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男人是爬虫类 2 孤独,我的妆镜

  2 孤独,我的妆镜
  在孤独中探索自己的感觉,在孤独中让自己安静。
  我将不再驱逐孤独。因为每个人都终将孤独。
  大虫:
  我醒过来,在深深的、静静的夜里。
  因为太安静,于是,感觉到全然的孤独。
  醒前的梦,像是与家人旅行,在辽阔的绿色草地铺放野餐巾,牛奶、果汁、沙拉、火腿,一样样排列出来,弟弟拿出相机,以远处白雪尚未融尽的山作背景。
  “来来来,看这里,笑一个哦。”
  “哎!面包在车上。”母亲说。
  “我去拿——”我跳起来,跑了几步,转身想问车子停在哪里。
  他们不见了,我的家人。
  我醒了过来,才知道是梦,觉得有些好笑,梦里也记挂着吃的。
  几个月前,在这样的梦中醒来,免不了要哭一场的。
  深度恋家的我,与父母同住三十年,早已习惯了他们的气息和声音,习惯了他们参与我的朋友、学业、工作,一切一切,习惯了他们的守候和陪伴,夏天里,送父母搭机去美同,与弟弟一家同住,我独自坐车从机场回家,车子刚驶上黑夜的高速公路,我的泪便汹涌而来司村促相识的,以往谈笑不绝,此刻噤声不语,当我抵家付钱时,他的尴尬和不知所措,仿佛是他拆散了我们至亲骨肉似的。
  “真是,真是不好意思,那我,我就收下啦,真是夜里,学生打电话来问候:
  “老师。你感冒了吗?鼻音那么重。”
  “不是,我只是刚刚送我父母去美国——”
  哗——泪又来了。
  当夜,两个女孩就来陪我过夜了。
  “老师。你想吃什么呢?”
  “老师。有没有衣服要洗?冰箱里的水果别忘了吃哦。”
  我像个客人,看着她们忙里忙外,遗留下一盆鲜花,一堆食物,还有一连串叮咛以后才离开。
  空荡安静的房子里,又剩下我,一个人。
  每一次开灯关灯,都触动我的感伤和泪水。情绪一旦无法抑制,便抓起电话筒,占着越洋电话线讲个不停。一个月以后,电信局的账单寄来,我又哭了一场。
  (越洋电话费贵得吓人哪!)
  决定不能这样过日子,我不是常常说要做一个独立自主的现代女性吗?这算什么行为呢?努力的自我批判和检讨之后,我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思念当然还是有的,并且无所不在。扫地时,我在厨房角落看见一只缓慢爬行的蟑螂,想起善于烹调的父亲,他走后连蟑螂都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有气无力。追逐一只骚扰我睡眠的蚊子,耗费了打一场足球的气力,才使它支离破碎地死在拖鞋下,我多么想念捕捉蚊虫专家——我的母亲,她总是不动声色,忽然一扬手,手到擒来,处理尸体去了,我于是明白,什么叫做“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作为一只蚊子,一定渴望这种迅疾的了结方式吧,好像神风特攻队那样。可惜,母亲指导我洗衣机与电子锅如何操作时,并没有把这方面的绝技传授给我。
  比较熟识以后,你曾问我一个人独居是否有困难。
  “其实,很担心一问你就哭了,听雪卿说得很严重,结果,你问了闪睫毛,说,还好啊。还笑呢。”
  也是那一次,你向我描述你自己的独居生活与心情:
  “有些漂流、虚空、焦虑……混合在一起,很中年的,但,也可能是最适合的。”
  “我以为,你结过婚了。”
  “我是结过婚了,但我们没有住在一起。”这句话,你说到一半,才看住我的眼睛。
  “哦——”我拖长了声音,纷纷乱乱,一时之间理不清这忽而扬起,忽而沉落的情绪。
  “你一定听过不少传言和揣测了?”
  “可不是,你太莫测高深了嘛。”
  “你期望我结婚了,还是没结婚呢?”
  可恶的问题。
  “我对你,没有任何期望,反正,你是好人,这不会改变。”
  “甜蜜的话语。”你笑起来:“坚硬的心肠。”
  从那以后,偶尔,你会提起在洛杉矶的妻子。很有趣,你不说“老婆”或“太太”,而说“妻子”,好像那只是个法律上的名词,与现实生活距离遥远。就像“迅猛龙”,恐龙时代的爬虫类,曾经那样耀武扬威,如今只剩下一个名词,和一些仿制的标本。
  而当我问起“你妻子”如何如何的时候,则明确地提醒自己,你是有妻子的男人。
  “孤单寂寞,是重要的因素。”谈起你们的结合,你说:“有个女孩作伴,感觉很好。她很体贴,善解人意,我觉得我们可以彼此照顾,在举目无亲的异国,一切都顺理成章。”
  “所以,就结婚了?”
  “很奇怪,我并没想过要结婚……一直到她祖父过世,我陪她回来奔丧,她家里人说,最好三个月以内结婚,让生病的祖母安心……那是我第一次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可能不适合婚姻。我的犹豫,让她很伤心;她的悲伤,令我愧疚,因为我们一直都相处得和谐,虽然没有狂热和激情,我坐着,看你因回忆而悒郁的脸孔。”
  “结婚两年后,我们有了一个孩子,孩子没满月就夭折了,她也崩溃了。她觉得这是因为我们的关系太冷淡,我花了大多时间精力在工作上,逃避她,逃避婚姻。”
  “你是吗?”
  “那时候我极力否认,后来想想,我的确是。我们企图重新来过,从中部搬到西岸。她找到很好的工作,我反而陷入了困境,当她加班的时候,我有很多时间面对自己的情绪,反复思索彼此的关系。”
  我看着你,你不仅是别人的丈夫,曾经,还是个父亲,这种新的认识,不知道为什么令我有淡淡的惆怅。
  “我们甚至找过心理医师咨询,都没有用。于是,我接受了台湾的这份工作,决心换个环境。”
  “三年来,你们的关系,没有改善吗?”
  “我想,我和她,现在都生活得比较好。至于我,愈来愈确定自己的情感了,是回不去的了。”
  我避开你炙烈的眼神,指点窗外莲花池的锦鲤,并且后悔探询你的故事。根本不该知道的,你的婚姻,你的过去、现况和未来,与我有何相干?我们有各自的世界。将来有一天,你可能会再度发现妻子的体贴,善解人意,于是,今日种种,都成了无关紧要的回忆,只是中年期的忧闷而已。
  到了老年,也许,我们还能坐在这么一个靠窗的座位,聊聊年轻的事,那时候,我一定更贪恋阳光,以及热可可。
  三十岁以后,愈来愈容易想到老年。我有一群朋友,都是那种耽溺青春,沉沦于美的,敏感、执着,却不知怎么,晃呀晃的,全走不进婚姻,爱情也是扑朔迷离,像传染病似的,大伙儿都殊途同归。有时候恼起来,便说:
  “还是不要见面吧!瞧我们真是鳏寡孤独,齐全了。”
  可是,三五个月,还是要凑在一块儿,吃个饭、唱个KTV、上山吹吹风,或者踩踩海水,相儒以沫。
  那天,在KTV,我喊起了林忆莲唱的《不必在乎我是谁》:
  女人若没人爱多可悲,就算是有人听我的歌会流泪,我还是真的期待有人追。
  何必在乎我是谁?
  “天啊”葛哥嚷叫起来:“我以为我中年失恋,已经最惨了,听你这么一唱,我简直太小题大作了——是不是流行歌曲都这么惨?”
  做编剧的东山,立即把时下最热门的歌词背出来,又点了两首叫我唱,果然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天天听、天天唱,怎么受得了?”
  “正好相反,这是一种救赎和投射啊。”东山看着葛哥:“你听了这首歌,觉得有人更不幸,是不是好过一点?”接着转向我:“你唱这首歌,可以改成‘就算是有人看我的书会流泪,我还是真的期待有人追’不正是你的心声?”
  然后,又指着春花:“你呢,就可以把歌词改成‘就算是有人穿我的礼服会流泪’。”“喂……”我扯了扯东山的衣角:“我没那么可怜吧?”
  “我希望你可怜一点。”他不怀好意:“否则,你结了婚,养一堆小孩,哪里有空房间给我们住?”
  有一回,在自怜自艾中,我突然豪情大发,说,老了以后,我们住在一起,相互照顾吧。有朋友相伴,老去就不是那样难以忍受的事了。
  “好啊!”东山的反应最热烈:“五十岁以后吧,那时候,连性别也不明显了。蝴蝶找个大点的房子,咱们一人一间房。”
  “别算我啊!各位,我是要嫁人的,而且,还没放弃希望。”春花紧急声明。
  “为什么要我找房子?”
  “你找房子,由你管理,才有家的感觉。”
  离开KTV,葛哥开着车子,往金山海滨去。我们坐在沙滩上看星星,虽然生了篝火,黎明前,还是冷。春花回到车上睡,葛哥走向远处去抽烟。今夜,春花的B.B.CALL机没有响过,我知道她的爱情又陷入低潮了,虽然她不肯再说。葛哥的烟头闪呀闪的,在海潮声中,这一次他要哀悼这段感情多久呢?多么孤寂的我们啊,谁也挽救不了谁的灵魂,只能这样不远不近地做个伴。
  东山的衣服穿得并不多,但,挨靠着他很暖和,我注视他的侧脸。
  “怎么了?”他的晶亮的眼瞳和善地看着我。
  “冷。”我说:“靠着你好一些。”
  他慷慨地伸手臂揽住我:
  “现在怎么样?”
  “很舒服。”我说。
  他身上男用香水的气息很好闻,我觉得安全,几乎要睡去,像是困眠在兄弟的身边。而我忽然想到别人对我和东山之间的揣测,以及那些流言,说他其实并不爱女人。
  我和他已经认识四五年了,在孤单寂寞、挫折沮丧的时候,都曾经互为倚靠,却没想过会有爱情,或者婚姻。
  此刻,他的呼吸均匀,心跳稳定,我也一样。
  其实,大虫,我应该看待你如同东山,或者葛哥。是的,我应该那样看待你。
  在深深、静静的夜里,我孤独地醒来。
  发现孤独其实并不是那么可怕或可厌。我在孤独中探索自己的感觉,在孤独中让自己安静。我将不再驱逐孤独。
  因为每个人都终将孤独。
  孤独,是我的妆镜。
  我在其中,照见自己的形影。
  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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