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风云录 第十四章

  长孙无垢坐在床边,双手握着他的手,一动也不动,心中渐渐一片空明,两眼盯着那摇晃不止的烛火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窗格上“啪啪啪”的轻响了三下。她猛地回过神来,知道这是哥哥长孙无忌要见她的暗号,转头看了看李世民,见他气息悠长,已沉沉睡去,便轻轻的抽回双手,蹑手蹑脚的走出寝室。
  长孙无忌无声无息的迎上来,眼露询问之意,嘴角向室内努了努。
  长孙无垢拉他转入偏殿,才道:“世民……很伤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知道李世民争强好胜,一定不愿被人知道他呕血的事,便连这亲哥哥也不敢向他说实话。
  长孙无忌只不断的叹道:“妇人之仁,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在殿中踱步来去,长嗟短叹了好一会儿,这才将整件事说了。
  长孙无垢听得惊心动魄,道:“皇上召他明日入宫,岂不是要……”
  长孙无忌点点头,一时之间二人只是四目交投,都不敢将心中的疑惧说出来。
  长孙无垢急喘一口气,问:“我们……真的完了?”
  “就算皇上心中还存着一分半点父子之情,不忍杀他,种种羞辱屈折,又岂能免?你也知道世民的性情是何等刚强激烈,又怎能承受这样的打击?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他愿挨吗?他能挨吗?”
  长孙无垢胸中升腾起一股热流,道:“哥哥,你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抽身此事,保住性命要紧!”
  长孙无忌大骇,道:“妹妹!”
  “长孙一族就全靠你了!你不能轻易丢了性命,毁了爹爹辛苦立下的家业!”
  “那么……你呢?你又怎么办?”
  长孙无垢目发异光,轻声道:“我……我是不能走的!世民需要我,这我看得出来!他是至尊皇亲也好,是阶下之囚也好;他是正人君子也罢,是大奸大恶也罢,我都不会抛舍他!”
  长孙无忌怔了半晌,道:“这没有用的,妹妹!我们长孙一族与李世民已是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亡俱亡,我欲置身事外,已不可得!唉唉,为什么竟会沦落到今日这般田地?难道真是我看错了他?难道我真的错了?”面上满是痛不欲生之色。他眼见身败名裂、株连九族的大祸已迫在眉睫,惊惧之情反倒淡了。人一死了之,再也无知无觉,倒也痛快;但一想到自己一向自负胸怀韬略,从未看错一个人,如今却猛然发觉自己竟是真的错了!以致自陷绝境、自取灭亡,这一份失落之痛,竟远胜命丧家亡!
  次日清早,李世民召来长孙无忌及房杜二人。他面上神情肃然,却已没半分愤恨惊恐之色,道:“今日入宫见驾之事,三位有什么意见?”
  三人心头都似灌了铅似的重,压得象是喘不过气来,一时竟无人接口。
  李世民凛然道:“我欲拒不入宫,在这里与他们周旋到底!怎么样?”
  三人大惊。房玄龄叫道:“这是孤注之险!”
  “事到如今,难道还容我不冒孤注之险吗?”李世民厉声道。
  “大王!”杜如晦抗声道,“现在还不是穷途末路!大王还有翻身的机会!”
  “还不是穷途末路?”李世民面上掠过一丝自嘲的笑意,“那么什么时候才是穷途末路?难道到了父皇喝令将我绑赴刑场,三声追魂炮响过之后,那时才算是穷途末路?”
  “大王,请听我们一言!”长孙无忌忙道,“大王刚刚平定杨文干,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安定社稷的大功!皇上若要入罪大王,非有真凭实据不可。这件事到底有多少人知道内情?”
  李世民一沉吟道:“此事机密之极,除了我、你们三人、杜淹收买杜凤举,还有就是侯君集负责买通尔朱焕、桥公山及刺杀他们和杨文干、宇文颖诸人。”
  “这就是了!侯君集平日深受大王恩遇,再加上他在此事中牵涉已深,若坦白招供,皇上、太子必定放不过他,他一定不会招出实情!再说,只要我们都不说,皇上、太子也决不会疑心到他身上去。那杜淹现正在这府中,若是事态紧急,我们也来得及解决掉他。是以皇上、太子要有证据,只有向大王下手!只要大王咬紧牙关,矢口否认做过任何陷害太子之事,他们也奈您不何!这件事一拖得久,他们怎么也找不着您的罪证,天下人就会纷纷议论,说他们陷害忠良,要屈杀有功之人,那时就不轮到他们不放了大王!”
  “不错!”房玄龄也道,“太子结交匪类,‘罪证’人所共知;我们这边的破绽,却都已消失于无形。大王只要一口咬定自己无罪,皇上,太子也不敢将您怎样。但若您现在拒旨反抗,不要说如今这府里不到一百人,器械短缺,不足以抵挡门外的禁军;就算我们外面的人都聚回来,也只有八百人左右。长安之中仅东宫就有二千精兵,加上皇宫禁军、京畿周边拱卫的兵马,至少有上万之众,敌我之势太过悬殊!再说皇上已先发制人,我们后发受制于人,此战决难取胜!大王一旦反抗,叛逆之名就会被坐实,欲再洗脱罪名更绝无可能!”
  杜如晦沉声道:“胜负乃兵家常事!大王今次虽败,但只要忍一忍,熬过这个难关,日后还有卷土重来、东山再起之机!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大王决不可为一时意气就铤而走险,轻忽了自己的性命!”
  李世民无奈地看着三人,心中只有一声长叹!是的,自己全没准备,岂能仓促应战?这不但是孤注之险,简直就是必死之险!
  但是要忍!想起父亲兄长会以一副什么样的嘴脸对自己,他就恨不能与他们同归于尽、一死了之!
  不!他根本就不可能跟他们同归于尽!死的只会是他!他们却从此稳稳坐在这天子、太子之位上,肯定还会在史书中大书特书自己是如何凶残乖戾,可能还会拿杨广来比拟他!
  不!他就是死,也要留一个清白之名!背负着杨广那样的恶名去死,他宁可从不曾在这世上活过!
  “好!我这就入宫见驾!”他百般不情愿的从齿缝间挤出这一句来。
  杜如晦神色凝重的道:“大王此番入宫,务必忍辱负重!”
  李世民点点头,又是满口苦水。但当此生死难卜之际,他反而微微仰起了头。便是在这些心腹面前,他也决不示弱,决不现出半点惊恐忧惧之色!
  李世民一入宫中,便见李渊居中而坐,旁边李建成相陪,身后叉腰而立的是李元吉,再无旁人;殿门之外倒是站满了配刀的侍卫,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事到临头,他反是丝毫不惊,稳稳地迈着脚步,从容进殿,跪下正要叩头,却听李渊冷冰冰的道:“脱下你的冠帽来!”
  李世民一咬下唇,一言不发的摘下束发紫金冠,放在面前的地上,冠上镶着的夜明珠一闪一闪,光芒四射,映出他绷紧着的脸。
  “李世民,你可知罪!”李渊猛喝一声,直震得殿内回响不止。
  李世民一字一顿的道:“儿、臣、无、罪!”
  李渊怒气上冲,拿起案上镇纸用的石狮子,往地下就是一摔!“哗啦!”一下只摔得那石狮子粉身碎骨,散了一地的石粒,“你还敢在朕面前嚣张!”
  李世民霍然抬头,索性再也不顾什么君臣父子的礼节,目光炯炯的瞪视着李渊,道:“父皇要杀儿臣,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儿臣岂敢说半个‘不’字?但父皇要将奸恶之名屈在儿臣头上,儿臣宁死不认!”
  李渊见他这一副桀骜不驯、心高气傲之态,真如火上加油,腾的跳起来,指着他鼻子大叫:“你不要在这里恃功生骄,以为朕不敢动你一根毫毛!你谋害太子、欺蒙君父,那就是忤逆不孝、十恶不赦!今日朕就要将你拿下,绑赴大理寺严刑拷问,非要你供出陷害太子的事情来!”说着深吸一口气,大喝:“御前侍卫何在!”
  下面的侍卫齐声应道:“有!”
  “将李世民绑了,押下去!”
  众侍卫一声“得令”,已有两人走上前来,捉住李世民两臂,反剪到背后。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外面忽有一人竭尽全力的飞奔过来,一边跑,一边大叫:“边关急报!边关急报!”
  众人一惊抬头,只见那人扑至阶前跪倒,双手呈上一信,叫道:“三百里加急文书!突厥颉利、突利两大可汗一齐出动,率领精骑十余万,倾全国之力挥军南下,东路军由朔州至绥州、西路军由原州至豳州,势如破竹,夹击而来!”
  各人听了,都是面上变色。那东路军也罢了,西路军竟已到达豳州,那与长安就只有几日路程之遥了!
  李渊马上想到:“一定是突厥听闻杨文干兵变,知道我们这里出了内乱,趁火打劫来了!这可如何是好?”眼珠一转,见李世民犹跪在地上,却已低下头去,忙一改容颜,温言叫道:“二郎!”
  李世民一听这急报,已在心中连呼:“谢天谢地,我这次可逃过大难了!”这时听李渊改了称呼,忙叩一头,道:“儿臣在!”
  “你先戴回冠帽吧!”
  李世民仍是一言不发的拿起地上的王冠,戴了回去。
  李渊向那两个侍卫喝道:“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搬一个榻来,让秦王坐着?”二人忙遵旨照办。
  李世民冷眼旁观,面上神色不动,又叩一头,道:“谢父皇恩典!”便站起来坐到榻上。李建成和李元吉面面相觑,均是深感不忿,但在父亲面前都不敢作声。
  李渊待李世民坐下,才道:“这突厥来势如此凶猛,可如何是好呢?”
  李世民淡淡的道:“父皇英明神武,岂会将小小突厥放在心上?儿臣愿领精兵迎击,让这些化外之民畏惧父皇的震怒!”
  “好,好!那么你先下去挑选精锐,明天出发。朕亲自为你饯行!”
  李世民又叩谢过隆恩,站起来冷冷的扫视李建成和李元吉一眼,才退了出去。
  李世民一走,李建成叫一声:“父皇!”满腔委屈之情尽显于外。
  “大郎!”李渊用目光制止住他,“如今突厥犯境,非李世民不能抵御!今日杀他虽可一泄心头之忿,但若竟因此而被突厥攻入长安、亡了大唐,那就是自毁长城、因小失大了!”他见李建成鼓着腮帮,仍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便安抚他道:“大郎,经此一事之后,李世民再想挑拨离间你我父子之情,已不可得!我们只要处处提防,他又能得着什么好处去?如今天下尚未完全宁定,塞外还有突厥动不动就悍然犯境,留着李世民还有用处啊!”
  李建成无精打采的道:“儿臣知道了!”
  李渊语重心长的道:“大郎,你身为储君,日后当了皇帝,总要谨记一件事:无论何时何地,国家大义永远要置于个人恩怨之上!平民百姓,可以好恶由心;一国之君,却不能随心所欲,想爱谁就爱谁,想杀谁就杀谁啊!”
  李建成听父亲说着说着,竟似又扯到燕儿身上,更感没趣,低了头不说话。
  李元吉道:“可是李世民已怀有二心,父皇还让他独揽兵权在手,只怕会祸生于旦夕之间。何不让儿臣随他出征,也好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李渊点头道:“我早有此意。只是刚才不好当他面说出来,以免他有恃无恐,又来跟我撒泼!待会正式下旨,会让你也一起跟随出征。”
  当下李建成与李元吉便辞退了出来。
  一出宫门,李建成就向李元吉抱怨道:“你瞧,你瞧!父皇到了今天,还是迷信李世民百战百胜的威名!我受了这偌大的委屈,突厥兵一来,他就什么大罪都逃脱过去了!”
  李元吉道:“大哥不必气恼!这次我随他出征,一定处处制肘他,让他空有猛将如云,也调动不了兵卒上阵。他有将无兵,再天生神勇也决计不能打胜仗。他这败仗一打,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治他‘统军无方,抗敌不力’的罪名。到时也不必再费心机逼他招什么害你的阴谋,一刀就可杀了他!”
  李建成喜道:“还是四弟足智多谋!你近来真是长进不少,有你助我,我看李世民还怎能逃出虎口!”
  李元吉微微一笑,道:“李世民已是我们囊中之物,实不足畏。只是……大哥,另有一人你可得小心了!”
  李建成一惊,问:“谁?”
  李元吉不答他,却问:“大哥还记得上次有人向父皇递送‘亲启密奏’,指控大哥私蓄‘长林军’之事吗?”
  “怎么不记得,那是李世民好事多为!”
  “错了,”李元吉连连摇头,“那事不是他干的!”
  “什么?”李建成悚然一惊,“不是他干的?那是谁干的?除了李世民,还会有谁这般处心积虑要陷我于死地?”
  “就是你的枕边人!”
  “冰儿?”
  “正是!”
  李建成张大了嘴巴,似是不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可能是她?”
  “千真万确!上次她到仁智宫为你求情的时候,父皇责备她一会儿递密奏告你的状,一会儿又跑去为你求情,她坦认不讳!你说,这还会有假吗?”
  “可是,她为什么一会儿递密奏告我的状,一会儿又跑去为我求情?”李建成大惑不解。
  “因为你当时要废她太子妃之位,改立燕儿,她就发了狠,一心一意要令你也当不成太子!”
  李建成大怒,骂一句:“这贱人!”
  李元吉眨眨眼睛,压低声音道:“大哥,有一句话我放在心里很久了,不知该不该说出来。说出来嘛,怕伤了你和大嫂的夫妇之情;不说出来,你身边时时就伏着这么一个大患,我这做兄弟的看了出来也不提醒你一句,那就真是……唉!”说着,显得极是烦恼。
  李建成急道:“你我兄弟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你说,你说!”
  “好!那我就说了。我看这‘杨文干兵变’的背后,只怕不止李世民一人在捣鬼那么简单!”
  李建成盯着他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问大哥一句话,那尔朱焕和桥公山是你东宫的人,是不是?你对下属向来恩宠体恤,他二人怎会如此轻而易举的就给李世民收买了过去?”
  李元吉这话连捧带套,听得李建成连连点头,道:“是啊,是啊,我也觉得很奇怪呢!四弟认为这是什么缘故?”
  “我认为一定是你东宫之中有一个人,对你的事情了如指掌,又对你恨之入骨,因此与李世民勾结起来,帮他收买了这两个家伙去!”
  李建成面色阴沉,道:“你在说冰儿?”
  “大哥可还想得出第二个人来吗?”
  李建成沉思了一下,摇头道:“这不可能!若‘杨文干兵变’之事是冰儿陷害我,她又怎会亲自到仁智宫向父皇哭求,为我说情?”
  李元吉冷笑道:“这就是她阴险毒辣之处了!你想想,你若真的给李世民害了,没了你这个太子,她还能是太子妃吗?她先假李世民之手,将你害得濒临死地;然后倒戈一击,从父皇手下将你营救出来。这一来,她成了你的救命恩人,你对她感激涕零还来不及,还怎会再动念废她的太子妃之位?她这一计,既打击了李世民,又骗得你对她死心塌地,那就叫一举两得啊!”
  李建成一听,如梦方醒。若李元吉跟他说这是别的人想出如此迂回曲折的法了来害他,他一定不信。但他熟知冰儿智计百出、手段惊人;又知她为自己要废她太子妃之位而与自己大有势不两立之势;更何况她曾扬言宣称要让自己悔恨终生的__除了自己当不成太子之外,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能令他悔恨终生?他越想越怒,伸手猛击落身边的树上,只震得叶子沙沙落下,道:“这女人真是好毒!”
  李元吉再火上加油,道:“所谓‘最毒妇人心’,那真是没错的!李世民和冰儿这一对男女倒真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都是一般的阴险奸毒,使出手段来让人防不胜防。不过李世民在明,你打起十二分精神来防他,他要占你便宜也不容易;冰儿却在暗,就潜伏在你身边,对你一举一动无不知道得清清楚楚,你又怎能防她?只看今次吧!她要你死,你马上就死到临头;她要你生,你马上就起死回生。这岂不简直是当你猴儿一般耍弄?难道你不觉得惊心?我看女人这东西,温顺的当然再好不过;厉害起来可就叫我们做男人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我读书不多,却也记得汉朝有个什么吕后,好象也是个挺厉害的女人,是不是?”
  “不错!她是刘邦的妻子。刘邦要改立太子时,就因怕了她而打消了这念头。后来刘邦死了,她实际上控制军政大权,跟做了皇帝没两样!”李建成熟读史书,马上便记起了汉初的种种事迹。
  “可不是嘛!”李元吉一拍手掌,“我看这冰儿,就是吕后这等野心勃勃的女人!只怕她日后当了皇后,就会跟她自己当了皇帝没两样!你这个皇帝便成了傀儡一般,她叫你向东你就不敢去西,她叫你向西你就不敢去东了!”
  李建成气得额上青筋毕现,大叫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她阻挠我立燕儿为太子妃,我已经对她绝了夫妻之情!今次还道她真是那么好心救我,原来本来就是她推我入死地!四弟,多谢你提点我,否则我蒙在鼓里,受人播弄,还懵然不知!我这就回去好好教训这冰儿!”说着气冲冲的去了。
  李元吉望着他的背影,得意洋洋的想:“这次还不将你冰儿打到十八层地狱下去!”
  原来他眼见李世民大势渐去,李建成便要稳占太子之位。他这种人又岂会当真全心全意的为李建成效死?他心中早已动了自己来做太子之念,只是当初李世民功高势大,李建成则德高望重,他要单挑二人,只有必败之理,因此便假意投效李建成,先合力打垮李世民,再转过来对付李建成。他与李建成相处日久,知道他表面上仁厚沉稳,其实内里狭隘急躁;而且他不善计谋,对付李世民的种种法子,全是冰儿和魏征二人的策划,其中尤以冰儿之厉害犹胜男子。因此他决意借此机会离间二人,让李建成与冰儿自相残杀,他正好坐收渔人之利。他说出上面那一番话,不谛置冰儿于死地,又显得自己对李建成忠诚之极,那才真是一举两得哩!
  李世民回到秦王府。府中诸人见门外禁军撤去,已知事有转机,待见李世民安然无恙的回来,更是欢声雷动。
  李世民向众人致谢,教他们不动声色的散去,便领了长孙无忌等三人入密室,将事情经过说了。
  正说着,李渊已派了人来正式下旨,旨意大致是夸奖李世民灭平杨文干有功,加赏一个中书令的头衔,并令其联同李元吉统兵迎战突厥;又训斥李建成不睦兄弟、结交匪人;最后将“杨文干兵变”的罪过归于东宫的王圭和秦王府的杜淹,将二人流放崔州。
  四人听过旨意,仍入密室商议。
  长孙无忌道:“皇上对‘杨文干兵变’之事已下了定论,以后再也不会拿这件事来为难大王了。”
  房玄龄道:“今次之事,朝中民间都认为是太子作乱,已败坏了他的名望;他手下‘长林军’二千精锐也全军覆灭;东宫中的王圭还被赶走。相较之下,还是我们这边稍占便宜。”
  李世民黯然道:“我被父皇瞧出破绽,已失去他对我的最后一丝信任!他这么做,只为了安抚我,好利用我为他拼命杀退突厥。”
  长孙无忌接口道:“不错!否则他怎么会在旨意中一边力斥太子,一边却又将我们府里的杜淹逐了出去?可见他已知道杜淹参与此事。”
  房玄龄道:“不管怎么样,至少目前皇上是不敢再打大王的主意了。大王还是好好想一想该如何打好这场仗吧!”转头见杜如晦一直坐在一角,皱眉不语,便问:“杜兄,你怎么了?”
  杜如晦道:“我看大王今次劫难还未完结,更大的凶险还在后头!”
  三人都知他不是喜欢故作惊人语之人,听他这么说都是一凛。李世民道:“如晦兄有什么高见,快请明言!”
  杜如晦道:“太子此次不能治死大王,岂会善罢甘休?齐王平日与他同声同气,今次又跟大王出征,他若将士卒抓在手中,不肯配合大王,大王手上有将无兵,突厥来势又如此汹汹,试问大王有何妙计退敌?大王此战,只许胜,不许败!一旦败了,太子也不用再想什么法子逼您招供,只一条战败之罪便可杀了您!这不是凶险,还有什么是凶险?”
  李世民轻敲桌面,说:“依我之见,实情之艰危比如晦兄所言有过之而无不及!”
  三人齐声问:“为什么?”
  “如晦兄说我此战只许胜,不许败,只对了一半!我今次是不许败,也不许胜!突厥今回倾全国之兵来攻打,我若胜了,就算不能说是亡了他突厥,也必定使其元气大伤,几年之间不能再来搔扰我国。这么一来,我在父皇眼中,还有什么利用价值?我还能活下去吗?”
  三人一听,方完全看清了目前处境,不禁心跳如擂鼓。长孙无忌道:“那……那怎么是好?不许败,已是极难;不许胜,这……这又算是什么?”
  李世民森然道:“那就只有和!”
  “和!”房玄龄大叫道,“突厥既已倾全国之兵来打我们,一定是志在必得,岂肯轻易言和?大王此次,犹如奔行于独木桥之上,实在是……实在是……”他虽终于没说出“实在是”什么,但言外之意已是昭然若揭。
  李世民叹道:“今次真正是拼死求生了!如今惊慌也是无用,到了战阵之上,见过突厥的兵力如何,再作打算吧。”
  李建成走进寝殿中时,只见冰儿正坐在镜前梳妆打扮,便“哼哼”的冷笑两声。
  冰儿一沉脸,道:“笑什么?又给李世民死里逃生了,是不是?你就是蠢!占尽了道理竟然还能给他冲破罗网,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李建成面上肌肉扭曲,恶狠狠的道:“对啊,我就是蠢!我实在是太蠢!竟然在家里就藏着一个心腹大患也不知道!你背地里一定笑得牙都掉了,怎么我会蠢得对你这等蛇蝎心肠的女人也会感恩戴德!”
  冰儿气得浑身发抖,叫道:“你在这里发什么酒疯!我是蛇蝎心肠?我是蛇蝎心肠怎么又肯落了面子去向燕儿那女人又跪又哭的求她去救你?”
  “为什么?因为你知道没有了我这太子,你就当不成太子妃、当不成皇后!你是为了我吗?收起你的甜言蜜语吧!你只为了你自己!”
  “就算我是为了我自己,”冰儿强压住一腔怒火,“我也是救了你!我早说了,你求你的太子之位,我寻我的太子妃之位。只要你不动我这太子妃的名号,我为你做什么都可以!你不爱我,我也不来爱你!但我也不会来害你什么!”
  “你不会害我什么?”李建成从牙缝里迸出来,“那举报‘长林军’的密奏是谁写的?是你!对不对?你竟敢当着我的面撒这弥天大谎,说你不会害我什么!你别自作聪明,以为可以瞒得住我的法眼!”
  冰儿的脸刷的白了一下,但随即又被怒气染红了双颊,“不错!那奏章是我写的!谁叫你为了讨那燕儿的欢心,不惜要废我的太子妃之位?你对我不仁,我也对你不义!我这只是要小惩大戒,教你别痴心妄想来夺我太子妃之位!”
  “好啊,好啊!你认了,你认了是你害我了!什么‘小惩大戒’,说得好轻巧啊!你勾结李世民,助他买通尔朱焕、桥公山去仁智宫告我,几乎陷我于死地,这叫做‘小惩大戒’?”
  冰儿尖叫道:“李建成!你不要这样屈陷我!我什么时候勾结李世民了?若是我要害你,怎么又会千里迢迢跑到仁智宫去向皇上为你求情?”
  “哼哼,这就是你手段阴险之处啊!你一脚将我踢入地狱,又一手将我揪回来,好让我以为你有大恩于我,让我从此一辈子对你言听计从、服服帖帖,做你手中的扯线木偶!”
  冰儿这一气,直堵得心胸发痛,一口气转不过来,竟一时说不出话。
  李建成却认定她这是被自己揭破奸谋,心虚了,更是狂怒:“怎么?无话可说了吧?狡辩不了了吧?‘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要骗我,道行还差得远哩!”
  冰儿恨得将牙咬得格格直响,痛骂出来道:“你这猪脑袋!是谁将这荒唐念头灌入你脑中的?你就是被那家伙看中了你是个心胸狭窄、一脑子一塌糊涂的呆蛋傻瓜,这才骗得你团团转,将你玩弄在他股掌之上!”
  李建成勃然大怒,道:“你还敢骂我!我告诉你,我已忍了你很久了!我堂堂大唐太子,有谁敢对我不是毕恭毕敬的?只有你这贱人,一天到晚骂我是傻瓜!我是傻瓜,会做得这太子,会做得你丈夫?今日我就要教训你一顿,让你知道什么叫‘夫为妇纲’!”说着抢前一步,举手一巴掌便朝她脸上掴去。
  只听“啪”的一声清响,冰儿给他打得直转了两个圈,一个踉跄摔了出去。她只觉面上火辣辣地,伸手一摸嘴角,满手都是鲜血。这时还哪里轮到她争强好胜?泪水再也不听使唤,全都涌了出来,混着鲜血滴落在她衣裙之上,好不骇人。
  “你……你敢打我!你敢打我!”冰儿失声痛哭,又羞、又痛、又恨!
  “我为什么不敢打你!你再敢出言辱我半句,我就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李建成一振衣袖,转身扬长而去。
  翌日,李世民和李元吉领兵出征突厥,李渊亲往兰池送行。
  这时本应是秋高气爽的八月中旬,关中却下起连绵大雨,冲坏了桥梁道路,军粮接济遂极其困难。这时军中士卒对于征战徭役无时或已,都感厌倦,士气十分低落。再加上刀枪弓箭等武器装备久不更新,也是残破不堪。军中诸将见此情景,都忧心忡忡,连日连夜的与李世民商讨克敌之策,却总是茫无头绪。
  大军刚到豳州,便突然遇上颉利亲率万余骑兵在城西列阵挑战,李世民提议不可示弱,应出战相抗。李元吉却冷冷的道:“敌军兵势强大,我们岂可轻率出战?万一失利,可就悔之晚矣!”
  李世民按住心头火气,道:“你不敢去,我就单独前往!”
  李元吉巴不得他有此一句,道:“好啊,你喜欢送死,那就请吧!反正我手下的兵卒,你一个也别想拉出去给你陪葬!”
  李世民冷笑道:“你放心,反正至少你是不用去陪葬的!”便领了亲随一百名骑兵,直奔突厥阵前喊话,道:“大唐已跟可汗多番和解,可汗何以屡撕前盟,深入我朝国土?我是秦王李世民,可汗若愿单打独斗,就出阵来与我较量;若是出动大军,我只以这一百名骑兵迎战!”
  颉利想不到李世民会突然出现,心下惊疑不定。他上次在太原时吃过李世民的苦头,这时哪里敢跟他单打独斗?己方有万余之众,若一拥而上不消一刻自可将这区区一百骑兵踩成肉酱。但他素知李世民用兵之能,拿不准他会另有什么花招,是以一时之间不能决断,只得面上微笑,心下暗急。
  李世民见一招“虚张声势”已将他吓住,转目见他右翼军军中另外举有大旗,认得是突利的旗号,心中一动,想:“我只道突利去了统率东路军,在绥州那边夹击我们,原来不是!对了,颉利对他放心不下,不肯让他握有重兵、独当一面。”这一想通了,登时心中已有计较,双腿一夹马肚,缓缓的往前逼近突厥大军的阵地,又喊道:“突利兄弟,你从前跟我歃血为盟,相约有难同当、有急互救。今日你却率军来攻打我们,难道在你心中,已没有半点往日的香火之情?”
  突利一听,大为窘迫,心想:“你怎能当着颉利之面说这等话?那不是教他更加猜忌我了?”当下不敢跟他搭嘴,只一味的低着头。
  果然颉利一听“香火之情”四字,心头疑云大起,想:“莫非他二人早有勾结?”见李世民只领着少数骑兵,又向前逼近,正要渡过横亘在两军之间的一条水沟,忙叫道:“秦王且慢!本汗此来别无他意,只不过是想与贵国重申前盟罢了!如今雨势转大,我们不便久留了,秦王请回吧!”说着下令大军缓缓后撤。
  李世民暗暗偷笑,知道不能将突厥军逼急了,便勒住马,看他们渐渐退却,也就收兵回营。
  他回到营中,召来长孙无忌三人,说了突利也在突厥军中之事,道:“我们要不胜不败、求得一和,就要着落在他身上了。”
  长孙无忌皱眉道:“这突利受颉利猜忌,处处绑手绑脚,他说的话只怕颉利不会听从。”
  李世民道:“不然!今日之情势,突利之于颉利,便如李元吉之于我。突利若决心不与我军开战,颉利手下始终兵将有限,不敢真的与我军硬拼,到时便只好求和一道了。和议由他们提出,比之我们提议更易为他们接受;而我也不必被指兵临城下、屈膝求和,又落把柄于奸人之手。”
  房玄龄深以为然,道:“大王此计,确是十全十美!但要说服这突利求和,贻非易事。”
  “所以,”李世民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滂沱大雨,“我决定亲自混入突厥营中一趟去见那突利,一定要劝服他与我们讲和!”
  三人大惊而起,齐声道:“这是干冒奇险!”
  李世民转身道:“就是干冒奇险,那也不得不如此为之!此次若求和不成,不论是胜是败,我回去都是有死无生!我宁愿死在战阵之上,死在突厥人的手里;也决不要死在牢狱之中,死在李建成、李元吉的手下!”
  三人都给他言语镇住,不敢作声。
  李世民语气一缓,道:“今天夜里三更,我就动身前往。你们率大军乘夜逼近突厥营地,若到天明仍不见我回来就发动攻击,跟他们决一死战!”
  三人心中均感悲怆,竟都应不出一个“是”字来。
  李世民一挥手,道:“下令召集众将到中军帐来听我将令。”
  三人含悲忍愤,默默的躬身退出。
  不一会儿,众将已齐集帐中。李世民道:“突厥所恃者只不过是他们骑射之术优于我军。现在大雨不止、气候潮湿,弦胶吸了水分失去弹性,弓箭就成了废物一件!他们便如飞鸟折翅,不值一哂;我军住在房舍之中,有炉火烘干刀枪弓箭,正是如虎添翼!虽是敌众我寡,却也可以跟他们一斗。”于是分派各将任务,预定在黎明时分发动进攻。
  他遣退众将,回入帐中,合眼稍作休息,以备今夜的行动。他躺在床上,耳听得帐外风吹雨打,当真是秋风秋雨愁杀人!他辗转难眠,起来推开窗户,一阵冷风夹着雨点扑在面上,似是凉快,又似是冰寒。放眼看去,只见天地之间直如挂起一张雨幕,到处湿漉漉的,教人好不难受。远处寒灯点点,透过冷雨送进光来,朦朦胧胧的似是隔着一层泪花,好生凄清!他眼望雨丝飘断,蓦地想起今夜不正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应是人月两圆之际吗?但此时天上是雨云蔽天,不见圆月;地上是战火频仍,人就更难圆了。这么一想,心底更添了几分烦忧,眼前仿佛浮现起长孙无垢瘦削苍白的面庞,耳边仿佛响起她低低吟哦之声:“权去生道促,忧来死路长。怀恨出国门,含悲入鬼乡。隧门一时闭,幽庭岂复光。思鸟吟青松,哀风吹白杨。
  昔来闻死苦,何言身自当。”又想起她向自己说这首诗的来龙去脉:“这是北魏孝庄帝元子攸临终时写的绝命诗。这孝庄帝为臣下尔朱兆所执,绞死在三级寺中。他临死前向佛祖礼拜,发愿生生世世都不愿再做皇帝。此诗便是他作来以明心志的。”
  他可不知道长孙无垢当时故意跟他念这诗是为了打消他要做天下之主的雄心;此刻想起,只是感慨:“这孝庄帝大发弘愿,只为了不做皇帝;我孜孜以求,却只想做皇帝!何以这世上万事总是阴差阳错,不想为帝的偏偏一生下来就注定要承继帝位,逃也逃不掉;想做皇帝的却偏偏错生为次子,虽在帝室之家也与帝位无缘?不求者反得之,求之者反不得,难道这就叫做‘天意弄人’,又或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虽位望尊崇、文才武略,难道也跳不出这天道循环、人世悲欢?”
  正在这自悲自怜、唏嘘不已之际,忽听外面“当当当”的三声,不知不觉间已是时交三更。他猛一起立,用力甩了甩头,似是要将这不快的念头甩出脑外去,心中暗暗鼓励自己:“今次不论是成是败,总得拼死一搏!天意弄人也好,事在人为也罢!既已走上了这不归路,就当一往无前,纵死不悔!”于是结束停当,悄悄的出了帐幕,向突厥营中摸去。
  他辨明突利的旗号,远远已看到空地中央立着一个格外大的帐幕,自然便是突利的中军大帐了。他隐身在树丛之间,从身边的布包中取出早已备好的突厥士兵的服饰,脱下身上的黑衣换了,瞬时已扮作一个突厥小兵,从从容容的从树后出来,大摇大摆的便往中军帐走去。
  在帐前守卫的突厥兵用突厥话喝问:“你是谁?”
  李世民久居太原,那里汉人和突厥人交往频繁,他早已学得一口流利之极、足以乱真的突厥话,当下也以突厥话答道:“我是探子,有紧急军情要向突利可汗报告。”
  那守卫点了点头,让到一边,掀起幕帘道:“你快进去吧!大汗已等了你很久了。”
  李世民闪身进了帐中,只见突利正埋头看着什么。他似已听到李世民与那守卫的对答,头也不抬的便问:“唐军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李世民双手抱在胸前,斜倚着一根支撑着帐幕的铁杆,改回汉语,道:“你想知道唐军的消息,问我确是再好不过的了!”
  突利大惊抬头,烛光下认出他的面目,便要失声叫出来。李世民一个箭步抢上前,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叉着他的颈,低声道:“你想我若要杀你,容不容易?”说着松开了捂着他嘴的手。
  突利面上一阵青,一阵白,道:“大哥莫要疑忌,我绝无加害大哥之心!”
  李世民一笑,放开了他,在他对面坐下。
  突利定一定神,心想:“刚才大哥要杀我真是轻而易举!幸好他顾念兄弟之情,不忍下手。”他可没想到李世民要杀他固是容易,但杀他之后惊动了突厥兵将,要脱身逃命可就难比登天了!当下他只是满怀感激,道:“今天大哥在阵前说起兄弟之情,非是小弟忘情绝义,实是当时颉利在场,小弟有很多话都不便出口。大哥若因此而怨怪小弟,要取我性命,可就冤杀我了!”
  李世民佯装一皱眉,道:“兄弟做这小可汗都有六、七年了吧?怎地到了今天还要如此忌畏这颉利?”
  突利一听,登时热血上涌、怒容满面,道:“颉利处处提防我、排挤我,我这小可汗实在是当得有名无实!突厥里什么事都是那颉利说了算,哪容我插口片言只语?象今次南征,他一意孤行要来打你们,我说什么都是白搭!本来我不愿跟他来的,但想到我若留在漠北,颉利就全无制肘了,对大哥反倒不利呢!”
  李世民站起一揖,道:“原来兄弟如此为我打算!我刚才真是错怪兄弟了。”
  突利忙还礼道:“你我兄弟之间,还说这话干什么?只恨我奈何不了颉利半分,否则岂容他欺侮你们。”
  李世民道:“兄弟何不培植自己的亲将部兵,却将指挥大权都交给颉利,以致自己成了空头可汗,有名无实呢?”
  突利叹道:“我何曾不想?你看我这里的兵将,便都是这六、七年里才一点点辛辛苦苦积聚起来的。若没有这些人,颉利早一脚将我踢出突厥,连那有名无实的‘小可汗’之名也收回去了!但一来时日有限,二来我若过分扩张,必招颉利之忌,只怕不及有力自保,先已给他铲除了。”
  李世民起来在帐中转了两个圈,心想:“今日的情势,乃是我的身家性命都在突利的手上。但一定不能让他知道这一点!反而得让他以为他的身家性命都在我手上才行!”于是抬头道:“兄弟,我若保你五年之内登上突厥大可汗之位,却又如何?”
  突利狂喜之下跳了起来,道:“真……真的?”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突利稍稍从最初的喜不自胜中镇静下来,摇摇头道:“这不可能的!颉利如此势大,我的亲部跟他相比,差了老大一截。唉,不行的!”
  李世民走近他身前,道:“只要你我兄弟和衷共济,便万事都成!”
  突利苦笑道:“我知道大哥在大唐国中位高名重,说出话来没有人不听的;但这是突厥里的事……,唉,总之是不易办的。”
  “你先听听我的法子,再来说成不成。”
  “大哥的法子是……”
  李世民又坐下来,双手合抱,放在案上,道:“你们突厥大军来打我们,父皇多半都会派我来抵御。若你每次都率领手下亲部按兵不动;颉利虽强,少了你还是不敢跟我们斗的。到时你提议与我军讲和,只要是我做统兵元帅,一定接受和议!这一来,你我兄弟就不必自相残杀了,岂不是好?我让父皇馈赠金银美女给你们,以安抚颉利,他没有不肯议和之理。到时我故意多给你金银美女,给颉利的就少些,让颉利的部将都羡慕你这边的人战利品多。长此以往,颉利的部将便会纷纷来投靠你,那就轮到颉利成了光棍可汗。他见你日渐势雄力大,还怎敢欺压你?假以五年之功,一定能扭转你与他的强弱之势,大可汗之位自然就非你莫属了!”
  突利睁大眼睛,呆了半晌,忽叫道:“大哥!你真肯如此为我牺牲,宁可不要战功,也助我夺得大位?”
  李世民一手按在他手上,道:“只要能助你夺得大位,大唐和突厥就成了兄弟之邦,仗也可以少打几场,我能得到的好处岂不比区区一点战功要多得多?”
  突利热泪盈眶,只觉李世民为他真是倾尽全心、至公无私!他道:“大哥如此待我,我真不知如何报答!大哥放心好了,这次颉利若要向你军进攻,我一定抽走我的兵马,不跟他一起为难大哥。我定然劝他跟你们议和,免却这刀兵之灾!”
  李世民点头道:“兄弟深明大义,大唐突厥两军士卒都因你的善心而受惠!”
  突利道:“这全是大哥为我着想!我自知区区绵力、不足称道;大哥有通天彻地之能,原也用不着小弟。但小弟只求报恩,不管是什么事,只要大哥开了口,是我力所能及的,一定竭尽全力,为大哥效犬马之劳!”
  “不敢!不过……”他忽想起一事,“愚兄倒确实有一事要求兄弟相助!”
  突利忙道:“大哥请说!”
  “兄弟是知道吉儿之事的吧?”
  突利登时满面羞赧,结结巴巴的道:“是……是!这件事,兄弟一直瞒着大哥,真是……”
  “不,”李世民忙打断他话头道,“这件事应是我多谢兄弟才是!若非兄弟冒烟突火救她出险地,又千里迢迢护送她到江都,今日我跟吉儿早是阴阳相隔了!兄弟的大恩大德,吉儿说起,从来都是感激不尽的。”
  突利更是忸怩,嚅嚅的想说几句谦逊的话,却只张大了嘴傻乎乎的笑。
  李世民又道:“兄弟对吉儿如此眷爱,实为吉儿之幸,我也……我也可以放心了!”
  突利听得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道:“大哥有什么不可以放心的?”
  李世民眼中一阵黯然,道:“日后我若有何不测,盼兄弟能亲入中原,便如当年护送她从太原到江都一样,接她到突厥,替我一生守护她!”
  突利大惊,道:“大哥何出此言?莫非大哥正面临什么杀身之祸?若有什么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大哥务必不吝相告!”
  李世民大急,暗叫:“糟糕,糟糕!我这可要露馅了!”忙道:“哪里有这样的事!只不过‘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又有谁能今日预知明日事?再说,人谁不死……”
  “可是大哥正值青春年少、未及而立……“
  “那又算得什么?”李世民脑中飞转,要寻一个藉口来搪塞他,“这世上英年早逝的人很多,稚子夭折的更不计其数。”
  突利仍是不解,道:“大哥向来豁达开朗,怎么忽然会想到这‘死’字上去?”
  “唉,只因我有两位亲人这两年间先后谢世,一人比我还年轻得多,未到双十年华;另一人也只长我一岁,却都撒手尘寰去了。我每每念及于此,都觉心惊,仿佛自己也常常在鬼门关前徘徊似的。”
  “原来如此!”突利也觉怆然,“年纪青青就去了,确是可惜!却不知道是哪两位呢?”
  “嗯,一个是我堂弟道玄,他前年跟刘黑闼打仗时在下博阵亡。他时常随我出征,学了我一上战场就不顾一切的样子,致有此祸。那时他才十九岁,这岂非是天意不测、人事难知?”
  突利感喟的道:“战阵之上凶险每多,其实大哥为了吉儿着想,应该少些涉险才是。”
  李世民苦笑了一下,道:“你我兄弟,都是过惯了这种在刀尖上翻爬打滚的日子,也该知道我们这种人是宁可战死沙场,也不愿庸碌一生、老死病塌!那种日子安乐倒是安乐,却非我所愿。”
  突利低低的道:“是的!”不觉涌起一阵浮生若梦之感。”
  李世民长长吁一口气,道:“那第二位,便是我姐姐平阳公主了。”
  突利一惊,道:“怎么?她也去了?”
  “兄弟也识得我姐姐吗?”
  “我妹妹阿燕写信给我,谈起过她好几次的,说你姐姐跟她一般,也是女子之身却能征惯战、须眉不及。”
  李世民蹙眉叹道:“只怕正是这样才害死了她啊!”
  “莫非……她也是战死沙场?”
  “那倒不然。若果真是战死沙场,或许就不必遗憾了!”
  突利惑然,道:“为什么?”
  李世民道:“说出来只怕你不大容易明白呢!这是我们汉人女子的苦处,你们突厥人很难了解的。”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李世民叹一口气,目光中显出回忆旧事之色,道:“我姐姐自小就一副男孩子的脾性,大家都戏说她定是投错了胎,一不小心上错了女儿身。”
  突利莞尔道:“就象我妹妹一样?”
  李世民也忍不住一笑,道:“也许吧!小的时候,我们兄弟几人学射箭,她吵着也要学,还一开始就拿着铁胎弓来拉,一天下来双手酸软,连捧饭碗的气力也没有了。后来又学骑马,一手就扯了马鞍下来,从最难的骑光背马学起,也不知从马上摔了多少次下来,跌得鼻青面肿,哇哇大哭。大伙儿只道她这次摔怕了,以后见了马也要怕的,谁料她第二天一早爬起来又奔马廊而去,还说:‘我就不信连一头畜牲都治不住!’”
  突利哈哈大笑,道:“她跟一头畜牲都要一比高下,那定是十分争强好胜之人了。”
  “可不是吗?她从小就事事都要争!大哥处处谦让她,她反倒觉得没趣;我总是不肯让她,她反而与我亲近。大哥一头骂她天天疯疯癫癫的哪象个大家闺秀?另一头便来骂我,说我做男孩子也不让一让女孩子,更何况那是姐姐?怎么能这样没大没小、尊卑不分?”
  突利兴致盎然的道:“我小时候跟阿燕也是这样的!我们俩老拌嘴,但她跟我反而感情最亲厚。她爹爹处处瞧我不顺眼,她却除非是为了开玩笑,从来都不为难我的。”
  李世民本是随便想到一个藉口来掩饰,这会儿说着说着却真的触动了心中情怀,“爹爹也常常叹息,说她这副样子,以后怎么能嫁得出去?你猜她怎么说?她竟说:‘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呗!若那男子见着我这副样子就吓得抱头鼠蹿的话,我也不希罕嫁给他!’”
  突利笑弯了腰,道:“你姐姐果然是个厉害角色,这天下只怕也没几个男子配得上她吧!”
  “可是她是终于还是嫁了人啦!但洞房花烛那晚,她还要刁难新夫婿,要他破了她布的一个奇形怪阵,才能进新房。”
  突利吐吐舌头,道:“我的天,那也太为难人了吧!”
  李世民笑道:“是啊!幸好我早知她必会有些刁钻古怪的东西来捉弄姐夫的,悄悄跟去一看,见到姐夫愁眉苦脸的对着那阵发怵,真是又好笑又好气,便偷偷写了破阵之法在纸上,团成一团的扔进去给他,总算教他们没糟蹋掉那‘一刻值千金’的‘春宵’!”
  突利吃吃的笑道:“做她丈夫还要过五关斩六将,可真不容易!”
  “嗯,”李世民面上浮起落寞之色,“姐夫柴绍是长安人氏,本来她嫁了之后,我们也还能常常见面。但后来,兄弟也知道的,我跟着爹爹去了太原,便没怎么见她了。直到咱们起兵,她赶了姐夫一人去太原,自个儿却集结了一支兵马,留在长安附近接应我们。攻下长安之后,她更挑拣了些女子来训练成一支队伍,独当一面的四出征讨,以致人人都叫她们作‘娘子军’,叫她们驻扎的地方做‘娘子关’。”
  突利见李世民没再接下去,便问:“那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李世民又是喟叹,道:“说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害了她!有一天,我到她府上跟她扯家常,她忽然问我:‘绍郎自入长安以来似乎一直闷闷不乐,是不是他做错了什么,被父皇责怪?’”
  “我说:‘哪有此事!姐夫英勇善战、屡建奇功,父皇对他只有赏识,怎么会责怪?’”
  “她说:‘这可就怪了,他为了什么心里不痛快?’”
  “我说:‘我既是你弟弟,不怕说句让姐姐不高兴的话,姐夫郁郁不乐都是因为你!’”
  “她很感惊诧,说:‘为什么?我做过什么惹他生气的事吗?’”
  “我说:‘近来是不是很多人都夸赞姐姐你是巾帼犹胜须眉?’”
  “她说:‘我知道这些人只是在奉盛我,从来就没将这些话当真,更不会放在心上。’”
  “我说:‘可是姐夫却不然!这些话他全都听在耳中,记在心里了。人家说你犹胜须眉,这‘须眉’本来只是泛泛而指,但在姐夫听来,却似是专门指他!你想他向以武勇自许,如今却以为别人笑他不如女流,心中可有多气闷?’”
  “她大惊道:‘真有此事?怎地他从不跟我说起?’”
  “我说:‘他怎么能跟你说?你是堂堂大唐公主,人家总觉得他是‘夫以妻贵’,靠了你才有今时今日的风光。虽然你我都知他是凭自己本事挣来这官位,但人言可畏,他昂藏七尺男儿,又怎受得这背后的指指点点?他若真是吃软饭的人,倒也无话可说;偏偏他并不是,还是自视极高的人,却只因你是公主,若他出言不慎,被父皇误作对朝廷心怀怨望,可就惹来杀身之祸了。你说他怎么能跟你说?’”
  “她听后呆了半晌,说:‘我身为他妻子,却还不及你明白他的心事。’”
  “我说:‘那也是将心比心罢了!我是男的,他也是男的,要猜着他心思还不容易?’我还说笑的道:‘说句老实话,幸好你是我姐姐,不是我夫人,否则只怕我也要觉得自惭形秽,感到配不上你呢!’”
  “她听了却笑不出来,只问:‘那可怎么办呢?我只想为父皇尽点绵力,却伤了丈夫的心!’”
  “我说:‘我看姐姐还是不要再统兵打仗了,回到闺房里去做个安安份份的贤妻良母,姐夫自然就没事啦!’唉,我那时只是想着他们少年夫妻,虽说是情深爱重,但长此以往下去,终究不是办法,总有一天要闹成恩爱化恨,那又何苦呢?因此上劝她改了这‘犹胜须眉’的性子。谁知她听了我的劝,真的散了那‘娘子军’,从此深居府内,不再抛头露面。但她心里却是如此想不开、丢不下,竟积郁成疾,一病不起!”说到这里,心中伤痛,不由得一阵哽咽。
  好一会儿缓过一口气,又道:“我闻讯赶到她榻前,她拉着我的手就哭了起来,说:‘有一句话我便是跟绍郎也是不敢说的,只能跟你说!我只恨自己是个女子,便是贵为公主,只不过稍微要那么一点强,就会害了丈夫。要不然的话,我可以随心所欲上阵杀敌,哪怕是象道玄那样万箭穿心、死于非命,也胜过现在这样缠绵病榻、象个废物似的,于人于己都没好处!我也别无所求,只求老天爷下辈子给我一副男儿之身,那就无憾了!’”
  突利叹一声,道:“你姐姐将做男儿想得太也轻巧了!我何尝不是男儿之身?又何尝不是贵为王子?但处处被颉利钳制,难道便可随心所欲、要强好胜不成?”
  李世民道:“我跟她都是一样的性子,宁死于忧患、不愿埋没于安乐。想来这都是从娘亲那儿得来的脾气。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既生为女子,又在汉人的地方,这样的结果,怕是命中注定了的吧!”
  突利点点头,道:“这么说,阿燕可是好命数了!若她生于你们那儿,恐怕也会跟你姐姐一样。”
  “可不是嘛!你们突厥国中,可敦握有实权;哪象我们中原的皇后,若与闻朝政就是后宫紊乱、国家不安之迹了。”顿一顿,又道:“有时我甚至忍不住要想:‘或者她当初在进军长安的途中阵亡了,倒可免了这以后的苦痛,于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说到这里,他忽想:“若果当初我在进军长安的途中阵亡了,是否也可免了今日的苦痛,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呢?”但他马上暗暗责备自己,想:“我怎么能想出这等丧气话来呢?姐姐是女子,自可不必有什么功业;我身为男子,却岂可不立一番功业就枉死沙场?”忙抛开这念头,续下去道:“姐姐是去年冬天去的,有些古板的人还以她是女流之辈而反对在她入土时奏乐。总算父皇向来宠爱她,又感怀她当年起兵立有大功,坚持说她不是寻常女子,应奏响军乐为她送殡。她地下有知,也该欣慰了吧!”
  他住了口,帐中登时一片戚然之气。突利忙另说一个话题,道:“对了,阿燕怎么样了?”
  李世民刹时羞恨交加,停了一停才道:“她现下在东宫里。”
  “什么?”突利大出意料之外。
  李世民不安的扭动一下身子,道:“这是她自己的意思,我能说什么?”他不欲多谈此事,忙接回上一个话题,“我将吉儿交托给兄弟之事,你是答应了的吧?”
  这次轮到突利浑身不自在,低了头道:“当然,当然!不过大哥也不必这么胡思乱想了,我看大哥跟吉儿的日子,一定长着呢!”
  正说着,忽听得雄鸡长鸣,李世民惊道:“天快亮了!我可得走了,要不给颉利知道我在这儿,兄弟的麻烦就大了。”说着站了起来。
  突利也站起来道:“大哥一切小心,议和之事我一定尽力而为!”
  李世民道:“你装作我是你的探子,让我再去唐营刺探消息。”
  突利会意,大声用突厥话说:“好,这事你办得很好!你再去唐军那儿一趟,多多打探消息!”
  李世民也以突厥话应了,向他眨眨眼,躬身退出帐外,仍是大摇大摆的走到树丛边,看看左右无人注意,闪身转到树后,换回黑衣,向着唐军集结之处急奔而去。
  突利在李世民离去后不久,便接报说唐军昨晚趁着雨夜天黑突厥军不易发现时暗中出动,冒雨逼近突厥军营,颉利今早才发现,大吃一惊,召唤他去商议对敌之策。
  突利来到颉利营中,只见他在帐中团团乱转,象是困在笼子中的一头野兽,一见他来便叫道:“李世民要跟我们大干一场!你快召集你的兵马,跟我一起去迎击。”
  突利抱着双手,冷冷的道:“你有没有一定打败他的法子?没有,我就不会让我的兵马当你的替死鬼!”
  颉利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出来时不是说好了的吗?我俩应该协同作战、共进共退!”
  “我本来就不赞成来打唐军!是你自己说唐国杨文干兵变,他们内生变乱,李世民正穷于应付,抽不出身来跟我们对阵,我们一定能打败唐军,我这才勉勉强强的答应了跟着来。现下可好了!将李世民都惹来了,这烂摊子该怎么收拾,那是你的事,我不管!我现在就跟他们议和去,然后便回突厥!这儿老是下雨下个没完没了,士卒们都吃不好住不惯,再这样拖下去就会军心涣散。我可不要冒这个险!”说着转身便要走出帐外。
  颉利急道:“你等一等,让我先想一想,好不好?”
  突利冷笑道:“有什么好想的?你统你的军,我领我的兵。你本事那么大,想来一定有打赢李世民的把握!我就自问没这份本事了,还是回老家去养精蓄锐的好!”
  颉利跺脚道:“好了,好了!跟他们议和就是了!”
  突利一喜,道:“你真想议和可就得快点!唐军就近在咫尺,一旦开战咱们吃了败仗,你想和人家也不肯啦!”
  颉利喃喃咒骂道:“好辛苦才来到这儿,一仗没打就跟他们议和!这个亏咱们可吃得大了!”
  突利道:“你让他们多送些金银美女来议和,那就不吃亏了嘛!”
  颉利大点其头,道:“不错,不错!要他们给我们多送点金银美女来,仗也不用打,收获又有了,倒是挺占便宜的!”于是欢天喜地的写了求和的信函,派人送去唐军那儿。
  李世民收了信,也不置可否,只跟使节说要好好考虑一下才答覆,便退回城中。这样音信全无的过了三天,反倒是颉利急不可耐,又派人去催问,李世民这才回覆表示同意,并许诺送给金宝两百车、美女两百名,以慰劳突厥大军。颉利闻讯喜出望外,忙派了夹毕特勒阿史那思摩随李世民回长安跟李渊谈和解之事,自己便与突利率领大军返回突厥去了。
  李渊听说突厥退兵,虽对奉送金宝美女之事颇感不快,但一场大祸竟这么快就消弥于无形,总是喜多于怒,便万分殷勤的接见了阿史那思摩,对他所提之和议条件全都一口应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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