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风云录 第十二章

  先前李世民查封洛阳皇宫之时,将所有女子放还民间,此举令他大得人心,却令李渊派来挑选妃嫔的张雪艳大为恼恨。三人曾劝他对张雪艳应留点面子,让她先挑完妃嫔再放走其余的女子,以免她在李渊面前说出对他不利之言。李世民却对这看起来甚为正确的建议充耳不听。但同时,他又命长孙无忌带着大批金宝到长安,遍赠李渊后宫的妃嫔。房玄龄对此事大惑不解,想那李世民若要讨好后宫,向这得宠而又近在咫尺的张雪艳献殷勤岂不强于作此舍近求远之举?他曾以此私下里问长孙无忌,长孙无忌一向自负对李世民的肺腑知道得一清二楚,这次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时长孙无忌才恍然大悟,心想:“原来李世民有意冷落为难李渊派来的宠妃,为的是使李渊更加倍的忌恨他,以致要发兵征伐他,那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起而自卫!至于遍赠李渊身边的妃嫔,自然就是为了能由她们那里随时得知李渊的一举一动,知己知彼、以保必胜!”他转念又想到:“对了,对了,他天天留在那吉儿身边,决不是什么贪恋女色!而是要令张雪艳找不着他来问罪,更加激怒她;同时也使来洛阳召他回师的朝使找不到他,无法下旨!他就借着这拖延的一个多月,由我们三人在外头做好他叛变的种种安排。原来他心中早已定下‘留镇’洛阳的主意!”
  长孙无忌猜得一点也没错!其实李世民早已另有谋划。他那天在含凉殿外对张雪艳摆出一副倨傲之态,乃是故意为之。否则以张雪艳在李渊心目中的地位,他便再痛恨她,也不会轻易为了一时意气而与她翻脸,更不会真的只是为了给燕儿出一口恶气。他本是打算一惹翻了张雪艳后便装病,拒不见客。不料出了吉儿的事,他就更有了藉口留连在含凉殿内不出来。这样既可安吉儿之心,又仍依原计而行,真是一举两得!
  李世民是再也不愿以秦王的身份回去长安了!近来他一门心思的只想杀了李元吉。他既知道李元吉已对自己动了杀机,还岂能坐等李元吉先行动手?不!他不仅不能死在李元吉手上,还要抢先下手杀了他,永绝后患!可是他若不能身登大位,那又怎能杀得了这深得父皇宠爱的三胡?
  三人一明白了李世民的用意,都是面面相觑,作声不得。长孙无忌善避嫌疑,知道此时李世民自以为是,很难说服他回心转意,便不愿开口相劝;房玄龄也是极力反对此举,但他向来畏惧李世民的威严,亦是不敢开口相劝。二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的都往杜如晦扫了过去。平日他二人有什么不愿或不敢对李世民说的话,都是由杜如晦说出来。
  “大王此举,太过冒险!”杜如晦果然说出了二人心中想说的话。
  李世民冷颜道:“天下事又有哪一件能容你安安稳稳的办成?我从太原起兵以来,也不知已冒过多少奇险,不都是从大险中反而得了大胜?要成大事,必冒大险,自古皆然!”
  杜如晦厉声道:“但是大王今次冒的险,却是孤注之险!成大事者,自当冒险,却不可冒孤注之险!”
  李世民面若寒霜,道:“我这怎地是孤注之险了?”
  杜如晦激昂的道:“大王此举,成,则天命有归;败,则不仅死无葬身之地,还要身败名裂,从此背上乱臣贼子的恶名,遗臭万年!这种毫无回旋余地之险,不是孤注之险,还有什么是孤注之险?”
  长孙无忌和房玄龄见杜如晦竟当李世民之面说出如此激愤之言,都不禁吓得目瞪口呆,心想:“你这岂不是要惹怒了他?”
  果然,李世民听他话中全是教训自己的意味,哪里承受得了?负气怒道:“就算是孤注之险,我也要冒他一冒!”
  “大王若真的非要冒此孤注之险,那就先请斩了如晦!”杜如晦说着,“嗵”的一声已跪倒在李世民面前。
  房玄龄和长孙无忌二人大骇,忙亦跟着下跪。
  房玄龄道:“大王息怒!如晦所言,亦是玄龄心中所想,望大王三思!”
  长孙无忌也道:“大王乃天生圣人,岂可不自重性命,干冒奇险!”
  “这……这……你们这是怎么了?快都起来!”李世民不想竟会出现这种情景,忙伸手要扶杜如晦起来。
  杜如晦双手死死撑在地上,不肯起来,道:“大王,请容如晦诉说肺腑之言!”
  李世民无奈,只得道:“有什么话何不起来好好说?或许……我真的是有些操之过急、考虑不周了。”
  三人于是都站起坐下。
  杜如晦道:“大王不能行险,原因有三:其一,皇上虽然不明,但并无大过,大王份属儿臣,若公然抗旨,不但名不正,更是言不顺!大王名不正言不顺,又何以服众?东征战士大多家在关中,皇上只要下一道诏书,凡追随大王者灭其满门、降附朝廷者优待其家眷,已足以散去大王麾下大半士卒!其二,皇上和太子虽不及大王用兵如神,但亦非对战阵之事一窍不通。若他们死守潼关天险,大王可有必胜之算能一时三刻间就破城?若果不能,大军锐气衰竭,势难持久作战!其三,如今郑夏两国虽灭,但天下并未完全太平,突厥更是一直在边境之上虎视眈眈。若大王与皇上争战不休,象李靖、罗艺等人或胸怀兵甲、或手握重兵,岂有不乘乱而起之理?这一来,全国重新陷入群雄割据、兵连祸结之中,大王就算天命所归、终能取胜,天下已是山河破碎之势,难以收拾!”
  “还有,“房玄龄接口道,“齐王现下也在军中。大王若要留在洛阳,势必先诛齐王,以除后患。但这么一来,天下人都不会说齐王是凶险小人、罪有应得;反会说大王不仁不义、残害骨肉,对大王名望大损!”
  长孙无忌也道:“再说,大王家室都在长安,大王难道真能弃之若履?”他想到妹妹无垢,不禁暗恨,想:“想是你有了那吉儿,巴不得我妹妹死了,好让这狐狸精扶正!”
  “这……”李世民给他三人这一轮急攻,越听越是心惊,仿如一桶雪水从头浇到脚,将他满腔热望全都泼冷。他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操之过急、考虑不周。他太急于除掉李元吉了;他太急于登上大位了!所思所想,全是有利于他自己的胜算,却从没细想过三人所说的一切。他不禁在心中长叹一声,想:“如果连这三个心腹谋臣都认为无必胜之算,其他人又怎能一心一意随我成就大业?我若硬要冒险一搏,必定有败无胜,当真成了孤注一掷!”
  房玄龄见李世民已有回转之心,忙趁热打铁的道:“大王连灭两国,功劳之大,威震天下、名满海内。皇上虽已心生疑忌,但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对大王作出不利之举。大王还是应该班师回朝、徐徐图之,务求不发则已、一发必中!”
  李世民面露无奈之色。“不发则已、一发必中”,这句话他很喜欢,也常以此法屡破强敌。但“徐徐图之”他却极不情愿。但看眼前情势,确如三人所言,他恐怕也只能用“徐徐图之”来争得天命了。
  杜如晦又道:“大王精通兵法,当知用兵之道,在于‘知己知彼’!”
  李世民一怔,道:“如晦兄这么说,是指我不知‘己’,还是不知‘彼’?”
  “大王以为这‘己’是谁?‘彼’是谁?”杜如晦不答反问。
  “嗯,‘己’当然是指我和诸位了。至于‘彼’,那就是父皇、太子、齐王、宫中张尹二妃,或许还有裴寂。”
  杜如晦微微摇头,道:“依如晦愚见,大王所说之‘己’与‘彼’,并不大确切。‘彼’应只是太子一人而已,而‘己’则绝非仅仅是大王与我等数人。”
  “哦?”李世民听他说得新鲜,颇感有趣,“愿闻其详。”
  “四海之大,天命只在一人。大王贵为皇嫡子,功盖日月,理应承袭大统。太子既未参与太原首谋,入长安后又囿居京师、少有军功,于国家统一大业并无建树,身居储君之位,似不相宜。”杜如晦含蓄地说。他毕竟只是臣下,不能象李世民那样说起话来全没顾忌。
  “是啊!”长孙无忌欣然道,“战乱之世,当立嫡以功;太平之世,方立嫡以长。这才是至理啊!”他明白杜如晦的含意----先不必急于图谋大位,而是退而求其次,夺取太子之位,再以太子之身名正言顺的继承大统。
  李世民若急图大位,势必要与李渊大动干戈。长孙无忌自知对兵略之事无能为力,难以向李世民显出他的能耐。但李世民改图太子之位,那就要多行阴谋,而这正是他之所长,自必深受李世民的器重!
  “除了太子一人是‘彼’之外,其余人都可称为‘己’。”房玄龄进一步点明杜如晦的意思,“甚至,连齐王也应争取过来做我们的‘己’。”
  连李元吉也是“己”?李世民一想到这点就觉得恶心欲呕。但他的理智告诉他,他们三人说的全是至理,全是用心良苦的替自己打算。一时之间,他只觉心乱如麻,想:“要夺太子之位,那就不免要与大哥势成水火了。唉,大哥不比元吉,我跟他无怨无仇,他位居长子,当那储君是自然得之,并不是要故意与我为难!再说,他身边文武僚属,也多当世才俊,又深得父皇信任,我要谋他的太子之位,那是谈何容易!说到冲锋陷阵,我不作第二人想;但夺嫡之争,讲究的却是翻云覆雨的阴谋手段,我可没有把握一定能胜他了。最好还是激怒父皇,我冒险一拚,直截了当的就把皇位抢过来,岂不痛快?不,不行!如晦所言,确是道理……唉!父皇啊父皇,如果你也能如无忌一样,知道乱世之中应该立嫡以功,立我为太子,那可有多好!我就不必有今天的为难烦恼了。”
  他抬头看看三人,见他们都以期盼的目光着着自己,心中忽地雄心一长,想:“这大唐天下是我出生入死、东征西讨的挣回来的,理应归我所有!我并不是要从谁手中夺走什么,只不过是将本来就属于我的一切拿回来。大哥强居太子之位,那就是他窃我应得之物、逆天行事!我怎么会生出这种婆婆妈妈之念?”于是一咬牙,道:“既是如此,在这里又怎能对付太子?我们该及早回京了。”
  武德四年七月,李世民和李元吉率领东征大军,押着王世充和窦建德,浩浩荡荡的班师回朝。
  李渊心中登时放下一块大石,一面召太子李建成从潼关回来,一面下旨大赞李世民武功威勇、孝顺仁厚,以释内外之疑。
  七月九日,大军抵达长安,城中数十万百姓蜂涌到朱雀大街两旁,甚至连屋顶也站满了人,争相一睹大唐秦王李世民百战百胜的风彩。
  但见李世民身披黄金甲,胯骑“飒露紫”,当先而行。身后是李元吉、徐世绩等二十五员大将组成的方阵。接着是一万余名最精锐的铁甲骑兵,依照黄、白、红、青、黑五色,穿着同色战袍,骑着同色战马,分列成五个大方阵,高举刀枪矛槊,次第而行。在每个方阵之前,都有旗手和鼓手作前导。
  长安百姓眼中所见是旌旗蔽空,长刀如林;耳中所闻是鼓声如雷、惊天动地,人人不禁心驰神往、兴奋若狂。直到许多年后,街谈巷语之中,还能时时听到人们提起秦王东征班师回朝的威仪。
  李渊大加封赏东征将士。其中以李世民功高无双,自古封号无一足以显示其荣耀,特设“天策上将”之名,位在亲王公爵之上,特准开立“天策府”。而李元吉从征洛阳,也立有大功,拜为司空。余者也各有升赏,或高官厚禄,或黄金美女,或良田豪宅,这些就不在话下了。
  夜幕低垂,东宫内灯火大都已熄灭,只有嘉德殿内犹烛影深深、摇曳不已,映在李建成醉眼迷朦的脸上,说不出的凄凉落寞。
  冰儿步入殿中,见到李建成正仰着脖子,右手持着一壶酒直往下灌,不禁眉头一皱,道:“平白无故的,怎么又在这里牛饮?”
  李建成弋着眼,冷笑道:“连借酒消愁也不许?难道我这个太子真是这么好欺负?”
  冰儿将脸一沉,道:“怎么了?李世民得罪了你,你不敢去跟他争,却将这火气撒到我头上来?”
  李建成大怒,将酒壶向着她直掷过去。冰儿一闪身,那酒壶撞在墙上,“哗啦”一声碎成千片万片,酒水泼了一地都是。这一下,李建成自己反倒惊呆了,愣了一下,忽地趴在案上,呜呜的哭了起来。
  冰儿走到他身前,道:“你瞧瞧你自己现在这副熊样!哪里象个堂堂大唐太子?难怪天下人都‘只知有秦王,不知有太子’了。”
  李建成抬头,道:“那我又能怎么办?如今他气势之盛,人人侧目!我们虽是结交了裴寂和张尹二位娘娘,又有什么用?那次李世民在洛阳气得张婕妤跑回长安来向父皇哭诉,到了最后,父皇都没敢治他的罪,甚至提也没提这桩事!他连张娘娘都压了下去了,又有谁敢说他半句不是?”
  冰儿气道:“人家厉害,那你就跟他争啊!你到底还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这样给人欺到头上也不敢还手,只会躲在这儿流猫尿!”
  “争?我凭什么跟他争?”李建成高声道,“这天下都给他平了,哪里轮得上我来跟他争?再说,他坐拥雄兵,手下猛将良谋无数,我却是孤家寡人一个。如今他更借口天下太平,在城西开设什么‘文学馆’,网罗四方士人,待之恩宠有加,以致但有一技所长者都削尖了头想钻进去。竟有些马屁精夸口说进了这‘文学馆’,就如登瀛州,那不是羽化升仙了吗?你说,他如此声势,我怎么能跟他争?”
  冰儿叹气道:“他会招贤纳士,难道你就不会?为什么要坐等他羽翼日丰,你却只有怨天尤人的份儿?我东宫之内,才俊亦不为少,你却从不跟他们推心置腹的好好谈一下。”
  李建成摇头道:“那些人算什么才俊?当初你也跟我推荐过王圭,说他怎么怎么文武兼长,是稀世奇才,说得我将他引为左右手。但这些年来他辅助我虽无甚错失,却也不见得有什么过人的能耐。他说起话来倒圆转得体,办起事来却畏畏缩缩,哪有半点才俊的风范?他尚且如此,其他人更是等而下之、渺不足道矣!”
  冰儿道:“你这么说可就大大的错了!用人当量才而用,否则人无完人,你一味的求全责备,那天下就当真再无一人可称‘才俊’了。这王圭长于谋划,确是不擅决断,你只因不耐烦他办事不够爽快就将他束之高阁,真是令他明珠暗投了。”她在殿中踱了数步,又道:“不过你之所言,也有理在焉。东宫僚属之中,实是少了一个明快果断之人。但你不必担心,此事我已替你思量周详,还为你找到了一个不可多得的决断之才。”
  李建成一喜,忙问:“当真?那是谁?”
  “魏征!”
  “魏征?”李建成一皱眉,“他是谁?他若真如你所言这般厉害,何以我竟从未听说过此人?”
  “他本是山东的一个道士,只因天下大乱,先后投入武阳郡丞元宝藏、瓦岗李密帐下。后来瓦岗军败灭,李密投奔我朝,当时徐世绩手中还握有相当数量的瓦岗精兵据守山东。这魏征自请出使,只凭三寸不烂之舌便说降了徐世绩,使我朝兵不血刃尽收山东于版图之内,这样的人不是才俊,还有谁是才俊?”
  李建成惊诧半晌,道:“徐世绩已为李世民罗于帐下,那魏征若真有过人之能,何以竟不获李世民重用?”
  “这就是天意弄人了!他才立下奇功,窦建德便大举兴兵攻占山东,将他俘了过去,直到如今夏国覆灭,他才以夏军降臣之身被押回长安来。”
  李建成大喜道;“这么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魏征注定了应为我所用!”
  冰儿点头笑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魏征注定了是李世民的克星!”
  “好,明天我就大开中门,迎他入府,看他是否有真才实学!”
  次日,东宫正门之外,一名年约四旬的中年人向着李建成深施一礼,道:“降臣魏征拜见太子殿下!”
  “魏先生免礼。”李建成拱手还礼,顺势打量这冰儿赞不绝口的魏征。只见他不过是中等身材,但面容冷峻,如刀削斧凿,不禁暗暗点头,当下引他入嘉德殿,屏退左右,只留王圭相陪。
  李建成引见魏征和王圭二人相识,又指着一幅低垂的珠帘,道:“魏先生大名,拙荆也如雷贯耳,今日听闻魏先生光临,亦欲聆听教诲。”原来冰儿也急于知道魏征是否名符其实,便不避男女之忌,设了珠帘以挡视线便来听他们交谈。
  魏征心中一凛,想:“早听说太子妃见识超卓,乃女中俊杰,今天连她也到场,可见太子对我确乎十分重视。”他隔着珠帘只隐约见到后面盘膝坐着一个人影,当下不敢多看,行礼道:“见过太子妃!”
  只听帘后声音如珠玉相击、清越异常:“魏先生不必多礼!”
  魏征转身对着李建成,道:“太子殿下如此信任,魏征自当肝脑涂地,以报知遇隆恩。”他语气平淡,似是视此礼遇为理所当然,心中其实波涛汹涌、激动不已。
  他出身贫寒、自少孤苦,便发愤研读经史,只盼能有朝一日一飞冲天、名扬四海。谁知碌碌而求,直至而立之年,竟仍是无所作为,徒然惹人笑柄。后来天下离乱,他往来穿梭于豪强之间,先后事奉元宝藏,李密,但所进之言均被目为书生之见,不获采纳。之后又随李密降唐,立下说降徐世绩之功,只道马上就能声名鹊起,上动天听。岂料窦建德攻占山东,他也失陷为俘虏。他正恨命途多舛,出身草莽的窦建德竟现出知人之能,拜他为起居舍人,让他参与机密。他感激之余只想为大夏呕心沥血,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业。哪知李世民一条“牧马河北”的妙计将他的美梦一日之间就击得粉碎,他再次以屈辱的降臣之身不光彩地回到长安,又沦为众人的笑柄。
  他中夜悲叹,自知天下已定,自己年事日高,再难有出人头地之机,半生雄心,竟落到一个小小的秘书丞之位!什么开天立业,什么青史留名,全成天边云烟,水中花月!
  然而,就在这万念俱灰之际,堂堂大唐太子李建成竟然召见他,而且还是大开中门,亲到前庭相迎!他便如瞎了眼的人忽又眼前一亮。他心中亢奋之余,亦自忧惧:“太子乃当今储君,地位之尊崇,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位高则身危,此乃古今通例。我投身东宫,不免要陷入龙争虎斗的险恶之中。”但转念一想,又是雄心万丈:“若非如此,又怎能显出我的满腹韬略?这是我扬名立万的最后机会!我决不能放弃、决不能失败!”
  他心头思绪万千,那边李建成已开口:“自秦汉以来,创业之初的太子往往难以善始善终。依先生之见,我这太子之位,能否善终?”
  “以我之见,太子不仅储位不保,且有性命之忧,已是危在旦夕!”魏征直截了当的说出来,心中在想:“李建成开门见山就以此大事相询,我必须以诚相待,不留任何余地,以示我对他的一片赤诚。”
  李建成和王圭一听,都是勃然失色,王圭更是心头狂跳。他虽也感到李建成正受到李世民的严峻威胁,但在李建成面前岂能如此毫无顾忌的说出来呢?他久随李建成处理朝政,平日所见之人均为官场老手,个个圆滑世故,说话八面玲珑、滴水不漏,纵是心腹密友也甚少直言无忌之语。这些年来耳濡目染之下,他说话行事,不知不觉的也处处留着转圜的余地,已失却初进东宫时的锐气。
  李建成按纳住心头惊悸,道:“先生之言,令人惊骇,可有所据?”
  “殿下,我大唐之所能创立,是为何故?”魏征反问道。
  “这个嘛,”李建成略一沉吟,“一是天命所归,二是人谋所至,三是兵威所加。”
  魏征微微一笑,道:“天命无形,人不得见;人谋密策,亦难以为众所知;唯有兵威,天下人人可感。是故在天下人眼中,大唐确乎是兵威之盛,中原无匹!”
  “大唐既是以兵威震服人心,那岂不是人人都以为大唐乃……”
  “乃秦王李世民所创!”魏征毫不客气的抢过李建成的话头,“大唐既是秦王所创,这皇太子之位,也就应为他所有!”
  “不!”李建成仿佛是挨了一刀,失声大叫,“大唐乃父皇所创!我乃父皇嫡长子,这皇太子之位,只能为我所有!”
  他这一失态叫嚷,殿中众人都不敢接口,只是低头不语。殿内刹时一片死寂,李建成脑中却似有千军万马在呐喊。冰儿其实早也跟他说过差不多的话,但他总以为那是妇人之见,听时虽觉句句在理,之后也不过是如春风过耳。他也感到李世民对他是个极大的威胁,近年来更越发的讨厌、回避他,却从不曾象今天这样突然看清了自己的处境。他以前总想着李世民虽然经常东征西讨、手握重兵,但终究只是个藩王,名分早定,再高也高不过他去。有道是“长兄为父”,又有“君为臣纲”,李世民再厉害也不过是弟、是臣!只要父皇或他自己一句话,霎时便能解了他的兵权。但现在他才忽然发现:李世民竟已“凭空”超越了他,成了大唐的开创者!大唐既是由李世民所创,不要说他,就连父皇都全成了占他便宜的“窃居者”。李世民已在不知不觉间反客为主,坐大而成君上之“君”!父皇和他作为“窃居”天下的君,又怎能解得了李世民这“开创”大唐的君上之“君”的兵权?若父皇和他要强行剥夺李世民的兵权,他来个振臂一呼,岂不是天下影从?
  他越想越惊,眼中不由得流露出哀恳求助之色。
  魏征见他面上神色已变了,清一清喉咙,又续道:“太子英明!大唐的确乃皇上所创,太子的确应居储君之位。但天下人已被秦王所惑,不能明辨是非了。因此才智之士,争相投入‘文学馆’;勇悍之夫,纷纷归于‘天策府’。朝中大臣,只向秦王献媚;连宫中妃嫔,除张尹二位娘娘外,如宇文昭仪、万贵妃等都异口同声盛传秦王当主天下。秦王势已布成,只待逼得皇上下诏废立。远者秦二世得立,扶苏太子自刎;近者隋炀帝登极,废太子杨勇被缢。若秦王夺嫡成功,又岂能让殿下存活于人世?这不是性命之忧,还有什么算是性命之忧?”
  在魏征这咄咄相逼的辞锋之下,李建成听一句,身子便矮了一寸,颤声道:“那……那以先生之见,我该当如何自处?”
  魏征微一挺胸,道:“我有上、中、下三策,以报太子隆恩厚遇。”
  “何为上、中、下三策?愿闻其详!”
  “上策,乃殿下当机立断,明诛也好,暗杀也好,斩除秦王,永绝后患!”
  “杀了二弟!”李建成倒抽一口冷气,马上反对,“万万不可!手足相残,乃古今大恶,我身为堂堂大唐太子,立身处世,当以德服人,岂可作此禽兽之为?”
  王圭也忙道:“秦王恃功谋逆,虽是该杀,但他眼前其罪不彰,杀之恐皇上震怒、人心不服、殿下难以收拾。再说秦王既已起了逆心,定必早有防备,要向他下手,只怕不易。”
  只有坐在珠帘之后的冰儿暗暗在心中喝一声彩:“好!此计确是上上之策,斩草除根、一劳永逸!魏征确是果敢勇决之人,我终究没有看差了他。”随即又叹息,想:“只是建成为人优柔寡断,此等良策他决不能受。”
  只听李建成又道:“诛杀李世民虽可永绝后患,但过于冒险!请问先生,这中策又是如何?”
  “中策,乃是固本培元、深自封植。太子平日多理朝政、事必躬亲,难免会得罪人,还不如将这些枝节小事交给下面的官吏去做,既显大度、又示恩德。朝中众臣,不论贤愚,太子都应多多结交、谦恭礼让,以扬温良之名;宫中娘娘,不论亲疏,太子均宜好好结纳、折节相待,以显孝贤之德。太子还要多加笼络京师之外各省豪杰,以济缓急。尤其山东一带,我的故旧甚多,我可以亲往游说他们为太子效命。”
  王圭赞道:“此计大妙!虽然此计只能渐行,却是万全之策。殿下已居东宫,非到万不得已,不可冒险。”
  李建成心中亦甚赞同,但一转念间又道:“先生所言结交外省,确是良计。但洛阳乃前朝东都,才俊云集、兵马强盛、形势险要,乃自古兵家必争之地,何以先生却不提它,反说山东呢?”
  魏征道:“太子明鉴!这洛阳之重要,太子看得出来,那秦王更是心中有数,早处心积虑在那儿培植他的势力。他领兵围困洛阳一年有余,自那时起已苦心经营该地,可见其狼子野心,非一日之功!他的势力在那里已是根深蒂固、难以动摇,我们若要跟他争,不但事半功倍,且招其忌恨。而山东一地,原为李密所有。李密兵败降唐,后终遭杀害,其地士民向来心怀愤慨。后来窦建德进占该地,颇受爱戴。当初秦王并未想到会跟夏军开战,因此虽在战场上仓促间灭平了夏军,却从没好好想过该如何疏导民怨,以求真正平定山东。我朝派往当地的官员对于因战败而解甲归田的夏军将士猜疑多端,乃至严刑拷打,终于激成民变。窦建德旧部拥立刘黑闼起兵,所向无敌,半年之间已完全恢复当年窦建德的领土,山东人心之厌恨唐军,于此可见一斑!皇上本来把刘黑闼当作一小撮土匪作乱,先派淮安王李神通,继遣义安王李孝常,均被击败,只好又再命秦王亲往镇压。秦王用到名水决堰、同归于尽的惨烈法子才大致压服变乱。但他不能吸取上次教训,一味只以武力碾压山东人心。他班师回朝至今不到三个月,刘黑闼又已死灰复燃。如今山东士民,对秦王怨恨已深,太子正好乘虚而入、树恩立义,收山东于旗下。”
  李建成大喜道:“依先生之言,我应如何树恩立义,收复山东呢?”
  “刘黑闼经上次秦王的沉重打击,其实已是强弩之末、不成气候。他手下部众不到一万,又缺衣少粮,太子何不奏请皇上领兵出战?以唐军今日之强,对付这区区一万人,兵锋所至,必是摧枯拉朽、一举而平。太子大胜之余再示之以德,好生安抚降将,不但建功立业,且可结交山东豪杰、以为己用。”
  李建成一皱眉,道:“说到用兵,父皇向来只信得过李世民!我亦并非不曾毛遂自荐,但父皇始终不肯。”
  魏征道:“不然!今时不同往日。今时秦王反心已露,皇上不到万不得已都不愿再将兵权交托与他;就算让他出征,也必命齐王同往,以为制肘。太子若再三上书恳求,再策动齐王也替您说话,随您出征,皇上必无不允之理。”
  李建成连连点头,道:“先生言之有理,言之有理!”一顿,又道:“先生还有下策未说,却不知是何计?”
  魏征一笑,道:“下策乃殿下立刻上表皇上,主动辞了太子之位,退居藩王之列,以博秦王的怜悯,盼他能宽宏大量,保全殿下的身家性命。”
  李建成一听,不禁恼怒,斥道:“如今嫌隙已成,就算我肯辞太子之位,以李世民之奸险,又岂能容我保住性命?先生此策,实在下而又下!”
  魏征拜伏,及时的奉盛一句:“殿下果为英主!原非降臣所及。”
  李建成心怀大畅,伸手扶起他道:“降臣二字,先生再也休提!明日我就奏请父皇,召先生入我东宫,就怕屈就了先生。”
  魏征忙深深一揖,道:“能入东宫随侍太子左右,实为魏征大幸!”
  李建成站了起来,道:“今得魏公,我如鱼得水!”
  王圭和魏征也站了起来,施礼告退。
  二人退出后,冰儿一掀珠帘走了出来,笑道:“怎么样?”
  李建成喜道:“冰儿,真有你的!这魏征果是罕世之才,亏你能从李世民指缝间将他挖了过来。”
  冰儿得意的一笑,道:“那当然啦!我这一双眼,从来不会看错人的。”说着却笑容一敛,道:“但你也不能高兴得太早。”
  李建成一惊,道:“什么?”
  “那刘黑闼虽是残兵败将,但他也向突厥示好,颉利可汗曾派兵马增援他。李世民因与突厥交好,他出兵打刘黑闼时,突厥按兵不动,没发一兵一卒去与他为难。但若是你去领兵,李世民巴不得你大败亏输而回,你想他不会暗中勾结突厥,让他们出兵来坏你的好事?”
  李建成悚然动容,道:“不错,不错!这可如何是好?这次我只能胜,不可败,若竟输了回来,这一辈子就甭想在李世民面前抬起头来了!”
  “所以你一定得联结突厥,不能让他们来捣你的鬼。”
  “可是,“李建成不觉垂头丧气,“李世民一向将突厥的事务独揽在身,不容旁人插手。我这一时三刻之间又岂能结交到突厥?”
  冰儿胸有成竹的道:“走不了正路,还有捷径可抄啊!你还想不想要那突厥公主?”
  李建成登时红到颈脖子上,嚅嗫的道:“说得好好的,怎么忽又扯到这些事情上面去了?”
  “这本是儿女私情,但事到如今却是成就大业的‘大事’!若能将燕儿从李世民身边抢过来,颉利可汗对这宝贝女儿投鼠忌器,就不会与你作对。”
  李建成只是摇头不语。
  冰儿恼道:“你看你,没半分大丈夫的气概!心中明明爱煞了那燕儿,嘴上却说也不敢说出来,争也不敢去争一下!我告诉你,你若真的想要她,这当儿跟李世民争,正是最好的时机。你再犹豫不决,这好机会去了,你可就真的一辈子也不必指望得到她了。”
  李建成啐道:“什么‘好机会’,真难听!”
  “我来问你,你知不知道那人人都以为给李元吉烧死在太原的杨吉儿又‘死而复活’,被李世民在洛阳宫中找到了?”
  “这件事有谁不知?他大肆铺张的将那吉儿迎娶入府、立为杨妃,还派人千里迢迢的到江都去找到杨广的坟,和埋在洛阳的杨侗一起重新合葬,闹得沸沸扬扬的。我对此事也不以为然,偏偏父皇说这有利于安抚杨氏子孙效忠我朝,那我还能说什么?难道弹劾他这是巴结‘前隋余孽’?”
  冰儿哭笑不得,道:“你这人真是目光如豆、只见一面、不见其余!你倒想想,李世民如此宠爱那吉儿,燕儿会怎么样?”
  “这个……”李建成张口结舌。
  “她当然是备受冷落了!这吉儿入他府中才几年就已生了一个男孩,取名唤作什么‘李恪’的。听说李世民对她母子宠爱异常,天天就只围着她二人转。这吉儿既是美貌绝伦,又有男孩防身,气势之盛,便连那正室夫人秦王妃也得退避三舍,你说燕儿还能有立足之地吗?”
  李建成急道:“她如今怎么样了?”
  “她早就忍气不过,从秦王府中搬了出来,又回到驿馆去住了。听说她终日留连于西市中的‘长安第一阁’中借酒消愁,景况凄凉。”
  李建成听得直咬牙,道:“枉她对二弟一片痴心,二弟却不将她放在心上,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冰儿道:“可不是么!现在她不住在秦王府内,你要找她可就方便多了。”
  李建成低头想了半晌,仍是摇头,叹道:“这不成的!她现下虽恨二弟无情,心里其实还是惦念着他。我去找她,岂不是自讨没趣?”
  冰儿见他如此意气消沉,更是又好气又好笑,跺脚道:“你真是!难道试一试你也不敢?就为了怕讨没趣,连去见她一面也怕?亏你还说有多爱她!”
  李建成给她这一激,豪气顿生,大声道:“谁说我不敢?明天我就去找她!”
  “且慢!”冰儿忙制止他道,“你想去找她,又不想讨没趣的话,那也不是没办法,不过就得费些心思罢了。”
  李建成忙问端的,冰儿在他耳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说了一遍,听得他又是喜又是愁,道:“这法子好是好,但若给她知道了真相可怎么办?”
  “呸!你不说我不说,那就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她又不是什么神机妙算,又怎能知道这其中的奥妙?喂,你到底愿不愿?愿,我就马上去给你安排一切;不愿,我就撒手不管啦!”
  李建成忙道:“愿,当然愿!”
  这天,燕儿一身男装,又登“长安第一阁”而来。那店伙三天两头的见着她,早当她是熟客了,点头哈腰的迎入一间靠窗的单间,忙不迭地送上鲜红的胡酒、烤得焦黄的胡饼、香喷喷的胡瓜,身后还跟进来两个手抱琵琶的胡装女子。那两个女子给她在杯中满满的醮上葡萄酒,便问她要听什么曲子。
  燕儿酒到杯干,只冷冷的道:“随便什么来一支吧!”
  其中一个女子便跳起胡旋舞,另一人边弹琵琶边唱道:“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
  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弦音叮咚,歌声柔媚,曲中却满是悲苦之意。燕儿听在耳中,触动心情,禁不住一阵酒气上涌,眼中湿湿的似要掉下泪来。她忙又是一杯酒灌下去,将涌上喉头的一股郁结之意都压了下去。
  正在这时,忽听外面一阵叫骂、哭喊声响成一片,一个尖锐的声音在大叫:“他奶奶的!谁敢说这里没有雅座?没有就给我将这里面的人给踢出去!本少爷什么时候会要什么没什么的?”
  只听店伴在外面低声劝着,但其他人吵得厉害,也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那人似是怒气勃发,不可遏止,哪里听得进店伴的劝?大叫一声:“滚开!”,“啪啦”一声,门板已被他一脚踢开。
  燕儿腾的跳起,正要喝骂,忽觉眼前金星乱冒,双脚不由自主的一软,竟又跌坐下来。
  只见进来那人穿得珠光宝气,似是什么权贵之家的公子哥儿,面目倒也清秀,却斜着两眼,一脸戾气。他一进来,两个歌女早吓得飞跑了出去,只剩燕儿软在榻上。
  那人本是一面凶神恶煞之色,一见燕儿,双眼一转,露出一副垂涎三尺之相:“哈哈,小哥儿,你年纪青青的怎也来这种地方?”说着逼上前来,满面不怀好意之色。
  燕儿知道他这是误会自己是个“白脸儿”,又气又羞又急,举手便要打他。
  那人一见,又是一阵浪笑:“咦?会打打闹闹?好,真来劲儿!”说着一伸手已执着她的手腕。
  燕儿竭力回夺,谁知手足酸软,竟似是全身气力都流走了。她怎知道她喝的酒中已下了药?还道这是酒力发作,不禁转怒为惊,霎时出了一身冷汗。
  那人一张酒气哄哄的嘴已凑到她脸上,她拼命挣扎,将脸庞埋到榻垫上,只听那人淫笑道:“小哥儿,不要怕嘛!你生得这般俊,若换了女装,可连真的女子都给你比下去了!你若从了本少爷,此后荣华富贵,永没尽头哩!”
  燕儿欲抬头呼救,谁知全身已被那人压住,竟是半点动弹不得。她心急如煎,眼中的泪水象潮水一样涌出,只道自己这回难免要受一场羞辱了。
  忽然身上一轻,一个声音厉声喝道:“禽兽!你在干什么?”然后便是一阵噼呖啪啦杯盏粉碎、桌椅破裂之声夹杂着那人杀猪似的嚎叫。
  燕儿一手撑扶着榻边,一手捂着突突乱跳的额头,摇摇晃晃的坐直身子,一边仍觉得眼前各种东西都在晃来晃去,腹中一阵翻滚,几乎要呕将出来。她定一定神,抬头看去,只见室中一人按住了那欲侵犯她的人在痛打,赫然正是穿了便装的李建成!
  她再也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他,不由得失声叫了一声:“啊!”
  李建成一怔,转头望她,那人乘着他这一疏神,忽地从他胯下钻了过去,一个筋斗已翻出门外。李建成待要去追,又似放心不下燕儿,向门口走了两步,终于又回到她身前,结结巴巴的道:“你……你觉得怎么样?他……他没伤着……你吧?”
  燕儿一听,忽然羞耻、气恼、惊惧、委屈……千百种滋味一齐涌上心头,“哇”的一下放声大哭出来,脑中又是裂开似的一阵阵剧痛,不禁又双手捧住了脑袋。
  李建成手足无措,两只手连伸了几次出去,却又缩了回来,最后终于扶住她双肩,安慰道:“不……不要怕!没事了,现在……现在没事了!”
  燕儿仍只是在哭,李建成搔首挠腮的显得极是心急,连声道:“不要哭,不要哭!你哪里不舒服?说出来吧!”
  燕儿又哭了几声,才呜呜咽咽的道:“我的头很痛。”
  李建成如获大赦似的松了口气,忙道:“那不要紧,那不要紧!一定是吃酒吃多了,我去给你叫杯解酒茶来。”说着走到门边吩咐了几句,不一忽儿已捧了一杯茶来,道:“快喝吧!喝了就不痛了。”
  燕儿接过来喝了,只觉那茶酸酸甜甜的有点怪,也不知道里面放的其实是解药,一喝下去便觉一股冷气升腾上来,脑中的疼痛刹时消了大半。她挺一挺腰,也觉得身上的气力又似都回来了,不觉喜道:“我的酒醒了!”
  李建成不住点头笑道:“是啊,是啊!你喝酒太多了,那于身子大有损伤啊!”
  燕儿一皱眉,道:“可是我今天才喝了个开头,怎么这么快就醉了?”
  李建成心头狂跳,忙道:“你这几天是不是日日都来这儿喝酒?是不是每天都喝得酩酊大醉?”
  “是啊!”
  “那就是了!你这些天里喝了这么多酒,那醉意早就积在肺腑之间,所以今天才喝了几杯就已将这些醉意都引了出来。”
  燕儿侧头道:“有这样的道理吗?怎么我从不知道?”
  李建成见她容颜娇艳,这时酒意尚未退尽,两边白玉似的颊上犹留着一抹红晕,这么一侧头看他,真是说不出的动人心魄,心中忽涌起一阵难言的躁动,禁不住两腿屈曲,双手发颤。
  燕儿见他突地目放异光,微微一惊,身子向后缩了一缩,道:“你……怎么会来了这儿?”
  李建成见她面上神色一正,现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之态,心中一冷,呆呆的便重复着她的话:“我怎么来了这儿?”
  “是啊,”燕儿面现不耐之色,“我问你怎地堂堂太子换了这身便服跑到这儿来?”
  “哦……,是……是……”李建成忙收敛心神,“是我今天心情不好,便想来这儿来看看胡旋舞、解解闷儿。”
  燕儿嗤的一笑,道:“那真巧!我也是心情不好,来这儿看看胡旋舞,解解闷儿。”
  李建成见她笑靥如花,心中又是一荡,忙低下头去,道:“是……是真巧!真巧!”
  燕儿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奇道:“你怎么了?说话怎地不顺畅?是着了凉么?”
  “没……没有的事!”李建成见她关心起自己的身子来,真是喜不自胜。
  “今天幸好你及时赶到,否则……”她眼圈儿一红,长长的睫毛便垂了下来。
  李建成见她这楚楚可怜之态,心中又是一阵火烧火燎,连咳数声,道:“你放心!以后谁也欺侮你,我……我给你狠狠的打他!”
  燕儿凄然的摇了摇头,站起来,道:“我要走了。”
  “你要走了?!”李建成失声喊出来,失望之情尽现于面上。
  燕儿双眉一扬,好奇地打量着他,直看得他的头越埋越低,道:“难道你要我一辈子呆在这儿不成?”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李建成连咽了几次气,几次想说出冰儿早教给他的话“不如我送你去我东宫,请御医给你再看一看有没有事吧!”但话到唇边终于变成:“不如我送你一程回驿馆吧!我怕……不知你身子还有没有事!”
  “嗯,好吧!”燕儿轻盈的跳下榻,当先出了门,李建成忙紧紧的跟着。
  路上,二人双骑一前一后的走。李建成思如潮涌,满腔说话却如给堤坝挡着的洪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燕儿问一句,他才应一句。说得几句话,燕儿也觉索然无味,便闭了嘴。二人犹似闷葫芦一般直回到驿馆前。
  燕儿下了马,转头道:“今天多谢你了,再见!”说完翩然入内,再也没回过头去看他一眼。
  李建成痴痴迷迷的在驿馆前徘徊良久,也没见到燕儿再出来,长叹一声,拉转马头,垂头丧气的骝回东宫去。
  他一进殿,便见冰儿迎上来问:“怎么样?燕儿呢?”见他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急道:“你搞砸锅了,是不是?她看穿了我们的布置?”
  李建成摇摇头,跌坐在椅上,道:“没有!她……回驿馆去了。”
  “为什么?她不肯来东宫?”
  “不是。是……是我没敢开口叫她来。”
  冰儿又是哭笑不得,只想骂他没胆量,但见他那凄凄惨惨的神色,不觉暗暗叹了口气道:“算了吧!欲速反而不达。你明天可要一大早到她驿馆去守着,问候她身子的情况。今天算是开了个好头,你可别将这大好时机给糟塌了。”
  第二天,燕儿醒过来,只觉脑中犹有些昏昏沉沉的,便躺着不起床。她闭目养神好一会儿,忽听到侍女在外面轻轻的叫:“公主,公主,您醒了吗?”
  她腾的坐起来,道:“什么事?”
  那侍女道:“大唐太子在外面等了您好半天啦!”
  燕儿一惊,问:“他有什么要紧事找我吗?”
  “这个……他倒没说,只是一大清早的便来了这儿,问您昨晚还有没有头晕头痛。”
  燕儿面上一热,忙下床穿了衣服,推开门道:“他既已来了这么久,怎地不叫我起来?”
  那侍女道:“我们说了要叫您起来的,但他拦着不给,说吵醒了您不好。”
  燕儿匆忙梳洗过后,走到大殿一看,果见李建成已坐在那儿,忙上前道:“你怎么来了这儿?今天不用上朝么?”
  李建成见她面上红艳艳的,喜道:“你今天的面色好多了!嗯,今天要上朝的,不过我向父皇告了病假。”
  燕儿上下端详了他一下,道:“你生病了吗?看起来不大象。”
  李建成略现忸怩之态,道:“我……没病,只是担心你昨天不知有没有喝酒喝坏了身子,所以来看看你。”
  燕儿嫣然一笑,道:“我没什么了。你是太子,百务缠身的,这么三天两头往这儿跑,那怎么行?”
  李建成心中怦怦乱跳,道:“你……别叫我什么太子。你不也不喜欢人家叫你公主吗?”
  “那叫你什么?”
  “叫……叫我建成,不是挺好的吗?
  “嗯,建成,好啊!”说着,见他眼角似是湿湿的,奇道:“你又怎么了?”
  “没……没什么。”李建成忙使劲眨了眨眼,道:“你今天还去西市吗?”
  燕儿面色一沉,道:“不去了,那儿闷死人啦!唉,不过在这儿也闷死人,可怎么好呢?”
  “不如……咱们一起上终南山打猎,好不好?”
  燕儿喜道:“真的?你肯陪我去?”
  “当然是真的,假……假不了!”
  燕儿拍手道:“好啊!我很久没去打过猎了。但一个人去又太气闷了,便老提不起劲来。”说着吩咐备马。
  这一次,二人双骑并肩而行。李建成指点沿路风光,渐渐的跟她有说有笑。
  这时已是深秋转冬之际,天上下着微雪,稍小的雪片降落下来时已化成冷雨,夹着未融成水的稍大的雪粒一起打下来,又湿又冷。但二人纵马驰骋,都是兴致盎然,浑没将这苦寒的天气放在心上。
  李建成不甚精于骑射,总是帮着燕儿将猎物驱赶出来,让她来射。见她射中了,便欢呼雀跃,比自己射着了还要高兴,逗得燕儿笑声不断,荡漾山间。
  快乐时光眨眼就逝去,转瞬间已是日薄西山、夕雾霭霭。二人勒转马头,向来路缓缓的走去。
  燕儿抬头望望灰蒙蒙的天,道:“今天天气不怎么样,我却玩得很开心。”
  “是啊!”李建成接口道,“《诗经》中‘采薇’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说的也是这番心情吧!”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说士兵要去打仗,就算是春光明媚、杨柳婀娜的日子,也令人伤心落泪;士兵打了胜仗回来,便是雨雪纷飞的天气,也令人心怀欢畅。所以人之心境,不由景生,而由心成。”
  “嗯,原来如此。”燕儿低着头,细细回味那一句诗,忽想到:“建成跟世民原是一母同胞,他二人却是多么不同啊!世民去打仗,想来也有这诗里说的感受,却不会说出来;建成不去打仗,却会说出这样的诗来。”
  正想着,忽听到鸾铃声响,二人急一抬头,见到前面也是两骑马结伴而来。燕儿定睛一看,脸上刷的一下全没了血色,颤声道:“是他们!”
  “谁?”李建成才一出口,那两骑马已来到眼前,他不禁抽一口凉气,也低声道:“是他们!”
  来的不是旁人,竟正是李世民和吉儿!
  四人一朝相,都是惊呆了。李世民从燕儿看到李建成,从李建成看到燕儿,又再从燕儿看回去李建成,如是者数次,好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好半晌才道:“原来……是你们!”
  燕儿稍稍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听他这么说,怒火中烧,学着他的音调口吻,也道:“原来……是你们!”语气中却满是嘲讽之意。
  李建成也从惊悸中镇定下来,他虽没见过吉儿,但见她容貌之美,与李世民间那种亲密的神情,猜也猜出来了,冷笑一声,道:“这位是弟妹夫人吧!”
  吉儿登时羞得发根都红了,双唇颤动,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李建成这样故意误认她是长孙无垢,无异是当面羞辱她说:“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不过是个小妾罢了!”
  李世民勃然震怒,却不便发作出来,也是冷笑一声,道:“那么这位就是嫂夫人了?”这一下可轮到李建成和燕儿羞怒不堪了,正不知应如何回敬他,李世民已拉转他和吉儿的马头,绝尘而去。
  燕儿望着二人的背影,忽地扬起马鞭,不住的往身边的树上抽去,大叫:“我恨死他!我恨死他!”
  李建成拉她的手,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何必放在心上?”
  燕儿猛地将手抽回来,朝着他喝道:“这关你什么事?我就爱放在心上,我就爱生气!你管得着吗?”一夹马肚,不顾而去。
  路上,李世民一直阴沉着脸不说话。吉儿忍不住道:“他说这话是为了气你,你别放在心上。我那时也很生气,现下也没什么了。”
  李世民咬牙道:“他对她不怀好意!”
  “谁对谁?”
  “当然是李建成对燕儿!这件事背后一定有阴谋,我不会猜错的,一定有阴谋!”
  吉儿听了,便不再作声,二人默默的一直回到府中。
  一进门,便有侍仆上来说:“长孙无忌先生等了大王一天了,说有要紧事跟您说。”
  李世民道:“那正好!我也有要紧事跟他说,让他到我书房去吧。”
  不一会儿,长孙无忌已来到书房。李世民待他坐下,便先讲了刚才遇见李建成和燕儿在一起的事。
  长孙无忌一惊,道:“这件事里面一定另有乾坤,大王可要小心了!”
  “嗯,”李世民低头沉思,“我也觉得此事不简单,但一时却猜不透东宫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其实此事并不难猜,今天我来要告知大王的事,与此事一定大有关连!”
  “哦?”李世民这才想起他也有要事找自己,忙问,“是什么事?”
  “昨天太子向皇上递了奏章,请求出战刘黑闼!”
  “什么?!”李世民悚然一惊,霎时已自以为明白了一切,想:“无怪乎他要勾引燕儿!他得不到燕儿,就拉拢不了突厥;拉拢不了突厥,他就没有必胜刘黑闼的把握;没有必胜刘黑闼的把握,他就不敢自动请缨出战!”
  长孙无忌见他面色越来越青,忙道:“要破他这一招,我们也不是没有办法。”
  李世民紧盯着他,问:“什么办法?”
  长孙无忌迟疑了一下,道:“大王应该知道燕儿姑娘之心到底向着谁。”
  李世民一听,一股厌恶欲呕之感直冒上来。
  要利用燕儿!
  他虽对她无情,却也从未想过要这样待她!
  长孙无忌见他皱眉不语,显是不以为然,便紧逼一句:“如果给太子领了兵,还打了胜仗,兵权还岂能复归大王所有?大王还能有立足之地么?”
  李世民胸中一窒:这是不可容忍的!向着长孙无忌缓缓点头道:“我心中有数!”
  突厥的驿馆里,李建成正在絮絮不休的劝说燕儿:“不拘到哪儿,你都该出去散散心。老闷在这里,可要闷出病来啦!”
  燕儿将头枕在臂上,半合着眼道:“我哪儿都不去!你再来烦我,我要轰你出去啦!”
  李建成只得住了嘴,却又不愿就此离去,在殿里踱来踱去,好不烦恼。
  正在这时,外面守门的卫兵拿着一个信封进来,道:“公主殿下,秦王府那边派人送了一封信来给您。”
  “什么?”燕儿一弹而起,夹手夺过那信,展开便读。
  李建成也是紧张得手心冒汗,目不转睛的盯在她面上。只见她渐渐的笑逐颜开,读罢将信一扬,道:“世民约我明天在昆明池边见他!”
  李建成心中一股酸意直涌上来,道:“你……你真的要赴约?我看他多半是要戏弄你!”
  燕儿俏脸一沉,道:“这关你什么事?你再说他的坏话,我以后再也不理你!”
  李建成只好面有悻悻之色,忍气不语。
  冰儿见李建成嗒然若丧的回来,问:“怎么啦?又给燕儿骂了?你这人怎么半句哄女孩子欢喜的话也不会说,老是惹人家生气?”
  李建成气咻咻的道:“是啊,是啊!我哪象李世民那样会哄她欢喜?人家一封信送过去,说什么约她在昆明池见面,就已哄得她欢喜半天了!我这些天来,有哪一日不是陪伴在她左右,给她消愁解恨?换来的却是什么?一句‘不关你的事’!”
  冰儿眼睛一亮,道:“李世民约她明天在昆明池见面?”
  “可不是吗!”
  “傻子!难道你没想到,这是让燕儿看清他真面目,对他死心的大好机会吗?”
  李建成将信将疑的道:“又是‘大好机会’?”
  “当然了!你听我说,我包你明天之后便一劳永逸,李世民再也得不到燕儿的心!至于你能不能得到她的心,那就得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翌日,燕儿直往昆明池而来,远远便见李世民正一壶一盏的自醮自饮。她走近几步,冷笑道:“怎么?原来你也会借酒消愁?”
  李世民并不答话,仍是醮一杯,饮一杯,只拿眼睛望着她,满目尽是沉痛之色。燕儿与他对视了不一会儿,便受不住了,举起双手道:“好了,好了!你不要这样看我好不好?我知道我错了,那天不该跟你大哥在一起!”说着嘟长了嘴。
  李世民叹道:“我不是怪你,我只是在怪我自己!我知道这些时候来我冷落了你,只是……”“只是”什么?那真是天晓得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索性便长叹一声,不往下说,反倒显得满怀难言之隐、欲语又止。
  燕儿不觉跪倒在地,伏在他膝上,道:“其实我不是生你的气,我……我是恨那狐狸精,她迷惑你……”话未说完,李世民捧起她的脸,就要吻落在她唇上。忽听得背后有人猛吸一口气,他急忙转身,一见之下,不由得全身冰冷,好象连血液也凝结住不能流动了!
  只见背后立着一人,面上一片惨然之色,不是吉儿,还会是谁?她看看二人,竟是笑了出来:“你们瞒着我干的好事啊!”话到末尾已转成悲音。
  二人似被施了魔法,骇得一时都纹丝不动。吉儿一转身,掩面而去。李世民如梦方醒,追上两步,又回头来看燕儿。只见她也是面白如死,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期盼似的望着他。他心中闪过一句:“吉儿?还是燕儿?”刹时已想到:“不,我不能没有吉儿!我不能失去吉儿!”他一狠心,往吉儿消失的方向追去,撇下燕儿如泥雕木塑般立在当地。
  吉儿直奔回府中自己的寝室之内,“砰”的一下重重的关上门,背贴门上,不住的喘气。只听李世民的脚步声紧跟其后,然后便是“砰砰砰”的拍门声和叫声:“吉儿,吉儿,你听我解释!”
  “解释!”她在心里冷笑,“我早应知道那都是掩饰!我为什么还要信他?我为什么还要信他?为什么错了一次还不够,还要两次、三次……一辈子的错下去!”
  “吉儿,你开开门吧!你听我说好不好?”李世民的声音穿过门板传来,她却只是在摇头,“错!错!错!都是错!”
  李世民正彷徨无计之际,忽见奶娘抱着吉儿生的孩子李恪走过来问:“发生什么事了?可吓坏恪儿了!”只见那孩儿伸着手哭喊:“抱抱!抱抱!”
  李世民灵机一动,伸手抱过他,道:“恪儿要娘亲抱抱,是不是?”
  那孩子大叫:“娘亲抱抱!娘亲抱抱!”
  门后的吉儿一听,真是心如刀割,那一声声孩子的哭叫象利刃一般插进她心里绞扭。
  李世民又叫:“吉儿,快开开门,恪儿要你抱他呢!”
  吉儿实在忍无可忍,扯开门,一手抢过他怀中的孩子,正要关门,李世民已快她一步,闪身进了房。吉儿又气又急,往榻上一坐,拿背向着他。
  李世民坐到她后面,低声道:“吉儿,我真的是有苦衷,你听我说吧!”
  吉儿冷冷的道:“你出去!我不想在孩子面前跟你吵!”
  “你不听我说完,我决不出去!”
  吉儿“唉”的一声,转过身来,道:“你真是我前世的冤家,我这辈子注定是要给你折磨的!”
  李世民接过她抱着的孩儿,走到门前还给奶娘,让她抱着他远远的走开,回到吉儿身边,道:“吉儿,你听我说,那李建成对燕儿是不安好心的!他要去打刘黑闼,却又怕突厥找他麻烦,所以千方百计的要勾引燕儿到他东宫去,好教颉利对他投鼠忌器!”
  吉儿面若冷霜的道:“那又怎么了?李建成心怀不轨,那是他自己不好,关你什么事了?你就算是关心她,怕她着了他的道儿,提醒她一句不就够了?难道你自己也要插一只脚进去,也要去勾引她不成?”
  李世民羞赧难当,气道:“你什么都不明白!出征打仗这些事,向来都是我来办的,父皇今次却偏偏给了他,那分明是要削我的兵权!他若打了胜仗回来,我在这朝中还有立足之地么?我一失了兵权,只怕一时三刻之间就会给他杀了!”
  吉儿听得惊心动魄,摇头道:“不,不会的!我看太子的为人,不是这种凶残成性之辈。”
  “吓!这宫廷里的凶险,你自小也看得多的,有什么事情他们干不出来?就算退一步说,李建成真的下不了手杀我,可李元吉呢?李元吉会放得过我吗?还有你,还有恪儿,他会放过你们母子俩吗?难道又得重演他羞辱你、虐杀我们的孩儿的往事吗?”
  吉儿尖叫一声,双手捂耳,道:“不!不要说!不要说这种话!”
  李世民缓一缓口气,道:“吉儿,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为了你们母子俩!如今我们跟李元吉势成水火,李元吉与太子又是一党,我们输不起啊!我对你的心怎样,为什么到了今天你还要疑惑?我对那燕儿确有感激之情,但也仅此而已!事急从权,如今不跟李建成争她亦不可得,我也是逼不得已!”
  吉儿道:“可是……这么做太可鄙了!对她太不公平了!”
  “那么李建成就不可鄙吗?他对我又很公平吗?他可以利用燕儿,为什么我就不能?难道只为了一个‘仁人君子’的虚名,我就要束手待毙,眼睁睁的看着他诱骗了燕儿过去,夺了我的兵权?要怪也只能怪她是突厥的公主!”
  吉儿尚未接口,忽听到燕儿惨笑道:“好,好!你终于说出对我的用心了!”
  二人急往门外看去,只见燕儿站在门口,太阳从她背后照射着,映衬得她的一张脸黑沉沉的骇人。原来燕儿见李世民追吉儿去了,伤心之下迷迷惘惘、痴痴傻傻的竟在他背后跟了来。李世民和吉儿都是全副心思摆在对方身上,竟都没留意上她。秦王府的守卫、侍役平日见惯燕儿在秦王府内来去出入,竟既不拦阻她,也不替她通传。
  这时她目发异光,对着李世民点点头,道:“好,好!你终于说出你心里是怎么看我的!哈哈,我真蠢!我真傻!是不是?”
  李世民只觉喉中似是堵着什么东西,气也喘不过来,更甭想要说出话来了,张了几次嘴,仍是半声也发不出来。
  燕儿眼中忽一片澄明,突地从袖中抽出一柄匕首。李世民只道她要自裁,惊叫一声:“燕儿,不要!”却见她撩起衣襟,执在手中,看着他道:“事到如今,我阿史那燕若还对你李世民有半点痴心妄想,那我就是这天底下最贱的女子!今天,我跟你割袍断义!你我从此恩断义绝、有如此衣!”说着手中匕首一挥,将那一片衣襟割了下来,抛在地上。她微微仰头,傲然地从李世民看到吉儿,冷笑一声,“哐啷”的掷匕于地,转身从容地步出门去。
  她茫茫然地走着,只觉似有无数人在眼前晃动,又似有无数声音在耳边喧闹,但她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只管走啊走啊。也不知走了多久,忽感到右臂被人一把拉住,她一惊之下回过神来,只见拉着她的正是李建成,忙用力一推,将他推出几步之外,凛然道:“你想干什么?”
  李建成见她双眼圆瞪,那目光似是看着他,却又似是穿透他的身体向远处望去,心中暗惊,道:“你怎么了?你的脸色很吓人!”
  燕儿冷笑道:“你可真关心我啊!可惜,你的用心我已看透!你不过是想利用我来拉拢突厥,是不是?”看到李建成面上刷的全变成惨白之色,又道:“怎么?给我说中你的心事了,是不是?你们李家的人,真都是一丘之貉!没一个好人!”
  李建成竭力从喉间挤出声来,道:“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利用你!谁这么说我的?是谁?你叫他来跟我对质!”
  “是李世民说的!”
  “李世民!”李建成伤心之中浸透着怨毒,“为什么?为什么他说的你就信,我说的你就不信?为什么?”
  “因为,“燕儿恍恍惚惚的笑着,那笑容却教人见了如白日里见到厉鬼,“因为他是对着吉儿说的!他不会对吉儿说谎,他只对我撒谎,他不会骗吉儿!”
  “那是他以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
  “君子!”燕儿半哭半笑的道,“这天下还有君子吗?嘿嘿,没有了!他们都死光了!”说着踉踉跄跄的便走了开去。
  李建成紧赶几步,扶住她道,“你要上哪儿去?”
  “这不关你的事!”
  “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你总是说不关我的事!”李建成忍不住咆哮起来,“我跟你说,这关我的事!这关我的事!因为……因为……因为……”他连说三个“因为”也说不上“因为”什么。
  燕儿嘲讽的道:“因为你要利用我!”
  “不,不,不!是因为……因为我爱你!”
  燕儿全身一震,喃喃的道:“你说什么?这不是真的!”
  “真的,真的!”李建成将这长埋心底的话说了出来,反倒觉得身心都一松,口齿也灵便起来了,“我真的爱你!我一直都是!从第一眼看见你,我已经爱你!我为什么这么蠢,从来不敢说出来。”他见燕儿只是摇头,忙道:“你还不信?”
  “我不知道我信不信你,我只知道我不爱你!”
  李建成霎时如堕冰窖,呆了一呆,道:“或许你应该多想一些时候,这才决定要不要讲这句话。你现下还惦念着李世……”
  “住嘴!”燕儿怒喝道,“我再也不会爱他!不准你再在我面前提他!”
  “好,好!”李建成惊喜交集。
  “可是我也不爱你,你也不必对我费心了。”燕儿百无聊赖的又向前走去。
  李建成怔怔的望着她走远,忽大叫:“不,我再也不会畏缩!我一定要教你知道,我爱你!”说着又追了上去,拦在她身前,道:“燕儿,我……我要娶你为妻!”
  燕儿一愣,苦笑了一下,这次连答也懒得答他,绕过他便要走。李建成又转到她身前,大声道:“我不仅是娶你为妻,我……我要娶你为正妻!立你为太子妃!”
  这一声大叫惊呆了燕儿,也震得躲在一旁偷听的冰儿银牙一咬!
  李建成激动的道:“我要让你知道,我是真心爱你!不仅胜过那虚情假意的李世民对你,还要胜过他爱那吉儿!李世民嘴上说得自己有多爱那杨妃,但若要他废了长孙家的女儿去立那吉儿作秦王妃,他决计做不到!但是我能!我能!只要能教你明白我的心意,你就是太子妃!比什么秦王妃、杨妃都要强!”
  燕儿呆了半晌,才道:“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很累了,我要回去。”转身又走。
  李建成不再追她,只在背后叫:“我一定会娶你为妻!我一定会娶你为正妻!我一定会立你为太子妃!你等着,你等着!”
  夜里,李世民看着桌上一灯如豆,良久不语。
  吉儿沉不住气,道:“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那就说出来吧!有话不敢说,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李世民咬咬牙道:“好!我来问你,平白无故的怎么会跑到昆明池去?”
  “哦,你这是怨我坏了你的好事了!可是这明明是你叫我去的,难道我听你的话倒是听错了!”
  李世民惊道:“我哪有叫过你去昆明池?”
  吉儿不禁有气,也扯高嗓门,道:“没有?你竟又当着我的面撒谎!”见他惊疑不定的看着自己,不觉又是气恼又是伤心,从抽屉里抽出一张信笺,往桌上一摔,道:“这是你写给我的,是也不是?”
  李世民捡起一看,见笺上草草数字,果是叫吉儿今早去昆明池见他,笔迹竟是似足了自己的。他心中一阵恐慌,抬头道:“这不是我写的!这是别人仿我的笔迹!”
  吉儿也吓呆了,道:“是今天侍女拿来给我,说是街头一个小孩儿送来的。我也正奇怪你怎不叫府里的仆役送信,却遣一个不相干的小孩。但……但我总以为是你叫我去的!这真……真的不是你写的?”
  “当然不是!你倒想想看,我叫你去昆明池干吗?就为了让你伤心一场,还砸了我自己的锅吗?”
  吉儿默然。
  李世民抱着头,道:“阴谋,阴谋!我早说这里面有阴谋!我们都中计了!”
  又过了良久,吉儿轻声道:“天都晚了,多想无益,还是安寝吧!”
  李世民却仍是抱头苦思,理也不理她。吉儿心中不觉一凉,淡淡的道:“那你自便吧!我可要睡了。”
  李世民听她说得冷淡,心下更是没趣,站起来道:“既是如此,你先睡吧!我……到无垢那边去。”说着便懒懒的出了来,朝长孙无垢的寝室走去。他悄悄的进门,只见长子李承乾在外堂自个儿玩耍,见他进来,伸着双手又笑又叫:“父王抱抱,父王抱抱!”
  李世民正值心烦意乱之际,哪里耐烦他来纠缠?一手推开他,喝道:“滚开!别烦我!”
  那小孩儿见他面色阴沉、声色俱厉,吓得“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只听内室脚步杂沓,长孙无垢闻到哭声已飞奔出来,一见此情景,脸色一寒,喝道:“乾儿!你怎么又惹你父王生气了?住嘴!不准哭!”那小孩儿给她一喝,吓得收住了哭声,泪珠却仍是一个劲的直往下滚。
  长孙无垢厉声道:“出去!不准再进来吵你父王!”
  那小孩儿一溜烟似的便跑了出去。长孙无垢慢慢的走近李世民身边,小心翼翼的道:“乾儿……真是调皮!老是惹你心烦。我以后会加倍严厉地管教他的了。”
  李世民叹了口气,道:“其实是我自己烦恼,不关他事的。你那么凶骂他,可吓坏他了。”
  “慈母出败儿!我也是为了他好。”
  长孙无忌正往这边走来,忽见小外甥蹲在一角呜呜咽咽的哭,忙上前拉起他,道:“怎么躲在这儿哭?”
  李承乾泣道:“父王骂我,娘亲也骂我,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喜欢我!大家都只喜欢那恪儿!”
  长孙无忌大惊,道:“你说什么?谁叫你顽皮捣蛋,不学那恪儿会哄你父王高兴?”
  李承乾委屈的道:“我只不过是叫父王抱抱我,他就骂我了!今天我看见恪儿叫他抱抱,他欢天喜地的便抱着恪儿。是他偏心恪儿,我再怎么乖,他也不喜欢我!”
  长孙无忌急道:“你这话可千万别在你父王面前乱说!否则他就更讨厌你,更偏心那恪儿了!你是个男孩子,岂可受一点点委屈就在这里哭哭啼啼?快抹了眼泪去睡觉,再给你父王见到你这副样子,可又要挨他骂了!”
  李承乾一惊,忙止了泪水,象胆怯的小兔子似的跳了开去。
  长孙无忌见他消失在黑暗之中,不由得朝着吉儿住的方向狠狠地瞪视着。
  李建成一回到东宫,便见冰儿寒着脸坐在那儿,目光闪闪的盯着他。他摆出一副漫不在乎的样子,转身便要往内堂走,却听冰儿喝道:“站住!”
  李建成一旋身,双手叉腰,道:“你想怎么了?”
  冰儿咬牙切齿的道:“你以为可以瞒着我干你的好事吗?”
  “哼!”李建成也是将脸一寒,“谁说我要瞒着你?现在我就跟你说个明白!我要娶燕儿为妻!娶为正妻!立为太子妃!这够清楚没有?”
  冰儿面色惨白,颤声道:“你这忘恩负义的浑蛋!你不要忘了,是谁给你想出这法子争得那女人的心!”
  李建成双手一摊,道:“是你说的,我能不能得到她的心,就要看我自己的本事了!我身无长物可以给她,只有‘太子妃’这个名分是我能给她的天底下最稀罕的宝物,我不给她,还能给谁?”
  “你……你……不要得意忘形了!我早警告过你的,别指望拿我的太子妃之位去讨好那番邦女子!你敢动我的太子妃的名号,我跟你们没完没了,要你们都悔恨终生!”
  “哈!”李建成皮笑肉不笑的干笑一声,“我真是害怕极了!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人?没有我这个太子,就没有你这个太子妃!没有你这个太子妃,我可还是做我的太子!你乖乖的听从我,咱们夫妇之恩还在;你敢向燕儿动什么歪念,我就一纸休书撵你出这东宫!”说着一拂衣袖,昂然而去。
  冰儿全身一软,趴倒在书案上。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一个弃妇!难道她多年呕心沥血,就只为了为人作嫁,让那燕儿轻轻巧巧的从她手上夺去太子妃之位、夺去皇后之位?她只觉泪水直冲上来,便要如狂潮一般涌出。但她咬紧牙关,“我不哭,我不哭!只有那种软弱无能的女子才会哭!这些负心的男人绝了情,便流一百担的眼泪也挽不回他们的心!我要想法子!一定会有法子的!就算不能让他对我回心转意,也要叫他知道他少不了我!”
  她心念电转,眨眼已想到办法,一手抓起案上的笔,在砚中醮了墨,交到左手上,往纸上写起来。她生来就是左撇子,但父母都斥责这是不体面的恶习,逼着她改用右手,因此旁人平日都只见她用右手写字,除了她自己再没一人知道她也能用左手写字。
  她刷刷刷的写完,拿在手中读了一遍,忽又心生犹豫,李建成的话在耳边回响:“没有我这个太子,就没有你这个太子妃!没有我这个太子,就没有你这个太子妃!”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有他这个太子,才能有我这个太子妃?她在双手不住的抖动,带得那纸也索索的直响,不由自主的已将那纸凑近到灯火上。眼见火舌一舔,已烧着纸上一角。她忙将那纸挪开,往案上乱拍,将火头拍灭,想:“不,不!我怎能容他如此欺我也要忍气吞声?这只是小惩大戒,不会动摇他的太子之位的。再说,或许他刚才只是一时意气呢!他若真敢废我的太子妃之名,我再出这一招也不迟。”
  不几日,李渊下旨命李建成领兵征讨刘黑闼,并令李元吉随同出发,以作协助。李建成接到圣旨,喜不自胜,先便跑到燕儿的驿馆,道:“燕儿,你跟不跟我一起去?”
  燕儿漠然的道:“不去!”
  李建成急道:“我知道,你还疑心我这是想利用你,但我真的不是!我只是想,你闷在这京师里,一定会憋出病来的。若跟着我出去,至少可以分分神、散散心。我决不拿打仗的事来烦你。我若开口跟你说一句突厥的事,你一剑杀了我,我死而无怨!”
  燕儿只是不置可否,不与他搭半句嘴。李建成恳求了大半天,说得唇干舌燥,燕儿还是给他个不理不睬。他百般无奈,只得道:“明天大军在东门出发,你到时若回心转意,那就来吧。”说着便要告辞,见燕儿犹是郁郁不乐之色,心中悲苦,道:“我打败刘黑闼回来,乘着父皇高兴,就会求他许我娶你为正妻。我待你到底如何,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第二天清早,李建成在东门外集合了军队。已是日上三竿,该是上路的时候了,但李建成徘徊不去,一双眼只往城内望去,只盼在最后一刻里能见到燕儿翩然而至。但等了一刻又一刻,那“最后一刻”却始终没有出现。将佐们上前提醒他说:“时辰已迟了,大军是否应出发了?”
  李建成总道:“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如此挨了差不多一个时辰,终于灰心绝望,下令大军起行。
  他心绪低落,骑着马,垂着头,无精打采地随队而行。时近晌午,快到潼关了,忽见前面的部队停了下来。他催马上前,正要问:“什么回事?”抬头一看,不觉身子一震。只见雄伟的关墙之下,一匹红马之上端坐着一人,红盔红甲,只有一张脸肤光胜雪,不是燕儿还能是谁?
  他一惊之后继以狂喜,拍马上前叫道:“燕儿,是你!真是你!”不由得语带哽咽之音。
  燕儿见他真情流露,也触动心中情怀,展颜一笑,道:“你出发迟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啦!兵贵神速,你这元帅也当得太不象样了。”
  李建成强抑热泪,道:“是,是,是!我什么都不会,真是……真是不配当这主帅!”
  二人相对无言半晌,忽都不约而同的伸出双手,握在一起,并肩入了潼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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