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哀伤 三

  
  云弟一连两天不退烧,只是昏昏沉沉地睡,偶然醒来就嚷着要吃西瓜。可是郎中吩咐生冷的不许吃,二娘还不准他喝稀饭,说发烧吃东西会转伤寒。我看看土郎中的药一点不管事,灌得云弟直吐,就劝二娘送他去城里爸爸的朋友张伯伯的医院。她倒也没了主意,就答应了。我和玉姨陪云弟雇了一条小乌篷船进城去。从乡下到城里是三十华里水路,小船要摇两小时。那是下午三点钟光景,太阳正晒得热,船夫拉上乌篷,小小的船身又闷又热,云弟包着毯子躺在中舱,我与玉姨两头坐着。只听船夫用力地划着,船底的水声哗哗的响,船是那么的慢,每进一寸都是很艰难似的。平时我对于满眼的青山碧水,总是尽情地欣赏,可是此时的心情却只有焦急。玉姨眉峰紧锁,不时用手摸云弟的额角。 
  “怎么一滴汗没有?能出点汗就好了。”她喃喃着。云弟睁开眼睛似清醒非清醒地望着我们,又望望篷顶。 
  “云云,我们在船上,我和姊姊带你去城里张伯伯的医院。”玉姨附在他身边轻身地说。 
  “我不要打针,我不要打针。”他喊起来。他从小就怕张伯伯打针。 
  “不打针,只吃点药就好了。”我安慰他。 
  “阿娘呢?”他问。 
  “她在家里,只我和玉姨陪你去。” 
  他烧得红红的脸颊展出了笑容。 
  “我们住在医院里吗?”他又问。 
  “哦,一直到你完全好了才回家。” 
  “好了也不要回家,我要在城里玩,逛公司,买好多玩具,姊姊,你有钱吗?” 
  “有有,等你病好了,你喜欢什么我给你买。不够可以向张伯伯借。”因为我知道张伯伯很喜欢他。 
  他点点头,又闭上眼睛睡了,可是他的呼吸好像非常困难,嘴角不时流出白沫来。 
  我心绪烦乱地望着篷外的一角天空,天色在变了,山头上的云层逐渐堆上来,又黑又厚,倾盆阵雨即将下降。船夫把两边的篷盖拉下,船舱中顿时一片黑,只从篷缝中漏进一点点微光;船划得快,船身摇晃得更厉害。霎时间雷电交加,雨点像箭似的射在篷背上,几乎要射穿那粗厚的篷壁似的。斜风雨从一边的篷隙中扫进来,雨水沿着船舱板淌下来,我与玉姨坐的地方全湿透了。我们怕水流到舱底,浸湿了云弟的背脊会受凉。两个人把他抱起来,让他躺在我们的身上。他咳呛着,惊慌地紧紧搂住我们,他的身体火烫地压在我胸前,我用额碰碰他的额,更觉得热得炙人,究竟是什么病,烧一直不退,会不会是肺炎呢?雷雨越来越大,小船在风暴中挣扎着,摇晃着。黑黝黝一片中,就像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三个人,那么的孤弱无援。玉姨焦急得只是念佛。这时,我忽然想起了小时候涨大水,和母亲坐船逃水的情景,也是这般的风雨交加,漆黑一片。母亲紧紧搂着我说:“靠紧妈,不要怕,菩萨会保佑我们的。”母亲遇到患难,或吃苦受罪时总是说菩萨会保佑我们的。她一生把命运交给菩萨,到死都毫无怨言,而且她逝世时是那么平静安详,吩咐玉姨多多念佛,如今玉姨又在念佛,我顿时感到生死边缘的那一份出奇的宁静,与冥冥中神灵的主宰。我也仿佛听到了母亲的低唤,不由捏紧云弟的手颤声地说:“不要怕,大妈会保佑你的。” 
  “大妈?大妈呢?”高烧使云弟神志又不太清楚了。 
  “现在没有大妈,是玉姨和我陪着你。” 
  “大姐,我也要大妈。”他咳呛着,喘息着。 
  “他从前有病,大太太老是坐在床边陪他的,所以他想她。”玉姨说。 
  “我妈会保佑他的。”我喃喃地说,可是我的眼泪已滚下来了。 
  雨停的时候,我们的船刚刚靠埠。雨中傍晚的埠头,显得特别混乱嘈杂,熙熙攘攘的车辆行人,与上船来抢兜旅客的旅社茶房,把从未来过城里的玉姨,搅得手忙脚乱。在平时,第一次进城的云弟真不知会高兴得怎样,可是今天他只是吃力地喘息与咳呛着,疲乏地闭着眼睛。我们雇了两辆黄包车到了张伯伯家,张伯伯与张伯母看见云弟这副情形都大为吃惊,安顿他躺下病床以后,张伯伯用听筒仔细听着云弟的胸膛,他的神情是严肃的,双眉是紧锁的。 
  “怎么不早点来或坐个汽船赶来呢?” 
  “什么病,张伯伯。”我与玉姨同声问。 
  他闭紧了嘴没有回答,双眉蹙得更紧了。 
  “是肺炎。”到外面以后,他低沉的声音告诉我们,“在风雨中又再受了凉,很严重。可恨的是我们整个城市里没有这种特效药,交通不便,药进不来。” 
  “不要紧吧,张伯伯。” 
  他叹了口气说:“无论如何,我得想办法救他。” 
  仁慈的张伯伯与张伯母几乎陪着我们两天两夜守在云弟床边。打针、喂药、用冰囊,可是云弟的呼吸似乎愈来愈困难,鼻翼一翕一翕的,双眼紧闭。一阵狂咳,白沫流出来,白沫逐渐转为铁灰色,他似已进入昏迷状态,不省人事了。 
  张伯伯焦急地说:“赶紧打长途电话,叫你们阿娘来吧,情势太严重了,我的医院设备不够,马上要转公立医院。” 
  可是我们不及把他转公立医院,阿娘也不及赶来。深夜里,云弟的体温骤然下降,下降到四肢冰冷,脸色发白,口中吐出大量的黑水,是一种什么古怪的病呢?张伯伯说是肺炎与肠炎的并发症。战乱中的小城,没有一种药能救治他,我们就这么束手无策地,眼看可怜的云弟与病魔挣扎到最后一分钟。到最后,他似乎清醒了,脚手无力地动了一下,疲倦的眼皮睁开一线线。玉姨与我啜泣着,低低地叫唤他,他枯焦的嘴唇抽动了一下,目光是呆滞的,他已经奄奄一息了。我们紧捏着他冰冷的手,企图拉住他体内游丝似的生命,可是连张伯伯都无能为力,我们只有痛哭,只有不断地呼唤。我怎么能相信四天前还活活泼泼的云弟,会一下子被死神抓去呢?我们哭倒在他的床边。在弥留中,他忽然清晰地轻喊出一声“大妈”。 
  “啊,云弟,你喊谁,谁来了?” 
  “大妈,我看见她了。” 
  我马上跪下来哭着祝祷:“妈,保佑云弟,别让他去,别让他去啊。” 
  “阿娘,阿娘也来了。”他又喃喃着:“阿娘,我听话了,我不游水了,啊,我脚手好冷啊……” 
  他颤抖起来,我们紧紧搂住他,好久、好久,他突然停止了发抖,一切都停止了。两题泪水从他眼角淌下来,他永不再哭了。 
  “一种古怪的病状。”张伯伯槌着桌子沉痛地说:“不知是不是我误了他。” 
  玉姨与我不能再说一句话,我们都几乎昏厥了。这突然的变故使人难以置信。我们不能想象,我们以后怎么能没有云弟,怎么能不看见他蹦跳,顽皮,怎么能不听见他哭与笑。 
  我们怎么能失去一个如此被我们爱着又是如此爱我们的亲人呢?我伏在云弟的身边哭着祷告:“妈,云弟临终时在喊您,您真的来了吗?是您接走他的吗?难道你在另一世界里记挂他,还是你感到寂寞呢?告诉我,妈,您在哪里,爸爸在哪里,现在你们三人在一起了吗?” 
  这一连串的死亡,顿使我感到人世的无常。我茫茫然地望着玉姨,她痴痴地像一具苍白的石膏像,头发散乱着,发上的白花垂下来。她晃晃悠悠地问我:“云云真的去了吗?他怎么会这样就死的呢?”谁能回答这个问题呢?这也许是天意,天意要使我们家门庭衰落,连一个男孩子都留不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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