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养活这家人 第03章 重返故乡

  收拾和搬家能够很好地映现出你生活中的几何学。它远远超出了所有箱子的正方和长方的形状。你一只手要拿着个灯罩,另一只手要拿着一叠猫王斯蒂文斯的照片集,同时一个胳膊要夹着个足球;而后在你经过的路上,你突然看到有一个三角架。我费力地抱起一个柳木折叠桌,把它搬上货运卡车。这时我正好经过了穿衣镜。它可以追溯到8年以前,我在依阿华州的乡村从一对青年夫妇手里买到了它。那是一个阴雨的早晨,当时他们正在变卖他们所拥有的全部物品,因为农场在他们的经营下最终破产;我把它拉到了考尔比大学的教师公寓,当时我在那所大学教书,而且内尔刚刚出生。我记得在一个极其寒冷的冬天,气温是零下二十三度,内尔出院了,头一晚上呆在家中。我们将她包在有帽兜的三层接生被单里,而且将我们的厚毛衣盖在她的摇篮上。当科伦起床给她喂奶时,经常需要打开三层的接生被单。科伦会以最快的速度给她换尿布,并且用一块热浴巾给她擦身,再把她包扎起来;然后就在我们的床上喂她吃奶。科伦会把她放在我们两人之间并且侧过身来,趴在她的身上,这样内尔就能够够着她的乳头。一旦内尔把自己的肚子灌满了热奶,她就会放着屁厨出各种杂乱的东西。然后科伦又会把这些动作重新再做一遍,并且在整个过程不断用嘴哈气以暖和冰冷的手指。
  在那段时间内,我全力以赴地去做我的第一份大学教授的工作。到现在,我们已经走过了一段长长的路。海外总是有着更好的工作和神奇的机会。我曾经带着我的第一个女儿穿越了17个州、大西洋、爱尔兰海和密西西比河,直到她开始上小学一年级。在我们一同下榻的每一个地方,我们都放上一颗小星星,把它叫做我们的家。你在夜色天幕上可以注视到这些荒凉的星座。在一时冲动中,你会把这组星座称为期望。
  像男人们抱烧火用的木柴那样,我抱了满满一怀物件,然后,把我们所有的财物装进了货运卡车。期望些什么呢?当你在生活沿途遇到了阻碍,你就会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这个问题,但是确实没有时间来做出回答。难道是期望更多的金钱、更加的安定、更高的地位、更受到人们的尊敬、或者更能够获得前途和希望?
  很可能就是上面所说的。在我们同一代人中间,我是属于高级身份的管理雇佣阶级。为了金钱我可以到任何地方,并且把这些地方称作是自己的家。虽然我并不依恋于这些地方和当地的人们,但是这些地方却有很多飞黄腾达的机会。
  我用了大半天的时间来装卡车。六岁的内尔曾要求我去寻找我们的马料桶,因为她整个冬天都在为毛驴担忧。其实她真正想做的是和我在一起,陪我收拾整理。但是我坚持说要自己把它干完。但是当我开始了这项工作,我就后悔没有让全家参与进来。就算我要消除所有的关于我的重大而严酷的问题,就算我要抛开由这次搬迁所造成的全部悲伤,但是小孩子们应该能够携带一些小的物件,而且我们应该在一起清点物品。
  现在,我们生活中曾使用过的多数笨重物件都已无法挽留了。我曾经有过一个想法,举办一次庭院拍卖活动,这样我们就可以轻轻松松地转移到下一个雇佣我的地方。我们已经将满屋子的家俱缩减成在我面前的那么一堆东西。我们又回到了我们刚刚结婚时的那种状况,当时我们几乎一无所有,并且我无法抑制住自己渴望笨重家庭用具的狂想。
  前一天,在电话中我已经告诉财务经理,为了退休基金,我们将奉献出我们自己不能拾起和带走的全部物品。我记得在说这话时十分自豪,同时热切地等待着他的反应。
  “像是一群难民,”他简短地说道。
  我猜想他正在暗示我们所拥有的笨重物品——电冰箱、煤炉以及那个需要两个男人和一个小孩才能搬动的笨重长沙发——和一个退休帐单在当今发达的社会中是固定我们的停泊缆绳,失去了它们也就失去了特定的合法性;并且我们在冲动面前越是脆弱,那么我们就越是急于向某些人提高我们的嗓门,而不是怀疑自己。整个世界都知道你只不过是一个小孩子,直到你占有的物品超过了你的负重能力。
  最后,卡车终于装好了,于是所剩下的最后一件要做的事情是完成我正在建造的一个鸟舍。事实上,它是一个鸟类的旅馆,每年春天它可以有意地吸引向北飞行的岩燕。我极其认真地建造了这个鸟舍,它总共有12个隔开的小间,有着雪松木瓦的房顶和一个由白色柱子支撑的围起来的门廊。开始时,我是为了我们的两个大女儿而建造,但是到了后来就完全成了我的意图,而且我准备把它留给已经买下我们房子的地理系教授。
  天空的云层开始堆积。我就在后院挖坑,准备在那儿埋下一个16英尺的雪松木柱,然后把鸟舍系到木柱顶端的木板平台上。
  “有点太晚了,”我的邻居对我说道。这话使我感到有些惬意。“每年这个时候,你只能招引麻雀。”
  他进了屋。此时天开始下雨,一阵狂风卷过树林,把鸟舍吹掉了。也许他看见我拾起了破碎的木板。在雨中我用了很长时间才把它给弄好。我站在地面上欣赏着它,心想它是一个纪念碑,代表了我们在枫树街所做过的简短逗留。然后,我走进了屋,在厨房的浴室内脱下了被雨淋透的衣服。对着镜子,我瞥了一眼裸体的自己,这使我停了下来。上一次是在什么时候,我曾认真地看我自己呢?也许是在四年前,为了得到这份工作,我在面试前认真地穿衣时?我向后站了站,看着镜子里的我。皮肤是白晰的,肌肉已经深埋在厚厚的肥肉下、我已经在室内生活了很长时间,这可以在镜子中看出来。我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恐惧,于是我长时间地站在那里,心想:所有史奈德家族的人们都是用他们的双手辛勤地耕作而过着他们的生活,我长期以来一直想远离他们,我的作法是不是让我明白了一点,我将不能够值上一个大价钱。我对着镜子做了一个古怪的鬼脸,沉下了肩膀,挺起了我那小小的罗汉肚,然后说道:“你好,我是热奶泡烤面包片教授。”
  事后证明,马料桶是在一个旧帆布袋子里,这个袋子被科伦用来保存婴儿衣服。我开车向前行驶,将毛驴放在了车子的档泥板上。我的儿子穿着他的蝙蝠侠披风,挨着我坐,而他的另一边是一个负责放音乐的姐姐。每当我从两个膝盖之间拿起一瓶啤酒大大地喝上一口时,她的面孔上就会露出痛苦的表情。自从我的鸟舍大惨败后,我的胃口就一直不好。但是当我们驶入马萨诸塞州时,我开始和孩子们一起唱歌,并且设定了一个奖金,发给第一个看到“欢迎来到缅因州”路牌的人。“我们都叫它是‘尼尔·R·格雷博斯在流浪生活中的卓越演说奖’,并且奖金是我第一个月的薪水。”我说道,同时将三夸特的食料放在了档泥板上喂驴子。
  “谁是尼尔?”内尔问到。
  “他是被人们长期遗忘的科尔格特大学的校长。”我说。
  “我想念了科尔格特。”杰克说道。
  我转过身,看到了他的眼中流露出忧伤。这个忧伤是由我造成的。我知道这件事情,但是他还不明白。“好吧。”我说,“你不要再难过了,蝙蝠侠,否则你会失去那个路牌和奖金。”
  那个路牌就像是个私人的欢迎,因为我们发现在巨大的“欢迎来到缅因州”的路牌的下面又加上了“曲棍球冠军之乡”的字样。我把车子开到路边停了下来,等着科伦驾驶的货运卡车从后面赶上来,她拿着像机。她亲吻了我,并告诉我们都站过来拍照留影。我让她试着把野花和沙丁树取到背景中。这里毕竟不是自助餐厅,也不是工厂的大门。
  当我们正玩得开心时,一辆敞篷小型运货卡车快速朝我们驶来,它的喇叭嘟嘟哒哒地鸣叫着。我举起手做了个大幅度的友好的手势。但是那个司机却转过头来看着我,当他快速离开时,竟然恶意地用手指指着我。“真是活见鬼。”我低声说道。我把孩子们召集在一起,并且让他们坐到了货运卡车里,然后告诉科伦要小心驾驶。我没有看清那个司机的长相。我努力去忘记他。他只不过是一个缅因州臭名昭著的笨蛋,只会有两种下场:或者他被抓进监狱中,或者他会成为州警察。我可以想象出这个小丑似的人物皮带上挂着一把刀,而且他的牛仔裤在他那瘦小的臀部上吊得非常低,以致于当他弯腰时就会让整个世界看到他屁股上的黑疵。我极力想要忘记他,就像我过去遇到和他一样的人物时那样,在背后咒骂他。但是当我坐回到汽车里时,我却在驾驶盘后坐了很长一段时间,眼睛直盯着前面的道路。我又开始感到极端的恐惧,这种恐惧和我站在镜子前面所体验到的恐惧一模一样。
  我开车上了州际公路,接着向前行驶。这时我想,如果开车追上他,我会如何去做呢?我将也用指头指着他,或者把他挤到路边,然后连人带车把他撞出公路。在接下去的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内,我思考着那样去做的每个微小细节,设想着我将对他说什么。我把这一幕向前放映,然后倒回来,再次全部放映,并且修改其中的情节,直到我说出了我想要对他说而且需要对他说的所有的话。可能我会告诉他,在我的记忆中,我从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使自己胜过了像他那样的家伙了,我曾经使自己成为了一个明星运动员,所以我可以走在他的前面。那就是我在飞驶的车厢中脑海里所想的一部分。好的,他怎么会不知道我是谁呢?在我遇到科伦以前,我将自己的二十多岁用于不断地努力,从而有意识地把我自己转变成一个完全不同于我身后的无聊家伙们和干活工人们的人。我希望我的生活具有重要性,然而。如果我不从事重要工作的话,我又怎能如此呢?所以我创办并制作了让每个人都来看的新闻摘要和晚间新闻。27岁时,我辞退了那份报纸编辑的工作,着手一项任务,去澄清一个死去了的战士在朝鲜战场上的名声。在麦克阿瑟时代,他被军队判了罪,而且被当作一名叛国者关进了监狱。在他整个一生中,这个战士一直声称自己是无辜的,但是在他还没有来得及证明这件事时,他就离开了人世。我遇到了他,正好是在他临终时的心脏病爆发前。于是我将接下来的7年用以和美国军方、联邦调察局、中央情报局进行斗争。我在国内各州之间来口穿梭,直到最终找到了那些在1955年的军事法庭上控告他的人们。我说服了这些人,让他们出面承认他们是被指挥长官逼迫着来陷害那位来自缅因州的士兵。然后我迫使联邦调查局公布了关于这名战士的秘密紧急报告,报告中错误地把他刻画成了一位共产主义者。我也找到了那位指挥长官,他受到了人们的指责。最后,我迫使国防部长在五角大楼举行了一次公众审问。我之所以做所有这些事情,是因为死去的战士身后留下了一个儿子,他的儿子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父亲是无辜的。我把他的儿子带到了华盛顿参加那次审问,终于让他看到了关于他父亲的真相。
  为了什么呢?当我一路行驶时,我在问自己。我一直相信我的动机是高尚的。后来我将这段经历写成了一部书,好莱坞立刻就购买了那本书的版权、而且我把钱平均分给了那个战士的妻子。
  但是现在我却思考,当我在做这件事时,是不是为了证明我自己的重要价值呢?也许我想证明的事情是我值得过上一种被人称赞的生活和那种舒适的大学职位,正是这种公众成就感占据了我的心灵。当然,我也关心那个战士和他的家属,我确实由衷地关心他们。但是,当我行驶在州际公路上时,我明白了我过去一直是那样一种人:他们谨慎地开辟他们的战场,并且用心算计着这些战斗在最终的时刻对他们本人来说将会意味着什么。
  所有这些都在我的脑海中浮现了出来。当我从这种状态下走出来时,我竟然忘记了停车交纳过路费。
  我们在雅茅斯镇已经找到了一幢美丽的四面延伸的缅因州农舍,并且租下了它,准备在那里度过日渐临近的夏天。这正是我一直曾经希望的那种房子,尽管它的租价是科伦父母的邻里房子的两倍。当我第一次观察这个地方时,我就觉得它像是那种应该由一个成功者来居住的房子。它临近大海,成功的人们可以在那里把他们的家庭安顿得舒舒服服,并且像模像样地度过夏天,然后他们就会找到一份新的工作。
  当我们将车驶入汽车道时,科伦的两个兄弟和他们的父母以及两个姐妹正等在那儿迎接我们。我的一个老朋友住在前面的路上,他带着烤馅饼和啤酒来了,正好可以帮我把行李拉到三楼。当我们走过空荡的房间时,他问我为什么全家又返回了缅因州。
  “这里是家乡呀。”我告诉他。
  “呀,哈,”他说,“但是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离开科尔格特大学呢?”
  “因为它离大西洋太遥远了。”我说。我的声音在光秃的墙壁和地板之间回荡着。“当我们离家去那里的时候,我们想着我们在那儿呆两年,但是我们却呆了四年,时间太长了。”在第一个小时我就编造出了重返缅因州的理由,这将成为我的常备说法,用以回答人们的有关询问:为什么四年前我和科伦那么满怀希望地前往科尔格特大学,可是现在却离开那里,返回家乡。我在说这个理由时,竟然是那么地经常并且那么地随便,以致于我自己也有点儿相信我不是被人解雇了。
  现在我看到,我应当为我们的处境而感到真正的恐惧了。不仅仅是因为,在开头的几个星期内,又有7个我所申请的大学拒绝了我,而是因为这些拒绝信和我只剩下两所大学可以听候回音的现实并没有使我感到比渴望把这些信件瞒过科伦时的心情更急迫。在库房里,有一个老式的本·霍根牌子的高尔夫球袋。每当信寄过来时,我首先看一遍,然后将其叠成一个小方块,把它丢在那个高尔夫球袋的底部。
  尽管我做了极大的反省,虽然我确实深深地怀疑世界可能已经改变了,但是我仍然无法理解事态的真实情况。我翻来覆去地考虑那天晚上我的来自纽约市朗克斯区的学生在我的庭院内所讲的那个故事,他和他的好朋友们过去经常把他们的垃圾堆在郊区小村的美丽绿地上。那个学生留在了我的记忆中,而且比任何事情都深刻。正是他那给我讲故事的方式、正是他那脸上露出的满足的表情,好像他要纠正我所持有的一些幻想。
  当然,时逢缅因州的夏天,返回家乡确实令人心情舒畅。我爬上了楼梯,在卧室前面看到科伦和所有四个小孩子睡在同一张床上。他们全都是那么的美丽和安静,以致于我屏住了自己的呼吸。三个小女孩正在吮吸她们的大拇指,于是我把手指从她们的口中拿了出来。然后,我从床的一角抱起了杰克,因为他尿湿了床单。“杰克宝贝。”当我抱着他来到浴室时,我在他耳边轻声唤着他的名字。我扶着他,让他站在了浴室的前面,而他却像一个小醉鬼似的摇来晃去。我仍然记得,当他从科伦的肚子里生出来时,我为他的生理结构而感到多么的惊讶。当时我们已经有了两个女儿,我从未想过再要一个儿子。他出生时有10镑重,肩膀很宽,头上是又密又黑的胎发,而且两颊红润。当他第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时,他看上去就像来自爱尔兰小人国政治家会议的会员,在路上顺便停下来到此拜访。但是那却是一个难产。产钳不起作用,同时一个让人心畏的真空吸取机也无法将他吸出来。突然间,医生要求别的人们来帮忙。于是,所有工作人员都到了产房,照看科伦并且鼓励她继续努力。我站在旁边,一无用处,只能对他们的帮助感到心慰。处于痛苦和决定中的科伦,就像天上的月亮,美丽而冷漠。
  回到卧室后,我把卡勒放回到她的摇篮中,这样床上就有我躺的位置了。然后我注意到科伦已经细心地把针绣壁画挂了起来,这是她在每次临近分娩时为每个小孩子所做的:深蓝如玉的天空上挂着月亮和星星;白色的海鸥环绕着一艘采虾船。我从不记得自己曾经看到她制作这些壁画;就好像它们是突然出现了。她从哪儿找到那些时间呢?我感到惊奇。
  我知道她现在想要使这个陌生的房子在她的孩子们眼中看上去像个家。在我上床以前,我低头看了看她。好吧,我想。我所要做的全部事情就是以她为榜样。她并未飘浮于过去或者提前进入未来,为了她的孩子们,她只是在这里,在当前。我并不想向前迈上一步,加入到那些悲惨的男人行列中,像他们那样撞击一个中年时期的路障,然后立刻开始寻找某个人来责骂,或者返回过去寻找某些被隐藏起来的真理——当你把这种真理拿到阳光下时,它会更像是一个借口。我已经失去了我的工作,我想要做的全部的事情就是在这个租来的房子中卸下我们的物品,擦掉我鞋子上的灰尘,找到一条重返过去的航道,然后打开加速器的开关。很久以来,我一直希望获得一个清静的休假。噢,难道成功不是依赖于此吗?
  我快要进入梦乡时,卡勒就开始大声哭了起来。我走到她的摇篮前,这样她就不会吵醒所有的人。在有了婴孩的岁月中,你学会了一种摇晃的方式,从而使他们不再哭泣。这就像过去人们习惯于使用公共线路电话系统,你知道哪个铃声是你的,哪个铃声你可以忽略。这是一个要求安慰的哭声。这种哭声一直被我当做最紧急的,同时也是最容易平息的一种哭声。我就抱着卡勒走下了楼,我的游戏计划是在她的瓶子中装入一些牛奶,喂她吃,然后摇晃她几分钟,再把她轻轻放回摇篮中。在过去的日子里,我曾经这样做过百次之多,已经熟练得连用脑袋想都不想了,甚至有时睡着觉也会做好这件事。但是当我打开了冰箱门,低头看着卡勒时,我突然间全身心体验到了自己的体重稳定了下来,而且我周围的所有事物都坠入了低速运动中。我猜想这是我慢慢枯竭的速度,自从我在25年前开始奔上一条成功生活之路以来,第一次有了这种体验,而且也是我第一次没有匆忙地将我的女儿放回到摇篮。相反,我把月亮指给她看,它的浓厚的光芒像流水般涌进了这幢老房子的窗户,而且洒满了草地。我感觉到在我的光脚所踩的松木地板上有着颗颗沙粒,这些沙粒是某个其它的人从沙滩上带回来的。
  当我们走出房门,我想:让我降慢速度,这一时刻我要像你妈妈那样和你生活在一起。就在这里,让我告诉你我们是在哪儿,而不是我们正要去哪儿。我们穿过了一块布满重重暗影的地面,暗影在夜风中相互纠结,飘摇不定。我想起了那天晚上,我曾抱着她漫步校园,让她看上面写有我名字的大幅旗帜。当时我没有问自己任何问题,我是一个自由自在的航海员。然而那个夜晚已经看似属于另外一种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而且不是我的生活了。
  我不停地告诉我自己,一定要在这条路上做标志,这样我就会记住在货车场以南10英里之外的遥远的火车的汽笛声,以及当我们经过时我们脚下的那些停止了它们鸣叫的蛐蛐。在汽车道的尽头,一只黄鼠狼跳跃着跑进了高高的草丛中,就像一个老练的小偷消失在一个外套衣架后面一样。卡勒很安静,缩成了一团,紧紧依偎着我。我低下头看她,发现她正冲我笑呢。为什么我就不应该为她而感到惊讶呢?在这里,她那微小的声音说出了她最初的词句,尽管她的脚仍然小得可以在一个茶杯中涮洗。
  又走了27步,我们来到了主干公路旁。我们没有横穿过去,相反,我们佯装在公路的另外一边是另外一个国家,那个国家并不欢迎偷渡者。但是从我们站立的地方,可以看到行驶的车灯照亮了河面上停泊的船只。海水沙滩的气味飘过了小山。河面上传来格达达的水泵抽水声,它抽取舱底的污水,然后再将污水洒回河中。我举起卡勒,这样她就可以看到水面上白色的月光。月光照亮了她的尿布和她穿的挖沟者式样的T恤衫,她也闪着光,就像一个穿好了洗礼衣服的婴儿。
  后院斜坡陡然而升。我感到自己的呼吸开始急促了。89步上到了顶部。那里的一个羽毛球网像蜘蛛网似的罩住了我们,于是我们像印第安人似的偷偷溜进了树林。在我的脚丫下,我感到了一个蘑菇,然后是藓苔、松叶针、老树叶和干朽的树皮。我用她的脸颊碰了碰半空中垂下来的一支冰冷的树枝。她伸出了手,一下抓住了它,一路上再也没放手。
  库房门上的木闩已经被露水打湿了。我抱着她走了进去。周围是陈旧的雪地轮胎、半捆石棉绝缘体、五个生锈的滑车铁箱、一台老式的像蛇皮一样的照像机皮箱子、一个我曾挥动过的棒球球棒、一个呼拉圈、卷起来的布满灰尘的小地毯、三个没有椅面的藤条椅、两扇窗户上爬动的飞蛾、一个正在碰撞玻璃的六月份的小甲虫、一条木匠的工作椅。
  一般情况下,我会匆忙地上床,为了第二天的工作而好好睡上一觉,并且我不会注意房顶上箭头指向西南的风向标。我对我的女儿说:在这里,让我告诉你你在哪儿。我开始了,用手指着南边给她看,然后,我说出了在那儿熟睡着的兄弟姐妹的名字,又说出了曾经当了三十年护士的祖母的名字。最后我说出了曾祖母的名字,她是在72年前从爱尔兰横渡大西洋后来到了这里,她也是我女儿生命中最遥远的延伸。再向南转动一个方位后,一个祖父在可以停泊大型油轮的船厂工作。卡勒看上去长得像他,像她妈妈的父亲。他让卡勒妈妈的母亲为他生了个女儿,而后他的女儿又在自己的女儿中再次创造了一个他。在西边和北边是另外一族的兄弟姐妹、叔叔和姑姑们。我说出了每个方位的朋友们。当我说出他们全部的名字时,我一直在原地转动,而她笑得露出了牙。住在亲戚们的中间,我感觉我像是穿过时间又飞了回来,这样我现在又站在了我曾经远离过的人们中间了。我想起了我的姑姑弗兰西斯,她在7岁时患了小儿麻痹症。她的父亲,也是我的伯爷沃尔特,是一位汽车修理工,于是在60多年中像抱玩具似的将她从轮椅抱到她的床上,再抱到浴室。她的整个生活都是在他的屋檐下度过的。当他已经是、79岁高龄时,他仍然每天锻炼身体,使他的胳膊和肩膀保持强健,从而能够抱起他的女儿。在他那无尽的痛苦和悲伤中,有些时候他必定会为他们之间的相依为命而感到幸福;而另外一些时候,每当他看着他曾经抱着的婴儿在他的怀抱中变成了一个老太太时,他必定会为之感到惊奇。在他死前的10分钟,他把她从床上抱到了她的轮椅里。在这个晚上不熟悉的缓慢状态下,我感到和他的心灵相通了,就好像他是和我女儿的未来相衔接着。我只是希望她将来不要被别人在违背她的意愿时搬来搬去,而且她不要被别人抱着时摔得伤痕累累。如果真的会有那件事情出现时,她应该被人轻轻柔柔地抱动。于是我就知道她将被她生命中所携带的事物而塑造定型,就像沃尔特大爷的胳膊和肩膀那样,60多年以来因为抱他的女儿而变型了。我希望卡勒也要记住今天晚上。
  当我再次低头看她时,她已经睡着了。那个六月夜晚的西边,在我们的树木和库仓阴影之外,对面的河谷上有几个屋子仍然亮着灯。黑暗中灯光点点。一个野心勃勃的现代人几乎对她的邻居知之甚少,因而我几乎不能记起他们的名字。但是今晚,我感到特别地同情这些在我周围睡着的人们。在这夜色沉寂的黑暗中,我们全都是如此的渺小,我想,而且我们都是如此强烈地希望照亮我们的道路。在我们需要获得或纠正我们自己的生命时,有些时候我们甚至并不知道我们所携带的重量。我看着我的女儿,希望在她作为一名女性的生活中,她将能够找到像今晚这样的时刻,生命存在的时刻,一旦她所面临的下一段生活足以使她不再要求更多更多。我希望她不要被欲望带走,不要像我那样被欲望带着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永不满足、一直等待着生活达到我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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