒乏力的漫不经心,最后一弯形状优美的唇,吐出一句——「哦?」
  于是,没了下文。
  知道自己恐怕不受欢迎,但是还是很努力的争取自己的权力,真是的,成天腻在一起,都没有人陪它玩。一边竭力挤进困顿的俩人间,一边抱怨的咪呜轻唤。洁白如玉的手臂伸过来,把它抱到怀里。
  这个家伙!——看到小麒麟示威似的朝他咧牙,少昊只觉得头上青筋直冒。真想——「算了吧,让它在这儿好了,这几天没人陪它,一定……很孤单的。」一眼就看出少昊的意图,兰陵赶紧伸手阻止,语气平静:「况且,我们也陪不了它几天。」
  「一个小周天…?」不想来的,还是来了。
  「对,后天,后天就是一个小周天,外面的风雪会停半个时辰,而且阵势也会逆转,我们就可以由来时的路出去了。」
  「……」
  「少昊?……」背对着自己的宽阔的背影,沉默着,也不知该说什么。
  不准这样对我,不准你!突然有莫名其妙的怨气浮上来,兰陵一撇嘴角,上前重重拍他的背,「少……——!」
  薄薄的衣衫底下,是起伏的疤痕。心里一扯,发火的话就再说不出来。
  是记得的,那是——为了他才有的伤痕;——在最危急的时候用身体护住了他才会留下的伤痕;为了他……这种根本不知感恩图报的人。
  指尖轻轻划过,「疼吗?」——值得吗?
  没有问出口,没敢问出口。
  抓过柔柔韧韧的手,笑的也不知是讽是怜:「没什么,还比不上你抓的那些。」
  紧紧的扑进怀,落了满身的清香,织细的手臂围的都有些痛了。
  ……耳鬓厮磨,抵死缠绵,吗?
  明天…之后……没有明天。
  ***
  咯咯作响,轰隆隆的震颤声,好像精密计算的齿轮在一个一个咬合绞动,推开时间和空间。
  死门的入口,兰陵傲然独立,白衣纷飞,脸上寒霜冻结,凌厉的眼神肃穆沉静——少昊立在他身后,噙着若有若无的笑容。一阵子不见,那个曾经和自己挑灯看剑、放歌纵酒的略带宫苑贵气和娇气的兰陵,已经成为一个可以傲视天下的帝皇至尊了。
  重重的皱眉,果然是……已经不需要了啊。你,变了;而我,则在回忆里……碾落成泥。这样,就是结局。
  从梦中醒来后才知道已经结局。
  寅时,三刻。
  一道犀利的光线从天顶泄下,与一向温润的明玉似的光线不同,一时人眼睛不能全睁。
  兰陵站在光线的沐浴下,抱着小小的麒麟,巨大的、几乎是吞噬般的光柱让他显得那么脆弱和不堪一击,仿佛一瞬间就会溶化的甜腻的梦。
  逆光下,他微笑着,走近;虽然对方看不见,但是,实在是习惯了……让你不会为我担心。那是说,你有想到我的话。
  「你在犹豫什么?」半点也不像平时的兰陵,他竟然一直犹疑着轻轻徘徊,任何人都看得出他的不舍。
  ——不舍为谁?
  「算了。」兰陵猛地抬头,几乎和少昊撞了个正着。
  「什么算了?」
  眼神瞬间变得温和,晶莹剔透的几似要滴出水来,用可称得上是深情的眼凝视了怀里的小麒麟一眼,兰陵轻轻将之放下地,接触地面的刹那手臂都有些微微的颤抖。然后,他和那小家伙对视了很久很久。
  那双蓝色的晶碧的眼里分明是有泪光,还有乞求——比自己生平见过的最可人的少女还叫人哀怜的楚楚动人的乞求,少昊几乎都能读出它眼中的话语。
  ——请不要,放我一个……带我走,可以吗?
  兰陵坚定的摇摇头:「对不起,我不能。」
  咪呜的叫声已经转变为啜泣,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它的眼里涌出来,泣不成声的小动物只能在兰陵脚边绕着圈,及到他近前时,抬头望了他一眼——他当然懂,对于那个小家伙来说自己只是和它争抢同个喜欢的人的敌人,但是现在它居然在哀求自己。叹口气。好吧。
  「兰陵,为什么不带上它?」一边皱眉,一边想着兰陵应该带上它的理由。「它是神兽,不但可以增幅法力,而且也是一国兴盛的象征,如果带它回去的话,一定对你的霸业大有好处。」是的,兰陵本应该这么想才是,他一向是这么做的么。
  扬起一个可疑的弧度,似乎真的在笑:「原来。在你心里,我是这样的人。」语气十分平和,没有半点嘲讽,只有,淡淡的,幽怨。
  幽怨?少昊仔细判断着那种情绪,同样没有半点嘲讽的回敬:「你不是?」
  蓦地回身,定定看了他好阵子,「不。我是!不过……」少昊静静等着他的下文,「不过,这一次我想例外。它像个孩子,什么都不懂,不想世间的污秽沾染了它,所以……」低下身,最后一次轻抚过那柔软的毛发,「你就在这里吧,不要想起我,再也不要,永远。因为我,也只是那污秽中的一个。」
  一直身子,兰陵望向他:「还不走?」
  把自己的惊异深埋起来,少昊一摊手:「你先还是我先?」
  变了,可是什么地方变了呢?
  再次站在开始的地方,过去的数十天,只似一场幻梦。
  「真不知道,你是变得无情了,还是心软了呢?」在兰陵测定回路方位的时间,突然迸出这么一句,兰陵微诧的转过身来,竟带了些许笑意:「真难得啊,我还以为关于我的事,没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呢?」
  刺痛,不过没有让对方,包括自己看出来。笑得很是惬意:「怎么可能?这几天一直都是我听你的指挥呢!你的事,我不知道必定不少。」
  ——唉,我,为什么又要挑起事端呢?只是不平?还是,嫉妒。
  「哦?你是说,若我凡事都听着你的,被你指挥,就叫做你知道我了?」果然,兰陵的声音霎时间冷了八度,连脸上的笑容都不见了。
  两人之间,只有冷冷的肃风在呜咽。
  「向南,大概是七八百里的样子吧,」兰陵丢出一句,靠近他,环上他的颈子,语气却分外的冰冷和讥屑:「大司马,不要弄错了,毕竟,我还要仰仗你呢。」
  想要反唇相讥,却惊觉自己干的蠢事,罢了,你和我,还有惩这种口舌之快的必要吗?是我看不开,其实,有那样的几天,就应该知足,为什么还要再再地勉强。
  总是很贪婪。
  所以,一直在焦虑。
  每一点可能都像是一个承诺。一句誓言。一个表白。
  死心,这种话,一向都是说的易,做起来难。
  说了不要结局,说了不奢望太多,说了不逼你,可是一样也没有做到。反反复复的,居然也不会累?
  那么,你累了吗?
  ——该是结局了吗?
  伸出手去,轻轻搂实了,抑不住语气中的宠溺:「抓紧了,风很大的。」
  环着的手一滞,然后整个身子依依的靠紧,一只手自颈项间滑落,揽住了他的肩,触及那道长及肩胛的伤口时,又是一震。
  少昊运气成诀,突听得几不可闻的一声:「……」
  一个不注意,已经随着风飘进了漩涡,于是,直到最后,他也没能听清,兰陵当时说的,是不是——「对不起」?
  ***
  回到主营,是预料之中的欣喜若狂和欢天喜地,没有任何迟疑,兰陵当夜就发动了进攻。
  快,一切快速的象是一场恶梦,雷霆般的狠狠将每一个单国的士兵带入了比恶梦还要惨烈的现实中。温柔的夜色中,只见到一迹又一迹的刀光,和一缕又一缕的血光,惨号和呼喝,有人的,有马的。
  在兰陵身边,冷眼看着那无表情的鬼面,体味着之后的残酷和快意,看着那双原本洁白如玉、干净似雪地手将一个又一个敌人斩于马下,千军万马中厮杀飞驰的熟悉身影,竟然让他有了说不出来的陌生。那,是兰陵吗?真的是他吗?
  「兰陵,不要追了,看这形势,我们追不上了。」一把拉住意欲深入追击的兰陵,少昊皱眉看着他的君王难得的不冷静。
  无视兵法大忌,已经过于纵深的兰陵仿佛没有听见少昊的劝戒,面具后精光四溢的眼只是追寻着远处的敌兵,甩开少昊的禁锢,他策马向前几步,又回头,冷冷的丢下一句:「我看见那个家伙了,他就在那里!」遥遥一指,也不管少昊的反应,立刻纵马前行。
  那家伙?——鹏湛?无奈摇头,追随在他后面。还真是记仇,不扳回一城,死也不甘心是吧?对于对不起你的人,从来不知道手下留情呢!
  那么——对我呢?
  胡思乱想中,已经追上了兰陵,他在一个小山丘上,看着越来越远的那队敌人。虽然看不见他的神情,但是必定是很气急败坏的,想着怎样安慰他接近时,突见兰陵已经摘下了面具,回头向他一笑。
  一笑间云淡风清,说不出的骄傲和妩媚。
  「你从来都没有见过我使用术,是吧?」兰陵笑的很气定神闲,也很绝。
  ——断绝的绝、绝情的绝、灭绝的——绝,绝美一如那时相见,带着又狠又恨的目光的少年。但是他问的却很轻柔:「要不要,我用一次给你看?」
  虽然是问句,但是显然是不要他回答的,因为那双沾满了血迹的手,已经放下了手中的宝剑。
  不必太长的咒文,他已经发现周围的空气开始异样的波动,象是大醉未醒、犹自梦中,那种模糊的空气向着四周扩散,将景物扭曲成怪异的波纹状,如同一块扯不平的丝布,重叠、交织、拉伸——「来个什么好呢?」兰陵一边加强手中的咒力,一边喃喃自语,「嗯,就这个好了。」
  然后,他看见眼前的景物一变。天地间一片洁白空阔,风声呼啸而来。
  熟悉的风景让少昊霎时有故地重游的错觉,蓦地醒悟,原来的确是错觉,——这就是兰陵继承了的,他母亲身上,「山中人」一族的幻术之力吗?
  远远的,就可以听见惊马嘶鸣和尖叫此起彼伏,逃亡的队伍乱成一团。
  许多单国的士兵都被天地间霎时出现的巨大旋风、擎天冰柱、皑皑白雪震立当场,失去了言语和思想功能似的木然。少昊很了解他们的感受,因为没有人可以在这样的宏大面前镇定,见怪不怪如他和兰陵,仍是在初见这异相时感到无由的恐惧。
  兰陵唇角一丝笑意,然后戴上面具,一放缰绳,胯下的坐骑直直的朝山下混乱的人群冲去。
  鹏湛定立于混杂的兵马中,呆呆的看见从不远处向他驰来的赤色飞骏和白色身影,看着那个自己恨之入骨的人及至近前,高高傲傲的勒缰站定。
  面具之后的眼睛带着冷冷的笑意打量着他,虽然不能看清,但是他相信对方一定是笑了,一瞬间,他终于知道他是多么不智的惹到这个男人。
  纤美织细的手从宽大的战袍里伸出来,仿佛风中摇曳的一支白色无依的山花,然后它的主人温言道:「你输了。——头,给我吧。」
  血色残红,夕阳似乎永远是最衬托战场的风光,落日,垂暮般的咳出血来,让人不忍去责怪它的匆促和无感。再轰轰烈烈的刹那也总有结束的时候,而黄昏,总是这样在哀叹中闭上一天最后的眸光。
  有些忧伤的凝视手中的人头,兰陵的表情似乎亦是在咳血似的艰涩,然后,他抬起头,向着一直这样注视他直到日落的少昊微微一笑。
  不知是夕阳过于浓艳,还是太重的血腥味真的会叫人发疯,少昊竟然在那时,看见兰陵雪样的白衣像要在晚霞中燃烧起来似的模糊不清。那个笑容,似乎一挽残照,被渲染的分外凄凉。还有伴着风声传进自己耳中的那句,一直都以为是自己听错的话——「……不能原谅……把你…伤的那么重的家伙……」
  「兰陵?」
  「……没什么,回去吧。」
  欲伸手去搀扶一下已经体力透支的兰陵,一僵,「我没事,你不用扶我。」
  「受了那么多伤,站都站不稳了,还是不要逞强。」
  「说了没事!拉拉扯扯的成什么样子!」
  挽空的手尴尬的僵在空中,两个人气息急促的对峙,眼中交汇的都是茫乱。
  所以,直到最后他也没有证实,象以往的每一次一样,最终,他已无法去证实。
  ***
  「恭喜我王大难不死,一役灭单,真乃我祁之大幸也。」
  一个接着一个的歌功颂德和庆喜华章,坐在至高王座上的美丽而苍白的人却一径的面无表情,眼神游离在空旷的大殿上,漫无目的在边缘棱角间寻找什么。
  在找什么?
  若是明明的问出来了,一定会惊觉自己的忘形,然而却无论如何也不会承认。
  ——心,已经明白。
  「王,臣奏请厚赏大司马,他护驾有功,实乃此次最大之功臣。」
  一句话将他由走神中拉回来,听清大司空的话以后,一国之君,不顾身份的在朝堂之上大笑起来,清朗的笑声都有点勾魂摄魄的味道了,年轻的祁王才象是无力的瘫软在椅背上,唇角还犹自带笑。
  「厚赏?……你们倒说说,要怎样才算是厚赏他?」
  ——我,够不够?
  「这……」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权势,再说厚赏,还能赏得出个什么?「大司马抱病在床,不如由我王为他许婚冲喜?」——着急呀,他和前代大司马一向交厚,如今少昊毒咒将发,怎能看着戬月大人一家就此绝后呢?
  笑容一瞬凝结在脸上,眯起眼:「许婚?」掩不住的轻嘲,那个天天以「病重静养,宫中方便」为名赖在自己的离宫的男人?如果说是许自己大概还会考虑吧。
  当然知道大司空所虑为何。
  是的,时间,时间,如此催促和逼迫,想忘却也不能。
  那时,我是知道了呀,就像现在一样确认。可是,为什么,我还是放不开;我为什么还是不能……没有顾忌和怨恨?以及,怀疑。
  到底是,想要些什么呢?
  真的,曾经知道过么?
  我不要想别的东西会夺走你,那样的话,心,会痛,会无法呼吸。
  所以……
  ——所以?
  「王?」眼见兰陵诡异转动的眸,心下便有点惴惴不安,突然的,那个喜怒难测的人笑了,笑的说不出的神伤和决绝。
  「……」
  「是吗……?我,知道了。」
  「也,是时候了。」
  ***
  是夜了,却没有灯。
  「兰陵?为什么不点灯?」走进寝室,在朦朦胧胧中辨认依稀的身影,心里就有了模糊的悲伤隐隐浮上。
  悲伤的,预感,和,不舍。
  「你第一次见我哭,就是在这里。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看见我的眼泪还活下来的人。」没有波澜的声音从屋角传来,听不出任何回忆往事该有的情绪起伏。
  渐渐地,悄悄地,沉入了湖底,刹那间听不见了自己的心音。宁静,从某个已经预知了这刻的地方涌出来,将所有疑问都浇灭成一个笑,一个再不必任何掩饰的、深情痴切的笑容。
  「我记得。」——怎可有片刻的忘记。
  「你那时说过……」
  「——我说过,『决不离开』,『决不背弃』,『绝对,不会丢下』——你!」
  晶莹的眸子散发着幽幽寒光,动也不动的直视他,许久,舒了口气,没有半点惊奇的:「你倒是真的记得。」偏了头,望着不知什么地方,有点百无聊赖的着紧。
  「你想怎样?」居然是一直发问的人丢出这句。
  少昊笑了,语气温柔如昔:「——我来践约,好吗?」
  黑暗中,兰陵轻轻笑了,说不尽的苦楚婉转不去,慢慢地,绵延成痴心。
  「——抱我。」
  刀锋冰冷而忧郁,带着不可解释的凄婉和缠绵,温温存存的刺进胸膛里,每一分都计算的如此精妙,以至于没有多余的一滴血迹溅出。
  微笑着,看着和那刀锋一样温存的注目他的人。
  兰花的香味从未有过的炽烈,可以让人晕眩的浓情扑的他眼前迷茫。而那香似乎还不肯放过他,挨近了在他耳边厮摩,轻轻的,问:「疼不疼?」
  将那紧握刀柄的手轻柔拉到唇边,吻了吻,及唇温凉,仍是玉色一般的无暇,喉头一甜,有些抱歉的看向那只手上沾染的点点猩红,很困难的笑了,不顾及自己越来越无知觉的四肢:「对不……」止住后面的话语,笑着将手缩回,吮掉那血色。
  笑着,却不自禁的流下泪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一直对你不起,为什么你居然将这样的我容忍到最后,什么也不说。为什么我……只能找到这个法子来……留住你。
  「……终于,可以,见你这样看我……」如果能说多一些,也许会说对不起的是自己。
  选择了最错误的方式,在最无奈的境地,用最不可信赖的命运,来拥抱你的,是我。
  不可摆脱。你不能。我也不愿。
  大滴大滴冰凉的液体从那双清澈的眼里滑到他的脸上,那双,被泪水洗的没有半点杂质的眼睛,终于可以完全没有别的感情的看着他,没有带任何痛苦的看着他,没有了骄傲和掩饰——只有依恋,和,执迷。
  「一个人,会不会,寂寞?」提起最后一点力气,抚过那张千百次用唇舌膜拜过的秀丽容颜,从眉到眼,鼻梁,薄唇,光洁的面颊,最后停留在一滴凝固于唇边的泪滴上,然后无限宠溺的问。
  一滴泪水又滚落,却笑的无牵无挂,「不会。因为,很快你就可以陪我。」
  到最后,还是那么任性啊,「那么,不要让我等太久。」眼帘沉甸甸的,那甜美而魔魅的梦境,很快就将要到来,而我,会在那里等你……来。
  「等我。」
  ***
  「王,司马大人他……!」匆匆跑进别人都不敢擅入的离宫,辛夷都不知道该怎样将这话说完整。
  薄薄的金光从窗间射落,兰陵斜斜的坐在床边,靠着一面墙壁,衣衫不整,应着她的惊呼转过头来,「他怎么了?」
  不安在心里扩大,一边压下自己的心悸,一边用尽自己的全力控制着失控的反应:「刚刚大司马府来报,昨天夜里大司马……少昊他……因病……」越说越迟疑,只因看见了光华流转中,那个人的笑容。
  意味不明而诡异的笑意在被阳光染成橙色的唇上流连,曾经愤世嫉俗、曾经野心勃勃、曾经迷茫失措的眸子里,如今居然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有嘲讽和温存,不知对何的嘲讽,和对谁的温存。淡淡染的不似凡人,迷离的空气中漂浮着某种同谋的气味,微微的笑。
  ——说不出的凄婉绝美。
  猛然惊恐地睁大眼,「王?!你……」
  略带欣赏的看过来,兰陵突然说出一句不搭调的话:「现在去西宫门,有马车在等你。」
  「呃?」
  看向她的眼光是从来没有过的温和与关切:「你不是想作一个普通人吗?那就去吧,去和另一个普通人一起携手到老,从此世界上,再没有襄圣公长女、见师辛夷这个人!」
  灵感从心一洗而过,突然什么都明白了:「王……」喃喃的,还是这没有什么意义的话,已经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去吧!」决绝的转过头去,仿似一眼也不愿多看。
  眼眶霎时模糊,千言万语在杂乱的脑海里滚来滚去,最后,仍只是深深一福:「辛夷就此别过。……请我王……多多——珍重!」
  祁历274年,初春祁王未死,对单突袭,单溃不成军,其间天现异相,风雪交加。单王鹏湛落马被斩,单都失陷,四月,单亡。祁历经数十年征战,终统三国。五月,祁大司马病亡,追封定国公。同月,祁王未婚妻失足落水溺毙。六月,祁王大婚。八月,祁平定季之余孽。十一月,祁大将军宗虎中风不治身亡。次年二月,祁皇子诞,名訚谙。当日暴雨,祁王于雨中大笑三声,乃去。次日,祁王薨。祁王兰陵,年二十有七,在位二十二年,战功赫赫,威名盖天。春,扶幼主继位,改国号定淮。三月,大将军山仑作反,宫闱生变,幼主失踪,边关屡屡被犯,数名番王叛变,原单季之民无不纷纷叛逃。七月,祁城历都落于季皇子之手,祁宫室遭焚皇庙被烧。自此,天下陷于乱世,诸侯蜂出并作,各据一方,崇其所欲,割四方为焦土,致万民于流离。人妖混杂,鬼神莫辨,世事艰难,唯哀人道之微,天道即灭。
  ………………
  「奶奶,还有呢?」
  「讲完了。那里还有『还有』呢!」
  「不对,肯定没有完,故事里都有个后来,要不然,也会有个来世,……总之,不是这样的!」
  「那你说,要怎样才叫『后来』,要不然,『来世』?」
  「嗯……我……不知道,不过……为什么要是这种结尾呢?为什么不能……大家……都幸福呢?」
  「傻孩子,这只是个故事,你要不喜欢,大可以改一个结局。」
  「……」
  「怎么了,不信奶奶说的?」
  「……奶奶……这真的……只是……一个故事吗?」
  「你说要听故事的,怎么又不是了呢?」
  「不是,听说在这个大陆很远的地方,真的曾经有过一个祁国,也许,也真的曾经有一个兰陵王,一个少昊,一个辛夷………?奶奶,你也是从大陆很远的地方来的,对吧?」
  「……是啊……很远的地方……」
  「奶奶以前叫什么?」
  「……小梨想知道吗?」
  「我……不敢。」
  「为什么?」
  「因为那样,就是说,真的有过这么悲伤的故事和人。可是,我不想啊!」
  「孩子你入局了……这只是,一场戏而已。演的人疯、看的人傻,何必当真?」
  「……」
  「听,雨声变小了。明天,会是个晴天……也不知,梨花落尽了没……?小梨,把今天学的诗再背一遍,就睡吧。」
  「……嗯。」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织织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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