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风云录 第六章

  
  太原刚起兵时,李元吉要负责征集粮草,供应前线。他既有事可干,不至百无聊赖,还能循规蹈矩,小心谨慎地办事。后来大军攻下长安,不再需要太原运送粮食,李元吉落得一身清闲,免不了精力过剩。他天天骑着马,拿着弓箭,带着一群狐假虎威的恶仆,在太原城外城内游荡打猎。若他猎杀的是荒郊野岭的飞禽走兽,倒也罢了;他却偏偏专挑农家养着的家禽来打,至于放纵马匹践踏农田更是不在话下。他还嫌这不够新鲜,叫人将狱中的囚犯拉到空地上,让他乱箭扫射,看他们挣扎求生的狼狈样子,以为非常有趣。他甚至逼着自己的姬妾穿上戎衣,拿着长矛互相攒刺,见她们被刺得血流披面,便狂笑不已。他的奶娘实在看不过眼,才委婉地劝了几句,他便勃然大怒,命人将她拖出去拳打脚踢,活活殴死。但最令人发指的还是他不分白天黑夜,随意闯入民居,见到谁家女子生得有几分姿色,一手便夹到腋下,公然抢入府中奸淫;稍有反抗的,被他强暴之后就惨遭虐杀。这下闹得太原城内外人人自危,个个敢怒不敢怒言。在这太原城里,李元吉便如是皇帝一般,权势熏天,有谁敢说他一句不是,他一怒之下就将那人乱棍打死。李渊和他两个兄长远在长安,当真是“山高皇帝远”,更有谁能管得住他?他日渐一日的益发横暴强狠,连李青也一而再再而三地警告吉儿千万不能让他发现她在这儿;又教荷香要尽量避免撞见李元吉,若当真不巧遇上,就要马上拿地上的尘土抹污脸面,扮成丑八怪的样子,以免被他看上。他说:“四公子脾气之坏,简直不可理喻!若你给他抢进府中,我也是无能为力。”吓得二人提心吊胆,终日担惊受怕。幸好二人深居简出,住得又偏僻,再加上李青为人机警,才一直得保平安。
  这时听得那女子的叫声更加惨厉,荷香又探头出去张看,忽怒道:“太过份了!他竟连雷音寺中的尼姑也要抢!”
  吉儿低声道:“荷香,进来,别看了,关好窗户!”
  荷香把头缩回来,掩上窗扉,回头道:“李元吉闹得实在太不象话了!他们李家自称是义师,这样的所作所为,跟以前皇上……又有什么不同?”
  吉儿见她一面悲愤之色,叹道:“‘天下乌鸦一般黑’,本来就没什么不同!”
  这时吵嚷之声从雷音寺那边渐渐的移近过来,想是李元吉拖着那女子向这边走过。那女子的惨叫更是一字一句都传入耳中:“救命啊!救命啊!老天爷行行好,救救我啊!可怜可怜我吧!救救我啊!”
  荷香眼中噙泪,双手握在一处,长长的指甲都扎进肉里去,全身直抖,忽叫一声:“姐姐!”
  吉儿也感到胸口中好象有东西堵着,一阵阵的发痛。但她紧紧看着荷香,缓缓地摇了摇头。她心中紧张,双手不由自主的用力捏住怀中孩子的一双小手臂。她丝毫没发觉自己的手在渐渐收紧,那孩子却怎么禁受得住这样的痛楚?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一声哭叫,直如死寂中打了一声焦雷,吉儿吓得全身一震,忙松开了手,一边抚摸着他被自己捏了一圈瘀红的小手;一边拉开衣襟,将奶头塞进他嘴中,教他哭不出声来。
  但这一切已经太迟了!只听得“砰”的一声大响,大门已被人一脚踢开,李元吉的狞笑在门口响起:“咦,这里有座好漂亮的屋子。是谁的?”
  两人一照面,都是惊呆了。
  倒是吉儿先清醒过来。她尖叫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抓起身边的一件衣服遮挡在胸前,退后两步,从牙齿缝里迸出一句:“滚出去!”
  李元吉双目瞪得铜铃也似,象要从里面喷出火来,脑中翻来滚去的只是一句:“他们骗我!他们骗我!他们明明说她是公主,要送回去长安的,可是她现在却在这里!”一转念间,已明白了一切:“对了,对了!是二哥自己要这女人,他便骗我!骗得我信了他的鬼话,却将这女人藏在这儿。连爹爹也帮着他骗我,将我赶回长安去!他们骗我!他们骗我!”
  李元吉一出世时,他母亲窦氏便难产而死。李渊思念痛惜结发之妻,对这个她生下的最后一个小儿子加倍的疼爱。他母亲已死,李渊又是这样宠他,李家上下更有谁敢呵斥他半句?是以他自小就给骄纵得顽劣任性,想要得到的东西马上就要得到,谁也不敢有一丝半毫冒犯他,更不必说敢欺骗他了!他自出娘胎以来,从来没想过要顾忌什么人,更没想到会受别人欺蒙。这时,他忽然发现自己竟然被人象傻瓜一样愚弄,却还蒙在鼓里一直不知,这份惊怒之心较之他以为李世民抢了他的女人更要令他发狂!
  他心中转来转去的只是一个“骗”字,口中不自禁的便叫出来:“没有人可以骗我!没有人胆敢骗我!你们骗我!你们骗我!”叫着叫着,忽双手举起,十指屈曲,一副马上要扑上来将吉儿撕得粉碎的样子。
  荷香飞步上前,挡在吉儿身前,叫道:“别伤我姐姐!”
  李元吉暴喝一声:“你滚开!”飞起一脚,将荷香踢得直飞出门外去。
  吉儿尖叫道:“荷香!”见李元吉作势要扑来,抄起身边燃着的烛台便往他脸上掼去。
  李元吉侧身一闪,那烛台跌落在罗帐之上。罗帐是何等易燃的东西,给那烛台上的火舌一燎,登时烧了起来。
  李元吉双脚一蹬,向着吉儿飞身扑来。吉儿急忙缩身向右闪去,但她毕竟产后虚弱,又是女子,哪及得上李元吉身手敏捷?这一闪堪堪躲开,却觉得左手臂弯里一空,抱着的孩子竟已给他抢了去。这一来,她吓得魂飞魄散,声嘶力竭的叫道:“我的孩子!”和身向李元吉扑去。
  李元吉闪身避过,双手将那婴儿举过头顶,咬牙切齿的叫道:“好啊,你们连孩子都生下了!”他脸上显出恐怖的神色,狂叫:“你们胆敢骗我李元吉,我要你们一辈子都后悔莫及!”他咆哮之下将那孩子往地上用力一摔!
  吉儿撕心裂胆的叫:“不!!!”只觉脑中轰的一下,眼前一黑,竟昏了过去。
  此时那罗帐上的火已蔓延全屋,到处火舌乱吐。吉儿只昏了一下,马上又被灼热的气浪熏醒,见李元吉伸手来抓她,便如疯了似的又是用牙咬,又是用手撕。李元吉连抓几次都抓不住她,这时屋内热不可耐,他脑中更是狂性大发,忽从靴筒中拔出匕首,怒哮道:“我得不到你,别人也休想得到你!”说着举起匕首向着吉儿就要扎去,忽觉腿上一紧,回头一看,却见荷香不知什么时候已扑回来,双手紧紧抱着李元吉的右腿,向吉儿大叫:“姐姐!快逃!”
  李元吉恶向胆边生,双眼发红,狂叫:“死丫头!”左手执着荷香的头发,右手握着匕首向她脑门上狠狠一戳!可怜这忠心耿耿的荷香哼也哼不出一声就香消玉殒,死于非命!
  吉儿目睹这一切,想大叫出来,但一股浓烟卷过,呛得她几乎气都喘不过来。李元吉转身又想来捉她,谁想荷香虽是死了,一双手仍是紧紧攥住他的右腿,拖得他一个踉跄几乎跌倒。李元吉急忙伸手乱抓想抓住什么稳住身子,一抓之下抓在一张烧得正旺的椅子上,登时将他的衣服也燎着了。他大叫一声,顾不上捉吉儿了,用力踢开荷香的尸身,一头冲出门外,在地上连打几个滚,将火扑熄。他还待再冲进去,却见那屋子的出路已被烧断,熊熊大火不断喷出黑烟,象是个硕大无比的火龙在肆虐。四周的人都在惊叫:“里面的人快出来啊!里面的人快出来啊!”可是火势如此猛恶,哪里有人敢不顾性命的冲进去救人?
  吉儿挣扎着爬到她孩子身边,只见他早已摔成一团血肉模糊。她又看看荷香,见她头上仍插着李元吉那把闪闪发亮的匕首。忽然之间,她放声大笑起来!身边的各种物件都烧得毕毕剥剥的响,散发出焦臭的气味,她却好象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闻到,只知道这是地狱之火在焚烧!
  浅水原的平野上,李世民策马飞驰。他双腿紧紧地夹住马肚,上身几乎贴在马背上。风呼呼的在耳边刮过,四周的景物闪电似的掠过。“白蹄乌”已竭尽平生之力在飞奔,可李世民还是不断地往马肚上加力,催促它跑得更快!更快!更快!在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凝结在那儿:“杀!杀!杀!”在他眼前仿佛只有一个影像:血!血!血!
  吉儿死了!
  吉儿死了!!
  吉儿死了!!!
  他仿佛听到人人都在叫:“吉儿死了!”
  万物都在叫:“吉儿死了!”
  天地之间都在叫:“吉儿死了!”
  可是他不信!
  他不能信!
  他不敢信!
  他不肯信!
  他分明还可以在脑海中存想出她半带幽怨、半带嗔笑的脸庞,她怎么可能就死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可以说死就死了!不!不!人的性命怎么会这样脆弱!
  他本以为一切都可以天长地久的!他本以为一切都应该天荒地老的!怎么竟会死了!
  可是,一切都不由得他不信!
  如果吉儿没死,李青怎会远遁他方,只来了一信,痛斥自己无能保护吉儿,再没面目见他?
  如果吉儿没死,父亲怎么会将自己最疼爱的四儿子绑回长安来,软禁在宫中,削掉他的王号?
  死了!死了!她真的死了!他再喊一千一万声,她也听不见;他再流一千一万次泪,她也看不见!
  她死了!死得干干净净,尸骨无存!他们说,大火烧掉了一切,然后是一场豪雨,将灰烬都冲入河里去,什么也没留下,仿佛这世上从来不曾有过这么一个人!
  是真的死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当初离开她的时候,竟从没想过他一跨出那门槛,便永远再也见不着她?为什么他竟连头也没回顾一下,只满怀痴想将来他跟她在长安可以如何厮守一生,却没想过他们根本就没有将来?他就那么轻轻巧巧、漫不经心地看过了他看她的最后一眼,没有留恋,没有惋惜!一切的沉重,都留在今日承担!
  还有,还有!还有他从未来得及看上一眼的儿子,也死了!来得无声,也去得无声!他甚至无法想象出这孩子来!
  在他放眼看去只见鲜花满途的时候,在他张耳听去只闻仙乐飘飘的时候,她死了!象是半空里飞来的一棒,将他从无尽的极乐打入永恒的黑暗!
  这一切,这一切!都只因一个人!
  这世上,有谁敢动吉儿一根毫毛,他便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揪他出来,将他挫骨扬灰,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可是!可是那个人,他却不能!不能!不能!
  因为!那是他一母同胞的兄弟!他不能复仇!
  他心中充溢着杀人的意念,可是他不能!
  虽然不能,他却不能不想!他也不知道这些天是怎样过来的,什么也不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想不了,除了一个字:“杀!”他感到好象有无数人影在眼前闪动,自己在机械地做着些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动作,全身心只意识到一个字在跳动:“杀!”
  忽然,李渊下旨,说薛举薛仁杲父子率领西秦大军又再进犯,命他领军迎战。李渊知道,他家这个二郎,只要一投入战场,就会忘尽一切烦恼!
  他也好象真的突然清醒过来,二话没说,点了兵马连夜就直扑高庶,才扎下营寨,就领着众将察看地形。可是出来之后,他却只是策马飞奔,压根儿不向四周望上一眼,哪里能看出什么地形来?众将紧紧跟在他身后,心中都是惴惴不安,不知他这是何用意。
  众将之中有个叫丘行恭的,在太原时已与李世民混得很熟,经常在一起喝酒赌钱。虽然李世民对吉儿的事一直瞒得滴水不漏,他始终一无所知;但这次吉儿惨死后李世民性情大变,二人之事早已在长安轰传得人尽皆知。大家众口一辞,都说二人是私订终身,但已得到李渊的首肯,不日就可名正言顺的成婚。这本是一桩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事,不料李元吉将吉儿误当民女调戏,二人纠缠间打翻了烛台,将她活活烧死了。
  他听别人加油添醋、指手划脚、绘声绘色讲述此事后,开始还挺同情李世民的。可是后来见他性情大变,不跟人说话,谁来劝他都给他拿棍子乱棒打出,据说连皇上李渊派的使节也无一例外地挨了打;他心中就不以为然了,想:“美貌女子,哪里没有?那女人再漂亮,死了虽然可惜,却也不过有如损失了一匹胯下良马罢了,何至于沉湎在悲痛之中,不能自拔?没的损折了自己的英雄气概!”在他眼中,往日的李世民是何等温文有礼,如今却变成了一个骄横任性的豪门恶少!
  这一阵急跑,“白蹄乌”虽是神骏,却也渐渐的慢了下来。丘行恭急赶上前,一手拉住马缰,道:“元帅!您这样一味急跑,看的是哪门子的地形?”
  李世民一勒马,转过头来,目露凶光的望着他,低声喝道:“我自有分数,不用你来多管!放手!”
  丘行恭见他眼中一片冷森森的杀气,不禁心中一寒,打了个冷颤。可他仍恃着自己平日是李世民的密友,大声道:“可是您这心中的分数是什么分数,也该让我们知道知道!这么一轮瞎跑,算是什么意思?”
  李世民大怒:“我是主帅!你敢这样跟我说话?放手!”说罢,马鞭一扬,便往他手背上直甩下去。
  丘行恭叫一声痛,急忙放了手,也不禁怒气填膺,道:“我只是你的部属,可不是你的奴仆!你怎能想打就打?”他原也是出身豪门,平日骄横惯了的,向来只有他打别人鞭子,哪有别人打他鞭子的?
  正在这时,忽听得远处马蹄隆隆,动地而来,众人抬头张望,只见天地之交处烟尘滚滚,不知有多少人马直冲过来。烟尘之上一支大旗迎风猎猎作响,上面斗大一个“薛”字。众将都惊叫:“不好,我们跟敌军撞上了!”这次出来李世民只带了十几人,若遇上敌人大军,可就糟了。
  可是李世民已神志失常,反大叫一声:“来得好!”竟一拔马头迎着尘头起处直奔过去。众将大惊失色,纷纷叫道:“元帅,不要鲁莽!”可是李世民犹似不闻,一个劲的只管催马直冲过去,众将只好尾随而上。
  奔到近处,只见对方原来只有五六百人。众将心中都是一宽,反都在心里盘算起该如何在李世民面前卖弄本事,杀敌立功。
  只见敌方为首一人阔面大耳,眼如铜铃,众人都识得他正是薛举的儿子薛仁杲。
  薛仁杲一见李世民,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原来上一次两军作战时,薛仁杲也是作先锋领兵与李世民交战。薛仁杲自恃西秦军兵强马壮,没将对方放在眼内。西秦军占据的陇西,原是隋军养马的所在,因此军中战马无数,骑兵之强,傲视中原。当时李世民军中却极缺战马,虽自太原起兵以来收降、招附了不少兵马,比之刚刚从太原出来时已是不可同日而语;但战马却一直少得可怜,竟连一支正规的骑兵也凑不齐。薛仁杲又听说统兵元帅李世民是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更是几乎笑掉大牙,认定对方兵微将弱,不足为惧。因此到了战地,他也不急于安营扎寨,反倒在空地上摆开酒席,幕天席地的痛饮起来。谁知李世民一到战地,也不等安营扎寨,马上就发动进攻,而且还将仅有的一点点骑兵全部调到部队前头作前锋,让步兵跟在后面冲杀。薛仁杲听飞报来说敌军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来之时,却正喝得醉醺醺,连站都站不稳,更不必说上马了。好不容易靠部将帮他上了马,李世民的军队已杀到面前。他来不及抵挡,只好拔转马头,落荒而逃。他这一败,西秦军闻讯之后军心溃散,李世民又率军紧紧的咬尾追来,逼得西秦军只有拼命逃回陇西。他父亲为此暴跳如雷,差点儿要亲手砍下他的脑袋来。薛仁杲视此一败为平生奇耻大辱,但他心中又不服气,总觉得自己根本没跟李世民真正交手,败得不明不白。所以他迫不及待的只盼再打一仗,以一雪前耻。这次西秦军又再出战,他马上自告奋勇领了先锋之职,半滴酒都不敢沾唇,一到战地就安营扎塞、挖壕掘沟,今天还亲率战将来察看地形。岂料冤家路窄,竟在这儿跟李世民碰上了。
  薛仁杲一挥长槊,喝道:“世民小子,上次本少爷吃了酒,才让你捡了便宜!来来来,今日我跟你大战三百回合,决个高下!”
  李世民怒道:“手下败将,何敢言勇!你也配来向我挑战?先吃我一箭。”说着拈弓搭箭,向着他身后射去。
  薛仁杲见他执箭在手,只道他是射自己,急忙低头闪避,不料箭从他身边掠过,他正一怔之间,只听身后一声惨叫,回头看时,只见身后的掌旗官眉心正中一箭,栽下马去,那支大旗应声倒地。
  “元帅好箭法!”李世民那边的人齐声喝彩。众将中有不少人是新近才归附唐军的,虽早听闻李世民箭术如神,但亲眼看他施展神技,却还是第一次。
  薛仁杲惊怒交集:怒者,是李世民一箭教他帅旗倒地,削尽他颜面;惊者,是对方箭法如此神妙,自知不及。他定一定神,怒喝一声:“我来也!”挥槊直取李世民。
  众将发一声喊,也都冲上前去。刹时间两边打得乒乒乓乓,好不热闹。
  薛仁杲的槊法可是天下无双、未逢敌手的。这时他将一支长槊施展开来,身周几丈处只闻风声呼呼,罩住了李世民等五六人。李世民等只见满天都是槊影飞舞,哪里还分得清敦实敦虚?只剩招架之功,更无还手之力。几个回合下来,人人都感到难以支持,被他一支槊压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丘行恭气吁吁的大叫:“元帅,离远些,拿箭来射他!”其实他的意思是叫李世民赶快逃跑。但他知李世民心高气傲,若直言逃跑,他一定死死支撑也不肯走。
  李世民早就想跳出圈外,以自己的拿手箭术射杀敌人。但薛仁杲一支长槊使得出神入化,他勉强抵挡已是吃力之极,哪有余力抢占空隙出去?这时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单刀舞得泼水不进,不去管敌人的长槊从哪儿刺来,一边左脚用力在“白蹄乌”身侧一踢。“白蹄乌”极具灵性,已明白主人的用意,侧着身子往圈外急蹿。但它刚才已竭尽全力的跑了半天,早已气衰力竭,不及平时那么灵活了,这一蹿之间力气使得有点不对,登时失了重心,“砰”的一下竟跌倒在地。
  薛仁杲一见大喜,长槊一圈,将余人的兵器都挡在外门,槊尖急抖,直刺李世民。李世民被“白蹄乌”压着,无从抵挡,危急下竭力往后一抑,槊尖堪堪从他颈边擦过,“扑”的一下直刺入马首,“白蹄乌”当场丧命!
  薛仁杲拔出长槊,又往李世民刺去,众将一见,忙都冲上前接过他的攻势。
  正在此时,忽又听得马蹄急响,唐军营寨的方向一大队人马直冲过来,看那旗帜铺天盖地之势,似是唐军全军出动了。薛仁杲虽是勇悍,却也知道自己这边人少,若被对方大军包围,不消一刻钟就会给消灭得干干净净。又见李世民的部属个个是百里挑一的骁将,自己一时三刻之间决难打散了这些人来取李世民之命,当机立断之下虚晃一槊,拨转马头领着自己的部将向本军大营跑回去。
  众将担心李世民有什么闪失,都顾不上追赶薛仁杲,忙上前移开“白蹄乌”的尸身,扶起李世民。这时来援的军队赶到,原来是刘文静在营中久候不见众人回去,怕出了什么事,领了一支兵马,多扬大旗,装成千军万马似的赶来接应。
  李世民犹要去追薛仁杲,空中却轰隆隆的响起雷来,眨眼间乌云密布,众将苦苦劝住他,急急回营避雨。没走几步,滂沱大雨直泻下来,及至众人返回营中,已是人人被淋得落汤鸡也似的。
  这次跟薛仁杲遭遇,李世民深感受了他的羞辱,连心爱的“白蹄乌”也失去,心中恨意杀气,更是难消。他中心郁结,又淋了一场雨,回营后便染上风寒,卧病在床。
  翌日,薛仁杲领兵前来叫阵,有些将领以李世民染病在床,主帅不能统兵,认为大军不宜出战。李世民一听,怒不可遏,下了严令,要刘文静和殷开山速速领兵出战。刘文静是大军长史,殷开山是司马,地位在军中仅次于李世民。刘文静不习战阵,但他对李世民行兵打仗之能向来深信不疑,见李世民催促出战,想也不想就赞成;殷开山倒是沙场老将,曾在上次对西秦军之战中随李世民大破敌军,心中早存了“西秦军不堪一击”的轻敌之念。二人都认定薛仁杲来挑战是自讨苦吃,唐军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象上一次那样大败敌人。于是二人倾尽全营兵力迎战薛仁杲,在高庶城外西南列阵,自以为人多势强,没将对方放在眼内,一点戒备都没有。薛仁杲只以少量兵力在正面牵制唐军,自己率主力绕到背后突然发动袭击。唐军刹时大乱,全军十五万人马竟被西秦军或杀或擒损失八万有余。刘殷二人在亲兵拼死掩护下仅以只身逃回城中。
  李世民听说军队大败,一气一急之下,那病更添重了几分。他本欲负病出战,却给部将们死死按住。大家都怕他不顾一切的要去跟西秦军拼命,急急忙忙强行将他用软轿送回长安去。
  败仗的消息一传到长安,登时军民之心大乱。大家都说,连百战百胜的秦王李世民都败了,这次长安一定不保!岂料冥冥之中似乎真是天意回护,就在西秦大军要乘胜追击,围攻长安之际,薛举突然病死,西秦军竟是功败垂成,撤回陇西去,使长安之危暂时缓解了下来。
  秦王府内,长孙无垢和她哥哥长孙无忌正坐在回廊的条凳上。
  长孙无忌问:“世民的病怎么样了?”
  长孙无垢道:“他身上的病早就好了;但他心上的‘病’却好不了。如今他将自己关在书房里,谁都不肯见。”说着,一阵辛酸之情从心底涌起。
  “他真的连你也不见?”
  长孙无垢忍不住眼圈一红,哽咽道:“在他心中,我跟其他人又有什么不同了?他连皇上的使臣都不见,何况是我!”
  长孙无忌叹息道:“说来说去,都是我失策了!”
  “你失策什么?你……你是后悔看错了他,悔不该将我嫁给他吗?”
  “何至于此!我看人,是从不会有错的。只是这次看世民,却真的看漏了些东西。”
  “看漏了什么?”
  “我看漏了他也是男人,有七情六欲,有好色之心。”
  “啊呀!”长孙无垢胀红了脸,“你……你怎么说得这么难听!”
  长孙无忌不动声色的道:“这些都是人之常情,有什么难听不难听的。子曰:‘食色性也!’古人之言,诚不我欺。我只看到他平日一心一意都扑在国家大事上,只道他真的是不好女色,迥异常人。”
  长孙无垢低头默然。她自己,不也曾经这样以为的吗?起兵之前,连半个字的家书也收不到,她安慰自己:“他太忙了,抽不出时间来写信。”然后在太原,虽是同在一城之中,却难得见他在家里露面;便是在家中,他不是跟李渊没完没了的议事,就是躲在书房里筹划这筹划那。大家都异口同声道:“他太忙了!”他忙,他忙,他总是在忙“大事”!她又听到人们悄悄的议论,都在赞叹:“这样不好女色的人,真是难得少见啊!”于是她便安然了。
  谁知道,突然之间传来了这惊天的消息:原来他一直在外头藏着个女人,而且还几乎真的差点将她娶进来了!她惊心之余忍不住暗暗兴幸:“幸好老天爷有眼,没让那狐猸女人长命百岁。”这么一想,却又禁不住深自羞愧:“其实我跟她不都一样是苦命女子吗?人家死得那么惨,我竟幸灾乐祸,也太没心肝了。”然而她至少明白了一点:李世民不是不好女色,而是不好她这样的女色罢了!一想到这里,真是肝肠寸断,只恨不能一死了之,从此一了百了,不必苟且在这冷漠的人世之中!
  长孙无忌道:“幸好如今要改过来,还不算迟。所谓‘对症下药’,世民的心病既是由‘色’字而起,要治便也应从‘色’字下手。”
  长孙无垢更是脸红过耳,站起来道:“这些你们男人的事,我不要听了!”
  长孙无忌一把拉住她:“妹妹,此事要靠你才能成功,你怎可置身事外?”
  “什么事要我才能成功?”
  “就是向世民进女色。”
  “你!”长孙无垢羞愤交加,用力一甩,挣脱哥哥的手,气苦道:“你竟叫我做这等无耻勾当?你……你还算是我的哥哥吗?我……我到底前世作了什么孽,为什么连你也这样来羞辱我?”说着说着,再也忍耐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长孙无忌脸上神色不变,淡淡的道:“妹妹,我这样做是为了你好,不是要羞辱你。”
  长孙无垢泣道:“你还说是为了我好!”
  “妹妹,你平心静气的听我说。你来答我,若世民自己要纳妾,你能不能阻止?”
  “这……他是丈夫,我做妻子的怎能阻止?再说,他既贵为秦王,要三妻四妾,在旁人眼中看来实是事属寻常,我哪能阻止得了?”心中又想:“其实他就算不是秦王,又何尝不可三妻四妾?那个什么吉儿姑娘,不就是在他未当秦王之时就已在外面识下了的吗?”
  长孙无忌道:“可不是吗?那吉儿若竟不死,一娶入来,必受世民专宠,你在这府中便连立足之地也没有了。今次是你走运,那吉儿死了。但以后日子那么长,你能保得住不会再有第二、第三个吉儿吗?到时你何以自处呢?妹妹,你自幼熟读史书,应该知道宫闱之内,争风喝醋之事随时可以变成流血杀人。这些事情,也不必我多说了吧!”
  长孙无垢一听,不禁毛骨悚然,想:“难道我非要卷入这种种明争暗斗之中不可?”忙道:“哥哥,我……我不想跟别人争,可是……”
  “可是你不跟别人争,别人也要跟你争,是不是?”
  长孙无垢点点头,茫茫然之间忽觉前途多艰,来日大难,眼泪又刷刷的直流下来。
  长孙无忌道:“要别人不跟你争,那也不是没有办法。”
  长孙无垢喜道:“什么?有什么办法?”
  “只要别人信得过你不会跟她争,自然就没有这种种无谓的争斗了。”
  长孙无垢大失所望:“人心难测,又有谁能信得过我?”
  “若她之受宠于世民,皆是你一力促成,那么不仅她视你为恩人,世民也会感怀你的豁达大度!”
  长孙无垢默然半晌,道:“说到最后,你还是想我向他进女色!”
  长孙无忌道:“世民要纳妾,你是阻拦不了的。与其让他自己出去偷食,引入强敌与你作对;还不如你为他物色,让他和她都感激你,岂不是更好的自保之计?”
  长孙无垢掩面道:“我做人妻子做到要为丈夫找小妾的地步,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这样的事情传出去,长孙家的面子都给我丢光了!我也不跟人争,别人若非要跟我争不可,我总有一死可证清白!”
  长孙无忌听她哭诉,心中一阵激荡,想:“妹妹啊妹妹,你只想到你自己的委屈,你又有没有想过我的委屈?我做人郎舅做到要为妹夫找小妾的地步,难道又很光彩吗?这些都是迫不得已啊!其实论出身,我长孙家有哪一点比他李家要差?我自问论才论智,也不在李世民之下。恨只恨爹爹早死,家道中衰,故旧潦落,我有满腔雄心壮志、龙畴虎略,却又如何?李世民只因李渊的缘故,年纪轻轻就拜为秦王,手握军国大权,权倾朝野、名满天下;我却要奉他为主,供其驱策!他发起脾气来,还不一样拿我当旁人无异,一般的乱棒打出?他有委屈,就可以发泄在别人头上;你有委屈,也可以向我哭诉;可是我有委屈,却能向谁发泄?我堂堂七尺男儿,又怎能向人哭诉?”想到这里,眼中一热,也几乎要流出泪来,忙深深吸了口气,狠狠咬了咬下唇,道:“你这样事事以一个‘死’字来应付,岂是良策?你既说到长孙家的荣辱,你这样看轻自己的性命,岂不将爹爹养育你的一场苦心恩德都轻贱了吗?”
  长孙无垢低头不语,只是拭泪。
  长孙无忌又道:“为女子者,以色侍人,色相易老,终难长久。妹妹的色相……这个是差了一点,但妹妹的长处不在于此,那也不必为此而斤斤计较。”
  长孙无垢道:“女子若不以色侍人,又能以什么侍人?哥哥不必安慰我了。我自知容貌有亏,这辈子注定了是要做个长门怨妇,愁苦终身的了。”
  长孙无忌摇头,道:“妹妹这么说可就差了!女子持身,当以德为首。”
  长孙无垢冷笑道:“我细读史书,见历代以来以德持身之女子确是不少,但能善终者寥寥无几。哥哥不是迂腐之人,何以竟持此迂腐不通之理?”
  长孙无忌微微一笑,道:“读书不通的是妹妹你啊!女子一生成败,虽说其中自有气运之数及自身的修为,但大半还得靠丈夫的成败。自古以来,以德事夫之女子能善终者确是寥寥,但究其原因,并不在女子之德,而在其所事之夫是昏非明。女子若以德事昏夫,纵至德亦不免为丈夫离弃羞辱;但若女子以德事明夫,终能胜过以色侍人的狐猸女子。妹妹,我且问你,你以为世民是明夫,还是昏夫?”
  长孙无垢低头沉思:“哥哥说的不错!世民对我虽无男女之情,却总算能维持夫妇之义于不堕。他这次几乎将人人都打了,却没有冒犯我,甚至没片言只语辱及我长孙一族,可见他内心之中,仍是尊重我的正妻之位。除了世民,天下又有几个男子会在乎他妻子有德无德?我若以德持身,或能终生赢得他对我的敬重。能相敬如宾,总比沦落为长门怨妇要好吧!”于是抬起头道:“哥哥,我明白了。世民是明夫,我以德事之,当能善终。”
  长孙无忌站起来踱了几步,道:“他不仅是明夫,也是明君!其实男子之成败又何尝不是系于其主之身?女子之德犹如男子之忠,女子以德事夫犹如男子以忠事君。男子以忠事昏君,纵至忠而不免落得死谏之下场;但若以忠事明君,则不仅富贵随之,且能善终。你哥哥我不惜一切的要辅助世民,便是为此。”
  长孙无垢心头大震,望着哥哥,一时无言,想:“世民上有父亲长兄,顶多不过是个藩王,怎能称得上‘君’?哥哥这意思,大概只是‘君子’之‘君’吧!”她不敢多想这种解释是否牵强附会,忙道:“既是如此,现在该怎么办呢?”
  长孙无忌道:“世民如今昧于女色,但其实心智未失,只要妹妹能寻一女子可以分他心中对那吉儿的迷恋,就能令他清醒过来。只是……世民会喜欢何等女子,这种私事,非我能知,全靠妹妹了!再说,要让这女子进入府中,也得你从旁协助。”
  长孙无垢一沉吟间,忽想到一人,道:“哥哥放心,我已有分数。这次,一定能治好他的‘病’!”
  燕儿在驿馆里正闷得发慌,忽听侍女来报:“秦王妃求见!”
  燕儿吃了一惊,心想:“秦王妃?那不是李世民的妻子吗?她来干什么?要找我麻烦吗?哼!难道我会怕你不成?”于是壮一壮胆,道:“有请!”
  长孙无垢进来,深深一福,道:“公主殿下安好!”
  燕儿冷冷的道:“秦王妃太多礼了。”
  长孙无垢看看左右的侍女,低声道:“我有要事向公主请教,请公主……”说着又看了看左右。
  燕儿心中暗暗戒备,但她不愿显出自己怕了这“李世民的妻子”,便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将手一挥,左右侍女都躬身退了出去。
  长孙无垢见室中只余她二人,忽地双膝一屈,跪在地上,俯身道:“公主,求您救救世民!”
  燕儿发梦也想不到她会有这样的举动、说出这样的话来,吓了一跳,忙上前扶她,道:“您这是什么意思?快起来,快起来!”
  长孙无垢不肯起来,流泪道:“世民给那叫吉儿的狐狸精迷住了,如今她死了变了鬼还是要缠住他,害得他神魂颠倒的。您再不救他,他一定活不长,我……我也不想做人了!”
  燕儿急得自己也跪下来,道:“秦王妃,您不要这么说!我哪有什么本事救他?世民根本不将我放在心上。他……他就只记得那个吉儿!我就是气恼不过,才赌气不跟他去打西秦。后来我听说他害了病,又吃了败仗,心里可懊悔啦!我真该跟着他去,好歹按住他的脾气,事情或许就不会弄成今天这么糟了。”
  长孙无垢忙道:“是啊,是啊!他如今什么人的话都不听,但您是突厥公主,您的话他一定会听的!他常常跟我说起您,夸您打仗很厉害,便是许多须眉男子都不及的,就象他姐姐平阳公主一样,都是了不起的女子!”
  燕儿心中暗暗高兴,却又不禁黯然,道:“可是我在他心中,也就不过是如他姐姐一样,只是个会打会杀的女子罢了!”
  长孙无垢紧紧抓住她的手道:“公主,我除了您,就再没别的人可以指望了!我知道您关心世民,以前我也为这件事伤心过。可是我也关心他,只要能救他,要我受什么罪,也是甘愿!”
  燕儿大骇,望着她张口结舌,半晌才叫得一声:“秦王妃!”
  长孙无垢道:“不,不!别叫我秦王妃。我不过痴长您几岁,您若不嫌弃,能叫我一声姐姐,我就很欢喜了!”
  燕儿心中激荡,道:“无垢姐姐,我这样叫您,好不好?您也别叫我公主了,叫我燕儿吧。”
  “好,好!燕儿妹妹,您答应帮我了?”
  燕儿低头想了一会儿,道:“我是有一个法子,但是……但是对您不起,我……”
  “不,不!”长孙无垢打断她的话,“您能救得世民,那就很对得我起了,我什么都不怨您!”
  燕儿抬头望着她,好一会儿才道:“无垢姐姐,天下可到哪里能找得到比您更好的妻子?世民这样待您,真是没心肝!”
  长孙无垢微微苦笑道:“我再好,又有什么用?在他心中,我不过是个不得不供奉起来的泥雕木塑,他什么事都不跟我说,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燕儿扶她起来,道:“无垢姐姐,您放心,我一定竭尽所能令他清醒过来,让他知道您的好处!”
  夜色沉沉,却似有千万种声音在响:火焰烧灼着房屋的毕剥声,砖瓦木头跌落在地的声音,婴孩的哭叫声,人群的惊叫声,还有……还有就是吉儿撕心裂胆的叫喊声:“世民,世民!来救我啊!救我啊!”
  李世民只觉自己就站在那熊熊烧着的屋子外,清清楚楚看到吉儿抱着哭喊不休的孩子,在大火的中心满面血污的呼叫。他想冲进去,可是双脚象被施了魔法似的一点都不听使唤,怎么用力都动不了分毫,只是眼睁睁的看着烈焰将她吞噬、吞噬!他张口想叫,可是连动一动唇都不行,仿佛是在梦魇之中。他用力的挣扎,忽觉脚下山摇地动,犹似踏在空中没半点依凭,身子直往下堕。他大叫一声,猛然从噩梦中醒来,才发觉自己坐在死一般黑沉沉的书房中,耳中犹在回响着梦中的种种吵嚷之声,嗡嗡的响个不住。
  他趴在书案上,不住的喘气,只觉那嗡嗡的耳鸣渐渐的轻下去,却没有归于沉寂,仍在回荡不已。忽然,他发现那不是耳鸣,真的有声音在响,远远听来,似是什么乐声。渐渐,那乐声由轻而响,原来是有人在吹响胡笳,那调子分明是昭君的《十八拍》,静夜听来,格外的凄酸伤心,催人泪下。他心中感慨系之,听得一会,忍不住跟着一阵心酸。
  他张开眼站起来,推开房门,只见远处的偏殿灯光犹亮,那胡笳之声就是从那儿传来。他倚门望着那灯火,听那乐曲忽高忽低,忽快忽慢,但凄苦之意总不改变。那曲子本是昭君感怀身世之作,因之充溢着自怜孤苦飘零之情,但那吹奏者却似是别有怀抱,乐韵中多了一份娇柔动人。他不由自主的随着那乐声走了出去,慢慢步进殿中。
  只见殿中央摆有一榻,榻前矮几上放着水果和一壶酒,旁边点了一支白烛,烛光昏暗,映衬得殿中一片灰暗惨淡。榻的对面是个圆圆的窗子,一个女子头戴七彩宝石束发冠,颈上套着金灿灿的璎珞,臂上、腕间配带着臂钏、手镯,双臂挽着长绸,腰际束着绘了葡萄花纹的带子,下身白衣如雪,面朝窗,背对门,正在吹出他所听到的胡笳之声。她好象没听见他进来,仍是继续吹奏。
  他也不问那女子是谁,走到榻上躺下,一手抓起酒壶,头一仰,向着面上直泼下来。那酒一入口,火辣辣的有如一条火炭直蹿进喉中,烧得胸口又是难受,又是痛快!
  那女子这时停了胡笳,在榻前旋动身子,跳起舞来。她舒臂扬手,身上的长绸、彩带、白衣随着她的身子旋转而向四周鼓荡起来,将那支白烛吹得焰火四曳,映在她身上忽明忽暗。微弱的烛火在她的白衣上反射出来,映得她的白衣亮晃晃的,她的脸庞却是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她脚上穿的是柔软华丽的锦靴,踏踏在厚厚的地毯上,无声无息。李世民只见一片白衣忽起忽落,犹如一只极大的白蝴蝶在飞舞。
  那女子的跳的是突厥的胡旋舞。这舞蹈名称中有一个“旋”字,正因舞姿以急速旋转为主。这舞男女都可以跳,但以女子跳的较多。后世唐代的大诗人白居易曾写有一首《胡旋舞》以状其舞姿:“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繇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悍。
  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这舞那时传入中土已久,在汉人颇受欢迎,李渊尤其喜爱看这舞,李世民便常常都能看到。他平日所见的胡旋舞,或者是宫廷宴会中的宫女娱宾,往往动作呆板,缺乏灵动之气;或者是市井酒肆中的舞伎陪酒,动作倒是变幻多端,却是竭力献媚,不惜做出种种不堪入目的猥琐姿态以挑逗客人。但如今这女子的胡旋舞,却是灵动变幻、雍容优雅兼而有之。看她随手挥洒,舞步如行云流水,宛如仙子下凡,凌波而蹈。
  渐渐的,酒气上涌,李世民只觉眼前景物越来越模糊,只见一片烛光和一片白衣在眼前交互来去,合起来又分开,分开又合起来。他手一松,酒壶从手中跌落骨碌碌的滚了几滚。他似乎见到那片白衣移到眼前,覆在他身上,便伸手拥进怀中。
  又是一个清晨。
  阳光从圆圆的窗子投射进来,殿内一片暖烘烘。李世民微微张开眼,只见那女子又坐在窗前,背对自己,仍是一身白衣。这时她跪坐在双脚上,脱了宝石冠,一头乌发全泻落到地上。
  他又合起双眼,昨夜的种种都那么清清楚楚的浮现在脑海之中。他搂住那女子时,便已很清楚她不是吉儿。可是一种疲累欲死的感觉攥住了他,他不想抵抗这诱惑,只想沉进这如水的柔情之中!这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快感,心中的郁闷似都宣泄了出去,又回复宁静的心境。
  这女子是谁?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知道她不是吉儿。这种感觉真奇怪,他竟不感到有半点羞愧或内疚之心。他不是应该大感羞惭才对的吗?吉儿尸骨未寒,他又不识得这女子就侵犯了她。可是,没有!他只感到说不出的平和安闲,这些日子来的种种痛不欲生,就象昨夜的烈酒一样,烧灼过他的胸口后潮汐一般退去,再也不象以前那样撩动他的心湖,掀起狂暴的巨浪。
  他又张开眼,只见那女子沐浴在阳光之下,仿佛也在散发出金灿灿的光芒。他心中不动感情地想:“她是谁呢?”他这样问自己,却没半点急于知道的心情,倒似是一个不相干的人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这时,那女子缓缓转过身来。李世民凝视着她,感到她的面貌好象很熟悉,可是又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仍是不动感情地心中问道:“她是谁?”忽然,他想起来了,那麻木了的心终于微微一震。他坐了起来,看着她的眼睛,淡淡的道:“燕儿,是你。”
  是的,是史燕儿!他自认识她以来,这是第一次见她不穿戎装,第一次见她散了头发以女子的打扮出现在他面前。难怪一开始竟认不出她来!在他心中一直将她看作一个很会打仗,好象跟男子没两样的骁将,如今忽见她一身女装的出现,竟象是见到了第二个人!
  刹那之间,他心中转过无数念头,却仍出奇的平静:“吉儿才刚刚死去,我就跟她搭上了,这是不是很可耻?”但他仍是寻不着半点不安,反倒突然涌起一股自暴自弃之心,一伸手拉过燕儿,将她按倒在榻上,俯身便要往她唇上吻落。
  燕儿却伸手挡住,道:“不要!”
  李世民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心中一片空荡荡。
  燕儿又道:“以前你一定以为我是不通世情、任性胡为的刁蛮公主,可我不是!现在你一定以为我是淫贱放荡、水性杨花的无耻女子,可我也不是!”
  李世民放开她,回身将头埋进臂弯之中,悲叫道:“啊,我是怎么了!”
  燕儿道:“昨晚,我是心甘情愿的。但我不是为了我自己,也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你的妻子!”
  “无垢?”李世民惊叫一声,转过身来,惶惑的望着她。
  燕儿目光闪闪的与他对视,道:“你只顾着自己伤心,却从不想想你妻子是多么难堪!你对她无情,可怜她却不肯对你无义,这些日子里没天没夜,只是代你担惊受怕、茶饭不思、睡不安寝!你……你却何曾有想起过她?”她越说越激动,一字一顿的道:“你若果还有半点血性,那就不该这样沉沦下去!”
  李世民只觉脑中嗡嗡直响,忽然大叫一声,直奔了出去。他跌跌撞撞的来到寝室,长孙无垢听到响声站了起来。二人一朝相,李世民见她面色惨白,双眼红肿,上面两个大大的黑圈,显见不知有多少个不眠之夜在哭泣泪流中度过。他不由得双脚一软,伏倒在她脚下,泣道:“无垢,我对不起你!”
  长孙无垢心中一酸,只想扑进他怀中痛诉这些天来的委屈和焦虑,质问他何以对自己这般无情。但是,这是不守妇道的啊!她强忍着这一股冲动,上前扶他道:“你千万别这么说,快起来!”见他站了起来,便照着哥哥教的话道:“我……我从没怨恨过你什么。只是皇上……”她迟疑不语。
  李世民一惊,登时满腔儿女哀思化为乌有,忙问:“父皇怎么了?是……是不是我连日不上朝,他生气了,要削我王号?”
  长孙无垢忙道:“岂至于此!只是如今西秦军又要来攻打长安了,你……生了这‘病’,朝中无人统兵,大家都慌了手脚,有人向皇上建议弃守长安,皇上颇为动心。”
  李世民惊怒道:“是谁出这等馊主意的?我们就是战死到最后一人,也不可放弃长安!何况西秦军上次只是侥幸得胜,以他们的能耐,岂能真的威胁得了长安?”
  长孙无垢道:“可是没有你,又有谁能领兵出战?”
  李世民霍的站起来道:“我这就去见父皇!”
  长孙无垢忙拉住他,道:“且先别急!我哥哥一直在等着见你,你还是先见他一面,好吧?”
  “不错,”李世民心中不禁又是一阵羞惭,“我早该见见他的。”
  李世民一进殿中,便见长孙无忌站起来,在案上整整齐齐的摆开三封信。他奇道:“这是什么?”
  长孙无忌肃然道:“这是房杜两位及我给大王的辞别信!”
  李世民惊道:“什么?”
  长孙无忌道:“大王昧于私情,置国家社稷安危于不顾,我们都好生失望,自问无能辅助大王,又岂能尸餐其位?只有退位让贤,归隐山林,从此不问世事!”
  李世民面上一红,道:“此事之错,全在于我,岂能怪三位?辞别之话,休得再提。”说着拿起三封信凑到灯火上,片刻间已烧成灰烬,然后一摆手道:“过去的就不必再说了,如今我军情况如何?”
  “一言蔽之,军心大乱!薛举之死虽稍稍延缓了西秦军的进攻,但薛仁杲现已接位,正大举来攻。我军群龙无首,人心惶惶。皇上曾欲御驾亲征,但众大臣死死劝住。”
  李世民“哼”的一声,道:“父皇若亲征,岂不是抬举了西秦军?胜了不见得光彩,败了可就是亡国的大祸!”
  长孙无忌点点头,道:“正是如此!所以皇上终于放弃了这个想法。后来太子也上书请求领兵出战。”
  李世民心头一震,道:“什么?”登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厌恶,仿佛自以为属于自己的东西正被旁人觊觎。
  长孙无忌道:“但皇上没有同意。”
  李世民暗暗松了口气,又听长孙无忌道:“皇上之意,仍是盼大王再次出征。”
  李世民道:“我亦正有此意。上次是给薛仁杲捡了便宜,此人有勇无谋,不足为患,我有把握一定可以败他!现下我就入宫面见父皇,请求出战。”
  长孙无忌道:“且慢!大王有三件比面见皇上更重要的事要办。”
  “哪三件?”
  “大王要打胜仗,靠的终究是将领士卒。上次之败对士气打击很大,大王得做些事情来激励士气,因此首要之事应是到校场去慰劳士卒,并开坛祭奠上次战死的兵将。”
  李世民深以为然,道:“该当如此!”
  长孙无忌又道:“第二件,是刘文静和殷开山二人因上次打败仗而被皇上革职。此事二人实属冤枉,大王还得对他们好好抚慰一番,以免二人心怀怨忿。”
  李世民欣然道:“正是!他二人是代我受过,应该好好补报。”
  “至于第三件,则是大王这次‘生病’,委实得罪了不少人。还请大王委屈一点,亲上众大臣的府上赔礼道歉,方可免去不必要的嫌隙。”
  李世民赞道:“难为无忌兄为我设想得如此周到,我马上就去办!”
  皇宫之中,李渊和裴寂正在一起喝酒。
  李渊愁眉苦面的喝着闷酒,满怀心事,叹道:“裴老鬼,我如今才知道做皇帝原来是这般辛苦的。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年和你在太原的日子过得逍遥快活。”
  裴寂却是心无挂虑,想:“你倒说得好听。什么皇帝不好做,真是又占便宜又耍口乖。若是皇帝不好,你何不跟我换个位儿?不过说实在的,我做这魏国公可当真比你做那皇帝要舒服。你吃什么、喝什么、有什么乐子,我也能享用到。可是你做皇帝,一会儿要气恼两个儿子为一个女子而争得反目成仇,一会儿又得害怕西秦军打进来抢了你的帝位。我呢?要有多快活就有多快活,薛仁杲也不会来贪我的魏国公之位;就算唐军打败仗亡了国,我还可以去奉薛仁杲为主,只要放聪明点,照样做我快乐逍遥的魏国公,岂不远胜你了?”他心中得意洋洋,口中却说:“皇上不必担心!皇上洪福齐天,圣天子有百神呵护,一定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那薛仁杲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皇上不值得为他劳神伤脑。”
  李渊却仍是唉声叹气:“薛仁杲本来倒是不足畏的,但如今二郎这般闹别扭,没有主帅领兵,却如何抵敌?”
  裴寂却不以为然。他并不以为唐军中只有李世民一人堪为主帅,没了他就不行。好比李靖吧,便是将帅之才,让他代李世民领兵出战,一定不会让西秦军得了好处去。确实也有些死心眼的大臣向李渊提议让李靖挂帅,可李渊大摇其头,说:“李靖年已老迈,不堪托此重任!”才四十六七的李靖就叫“年已老迈”?在一旁听着的裴寂几乎失笑出来。李渊在太原起兵时已年过五旬,凭什么说比他还年轻的李靖不堪托以重任?裴寂虽对国家大事混混噩噩,但对这些勾心斗角的东西却是独具慧眼,对李渊和李靖之间的心病颇能了解。李靖也是野心勃勃,欲与李渊争天下之人。当初他听说李渊将自太原起兵,便欲向江都告发,不惜充作重囚,以便可以被迅速押往江都。不料李渊进军神速,他的囚车才到达长安,长安已被包围,他亦落入李渊手中,真的成了阶下之囚。李渊闻报勃然大怒,要马上斩杀他,还是李世民替他求了情,才保住一条性命,但以后投闲置散,一直不获重用。平日尚且对他这般猜忌,与西秦军作战这等系及李唐生死存亡的大事,李渊怎肯将兵权托负于他?裴寂自己心里再明白,也决不会蠢到开口向李渊举荐李靖!这时听李渊又在悲叹军中无人,心中不禁冷笑,想:“你既然非自己的儿子都不能相信,那又怪得了谁?自然只有还是去求李世民了。”
  李渊忽道:“裴爱卿,不如你替朕做特使,去秦王府劝劝二郎吧!”
  裴寂一听,吓得几乎从椅上跳起来,叫道:“不,不!我不去!”
  他委实是对李世民怕到了极点!有时不期然的与李世民遇上,他竟会吓得双脚直抖,忍不住直打颤。其实李世民对他倒还执礼甚恭,至少不会象刘文静那样摆脸色给他看。但他虽恨透了刘文静,却并不怕他;对李世民却是怕得半死,连恨的勇气都没有了。他分明从李世民望他的眼神之中看出彻骨的鄙视与厌恶,那目光象刀子一样直插进他心底,令他油然而生无所遁形之感。往日尚且如此,更何况如今他正在狂怒之中?据说前几次李渊派去的使者全都给他乱棒打出,他若去走这一趟,怕不头破血流的狼狈而回?仅仅想到这些,他已感到头皮发麻了。
  李渊也明白裴寂的为难。他自己又何尝不为难呢?他也知道李世民是受了重大委屈,才这般性情大变。但不管怎么说,李元吉毕竟是他亲兄弟,总不成为了一个女子就将他杀了为李世民解气吧!更何况在他内心深处,并不以为李元吉的行径是什么滔天大罪。这种少年人的荒唐事,他自己年轻时不也做过吗?如今还不照样做了大唐的开国皇帝!只是此事牵涉到李世民,不免就麻烦多多了。说到底,都怪三胡的娘早死,没个女人管教他,否则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困局了。事到如今,只有快快给他找个正正式式的女人成家立室,生下儿女成群,他自然就会定下性来。是以李元吉的事好解决,但这一切还得有待李世民的心病解开才好办,而这却正是眼下最棘手的。
  这时,他拿出恳求的口气道:“裴爱卿,你向来最深得朕心,又最能为朕排忧解难,这件事除了你,更有谁能办得到呢?你就能者多劳,勉为其难一次吧!”
  裴寂听得冷汗直淌。他知道李渊虽然做了皇帝,平日却不大摆皇帝的架子,跟他更是仍旧袭用以前在太原时的“你”、“我”之称。如今他语气虽是温和到极点,却打起“裴爱卿”、“朕”的腔调,那等于是摆出皇帝的威严来了。若自己这时还要拒绝,那岂不是抗旨的大罪?他惶急之下,竟急出一个藉口来,忙道:“皇上明鉴,小臣这几天正为皇上忙一件事,实在抽不出身来啊。”
  李渊奇道:“你忙?你会忙些什么?”
  裴寂嘻嘻笑道:“小臣这几天在想,齐王这次闯下这弥天大祸,都因他府中宠姬虽是不少,却缺了个正式的女主人,弄得他的心太野了,老出去寻花问柳。若给他找个家世配得上皇家、性情温良贤淑、相貌姣好的女子,那就能将他的心牵绊在家里,不会再惹出乱子来了。”
  李渊从心底喜出来,道:“你这老鬼,真是给你钻进我心里去了。怎么总跟我想的一模一样?”
  裴寂忙行个礼道:“小臣这是代主操劳,理所当然的!不过要找到这三个条件都齐全的女子,可还当真大不容易呢。小臣苦苦寻觅了好久,一直都没碰上合适的。谁料俗话说得好,有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竟给小臣在偶然之间找到了。”
  李渊忙问:“是谁?是谁?”
  “皇上还记不记得前隋炀帝有个弟弟,叫杨恭仁的,如今归顺我朝,拜为黄门侍郎?”
  李渊侧头想了想,道:“不错!我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裴寂道:“那杨恭仁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刚刚不久前嫁给前隋鹰扬府的武士镬作填房,小臣还去叨扰了他的喜酒。酒席上新夫人的妹妹出来劝酒,虽只是惊鸿一瞥,但其美艳绝伦,令在座嘉宾无不倾倒。当时小臣就想到,这杨恭仁是旧隋皇族,论家世正好配得上皇家;他女儿既是皇族的郡主,种种教养自非寻常家的女儿所能比拟;而她的美貌更是有目共睹。这样十全十美的女子,可到哪儿找去?因此小臣便留了心,想来这杨家的二姑娘是上天专门派来给齐王做妻子的呢!”
  李渊大喜,道:“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我一直也想着要与杨家结亲。当初二郎求娶那吉儿,我正想着她原是炀帝的女儿,这门亲事再相衬不过,谁料出了三胡的事,我也正可惜失却了这个好机会。如今听你这么一说,原来杨恭仁也有个女儿待字闺中。她虽不是正式的公主,但那吉儿即使入我李门,终究是个小妾;三胡若娶这杨家的女儿,却可立她为正室,名份上就更好听了。这亲家一结,杨恭仁从此对我朝死心塌地,岂不是美事一桩?”
  裴寂见李渊如此高兴,忙趁热打铁的道:“皇上既然同意,小臣这就去向杨恭仁提亲如何?”
  正说到这里,门外忽跑进太监首领,兴冲冲的大叫:“皇上大喜,皇上大喜!秦王的‘病’好了!”
  李渊和裴寂都是一齐跳起。李渊急问:“真的?真的?你怎么知道?”
  那太监说:“秦王昨天已经下了军营慰劳将士,还设了祭坛追悼上次阵亡的士卒。今天他又登门拜访各位大臣,想来马上就会进宫来面见皇上。”
  李渊笑骂道:“这个二郎!‘病’好了也不先来见见他老子,反倒四处乱跑。”
  裴寂更是欢喜,心想:“李世民的‘病’既好了,李渊就不会逼着我做特使去劝他了。这次真是死里逃生!”
  却听到李渊道:“裴爱卿,你还是做朕的特使,前去慰问秦王,并传他快快入宫见朕。”
  裴寂吓了一跳,忙道:“皇上不必心焦。秦王孝顺,他自己很快就会进宫来的,小臣这一趟还是免了吧!秦王的‘病’好了,接下来便该办齐王的婚事,小臣要大忙特忙了呢。”
  李渊点头道:“不错,不错!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务必要搞得风风光光,让杨恭仁打从心底里感激我朝皇恩浩荡。”
  裴寂大喜,心想:“你既说了要搞得风风光光,那么我就老实不客气,事事都往大处使钱好了,正好方便我狠捞一笔!”
  李渊心中却想:“二郎一‘病’好就跑军营,跑大臣家,就是不往我这儿跑,哪里有半点‘孝顺’之心?他如今已是这般桀骜不驯,日后羽毛硬了,我还能管束得住他吗?”想到这里,刚刚听到消息时的喜悦登时消了大半,一股寒意反倒从心底升起,忍不住机伶伶的打了个寒颤。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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