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风云录 第九章

  
  数月后,秦王府里一声嘹亮的婴儿哭声带出了喜人的消息:“秦王妃诞下一个男婴,母子平安!”
  这下子,李世民固是喜心翻倒,长孙无垢更是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一个月后,李渊在宫中设宴为李世民庆祝其长子满月。自李建成以下,众大臣都携眷出席。
  酒过三巡,李渊兴致甚高,笑问李世民:“二郎,这孩子起了名字没有?”
  李世民站起来道:“回父皇,儿臣跟无垢商量过了,这孩子是我们的头胎,论理应由父皇来给他取名的,因此这孩子还没名字。”
  李渊一听,大为欢喜,道:“这么说,你夫妇俩是要来考究我这做老子的学问了,哈哈哈哈!”
  他略一沉吟,忽眼睛一亮,吩咐拿来笔墨纸砚,当场便在纸上写下二字,举起来道:“二郎,你看这个怎么样?”
  李世民定睛一看,不由得惊喜交集,原来那纸上分明写着“承乾”二字!他瞟了长孙无垢一眼,欢天喜地的跪下来,双手接过字幅,道:“多谢父皇恩赐!”
  那边李建成的妻子冰儿一见,却登时拉长了脸。原来她聪明伶俐,立时已看透了那“承乾”二字背后的含义,心中疑云大起。
  这时有大臣笑道:“皇上真是才思敏捷,挥毫之间已想出这么个好名字,真不知是怎么想出来的。”
  李渊洋洋得意的道:“其实这都是天意使然……”
  冰儿一听,更觉脸上挂不住了,气得满脸发白,却听李渊还在道:“二郎夫妇住的那儿不正是叫‘承乾殿’吗?”
  众人都大笑起来,李建成也跟着凑趣,道:“原来父皇是顺手拈来,捡个现成的名儿。”
  这下可气得冰儿直在心里骂:“真是个蠢材!竟连这个都看不出来,还象个傻瓜似的在高兴!”她气闷难伸,几乎忍不住要将面前的一桌子菜肴都掀翻在地,发作出来。但总算狠狠的忍住。
  宴席散后,李建成和冰儿一同回到东宫。李建成犹兴高采烈的谈论酒席上的喜庆,那边厢冰儿却正气得要呕血,寒着脸,一言不发,半句也不搭嘴。
  李建成说了一会儿,忽觉她那边老没反应,只有自己一人在说个不休,好象在自言自语,终于问道:“你怎么了?半声也不吭。”
  冰儿怒气冲冲的道:“我要吭声就要骂人,你要不要听?”
  李建成一呆:“什么?你要骂谁?”
  “当然是骂你!”
  李建成一听,来气了:“平白无故的,为什么要骂我?”
  冰儿怒道:“我要骂你是个傻瓜!今晚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吃了明亏,竟还懵然不知,在这里傻呼呼的得意!”
  李建成气道:“你在胡说些什么?我什么时候吃了明亏?反倒是你,今晚一直象个黑面神似的,教父皇看了,有什么好?”
  冰儿站起来叫道:“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会嫁给你这么一个蠢货!难道你真的没听出来,今晚皇上已公然允诺改立李世民做太子了!”
  李建成大惊失色道:“什么?你……你别信口雌黄!”
  冰儿冷笑道:“我信口雌黄?是你父皇在信口雌黄才对!他有那么多名字不好用,偏偏要用这个‘承乾’的名字,这不是要改立太子,又是为了什么?”
  李建成松了口气,道:“我以为你在大惊小怪什么,原来是这个!不就是一个小孩儿的名字吗?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么一点点小事也放在心中,真是妇道人家!”
  冰儿气恼如狂,道:“你这是真傻还是乔痴?承乾承乾,乾者天也,承乾就是承天!这分明是在说这小孩儿以后是要做皇帝的!那么你以为他老子会是什么?”
  冰儿这一语道破,李建成恍然大悟,惊得目瞪口呆,好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才勉强的道:“这……这是巧合罢了。父皇不是说他是拿‘承乾殿’这名字来起名的吗?我看他是别无他意的。”
  冰儿又是一阵冷笑:“你父皇说的话你就信之不疑了?你可真是个天下少有的孝顺儿子!只可惜你父皇不喜欢你这只会唯唯诺诺的呆孝子,却喜欢李世民那样的鬼灵精做他的大唐太子!”
  李建成凝神想了一想,摇摇头道:“不会的!自太原起兵以来,我是左领军都督,二弟是右领军都督;入了长安之后,我是世子,他是秦公;父皇登基后,我是太子,他是秦王。可见父皇一直视我为承继大统的不二人选,二弟始终列于我之下,从未在父皇考虑之内。如今他怎会贸然改变初衷,撤换我的储君之位?”
  冰儿冷冷的道:“你就只会盯住一个虚渺飘无的名份来看,却不会睁大眼看看事实!在进军长安路上,请问是谁统领的兵马多?是谁在军帐下一哭一闹,就教那大将军不理会所有其他人的意见去听他的?是谁风风光光的直杀长安,却将你抛撇在潼关下死困一座最后还是不需围困的城池?入了长安之后,是谁一举击退西秦军第一次进犯?皇上登基后,是谁打了个大败仗,却不必负半点责任?是谁使得上至朝廷、下至民间都只知有秦王、不知有太子?是谁可以生气撒泼就不领兵,连皇上也要哀求他;高兴起来又可以一伸手就兵权在握?是李世民!是李世民!!是李世民!!!这普天之下又有谁知道你李建成?大家都只知道,这大唐天下是李世民打下的天下!是李世民保住的天下!是……”
  “够了!”李建成暴喝一声,直震得窗格都响了一下。他面上青筋突起,满脸通红,双拳紧握,眼中闪动着怒火。
  冰儿却一无所惧,道:“怎么?终于明白了吗?不要说皇上,就是换了你坐在皇上的位子上,又会怎么想?一边是无尺寸之功的长子,一边却是功劳显赫的次子。你当世子、当太子,仅仅是因为你是长子!但自古以来,不是长子而当了皇帝的,难道还少了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前隋的杨广是怎样挤掉长子杨勇,抢了他太子之位的事,你难道不知?你难道不心惊?”
  李建成只觉一股怯惧从心底冒起,眼光中不禁流露出哀恳之色:“可是……可是……我能怎样呢?李世民已将父皇蛊惑住了,父皇除了他之外,谁也不肯授予兵权。上次他吃了败仗,我一而再地请求出征,父皇说什么也不肯,这个你也知道的。我并非没有尽力,只是我怎么尽力而为,也是枉然!”
  冰儿摇头道:“皇上确实太迷信于他的战无不胜,但若说他完全被蛊惑,倒也未必。今次出战刘武周,不就叫了裴寂去,没叫他吗?”
  李建成叹气道:“只可惜裴寂那老家伙真是个酒囊饭袋,今次出战刘武周竟闹了个全军覆没,大败亏输而回。四弟见大事不好,竟骗手下领着老弱残兵守城,说他自己会率领精兵勇将出战,岂知却是自个儿带了妻妾弃城而逃,以致太原重镇不经一战就失守了。如今兵情危急,眼看父皇又是一如既往,将兵权交给李世民,让他来对付刘武周。他若竟又大胜,这兵权就永远给他牢牢抓在手里,我这辈子也别指望能碰一碰了!”
  冰儿道:“论行兵打仗之事,你确是不及李世民。要跟他斗,就应扬长避短,何必在立战功上与他争雄长?太子之位归谁,终是由皇上说了算,可不是谁的战功多谁就得了去。只要我们笼络住皇上身边说话有份量的人,只要这些人都站在我们一边,为我们说话,不让皇上改变主意,李世民军功再大,也不过在军队里威风罢了;在朝廷之上终究还是要听你的!”
  “父皇身边说话有份量的人能是谁?”
  “能左右皇上心意的不外乎朝中大臣和宫中妃嫔。你倒来说说看,朝中大臣及宫中妃嫔中谁最得宠?”
  李建成道:“朝中大臣之中当以裴寂最得宠。但他今次吃了败仗,只怕父皇对他的恩宠要减退了。而且上次他一意孤行杀了刘文静,朝中各人都鄙弃他,笼络他怕没什么用。”
  冰儿冷笑道:“你脑子真是一点弯都不会转!皇上决不会减退对裴寂的宠爱!这次裴寂吃了败仗,上疏请求处分,皇上没半句责备,反而下诏勉励他,这样的恩宠,朝上有哪一个大臣能有?再说,正因他在朝中受到孤立,若你向他表示亲近之意,他一定对你感激涕零,在皇上面前一力维护你。”
  这一番话只听得李建成连连点头,道:“至于宫中妃嫔,当然是尹德妃和张婕妤两位娘娘占尽恩宠了。但她们是后宫中的人,男女有别,我怎好去结交她们?”
  “你不方便,难道我也不方便吗?这样吧,裴寂那儿就你来结交,宫中娘娘那里就我来对付。总得教皇上知道你才是孝顺贤良的储君,那李世民不过是个会打仗的一勇之夫!”
  李建成喜道:“正是,正是,多亏你替我筹划得如此周全!”
  皇宫之中尹德容和张雪艳盘腿坐在柔软的榻上,身边的水晶盘中盛满了各色奇珍异果。殿内暖烘烘地,犹似春日。
  张雪艳举目四顾,只见触目所及不是凌罗绸缎便是金银玉器,不禁叹了口气,欢喜的道:“姐姐,若不是你当初看准了李渊,我们哪有今天的快乐日子?”
  尹德容微笑不语。如今在唐宫之中,她二人独占李渊宠幸,不知令多少人又妒又惊。许多人都不明白,二人是前隋妃嫔,年纪既大,又早被杨广玩弄过了,李渊却竟对她们视如珍宝,宠爱无限;对新招入宫的如花似玉却恩爱不长。只有尹德容自己心中明白,李渊所喜爱于她二人的不是年轻貌美----以他天子之尊,这样的女子还不是要多少就有多少,又有什么可稀罕的?而是他永难忘记自己是在晋阳宫中登上龙床的,在他来说那是一个真正的瑞兆!有了这瑞兆,他才有了今日的皇帝之位。其他女子又哪能给他这种感觉?他不宠幸她二人,还能宠幸谁?
  尹德容这时缓缓的道:“妹妹不要高兴得太早了。今日你我虽是宠爱在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皇上春秋已高,谁能料得这样的日子能有多长久?说不定这宫里早有无数气恨嫉妒我们姊妹的人暗地里正咬牙切齿地扳着指头在数我们还剩多少日子呢!”
  张雪艳惊道:“那可怎么办?姐姐,你一定有办法的,是不是?”
  尹德容慢悠悠的道:“那当然了!老皇去了,自有新皇接位,只要攀附上新皇,还怕福泽有尽吗?”
  张雪艳笑逐颜开,道:“姐姐说的是昨天太子妃来访之事吧。那么,姐姐认为该不该帮她?”
  “妹妹以为呢?”
  张雪艳想了一想,道:“我才不管他是太子还是秦王,谁能当皇帝我就帮谁!”
  尹德容点点头道:“正该如此!那么谁能当皇帝呢?”
  “嗯,这个嘛……”张雪艳侧着头,“这个可真难说。照理呢,李建成是太子,名正言顺是要当皇帝的;但李世民如今功盖太子,据说皇上颇有改立他为太子之意,这可就说不准了。”
  “皇上要改立太子的话,你是听谁说的?”
  “那也不是谁敢乱说的。但听说皇上替李世民的长子起了个‘承乾’的名字,这分明有‘承天’之意。不少人私底下都认为皇上这么做是在暗示要改立太子了。”
  “不过据我所知,这‘承乾’二字只是借用了李世民住的‘承乾殿’的名字,或许那仅是一种巧合呢?”
  “听姐姐这么说,你似是认为皇上不会改立太子啦?”
  尹德容斩钉截铁的道:“我敢肯定,皇上一定不会改立太子!”
  张雪艳奇道:“你怎么能这样肯定呢?”
  “妹妹,难道你没听过‘殷鉴不远’这句话吗?”
  “‘殷鉴’?啊!你是说前隋往事?”
  “正是!当年隋文帝杨坚废长子杨勇,立次子杨广,最后惹来仁寿宫政变,被杨广手下亲手扼死,杨勇亦旋即惨遭杀害。杨广即位后暴虐无道,终致全国叛乱,隋杨江山不保。这样血淋淋的教训,难道皇上会不知道?”
  张雪艳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说起来,如今的情形跟当年真的很相似。当年杨坚诸子之中,只有次子晋王杨广立有军功。平定南陈、统一全国,靠的都是杨广。这才将太子杨勇衬托得黯然无光。如今也是这样,太子李建成寸功未立,秦王李世民却功高盖世,无怪乎他会有取而代之的野心;也无怪乎太子如此忧心,要遣太子妃来向我们求助。”
  尹德容摇头道:“妹妹,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日的境况看似与当年类似,其实完全不同!”
  “今天与当年有什么不同?”
  “大大不同!首先,情势不同!当年杨广功高盖世之余,还在朝廷上和后宫中都势雄力强,远远压倒太子杨勇。在朝廷之上,有杨素为杨广撑腰。这杨素军功显赫,在军队中的威望甚至超过杨广;在朝中更是说一不二、权势熏天。有这等重臣支持杨广,朝上又有谁敢替杨勇说一句话?至于后宫中,杨广深得其母独孤皇后的宠爱。杨坚惧内之名早是人尽皆知,甚至成为笑柄。这一来,后宫中更有谁敢说杨广半个不字?试问今日之李世民,岂能有杨广当年的威风?如今朝廷之上,最得皇上宠爱者自然是裴寂了。但他位高却望不重,岂可与杨素相比?而且他逼死刘文静,更是与李世民结下深仇大恨。至于其他大臣,一来没一人能比得上当年的杨素,二来他们大多经历过旧隋往事,都不愿担上杨素那样的恶名,对于这等继位之争避之惟恐不及,固然不愿偏向太子,更加不会帮助秦王,李世民想指望他们,根本是异想天开!”
  张雪艳道:“那么后宫呢?”
  尹德容微微一笑,道:“那当然就看我们了,这且不说,只说皇上吧,他难道会肯当第二个杨坚不成?绝不可能!大家对仁寿宫之事记忆犹新,只想着千万不能走上隋杨旧路。所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李世民又岂能得逞乎?就算是他自己吧,恐怕也受不了给人骂他一句‘杨广!’吧!”
  “这么说,一切其实早就大局已定,我们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不错!但一旦李建成登基,我们却成了功不可没之人,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那是走不了的啦!”说着,终于忍不住露出洋洋自得的神色。
  不久,刘武周又再大举攻击浍州。裴寂本来就无将帅之才,面对强敌,只一味的会得坚壁清野,将粮食、民房烧个清光,不让刘军得到这些物资。河东百姓遂大起恐慌,都害怕自己的房子、财物会被烧掉,纷纷倒戈相向、投诚刘军。这一来,刘军更是长驱直进,如入无人之境。唐军节节败退,无一城一池能守得长久。
  消息传到长安,京师骚然。李渊急忙下诏,说刘军势大,难以挡其锋头,只好将潼关以西全部土地放弃,退守潼关一城,以遏制刘军攻势。
  李世民马上上书反对,称“太原王业所基,国之根本,河东殷实,京邑所资。若举而弃之,臣窃愤恨”然后毛遂自荐,“愿假精兵三万,必能平殄武周,克复汾、晋”。李渊对此大表赞赏,当下将关中所有兵马调归李世民指挥,以充实其兵力,并于十月二十日亲送大军至长春宫,为他践行。
  其时正值隆冬,天气严寒,黄河河面结了厚厚的一层坚冰。李世民乘机率军踏冰渡河,进驻柏壁关。一开始时,百姓因害怕裴寂的扰民措施,全都逃散到乡间去,以致城中竟无法征到粮食,军粮一度十分匮乏。幸好一段时间后,逃散的百姓渐渐又聚回城中,军粮才告充足。
  李世民仍按当初对付西秦军的法子,潜伏在柏壁关中,对刘军的挑战不理不睬,只是不时派出小队游骑偷袭刘军的运粮队伍,接连几次都将他们的粮草在半途上截劫了下来。刘军因之日渐粮草不继,一急之下派了军中主将尉迟恭亲自押运粮草。李世民闻讯,也亲率一支轻骑,预先埋伏在运粮必经之地的美良川,又一次截下了刘军的军粮,还几乎将运粮军全军覆灭,只有尉迟恭及另一刘军将领寻相逃脱。
  经此一役,刘军已再无法获得粮食接济,李世民估计刘武周很快不是与唐军决一死战,就是向后撤退,因此天天派出探子,密切监视刘军的动向。但一连几天,那边竟都没有动静。
  这天李世民看燕儿跳了一支舞,二人靠在窗前看外面的雪景。原来昨夜一场大雪,城外城内铺上厚厚一层银装,淡淡的阳光在白雪上反照进来,映射得室内一片亮堂堂。远处隐隐传来刘军营中隆隆不绝的鼓声。
  李世民道:“突利兄弟近来有信给你吗?”
  燕儿“嗯”的一声,道:“有啊。”
  “这么说,他已经回突厥去了?”
  “正是!我父汗将他逼走后,许多人都说我父汗的不是。始毕可汗遗命是要突利继位的,父汗却说突利年纪太轻,不足以胜任此等重担,应由他来代突利的位子。但大家都认为父汗做得未免太绝,连突利都给逼走了。后来你们派人去调解,建议由我爹做大可汗,突利做小可汗。大家都夸这是个好主意,我爹也同意了。但那时突利不知去了哪儿,一时找他不着。后来他忽然回来,听说他面容憔悴,似是受了很大的苦,却又绝口不提自己去了哪里。如今便是按了你们的提议,突利做了小可汗。”
  李世民微微一笑,道:“那就好了!突利毕竟是我兄弟,他有难之时,我们是不能不帮他一把的。如今你爹和他都是可汗,既不违背始毕可汗的遗愿,又能令你爹爹满意,岂不是两全其美?”
  燕儿皱眉道:“你这法子是好。但父汗与汗兄之间的心病不去,以后只怕还有争吵。”
  李世民在她额上轻轻一吻,道:“你不是说过不管他们的事的吗?那又何必为此烦恼?这些事,我来替你照看着好了,我不能教突利兄弟吃了亏,却也不会对你父汗不住。”
  燕儿笑道:“听你的口吻,倒象是我们家里什么人似的!”
  李世民似笑非笑的道:“难道我不是吗?好啊,原来你是不将我当作自家人看的!”
  二人正在说笑之际,忽见外面一个人影急急向这边赶来。李世民定睛一看,道:“探子回来了,快去看看!”
  走到门边,李世民远远的便叫:“刘武周那边怎么样?”
  那探子飞跑到跟前,跪下道:“大事不好!刘武周的人马都溜光啦!”
  李世民大惊失色,侧耳一听,分明还听到敌营传来密如雨点的鼓声,道:“这怎么可能?他们那里还在打鼓。”
  探子道:“刘贼好奸狡!他们将山羊的前腿绑在木桩上,在它们后脚下放了军鼓,那些山羊挣扎之中后脚不断敲打在鼓皮上,以此来迷惑我军。他们大军却静悄悄地,一早已撤退了。”
  李世民惊怒交集,道:“有这等事!传令下去,全军戒备,随时听我号令出发追击!”一边说,一边往外跑。
  燕儿追上去问:“你到哪儿去?”
  “我要亲自去看看刘军营里的情况。”
  “我也去!”
  二人带上几个亲随,飞马直奔刘军营中。到了营中,只见各处遍挂灯笼,一头头山羊悬于鼓上,后蹄不停踏动,敲击鼓面。这声音与士兵整整齐齐地按一定节奏敲鼓自然大不相同,显得杂乱无章,但远远听去却怎能分辨?”
  李世民绕军营一圈,见用来煮饭的火灶都给浇了冷水,分明是为了不让人能从灶壁的冷热上估算出军队撤离的时间。他面色铁青,心中暗恨:“我真是太不小心了!竟给这家伙用这等雕虫小技骗倒。”他马上命亲随回去召集军队立即出发追赶敌军。
  大军全力追赶,一日一夜之间竟急行军二百余里,追上了刘军殿后的部队,将之打得四散逃蹿。但刘军的主力似已撤离很久,一时三刻之间怎追得上?唐军这一轮不要命的穷追,已是疲惫之极,众将都主张先停下来歇一歇。但李世民坚决不准,督促大军继续不眠不休地追,连吃饭的时间也不给。
  燕儿紧跟李世民之后,打马急追了这许久,连她自己也渐渐的感到筋疲力竭、唇干舌燥,肚子饿得直打鼓。她忍不住赶马上前,问:“喂!你不饿的吗?你不累的吗?”
  李世民咬紧牙关,迸出一个“不!”字来。
  燕儿见他一副懒得理睬自己的神色,不禁心头有气,叫道:“就算你不饿、你不累,那些士兵也会饿、也会累!你这样一口气的追,还没赶上刘武周的主力,他们已饿死、累死了!就算追上时还不死,也是筋疲力尽,不堪作战!为什么不能在这儿停一下,既可休整军队,又能等待后面的粮草跟上来,岂不更好?”
  李世民道:“你不懂的!功者难成而易败,机者难得而易失!我们苦苦忍了这么久,就等着今天一战全胜。我已上了刘武周的恶当,再不追回错失的时间,那就时不待我、贻误战机了。若给刘武周的军队逃出我掌握之中,便再难一战而灭掉他们。”
  燕儿道:“刘武周的老巢就在马邑,你还怕他飞了不成?”
  “我不是怕他逃回马邑!我是怕他逃到突……”他忽然发觉自己说漏了嘴,急忙刹住,脸色登时一沉。
  燕儿心中一跳,猛然明白了一件可怖之极的事情,一手执住李世民的左臂,盯住他的脸,一字一句的道:“我----懂----了!你是怕刘军逃到突厥去,我父汗会一力回护他,你就无法将他歼灭贻尽!”
  李世民咬住下唇,胸口不住起伏,突然用力一甩,挣脱燕儿的手,大声道:“不错!若刘武周逃入突厥,你那位‘好父汗’一心一意庇护他,我能怎么样?难道还能杀入突厥去,剿灭刘军不成?我们可是你们突厥的臣属啊!”他口中说着“臣属”,却是双眼发红,象困兽在咆哮;仇恨与屈辱交织在起,如烈火一般灼烧着他的胸膛。“公主殿下,你这可‘懂’了吧!我们是饿死是累死是战死,也用不着你来可怜!”说着狠抽一下马鞭,从她身边一掠而过。
  燕儿在震惊之中全身僵硬,呆立当地,脑中转来转去只有一句:“他恨我们!他恨我们!他恨死我们突厥人!”
  她从心底里直颤抖出来。她从没想过这一点!虽然她也隐约觉得李世民对于屈服于突厥之下颇有不满,但从没想到他内心深处原来是充满了这般的怨毒!她眼前晃来晃去的只是他刚才那张被怨毒、忿恨和羞愤扭曲了的面孔。她闭起双眼,只觉脑门象要裂开似的痛,她不能想,她不能想那张可怖可惧的脸!她也曾见过李世民为吉儿之死而暴怒若狂,但那次她毕竟不在风暴中心,终究没有李元吉那种胆战心惊的切肤之感。这种不加掩饰的恨!就象腐酸一样可以熔蚀一切,就象烈焰一样可以吞噬一切!
  “他恨死我们!他也恨死我,因为我是突厥的公主!”她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冷凝成冰!她的身边是潮水一般的唐军士卒在汹涌而过。在这么多人的环绕之中,她却只觉得说不出的孤独、说不出的寂寞!“这些人都如世民一样恨我、恨我们突厥人!就因为我们,他们才要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忍饥抵饿的追赶!我是他们的敌人、是他们的敌人!”
  唐军不懈而追,终于在雀鼠谷追上刘军主力。本来此时唐军都又累又饿,已是强弩之末。但刘军发梦都没料到唐军竟能如此神速地赶到,胆战心惊之下斗志全失。两军只稍一接触,刘军就已兵败如山倒的溃散。一天之内,两军连打八场会战,只杀得天昏地暗、风云变色。每一场刘军都是大败亏输、落荒而逃,被唐军俘虏斩杀的数以万计。
  当天夜里,李世民这才下令在雀鼠谷西端的平原扎营歇息。唐军人人疲累欲死,连站都站不稳,哪里有气力扎什么营?全都东倒西歪,就地躺下。大军连日连夜的急行军,粮食等辎重都跟不上运到,营中空空如也,只有刘军溃败时撇下的一头羊。李世民这时也已是两天没吃饭、三天没脱过铠甲,只饿得眼前金星乱舞。他命人将那头羊扔到大锅里烹煮,全体军士在那锅里舀一碗汤来喝。这么多人分食一锅羊汤,大家只隐隐似乎闻到一股羊臊味,半片羊肉的影儿也没瞧见,却也军心大振,对于上头不近人情地督催追战的怨气大消。
  这时暮色蔼蔼,象厚厚的帘子低垂在雀鼠谷内,日间厮杀后死伤者流出的鲜血散落在草丛之间,北风一吹,全凝成淤黑的红冰,触目惊心。死尸和伤员的伤口都散发出恶臭的腥气,象晚雾一样浮罩在谷中。远远传来山林之中饿狼的嚎叫,夹杂在伤兵的呻吟哀叫之中,甚是凄凉可怖。
  这时一个探子从前方打马飞奔而来,跑到近处时滚鞍下马,来到李世民面前,道:“禀元帅,突厥派了一支骑兵,约有二千人,向太原方向缓缓前进,不知是否欲于我军不利。”
  李世民深深吸了口气,暗暗咬牙。他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若在这个时候突厥悍然插手战事,回护刘军,他就再也不能痛歼敌人!他定了定神,问:“领兵的是谁?”
  “尚未探明!”
  “你马上去探清是谁领兵?这支骑兵要到哪里去?对我军是敌是友?”
  探子领命而去。
  李世民又命传下令去,若唐军士卒遇见突厥军队,无论如何不能跟他们发生冲突。
  他传下号令后,回头见远远一块大石上,燕儿默默的坐着,苗条的背影在天寒气清之中显得格外的孤寂。他抬头看看天上的星空,只有几颗暗淡的寒星在夜空中冷冷的闪着。
  他在心中暗暗祈求:“突厥的军队千万不要这么快来到!给我一天的时间!我只要一天!我一定能将刘武周的余孽扫荡一清!”
  今天八场大战,刘武周主力中的大部已被消灭,但据探子来报,刘军中最厉害的大将尉迟恭手上仍有二万人马,现正驻扎在介休,若不能赶在突厥来援之前将之一举歼灭,那就是纵虎归山,成了一大心腹之患。区区二万之众,以唐军如今的实力要将它全军吞掉,当然是不在话下。但是时间!时间!他的时间不多了!要从这里赶到介休就要半天,而突厥却近在太原!
  “但探子说他们缓缓行军,这是什么用意呢?他们到底要帮谁?若他们存心要为刘军力挽狂澜,那可真是轻而易举!若真是如此,除了退让,我军又能怎样?但我军一退让,这多月来的苦苦等候,这几天里的血流成河,都是白等、都是白流了!”他心焦如焚,不住的眼望东方,只盼太阳快快升起、白天快快来到!
  次日中午,唐军已赶至介休城下。刘军元帅宋金刚率同尉迟恭,将余下的二万军队全部拉到城外,背靠城墙列阵,由南至北长达七里,大有负隅顽抗之势。
  李世民命行兵总管徐世绩领兵从正面挑逗。刘军立即全力反击,都是不惜一死以求一逞的悲壮气势。
  徐世绩稍作抵抗便缓缓后退,引诱刘军离开城墙脚来追他。李世民见刘军上当,令旗一挥,亲率骑兵象锲子一样插入介休城和刘军之间,转眼已占据了城门前的空地。刘军大惊反扑,但这时唐军已牢牢据守城门之外,徐世绩也领佯装败退的军队杀回来。刘军腹背受敌,阵脚大乱,刹那间已折损了三千人。
  眼见刘军全军覆没的败局已定,忽然北面一阵蹄声急响,一支骑兵自远而近急驰而来。李世民定睛注视,认出那是突厥的军队!一颗心直往下沉:“终于来了!”想到最后一刻还是来不及歼尽刘军,愤怒与无奈绞痛着他的心。
  正在这时,忽听到一个声音在欢快的叫道:“大哥,大哥!”
  他急抬头一看,只见突利骑在一匹快马上,一边飞奔而来,一边双手挥舞。
  “突利!”他心头猛的一宽,双手捂面,这一张一弛来得如此突然,一时间竟是手脚酸软,无力驱马上前。
  他这一慢,突利已奔到近前,欢呼大叫:“大哥,大哥!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李世民喜极而泣道:“突利兄弟,原来是你!那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突利见他如此动情,心中不禁一热。
  李世民与他抽身到战场之外,上了一个小山坡。
  李世民道:“你父汗去世的消息传来时,我就很担心你了。后来去吊唁的使者回来说起颉利的种种跋扈及将你逼走的事。我向父皇提议调解你二人的争执,让颉利做大可汗,兄弟暂时委屈一下做小可汗。颉利气焰嚣张,要他交出手中大权,一时三刻也难以办到。现下这样安排,至少可遏止一下他的张狂。兄弟,我这做大哥的就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了,真是惭愧!”
  突利忙道:“大哥怎么这么说?若非大哥一力为我,我如今还漂泊中原,这辈子也不知能否回突厥去。我知道大哥已尽力而为,小弟只有感激不尽!”
  李世民叹道:“颉利势大,你我兄弟都是受他欺压!对了,这次怎么是你领兵?”
  突利道:“我听说这次唐军统兵的是大哥,早就想领一支兵来帮你。但那可恶的颉利一直拖延不发兵。后来他听说大哥大败刘武周,刘军大势已去,这才乐得做个顺水人情,让我领兵出来。”
  李世民又道:“你离开突厥时是来了中原吗?他们都说寻你不着,教我担心了你好久。”
  “嗯,这个……是啊。我怕颉利逼走我还不甘心,要置我于死地,所以行藏隐秘。后来我听到大哥为我调解的消息,这才回去。”突利一边编着藉口,一边却不禁想起了吉儿的事。
  原来那天他救出吉儿,答应了护送她去江都。待吉儿身子大好后,二人便往江都方向而行。
  那些天里,突利只觉自己有如身登极乐,欢欣无限。他心中不敢有何奢望,只求能天天待在佳人之侧,已觉福气无穷。只恨太原到江都的路不能再长、再长、再长些,好让他能一辈子都陪她走在路上。
  可吉儿却是另一种心思,只恨那路程不能缩短,好让她能马上赶到江都,看到父皇的坟头。
  那时中原各处都在鏖战不休、烽火连绵,幸好突利常常出入中原各地,对各处关卡地形都颇熟悉。二人换了装束,化了装,扮得又老又丑又穷,专挑偏僻小路行走。路上虽多历惊险,但终于都一一化险为夷。
  好不容易到了江都,谁知才到埠的第一夜,吉儿就留下书信,悄悄地离开他了。信中说她知道她若不这么做,突利一定在陪她找到坟墓后就永远不肯再离开中原。她不能接受突利这样为她牺牲,只有出此下策,求他原谅她。并再三叮嘱他不要向任何人透露她还在人世的消息及她在江都的下落。
  突利见信后痛哭失声,在城内城外差不多是逐寸土地的搜索。但在这乱世之中要找着一个人真是谈何容易?他锲而不舍地寻了三个多月,终于绝了指望,回到突厥去,正遇上突厥那边闹翻了天的在找他回去当小可汗。
  这时他重会李世民,吉儿的种种往事全都兜上心头。他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跟李世民说,却半句都不能出口。
  李世民见他目中含泪,每每欲言又止,似有满腔话要说,却又张口结舌,只道他是心情激荡,发梦也不会想到会是与他以为已死去的吉儿有关,便将话头一转,道:“你来了就好了,你已经有好久没见过你妹妹了吧?”
  “啊!是的,是的!”突利的心思从吉儿身上分散开去,口舌马上便给起来,“她现下在哪儿?”
  “嗯,这个嘛……”李世民微感尴尬,只因他这天一直没留意燕儿到了哪儿,这下子可答不上突利的话来。
  突利见他神情之间有些悻悻之色,又自知自己这个妹妹自幼刁蛮任性的,忙歉然的道:“我妹妹平日给她爹爹宠坏了,一定给大哥惹来不少麻烦吧。”
  李世民忙道:“哪里,哪里!令妹骁勇善战,其实是我的得手臂助。”
  忽听后面一个声音冷冷的道:“用不着你来奉盛我!”
  二人一齐转头,只见燕儿骑着她那红马,俏生生的立在二人背后,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站在那儿,听了他二人多少话去。
  李世民道:“你们兄妹这么久没见,一定有很多话要说了。我要去照看那边的战事,请恕失陪之罪。”说着拨马下了山坡。
  他看看下面的战阵,只见刘军已被分割成一堆堆的围杀。不少刘军士卒眼见无幸,都纷纷弃械投降,只有一个圈子里仍是杀得热闹异常,似是圈中的敌人勇悍无伦,一时制服不住。李世民遥遥看去,原来那圈中的是尉迟恭,将一支丈八长矛使得泼水不进。唐军几员大将将他团团围住,却始终无一人能逼近他身前数尺。
  李世民此时既已胜券在握,心情大快,不再一门心思只想着置敌于死地了。他早在领兵来打刘武周之前已听闻尉迟恭的威名。他曾日抢三关、夜劫八寨,被唐军将士既惧恨又佩服的称作“黑煞神”,矛术之精可谓出神入化,死在他矛底的冤魂真是不计其数!在美良川一役中,李世民本来精心策划,准拟要将押运粮草的刘军一网打尽。不料这尉迟恭勇悍异常,虽合他手下两员名将秦琼和程咬金之力,竟还是截他不住,不仅给他逃掉,还将同他一起押粮的寻相也救了出去。那一役中他第一次见识到尉迟恭的神勇,已是深恨失策:此等良将竟不能为已所用,却向敌人效劳!此时见他虽已身陷重围,仍是鼓勇奋战,丝毫不见慌乱,更是赞服不已,向徐世绩打了个手势。
  徐世绩本在战圈之外督战,见状驰马过来,道:“元帅有什么吩咐?”
  李世民道:“放开一个缺口,让尉迟恭回介休去!今天不要攻城了,下令大军向张难堡撤退。”
  徐世绩一惊,心想:“我军已控制城门,只要擒杀了尉迟恭便可攻下介休,何以忽然要纵虎归山、前功尽弃?”他抬头见李世民一双眼跟着尉迟恭纵横来去的身影移动,流露出赞赏爱慕之色,心中恍然大悟,响亮的答了一声:“是!”转身要走,又被李世民叫住道:“且慢!传令下去,不要向尉迟恭放箭,不要伤他一根毫毛!”徐世绩应了便去传令。
  那边尉迟恭正杀得渐觉气力不继,却见唐军将领仍是一浪接一浪的攻上来,心中一沉,想:“想不到今日我毕命于斯!”他雄心一长,想:“大丈夫死要死得光明磊落,岂可落入虾兵蟹将手中受辱?”于是他将长矛一圈,将众唐将逼到几丈开外,倒转矛头,便欲自杀以求一死。
  就在这时,忽听到一阵号角声响起,挡住他入城路口的唐将忽都拉转马头,闪了开去,竟是让出一条路来。他狂喜之下,也顾不上想这种举动太也不合常理,求生的念头自然而然的驱使他一夹马肚,向着城门口冲去。他挥舞长矛,欲驱开挡路的唐兵,却见他们不等他杀到已全都向两边散开。城门口本已被唐军占据,这时他们竟都弃守原位,向远处撤退。但见众人面上并无慌张的神色,列阵稳步后撤,浑不是败逃的样子,倒象是有人在后面指挥着。他眼角一瞟,只见远处的山坡脚下,一人立马帅旗之下,身边大将环绕,都是刚才围攻他的厉害角色。他认出那人正是唐军元帅李世民,心头火起,急忙弯弓搭箭向他射去。
  李世民见他手往箭囊处一伸,已猜到他的心意,早就抽箭在手,见他长箭离弦,手中也扣住两箭连珠射出。只听箭破长空之声掠过,第一箭将尉迟恭的来箭撞开,第二箭已飞到尉迟恭眼前。
  尉迟恭只觉眼前一花,心中叫声:“不好!”待要缩头相避,哪里还来得及,只听“当”的一声大响,头颅一阵剧痛,耳中嗡鸣不止。他一呆之间,却并不感到受了伤,忙一摸头顶,摘下头盔,只见头盔上雕着的虎头张开的口中正插着一支羽箭,知道对方是手下留情,不禁心胆俱裂,不敢再多加停留,赶马冲入城中。
  李世民见刘军余部已随尉迟恭退回城中,转头见山坡上燕儿正伏在突利怀中放声大哭,便命徐世绩领一半人马留驻介休城外,余军往张难堡进发。
  突利见李世民下了山坡,便对燕儿道:“妹子,好久没见了,你还好吧?”
  燕儿咬一咬下唇,道:“不好,一点也不好!”
  突利一惊,定神看时,才发觉她面色苍白,神情憔悴,面上犹隐隐留着泪痕,不禁又怜又痛,道:“妹子,你怎么了?面色怎么这样差?”
  燕儿心中隐忍已久,亲人就在眼前,刚才李世民在场她还凭着一股意志压住眼中的泪水,此刻听突利这样柔声相问,哪里还能忍得住,扑倒在马背上放声痛哭起来。
  突利一见,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忙下马抱住她道:“妹子,妹子,不要这样!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说着扶了她下马。
  燕儿哭了出来,心中抑郁稍减,抽泣道:“你怎么不早点来?你知不知道我在这儿孤零零的好不凄凉!”
  突利道:“那怎么会呢,大哥不是会照顾你的吗?”
  燕儿怒道:“不准提他!我恨死他了!”
  突利心头一凉,想:“天!她的口吻跟吉儿姑娘怎地这般相象?”他凝视着燕儿的脸庞,见她那一副伤心欲绝的神色,分明跟那天吉儿说她永远也不要见李世民时的样子一模一样,心中一阵恐慌,道:“妹子,你……你……大哥……他……”
  燕儿见了他的表情,知道他已猜到真相,又羞又怒之下一挣,甩脱他的手,道:“什么我我我他他他的!”
  突利急道:“妹子,你别胡思乱想!大哥爱的是……”
  “他爱的是我!”燕儿大叫出来。话一出口,就知道糟了,吓得立在当地,两眼直勾勾的望着突利,双手微微发抖,未擦去的泪珠犹从她雪白的脸庞滚落下来,打在脚下的枯草上。
  好一会儿,二人都不作声,互相瞪视着,山坡下传来军队走动的声音,却遥远得象是在梦境里听到的一样。
  突利急喘了一口气,吃力的道:“妹子!他爱的是吉儿!”
  “可是她已经死了!死了!”燕儿从牙缝中迸出那“死”字,痛快之中混杂着恐惧,声音都有些发颤。
  突利嘴唇动了两下,几乎要喊出来:“不,不!她没死!”但是,他终于咬住牙关,将到了唇边的话又吞回去。
  又是一阵死寂。
  突利终于又开口道:“这没有用的,妹子!不论她是死是活,他爱的还是她。你何必要这样自寻烦恼呢?”
  燕儿暴怒道:“我就喜欢烦恼!我偏要烦恼!我恨死他!我恨死你!我恨死你们!我恨死我自己!我为什么是突厥人!”说着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双手抱头,又大哭起来。
  突利忙将他搂入怀中,道:“不要哭,不要哭!你怎么这么说呢?大哥恨你是突厥人吗?这怎么可能?你看他待我多好!若不是他,我如今还在被颉利欺压,连突厥都回不去呢!”
  燕儿心中一阵迷惘,伏在突利怀里,默默的流泪。
  唐军大队来到张难堡下。这张难堡离介休有四十里左右,守城的将领仍是唐军的樊伯通、张德政二人。他们一直坚守城池,不向刘军屈服,被断粮断兵的围困已达三个多月。唐军来到城下时,城头守兵还以为是刘军假扮唐军来骗取开门,正欲抵抗。李世民听说,单骑到城下脱去头盔让他们辨识。城中守军一见,大喜过望,高声欢呼,就在城头上互相拥抱哭泣,连忙大开城门,将大军迎入城中。
  左右告诉守军,说李世民已是三天没有一粒米沾过牙了。这时城中被围困已久,粮草也是短缺之极,哪里能供应什么精美的食物?好不容易才凑到一些浊酒粗饭。幸好李世民等早已饿得前肚皮贴着后脊骨,哪里还计较精粗之别?当下全军才饱餐一顿,并派人送粮食去接济留在介休围城的士兵。
  李世民召来任城王李道宗及宇文士及面援机宜,命他们去介休游说尉迟恭投降,然后与众将商讨下一步对付刘军残余的法子。
  这一议事,便议到时近三更。李世民遣走众将回房安寝,经过后花园时,见凉亭中有一人犹在自斟自饮。他走近一看,原来是燕儿。看她双颊酡红,星目迷朦,想必已喝了许多,醉得有些神志不清了。
  他走进亭中,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酒杯,说:“你干什么了?想醉死自己不成?”
  燕儿弋眼一看,见是他,冷笑道:“我的事不用你管!”说着要去抢回酒杯。
  李世民将酒杯收在身后,燕儿醉得站也站不稳了,连夺几次都夺不到,索性一伸手拿过石桌上的酒壶,头一仰,将酒都泼到面上。
  李世民见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将酒杯放到一边,又夺下她的酒壶,道:“够了!你醉了!”
  燕儿舌头打结,含含混混的道:“我没醉!我还没醉!我要喝!我要喝个酩酊大醉!”
  李世民把酒壶往后一抛,“嗵”的一声掉进亭边的小水池里。他冷笑道:“借酒消愁?我真想不到你也会是这样的懦夫!”
  燕儿怒道:“我是懦夫?你才是!你怕打不过刘军,就迁怒于我们突厥人、迁怒于我!你这又算什么英雄所为?”说着伸手便要打他。
  李世民一手执住她的手腕,一手突然揽她入怀,吻落在她唇上。
  正在这时,突利从外面走进来,一见此情景,忙闪身退出,喘了一口气,低声自言自语的道:“天啊,这真是太过分了!”他想到吉儿,心中不觉悲愤难言。
  二人拥吻良久,李世民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她满脸晕红,低声道:“你说我是恨你们突厥人吗?”侧头作若有所思状,道:“我看我真该恨你们突厥人的!谁叫他们生下你这勾魂夺魄的小鬼,将我七魂六魄都摄了去?我真该恨你们突厥人的!”
  燕儿忍不住笑逐颜开,嗔道:“口甜舌滑!”
  “谁教我这几天没让你吃上一顿好的?不加糖加油的让你吃个腻,怎么对得住你?”说着,低头又要往她唇上凑。
  燕儿“格”的一笑,轻轻一挣,从他搂抱中跳了开去,道:“你也会煮饭炒菜吗?我才不信哩!这冷饭剩菜,留着给你自己享用呗!”说着转身就跑。
  李世民笑道:“好啊,你敢讥笑我,看我不好好教训你!”说着也追了上去。
  外面的突利听他二人在里面笑声不断,叹了口气,悄悄的离去。
  第二天,宇文士及从介休回来,带来尉迟恭和寻相愿献出介休及永安等城投降唐军的消息。李世民大为高兴,马上任命尉迟恭为右翼军统军,原属其率领的八千刘军仍归其统领,与其他唐军各营参杂驻扎。
  刘武周听说大军覆灭,惊恐之下放弃太原,逃往突厥。他本欲再整顿残余部队跟唐军决一死战,但兵将零落,大家都不愿再听命于他,只好带着一百余名亲随依附突厥。
  李世民听闻消息,心中虽是恨恨不已,却也知道决不能追进突厥去亲手斩杀这对头大敌。他领兵进驻太原,不仅恢复原属唐军的城池,还一举吞并了原属刘武周的州县。
  李世民虽无法亲入突厥诛杀刘武周,但他岂会甘心让此人安安稳稳的受突厥庇护?他一面派人潜入突厥散播谣言,说刘武周不能忍受突厥待他如奴,一心想潜逃回马邑东山再起;另一面在突利面前半真半假的埋怨了一通,说刘武周明明是大唐死敌,突利却这样回护他,实在是没义气。急得突利指天发誓说他对此事毫不知情、也决不同意。他一回突厥就在颉利面前三天两头的说应该杀了刘武周来安抚唐军。刘武周陷身于这样的疑忌之中,终于忍不住真的要偷偷回去马邑。李世民的间谍早就等着他有这么一着,马上将消息泄漏给突厥知道。颉利闻讯大怒,在半路上截住刘武周,将之诛杀。
  李世民见刘武周终于身死,也心满意足了,留下李仲文镇守太原,自己统军回师长安。
  李渊听说李世民大胜而回,自有一番高兴,当夜又大排筵席为出征战士庆功。
  席上,李渊连连向李世民劝酒,心怀欢畅之下,脱口吟道:“圣德合天地,五宿连珠见。
  和风拂世民,上下同欢宴!”诗中“世民”一词语带双关,既指李世民,又指黎民百姓,众大臣都连声称妙。
  李渊干了一杯,向李世民笑道:“二郎,到你了。”
  李世民目光一转,看到殿上挂着一幅山水,画的是终南山的夕照,便吟道:“红轮不暂驻,乌飞岂复停。岑霞渐渐落,溪阴寸寸生。藿叶随光转,葵心逐照倾。
  晚烟含树色,栖鸟杂流声。”
  李渊听了,哈哈大笑,极是欢快。
  原来那藿叶、葵花都是向阳之物,李世民这诗中以此自比,既显自谦,又喻忠心,那是表达对李渊这如日中天的天子的赤胆忠诚了。
  李渊赞道:“二郎既能冲阵杀敌,又能出口成章,文武全才,世所罕也!”
  那边李建成的妻子冰儿听了直在心里嘀咕:“你父子俩互相吹捧,也不怕旁人听了呕气!哼,这李世民也真是,以前只见他直来直去的顶撞他老子,这会儿怎么忽地变得这般甜言蜜语,会得拍他老子马屁?”
  李世民酌了一杯酒,双手举起,祝道:“愿父皇千秋万载、福体安康!”李渊跟他对饮了。李世民又酌一杯,再祝:“愿父皇这不世基业传之万代、皇泽不尽!”李渊又喜气洋洋的饮了。李世民再酌一杯:“愿父皇一统江山、恩被万民!”
  李渊喜不自胜,道:“有皇儿助我,一统江山,指日可待!”
  李世民道:“谢父皇赞誉!如今天下之大,就只剩河南的郑逆王世充和河北的夏逆窦建德敢违逆父皇的天威。其中王世充薄德寡恩、部属离心,除一座固若金汤的洛阳城外,再也无所凭恃。我军雄师一到,定当摧枯拉朽、灭国无日!”
  李渊微笑道:“二郎的意思是……”
  “儿臣愿领大军,包围洛阳,将王世充这等不服皇威之徒献俘阙下!”
  “好!难得二郎不辞艰辛,为父便为你召集全国兵马,供你驱策,为我大唐灭平郑逆,夺取东都!”
  李世民躬身领命。
  冰儿看在眼里,恨在心头,想:“若给他又一举吞并郑国,再将那夏国也灭了,这天下便真的全是他争来的天下了。”惶急之间一瞟眼,忽见对面坐着的李元吉一双眼睛盯着李世民,烛光之下流露出怨毒之色,再加上酒意,活象一双饿狼的眸子。
  她心中一动,一拉身边的李建成,凑在他耳边低声道:“快推举齐王跟随出征。”
  李建成一怔,看了李元吉一眼,登时恍然大悟,站起来道:“父皇,二弟才刚刚平定刘武周回来,马上又要出征洛阳,真是太辛苦了。”
  李世民警惕的望了他一眼,道:“大哥这样关心小弟,小弟真是不敢当。不过我军新胜,气势正盛,正宜一鼓作气灭平郑逆。小弟为国尽忠,牺牲性命尚且在所不惜,何敢言劳?”
  李建成挤出笑容来,道:“二弟如此忠心为国,真是我朝之福。但你乃国之柱石,岂可轻言牺牲?”说着转向李渊,“父皇,何不让四弟跟着一起出征?既可让他熟习行军打仗之道,又可分担二弟的辛劳,岂不更好?”
  李渊尚未回答,李世民已勃然大怒,想:“好啊,原来你拐弯抹角,只是想分我兵权!”忙抗声道:“父皇,战阵之上兵凶战危,四弟年纪还少,不宜冒险!”
  李元吉腾的跳起来,便要破口大骂,却给冰儿和李建成的目光一齐制止,咽了口气,道:“父皇,我年纪不少了,我也要去打仗!”话声之中,倒有三分撒娇之意。
  李渊扫了李世民一眼,见他眼中突地闪过一丝愤恨之色,但随即消失,心中猛地若有所悟,点了点头,温言道:“二郎,三胡既如此急于为国效力,你就成全他吧。”
  “这……”李世民听父亲语气虽是温和,但眼中的神色却极是严峻,不觉暗里咬了咬牙。但他不愿就此屈服,道:“父皇,战场之上实在是万分危险,儿臣这也是替四弟的安危着想。”
  冰儿冷冷的道:“秦王怎么这样说呢?三胡随你出征,自然有你来保护他周全,便再凶险的地方,三胡也定能履险如夷。你再这样过分爱护他,倒显得他贪生怕死,不敢上阵杀敌,岂不灰了他的心?”
  这番话好厉害,明里捧了李世民,又套得他若再拒绝李元吉出战就等于是羞辱李元吉胆小怕死。李世民暗暗气恨,却也无言可对。
  李渊也道:“你大嫂说得就对了。三胡还嫩,跟你在军中也说不上帮什么忙。但他总得学会行军打仗之法,不能天天在这儿纸上谈兵啊。你就带着他去,顺便教教他,那也好啊!”
  李世民听李渊言下之意似是说李元吉只是习练兵法谋略,并不参与决策,心中稍安,又知道父亲已开了口,势难令他回心转意,只得道:“父皇英明,儿臣自当遵命。”
  李建成和李元吉交换了一个惊喜的目光。李建成举起食指悄悄地指了指李世民,轻轻地一曲。李元吉会意,向着李世民深深一揖,道:“多谢二哥栽培!”
  李世民强笑了一下,心中对他的痛恨却又深了一层。
  宴罢后,李元吉跟着李建成回到东宫。
  一屏退闲杂人等,李元吉便道:“大哥,这次多亏你了。”
  原来他自从弃守太原逃回长安后,李渊虽宠爱他而将战败之罪转嫁到宇文歆头上,但他终于再也不能回太原过他昔日那“一城之帝”的快活日子了。在长安之中,他虽是皇子,又得李渊回护,终究不能再象在太原时那样任意妄为,否则给哪个耿直不知变通的官员参上一本,总是一件大丢面子的事。他无法随心所欲的胡作非为,不免深感气闷难伸。李建成和冰儿却常常陪他到处游玩,冰儿更替他物色不少美貌女子供其淫乐,他自然对李建成夫妇感激涕零。如今又凭李建成的举荐而可以离开长安出征作战,那更是如登仙境、得脱苦海了。
  李建成道:“四弟不要高兴得太早了。听父皇的口吻,他不会让你在军中参与决策。你屈居李世民之下,军中又全是他的心腹大将,只怕日子不会好过。”
  李元吉惊怒道:“难道他敢杀了我不成?他敢来动我一根毫毛,我跟他拼命!”
  冰儿忙道:“三胡,你不要鲁莽。李世民杀你是不敢的,但他要整治你,难道会没有法子?他一定会想尽千方百计来触怒你,激得你自己忍耐不住,自行要求离去,那就称了他的心、如了他的意了。”
  李元吉听了无言,半晌才道:“那怎么办?难道给他欺到头上我也不能还手?”
  李建成道:“何至于此!这次你随军出征,其实另外负有重大责任,你若因了他的一点点欺侮就意气用事,可就坏了大事啦!”
  李元吉忙问:“是什么重大责任?”
  李建成和冰儿对望了一眼,李建成低声道:“李世民数次大胜之后,得意忘形、飞扬跋扈,你是看见的了?”
  李元吉恨恨的道:“我一见他那副尾巴翘到天上去的狗样就有气!”
  冰儿微微冷笑道:“不止你这么想,连皇上也这么想呢。”
  此言一出,李元吉固是大吃一惊,连李建成也吓了一跳,心想:“哪有此事?父皇深藏不露,谁能知道他怎么想?冰儿这样信口开河,若传出去被父皇知道了,岂不会惹他生气?”
  李元吉喜道:“真……真的?不过那也没什么奇怪,但凡有点血性的人,见了他都会气恼!可是……可是父皇怎么还一而再再而三的向他委以兵权,让他领军出战?”
  冰儿道:“李世民自以为是功高盖世的秦王,其实在皇上眼中不过是一根打人的棒子!如今天下未平,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这才暂且让他得意。以后什么郑逆夏逆都没了,他若听听话话,恪守臣子之道,那还可以让他享一享清福;若还是如今日这般倨傲无礼、目中无人,皇上又怎会再容他嚣张?再说,他虽骄横,但恶迹不著,皇上乃有道明君,不能没有拿着他的确凿过失就治他的罪。所以,这一切就靠你了。”
  李元吉大惑不解,道:“靠我?”
  “是啊,李世民在皇上和我们面前,自然是不得不收起他的狐狸尾巴的。但是在军中,到处是他的人,你想他还不原形毕露?有了你在,就可以将他种种不合臣道的举动密报皇上,皇上有了真凭实据,还怕扳他不倒?”
  李元吉恍然大悟,欢喜得手舞足蹈,叫道:“我明白啦,我明白啦!原来父皇派我随军出征是有这等深意的。”
  冰儿道:“对了,皇上是瞧得你起,才将这等重任交托给你,你可要小心谨慎,不要为了一时意气而引得李世民对你生了疑心。所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如今不妨让他横行,以后就轮到他屈膝跪在你面前求你饶命了。”
  李元吉笑得合不拢嘴,连声道:“正是,正是!”幸亏大嫂提醒我,否则我一气之下不顾一切的跟他大干一场,可就坏了大事啦!”
  当下三人又兴高采烈的谈了一会儿,李元吉这才离去。
  李元吉走后,李建成道:“四弟为人鲁莽,他若终究按纳不住脾气,可就糟了。”
  冰儿冷笑道:“那有什么好糟的?他若跟李世民火并起来,不是他自己吃了亏,就是李世民要受皇上责罚,我们不用担半点风险,岂不更好?由李元吉来向皇上告密,免了我们负上背后说李世民坏话的恶名。日后若给李世民查出了真相,也只会气恨李元吉捣鬼,不会疑心到我们头上;就算他要疑心,也抓不着我们的把柄。”
  李建成笑道:“原来这中间还有这许多玄妙,亏你想得出来。”
  冰儿自得地将头一扬,道:“好教你得知,我们女子的心计可不输于你们男子。”顿一顿,又道:“不过,我想李元吉不会搞砸锅的。你别看他脾气暴躁,好象心无城府,其实他的机心并不少,只不过自幼给宠坏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也就用不上什么机心不机心了。如今他总该知道,在这世上立身为人,只靠一股狠劲是不成的。他入了李世民军中,李世民的麻烦可就多啦!”
  李建成伸手搂她入怀,道:“我有了你这贤内助,可就什么都不用忧心了。便十个男子合起来,也及不上你智计百出。”他搂住她纤纤细腰,心中却想:“若燕儿能让我这么搂她……”
  冰儿见他眼中掠过一丝愁苦之意,将身一扭,挣脱了开去,冷冷的道:“怎么?在想那个突厥公主吗?”
  李建成大窘,矢口否认:“哪里有?别胡说八道!”
  冰儿“哼”的一声:“你别以为可以瞒过我。这世上没有人可以瞒住我的。”
  李建成嚅嚅的道:“随便你爱怎么想好了。”
  冰儿面色一缓,道:“你的心是怎么想,难道我会不知道?你喜欢那突厥公主……那么,好啊,想办法把她从李世民那儿抢过来!”
  李建成傻了眼的望着她,好半天才道:“你……你在说什么?”
  “那女人是突厥的公主,若真能将她拉到我们这边来,就等于将突厥的势力也拉到我们一边来了。于我们的大事岂不是有莫大的好处?”
  李建成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不嫉妒……?”
  冰儿一面鄙夷之色:“嫉妒?哈!我会是那种胸无大志,一生一世的心机只拿来讨你们男人欢心的小女人吗?我有更多的大事要花费心思,才不会浪费时间在这种无聊的事上。”
  李建成呆呆的道:“大事?”
  冰儿微微一笑,道:“怎么?你以为只有你们男人才有大事要费心吗?我的大事,就是要让你当成皇帝,那我就可以当皇后了。只要能办成这件大事,你要搞多少女人,我才不管!”看到李建成目瞪口呆的样子,便道:“你可以有你的皇帝梦,我就不能有我的皇后梦了吗?”
  李建成强笑了一下,道:“原来我心里想什么,你全知道了,却从不对我提起。”
  冰儿道:“我不早说了这世上没有人可以瞒住我的吗?若非这女人有助于大事,我本也不想提的。如今我说出来了,你可以安心去跟李世民争那燕儿了吧?”
  李建成尴尴尬尬的道:“这件事你别说了。燕儿满心里只有他,哪里将我放在眼内?”
  冰儿不耐烦的道:“你这人怎地没半点男子汉的气概?明明喜欢人家,却憋在心里不敢说;见人家移情别恋,便只会独自伤心。事在人为,我总会替你想出好办法来的。”
  李建成仍是摇摇头,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冰儿道:“你只管走着瞧好了。不过……”她目光一寒,“别说我没事前警告你,你别妄想拿我的太子妃的位子来讨好那蛮夷女子。否则,我总有法子教你遗恨终生!”
  洛阳的王世充听说唐军动员全国兵力来攻打,心中又惊又怒,但当着众大臣的面,却不动半点声色,反哈哈大笑,道:“听说这领兵的唐军元帅李世民还不到二十五岁,那不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吗?这小子运气倒好,碰巧赢了几场仗,就不可一世起来了。想当年李密是何等骁勇善谋,瓦岗军是何等天下无敌,还不是被我军拖垮?当初李渊刚刚攻入长安还未称帝时不也曾派了军队来攻打我们吗?那次的统兵元帅是谁?段爱卿,那次是你应战的,你还记得吗?”
  段达忙道:“是,是!那次是李世民和他的哥哥李建成一起领的兵。”
  王世充道:“对了,我也记起来了,是他们。那次他们不也是打了一下,得不着什么好处,只好夹着尾巴逃回去吗?那回只恨我军受制于李密,缓不出手来追击他们,给他们溜了。哼,这次可就没那么轻易放他回去了。”
  众大臣面面相觑,都不作声,想:“当年唐军刚刚占据长安,兵力积弱,这才没能讨了好处去。但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唐军之强已是罕逢敌手,还要这般吹嘘自己,那又何苦呢。”
  当年出城去追击唐军的段达忽听王世充提起往事,起先吓了一跳,只怕他会数落出那次李世民撤退时在三王陵设了三道埋伏,教他吃了大亏的事。幸好王世充死要面子,始终没提这件事,叫他虚惊了一场。
  王世充的话很快就经由探子之口传到李世民耳中,他怒极反笑,道:“好,就教你这老匹夫来尝一尝我这小子的厉害!”于是督促大军长驱直进,扑向洛阳。
  这次东征,唐军处于绝对优势,与以前每次都处于敌强我弱的困境中的情势大不相同,才一出动,各州县守将也不等大军攻击便已大开城门,竖起降旗。不消一个月时间,李世民已率军攻至离洛阳仅数十里之遥的慈涧。
  唐军前进如此神速,王世充大为震骇,自知难撄其锋,于是将兵力收缩到洛阳一城,要借洛阳的坚不可摧来抵挡唐军攻势,以当年对付李密瓦岗军的“拖”字诀对付唐军,只待其锐气尽丧后再一举歼之。
  李世民尽数占据洛阳附近州县后,将主力驻扎在洛阳城西的青城宫中,只派小队骑兵出动,切断洛阳的补给线,欲令其陷于援尽粮绝之境,以饿困之法逼王世充投降。
  不久,李渊派了内史令封德彝和光禄大夫萧禹到东征军中宣示旨意。
  李世民将二人迎入中军帐中,客套了几句,便索要圣旨来看。圣旨未宣读之前本不能外泄的,但李世民一开口,二人忙不迭的便将圣旨拿了出来。
  李世民神色不动的看完圣旨,交还二人,淡淡的道:“两位远道而来,路上鞍马劳顿,一定很辛苦了。今晚本帅为两位设宴洗尘,这道圣旨不如待欢宴之后再向将士宣读,两位意下如何?”
  二人对望一眼。
  他二人都是前隋重臣,常常随侍杨广左右,对于揣摩主上心思这等官场伎俩当然是驾轻就熟的了,因此一听李世民这样说,便已知他对这圣旨不大满意。要暂缓宣旨,这可是匪夷所思、不合规矩的请求。但二人是何等精乖之人,岂会轻易得罪李世民?忙都说:“使得,使得!那是元帅体贴下臣的一番心意。”
  当下李世民吩咐手下准备宴席欢迎两位大臣。
  封萧二人猜得不算太准,李世民不是对那道圣旨不大满意,而是大不满意,甚至怒不可遏!
  原来在那圣旨中,李渊封李世民为东讨左元帅、李元吉为东讨右元帅,授权二人共同处理军务。
  “这真是荒唐透顶!”他愤愤的想,“当初父皇叫李元吉入我军中,说好了只是让他跟我习练行军打仗之法,不得干预军务。可是如今这道圣旨竟是我为左帅、他为右帅,平起平坐,全没高下之分,这岂不是明摆着要分我的兵、夺我的权?还要我跟他共同处理军务,那岂不是要我得他同意才能指挥军队?这种乱命一下,必定军心大乱,人人无所适从,还怎能同心合力的攻打洛阳?原来……父皇竟对我这般不放心,洛阳未下,已欲夺我兵权!”想到这里,愤怒之情瞬时转为惊惧:“当初我提议攻打洛阳之时,父皇已不顾我反对,非要将李元吉插入我军中,可见那时他已有疑我之心!但那时他还说得很清楚,李元吉只是跟随习练战事,不会过问军务。他是一国之君,岂能如此出尔反尔、枉作小人?除非……除非是我走了之后,有奸险小人在背后说我坏话,大肆挑拨离间,以致父皇突然下此圣旨。”这么一想,禁不住冷汗直冒,“对了,对了!旨中还命来宣旨的封德彝和萧禹留在军中,与我商讨军务,这分明是父皇派他们来军中查证那些小人的诬陷。好啊,原来这二人明里助我,实是代父皇来监视我的!到底是谁这等卑鄙,在背后害我?这道圣旨无论如何决不能宣读出来!待饮宴之后,我要好好跟无忌他们商量一下,看怎样对付这道圣旨。”
  是夜,青城宫内灯火辉煌,笑语喧天。
  李世民、李元吉分左右陪着封德彝和萧禹两位钦差大臣坐在榻上,唐军众将在榻下分列两旁。
  李元吉这一晚显得特别高兴,酒到必干,纵声大笑,大有得意忘形之态。
  虽然封萧二人没将圣旨给他亲眼过目,但他还是得知了圣旨的内容。这一切自然是远在长安的李建成一早探知了消息,派飞骑赶来告诉他的。他一接到飞报,真是喜心翻倒,重赏来使之余,忙又写了厚厚一份密奏,揭发李世民招降纳叛,攻下王世充所属州县后俱以原官治理地方,甚至对一些官员大加升赏,其收买人心之动机甚属可疑云云。他将密奏交给来使,让其带回长安呈献给李渊,然后便坐立不安的苦等李世民来请他去听钦差大臣宣读圣旨。果然,李世民这晚派人请了他来,还礼貌周周地让他跟钦差大臣一起坐在榻上。
  在李元吉记忆之中,自他入李世民军中以来,似乎还没见过李世民对他这么尊重过。平日在军中,李世民压根儿就没把他当作兄弟或皇子看待。他好象是个全没职司的小兵,被李世民呼来喝去,随意当众呵斥,一点面子都不留!不,不!他连小兵都不如!就算是对首真的小兵,李世民说起话来也是和颜悦色的,但对他呢?单是那副冷冰冰的面孔就足以令他火冒三千丈却又半点也发作不出来。但那还不是最令他怒气勃发的。更气人的是,李世民从来不派他去攻城掠地,总是命他留守城防,以致开战八个多月以来,他竟一场战功都没能立下!他好几次几乎是挑衅似的质问李世民为何不让他出战,李世民每次都冠冕堂皇地驳回去:“你是堂堂皇子,怎可跟普通将领一样到战场上去冒险?父皇已说了要我好好保护你周全的,若一不小心让你有什么损伤,教我回去如何向父皇交待?”一边说,一边还望着他冷笑,那眼光中分明在说:“我非要压在你头上,你能奈我什么何?”只气得他几次三番恨不能与李世民撕破了脸大吵一顿,但想到李建成和冰儿的话,只得忍着,满腔怨恨全都发泄在给李渊的密奏中。
  不止李世民,连李世民手下的将领也个个都是趋炎附势的小人,对着李世民时活象一条条摇尾讨主人欢心的走狗,比灰孙子见了老祖宗还要恭敬;一转身见了他,马上变作横眉怒目,象是碰上了什么晦气似的。
  “好了,现在我掌权了!”李元吉在心里暗暗这么寻思,“我要狠狠的将你们一个个整治一通!好教你们知道这大唐之中不只是有一个秦王李世民,还有我齐王李元吉!”
  当李世民派人请他来时,他对李世民可没半点感激之情,心想:“你只不过是知道父皇要重用我了,这才吓得屁滚尿流的忙着来巴结我。哼,这可太迟啦!”但他虽是恨意难消,面上却没流露出一分半毫。禁锢内宫的打击,在太原打败仗的惨痛,再加上这些日子里接二连三的吃李世民的苦头,已令他开始学会克制自己,戴一副面具做人了。但愤恨之情可以掩饰,他的定力还未强到可以将狂喜之心也压抑下去。这时他满心里想的只是待会一宣读圣旨之后,自己将可以如何扬眉吐气、威风凛凛。他越想越是得意,几乎要跳起来大叫大喊:“我是元帅!我是元帅!”
  这时殿中有几十名少男少女在舞蹈娱宾,旁边的乐师奏着九部乐。
  这九部乐乃是雅乐,对李元吉来说,未免不够放荡,听了一会儿便大不耐烦,见那边李世民跟萧禹正不住的谈论着什么,只有封德彝闲着,便道:“封大人,这调调儿有什么好?还不如叫他们跳支胡旋舞吧!”
  封德彝听他说得粗鄙,知道他读书不多,学问有限,便微微一笑,道:“这九部乐都是前隋留下的,无怪乎齐王不喜欢。”
  李元吉道:“原来是陈年宿货,怎么不搞些新货色?”
  封德彝对音乐之道也是一知半解,便虚晃一枪道:“要另立新声费时甚多,只怕一时之间不容易办到呢。”
  那边一直在与萧禹谈笑的李世民这时忽然转过头来,道:“四弟言之有理,我大唐乃是新朝,应该另创属于我朝的新声才是。”
  封德彝为人善谀,一听此话,马上恰到好处的奉盛道:“听说元帅颇通音律,在军中早已另创新乐,何不现在就表演一番,让我们一饱眼福呢?”
  李世民忍不住得意的一笑,道:“封大人过誉了。我哪里懂得什么音律?不过是当初打败了刘武周,士兵们兴高采烈的,我胡乱填了支歌儿,大伙儿抢着传唱起来,后来又加了舞蹈进去。”
  封德彝快马加鞭,又扣一顶高帽,叹道:“元帅不仅武勇战谋冠绝天下,连舞文弄墨也教我们这些枉称读书人的自愧不如!还请元帅赐以歌词,让士兵们表演一下,好教这些宫里来的乐师们都见识见识,或者将来可借鉴以创我朝新声呢!”
  “行!来人,笔墨伺候。”李世民不加思索的就答应了。
  坐在下面的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等人却不禁大急,都想:“你这般在钦差大臣面前毫不避嫌的夸耀自己,若他们将这等情状报告朝廷,岂不是让皇上觉得你居功自傲、轻浮跋扈?”忙都不住的向李世民打眼色。
  可是李世民这时被封德彝捧了两句,早已轻飘飘的如入云端,忘乎所以起来,根本没往他们那边望上一眼,接过卫士递上的笔,饱醮浓墨,往铺于案上的一幅素绢龙飞凤舞地疾书起来。旁边的萧禹一边看,一边朗声念道:“塞外悲风切,交河冰已结。瀚海百重波,阴山千里雪。迥戌危烽火,层峦引高节。悠悠卷旆旌,饮马出长城。寒沙连骑迹,朔吹断边声。胡尘清玉塞,羌笛韵金钲。绝草干戈戢,车徒振原显。都尉返龙堆,将军旋马邑。
  扬麾氛雾静,纪石功名立。荒裔一戎衣,灵台凯歌入。”
  “好诗,好诗!古来帝王虽多,以这《饮马长城窟行》为题来作诗的更是无数,但没一人能比得上二哥这一首!”李元吉高声喝彩,一边咬牙切齿的将“帝王”二字说得特别的响亮。
  他已经不止一次听到这首《饮马长城窟行》了。每听一次,他便感到象是被人当面狠狠打了一个耳光、心上狠狠扎了一刀!每次念这首诗,唐军士卒便会配以舞蹈,表演出刘武周大军怎样被李世民打得抱头鼠蹿,逃到突厥颉利可汗面前跪地求救、大叫爷爷。唐军众将便哈哈大笑,声震营帐。但是李元吉永远也笑不出来。士兵演的虽是刘武周在颉利前的丑态,在他眼中看来,却分明是在讽刺他被刘武周打败后逃到长安向李渊跪地号哭。每一次他都在心中萌发出抽刀狂斩的冲动,恨不能刷刷刷几刀将这些李世民的爱将全都杀个清光,然后将血淋淋的刀子架到李世民脖子上,让他也跪地求饶、向他大叫爷爷。
  李元吉认定李世民作这首诗,叫士兵跳这支舞,全是冲着他来的!李世民一心一意要独占兵权,容不得他李元吉在军中,所以用这番做作来羞辱他,教他在军中抬不起头来,让所有士兵都记住他李元吉是败军之将,是个只会又哭又闹,抱着老爹的大腿求饶的黄毛小子!
  “哼,你定是仍记着吉儿之死的前仇,无时无刻不欲置我于死地。”李元吉每忍受一次这种羞辱,就要这么在心里恨恨的想一次,“你讥讽我打败仗,你自己又有什么本事?不也一样曾被西秦军打得大败亏输、落荒而逃?你不过是恃着兵多将广,这才打胜仗罢了。若果我也跟你一样有那么多猛将勇卒,我也一样能百战百胜。可是只要你压在我头上,我就永无出头之日。但我李元吉岂是甘心受人欺凌、任人宰割的懦夫?我也要夺到兵权;我也要有兵有将,横扫千军、战无不胜、名震天下!我要让父皇将你的兵权夺来给我。”
  因此,他在平日已深思熟虑想出这一句貌似恭维李世民,实是足以置其死地的杀着。但在平时,营中全是李世民的心腹爱将,他决不能说出这句话来。这话说出来,不但没有人会将李世民的失态一状告到李渊处去,反而会引起他们的戒心,徒然打草惊蛇。但如今!如今却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封德彝和萧禹这两个钦差列席,他逗引李世民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会由他们之口传入李渊耳中。这可是比他自己写一千一万封告密奏章攻击李世民要有效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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