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灰烬 漂亮朋友

  沪妮去了解放碑一家大型商场做总台小姐,一个凭容貌和耐心赢得的职业。这是她能找到的最好的工作。工资不高,但足以维持生计。
  但她的工作是倒班制,她还有时间是空闲的,可以用这些时间来写作,写作是激流中的一根稻草,沪妮想要凭借这根稻草逆流而上,摆脱掉随波逐流的无声无息的可怕命运。这是她能够住在这个地方,能够站在总台里机械微笑的精神支柱。
  沪妮正处在幻想的年龄,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一个漂亮聪明的女子,是不甘心沉淀在这个喧嚣世界的低层的。世界以它自己的形式存在,街头、角落到处充斥着金融、娱乐、广告、行为艺术,报纸头条爆满的是吸毒、抢劫、强奸、世界金融风暴。这些都不关沪妮的事,沪妮只希望自己不要在这个浩瀚的世界里沉沦,发出一点声响吧。
  站在商场底楼大厅里的鲜花簇拥的前台里,沪妮努力让自己的脸上保持真诚的笑容。她不明白哪一种笑容是部门经理所要求的真诚的笑容,脸上能够有笑容已经很不错了。
  和沪妮一起当班的是一个有着惊人美丽的高挑的重庆女孩小言,在解放碑不难见到这样美丽的女子,细腻的水分充足的皮肤,顾盼生辉的大眼睛,圆润的嘴唇,精制小巧的挺拔鼻梁,近乎完美的标准瓜子脸。重庆是个盛产美女的地方。
  小言和沪妮一样穿了合身的兰灰色套裙,里面是洁白的衬衣。长发也是那样挽成了一个结束在脑后,也是那样干净利落的样子。
  她们上班是不能坐的,几个小时,就一直站在那里,面带微笑。
  因为是晚上了,客人已经慢慢地少了起来。没有客人上来咨询的时候,小言会保持了微笑和沪妮说话,这是她上班唯一的消遣和乐趣。她说话带了重庆人的特点,每一句话里,都带了粗口:“X妈耶,老子脚杆都站软了!”沪妮听了她的话,都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小言也不用她回答,自顾自地说:“下了班蹦的去,去不?很多人的,很好玩。”
  沪妮摇了摇头,说:“不想去。我又不认识你那些朋友。”
  小言笑起来,说:“你个傻儿,下了班就回去,在屋里头孵鸡娃儿啊!今天不认识,明天就认识了嘛!”
  沪妮知道她的粗口是习惯性的,也不计较,笑一笑了事。
  有人朝这边走来,两个人都不再说话,脸上都挂上了很克制的职业化的笑容。
  一个妈妈带了一个女孩,拿了买的东西来包装。小言把东西接过来,三下五除二,一个精美的礼品就包好了。看着远去的两母女,小言说:“下个你包!你会包了吧?”
  沪妮说:“也许吧。”
  小言偷笑了一下,说:“你看那两个X傻儿,是在拍电影吗,还是啷个里哟!龟儿两个有毛病!”
  沪妮也看到两个中学生模样的人,在商场的角落里拥抱接吻。沪妮还是那样笑着,觉得在这里上班的这几天已经把这一辈子的笑都笑完了。
  “你信不信他们不是因为情不自禁,就是想在这里刺激一下,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长大了。”小言嘴角冷笑着不屑地说。
  “你怎么知道?”
  “哈!”小言笑起来,得意地说:“我像他们那样的年龄,也是这样的。”
  又人上来问老人的用品在哪一楼。小言收起她大大咧咧的笑容,礼貌地用略带一点重庆味的普通话告诉她:“在五楼婴儿用品的旁边。”看着客人走远了,小言就说:“你啊,叫你记的东西都记得了吧?”
  沪妮说:“差不多吧。”
  沪妮和小言站在灯火通明的街上的时候,已经十点半过了。小言依旧有那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子来接她,小言跳上男孩单车的后座位,搂着男孩的腰,单车摇摇晃晃的,慢慢消失在有些雾气蒙蒙的灯火辉煌的街道上。远远地,像极了怀旧老电影的画面,看得沪妮有些辛酸。
  沪妮慢慢地向“家”的方向走去,那里离这里已经很近,走个十几分钟就可以到了。
  沪妮走得很慢,她不想回到那间潮湿的密不透风的,闷热还散发着霉气味的“家”。每天下班前,是她最愉快的时间。下班以后,她都要不得不面对许多的问题,比如她一直不适应的“家”。
  拐进小巷,所有的繁华都被抛在了身后,这里仿佛与这个城市无关,这里是破落的,比这个城市落后了许多年的角落。很脏的狭窄的小路,两边歪斜的历史很悠久的老屋,穿着大裤头光着膀子的男人和穿着皱皱的绵绸睡衣的女人,还有颤巍的老人,都喜欢摇了蒲扇坐在屋外的躺椅里乘凉,也有的围在一张油漆已经脱落的小桌子上打麻将或打纸牌。如果时间还早的话,你还会看到还有的把饭桌也搬到了屋外,上面放了几碟菜,没有看相,但绝对有诱人食欲的香味。要不是一盆浮了厚厚一层红色辣椒油的,里面煮了多种荤菜和素菜的小火锅,一家人就围了桌子,汗流浃背地吃得很是香甜。树阴下几个拉了二胡唱川戏的老头意犹未尽,还在那里一板一眼,拿腔捏调摇头晃脑地唱着。
  沪妮推开了陈旧的红木门,二楼的夫妻两正吵得欢,女人的尖叫,男人的怒吼,还有撕打的声音。
  关上红门,房东老两口都探了一张焦虑的脸出来,看看沪妮,再看看楼上吵闹的房们。那扇门没有关,所有的声音都向外挤压着,女人歇斯底里地叫着:“老子不活了!老子死给你个龟儿!”然后是用劲的声音,重重跌倒的声音,还有东西滚落的声音,然后男人骂着:“你个龟儿傻婆娘!老子给你两个说不清楚!傻X1”然后男人出来了,光着膀子,手里拿了一件衣服。女人披头散发地撵了出来,一张胖脸哭成了一个大番茄,她没有抓住男人,只好冲男人的背影尖叫着:“你龟儿有本事一辈子都不要回来!死到外头算了!”
  老两口想拦住怒气冲天的儿子,但那男人带了很大的一股惯性,拉他不住,老汉只有对他的背影威严地叫着:“六娃子!你给老子回来!”做儿子的头也不回地走了。沪妮把自己为了躲避走路张牙舞爪的男人,而紧贴在墙上的身体放松下来,对着脸上带着一些尴尬的老两口笑笑,就上楼去了。
  隔壁间那个坚硬的女子豁然地打开门,她凌乱地披散着头发,头发枯黄,还有很多开叉了。她穿着皱皱的宽大绵绸睡裙,显得身体更加地瘦小。她的眼睛小而聚光,还带一点神经质的挑衅。这双眼睛冷冷地瞟了沪妮一眼,然后快速地收回。她手里断着盆子,里面装了毛巾肥皂之类的东西,劈劈啪啪地跑下了楼,很好精力的样子。
  沪妮进了屋,一股热浪扑来。这间屋的温度应该比外面高出两度。沪妮坐在床沿上,慢慢地让自己放松下来。那个隔壁还在哭泣的女人突然地发出了一声很响的声音,然后重重地摔门声,劈劈啪啪下楼的声音。两个老人焦虑的声音:“丽娟!你去那里!……你回去!”声音里,带着用力拉扯的迹象。失控的女人尖叫着:“……放开!他狗X的不要这个家了,老子也不要了!”粗大的女人占了上风,她跑出了家门。楼里,又恢复了暂时的平静。
  房间里热得厉害,热空气逼得人无处可逃,汗水湿漉漉地粘在身上,空气里又多了一股汗的味道。如果可以,沪妮宁愿一天二十四小时的上班。走到小小的窗户前面,趴在桌上,那里似乎有那么一点风。从窗户看出去,对面也是一栋这样的小楼,楼顶上种满了葡萄、丝瓜还有番茄,凌乱而富饶。上面还有竹竿搭成的晾衣架,上面挂着夏天的衣服,男人的大裤头,汗衫,女人的裤头,奶罩和大大的睡裙。
  沪妮掏出一只烟来,点燃,慢慢地吸着。不知是谁家的电视里放着咿咿呀呀的川剧的声音,让沪妮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身在现代的大都市,还是年代陈旧的什么地方。
  像每一个呆在房里的时间一样,很认真地对待着面前的一堆稿纸。烟蒂堆了一些,手里的笔也不停地写着。其实写的东西没有多少是有价值的,或许一个晚上,都写不出一句精彩的句子。但还是不停地写,生怕一停,就在世界无声无息的最低层沉淀得更深了,怕以后再也没有力量把自己拉出来了。
  隔壁女子劈劈啪啪跑上楼的声音沉静很久以后,沪妮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拿了一个盆一个桶,拿了毛巾肥皂和换洗衣服出门。那个坚硬的女子还没有进屋,在走廊上拿了长长的竹竿挑了衣服向很高的绳子上挂着。地上又是一滩水了。
  听见响动女子又把她冰冷的目光投了过来,只一瞬间,就收了回去。
  沪妮下楼,走进厨房,在走进冲凉房。里面一股热气和香皂的味道。
  把衣服脱下来,先把衣服洗了。如果洗完澡再洗衣服,就会又洗出一身的汗。洗干净的衣服放进盆里,放在高处,然后开始洗澡。重庆的夏天如果没有空调的话,那洗澡应该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刻,清凉干净的水,把累积了一天的汗,全部都冲洗掉了,至少在洗完澡以后的几分钟时间里,人是很清爽的。
  身上的水还没有擦干,汗又冒了出来,就由它去了。
  沪妮站在坚硬女子刚才站的那个地方,用同一个竹竿借着走廊上的灯光晾衣服,这里是见不到阳光的,她的衣服上都有了一股发霉的味道。
  红门响了,一个穿戴很整齐的男子快步地上楼,脸上带着被酒精灼烧起来的潮红。他看到沪妮,眼睛亮了亮,学着电视里的镜头很潇洒地“嗨!”了一声。现在许多人都会有这样“向世界接轨”的动作,但这样的动作放在这个不管怎样穿戴整齐,但浑身上下都还透着土气的人身上,不免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沪妮看了他一眼,拿起自己的空盆,面无表情地回了自己的屋。她不讨厌这个人的土气,但她讨厌这个人的虚浮和“白痴”,她不屑于和他说一个字。
  男子已经在沪妮面前有过一次碰壁,如果今天没有乘了酒劲,他也不敢再招惹沪妮。这样的碰壁,难免让人尴尬,还好,他又乘了酒劲,做了一个很洋派的动作,摊了手,耸耸肩,不以为意地笑笑,轻快地跑上楼去。
  沪妮把藤椅搬到床边,把小风扇放在上面,把风开到最大档,然后躺在床上。什么也不让自己去想。风带着热烘烘的温度,但多少比没有的好,谁家的电视里还在咿咿呀呀地放着川剧,沪妮听着这个声音,渐渐地变得遥远,慢慢地睡着了。
  和小言关系密切几乎是必然的,因为小言需要一个没有人打扰的地方。
  在更衣室里,小言脱下工作服,露出嫩黄的胸衣和底裤,很完美的身体,全身上下没有一点瑕疵。沪妮面对着墙壁,在旁人面前换衣服,她做不到像小言那样的自在。但是她感觉到了探询的目光,在后面,很细心地分析着自己的身体。穿上牛仔裤和T恤,因为天热,头发就还那样盘着,只把那朵黑色的稠花摘了下来。转身看见小言穿着一条刚到腿跟的热裤,一
  件黑色的吊带衫上面坠着一些银色的亮点,长发已经披了下来,厚厚的,被染成了红棕色。热的不适对小言来说,远没有美丽来得有说服力。
  第一次小言提议到沪妮的出租屋去玩儿,沪妮觉得有些唐突。从来没有人去过她自己的私人空间。但小言的快乐和热情几乎让人不能拒绝。然后沪妮还是申明了自己那里“不好玩”。事实也是这样,沪妮自己都不喜欢呆在那里,什么都没有,有什么好玩的。小言不介意,喜滋滋地牵着小刚的手在后面跟着,红棕色的长发很有节奏地在脑后摆动着。
  在那个散发着霉味的房间里,小风扇懒懒地吹着热风,板凳上摆着小刚买了一些零食,三个人并排坐在床上,鞋都蹬在了地上,三双光脚丫子就在床沿晃动,很无聊的样子。气氛有些尴尬。沪妮觉得自己要尽一点地主之仪,但是却总是找不到很好的话题,不时地,气氛都很冷淡。
  但是很快沪妮就发现了尴尬的只是她一个人,他们两个是不需要什么话题的,甚至不需要第三个人的存在。沪妮突然明白了小言为什么要在大热的天,跑到这间闷热的出租屋里来的原因了。
  “我去买点西瓜,你们先坐一会儿。”沪妮站了起来。
  “你想吃西瓜吗?”小言把偎在小刚怀里的脑袋抬起来问,一脸不知情的样子,其实她的眼睛已经开始迷朦了。她的样子让沪妮不好意思看她,似乎看了她,就是窥探到了她的秘密一样。
  “是,你们先坐一会儿。”沪妮起来,余光看见小刚的手在小言的腰间游移,很进入状态的速度。沪妮拉上门,向楼下走去,听见小言放肆的尖笑声。
  没有目的地走在热浪翻滚的街头,街道两旁做生意的小贩用力地摇晃着手里的扑扇。
  在刨冰摊前面坐下来,要了一碗刨冰,慢慢地吃,惊心地凉。磨蹭着吃完刨冰,时间应该还太早,继续向前走。在书摊前停下来,翻看着一些过期的杂志,一些经过了别人手的旧杂志,很便宜,但却不想拥有它,因为它以前的主人来历不明,没准是个肝炎患者也未可知。放弃了那一堆的旧杂志,进去一家音响店,就是这一次,沪妮喜欢上了王菲的歌,或许,该给自己买一个随身听,听听这些灵动的声音。
  在街角拐弯的地方,沪妮买了一个大大的西瓜,很重,得双手抱着。抱了这个西瓜,慢慢地往回走,想着小言他们两个在床上温热地纠缠,在那个闷热潮湿的房间。
  走在楼梯上,故意地把脚步放得重重的,木楼板发出虚张声势的闷响。
  门开着,小言是个聪明的女子。
  “哇!这么大的西瓜!”小言欢笑着迎上来,表情有些夸张,眼睛里还有星星点点的东西在闪烁。
  小刚兴奋地接了西瓜,张罗着用一把小刀把西瓜开了。三个人抱了西瓜啃,汁水流了一手一脸。小言把手上戴着的一个装饰戒指摘了下来,怕把它弄脏了,以前没有见她戴过的,大概是刚才小刚送她的。戒指上镶嵌着一朵红色金属的玫瑰花,应该不值钱,但恋爱中的人不在乎。小言又看了小刚,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沪妮把眼睛错开,狠狠地把自己手里的西瓜咬了一个大缺。
  天天有梦,精力很旺盛的样子,梦见陌生的街道,一辆辆的中巴车从身边经过,每一辆经过,沪妮都追赶着,很惶恐地追赶,生怕坐不上,但事实上就是坐不上。街道是昏暗的,空无一人,只有沪妮在惶恐地追赶那些狂奔的中巴车……
  先前的那部中篇被杂志社退了回来,放在桌上,没有一点价值,没有一丝生机。第一次拿到稿费时的踌躇满志现在没有了,只有惶恐不安地担心自己的出路。出路。不能一辈子庸
  庸碌碌地生活在最低层,太可怕了。
  因为害怕,所以把所有的空余时间都用来写作。趴在桌子上,一只手拿着笔,一只手夹着一只劣质香烟,烟灰缸里永远是堆积如小山的烟头。不管写不写得出来,都茫然地写着,只要在写,就是有希望的。
  实在写不出来的时候,就给自己的作品取名字,一个非常吸引人的名字,一个让人看一眼就想要阅读下去的名字。
  但每每吸引沪妮的,是不知道什么地方飘来的电视里的川剧唱腔,咿咿呀呀,要断不断的,激发着人蓬勃的睡意。
  在小言带了小刚来的时间,房间就不属于沪妮了。沪妮就有些遗憾地放下自己手里的笔,擦掉脸上和手上的墨汁,去外面溜达。然后回去再用湿毛巾把竹席仔细地擦拭几遍。但躺在床上时,还是会想起小言他们两个在床上纠缠的情景。
  小言开始给沪妮介绍男朋友,小刚的同学,一个高大但说不上英俊的男孩。坐在酒吧里局促大男孩的对面,沪妮心静如水。
  “为什么不行嘛?”洗手间里,小言很懊恼沪妮的拒绝。
  “……”沪妮想着可以成立的原因,想了很久,突然醒悟地说:“为什么行呢?我又不喜欢他!”
  “那你为什么不喜欢他嘛!”
  “那我为什么要喜欢他嘛!”
  “……你龟儿个傻儿!”
  “你龟儿才是个傻儿!”沪妮用普通话重复着小言的粗口,这句话就变得不伦不类起来,小言瞪圆的眼睛眯了起来,笑弯了腰,沪妮也笑起来。
  洗手间的门不断地开着,不停的有漂亮得滴水的娇小女子进来,嘟着鲜艳的嘴唇,扑扇着眼影下面冰冷游移的眼睛,焦躁地拍打关闭的小格门。从小格门里出来的女子,就对了污秽的镜子,对着镜子里喜欢的自己不自觉地做出一些“酷酷”的媚态来,然后仰着漂亮的小脑袋再次投身到震耳欲聋的大厅,加入到鬼魅一样摇晃的人群中去,释放自己过剩的精力和情感。
  小言对和沪妮的谈话已经感到了乏味,拉了沪妮的手离开气味欠佳的洗手间。
  舞池里,从小言和小刚的舞姿中似乎看得出他们在意淫,扭动的小言千娇百媚,身体像一条性感地蛇一样诱惑着年轻的小刚。如果自己也有她一样的家,一样健全的父母,那,自己也可以像她一样,在一个安定的环境下,轻松地享受生活的快乐。沪妮这样认为。
  但不久,沪妮就发现,小言的环境也并不是“安定”的,至少不是十分的安定。
  小言没命地往脸上涂抹着各种东西,蜜粉,睫毛膏,眼影,腮红,口红,原本就惊艳的脸更加地不能逼视。她穿了一件很大的白色T恤,下身空空的,就穿了个裤头。头发用一个夹子随意地夹在头顶,有许多缕发丝垂下来,让她的脸透了许多的妩媚。
  小言坐在她的梳妆台前,一个半旧的桌子,上面摆了一个缺了一个角的大镜子,镜子的缺口被充分利用,挂了一个绿色的,咧了嘴笑的布偶小青蛙。屁股下面依然是一张半旧的凳
  子。阳光透过还算大的窗户射进来,坐在床边的沪妮就看到了小言逆光下精致的侧影。
  小言的房间也是很简陋的,一张旧的单人床,一个旧的衣柜,一个简易梳妆台,然后堆了半间房子的杂物。床上摆着的很大的棕色布狗熊和镜子上吊着的小青蛙,还有梳妆台上的各色化妆品,给简陋的小屋增加了些许女孩的芬芳。
  外间不断地传来麻将的声音,还有女人们不断的“碰!”“自摸!”这样的声音。那是小言的妈妈约了几个和她一样下岗的女人在打麻将。那些声音里还混杂了很大的电视的声音,小言的奶奶在看电视,她的耳朵不好,把电视的声音调得老大。小言的爸爸也下岗了,但不在家,到公园外面的棋摊上下棋去了。
  沪妮看着小言,吸了一口烟,喷出一口烟圈,说:“其实你不化妆挺好看的。”
  小言头也没回地半眯着一只眼,认真地给自己已经很长的睫毛上睫毛膏,一边上一边很小心地,尽量让自己脸上肌肉不要动地说:“你懂什么!……长这么大了,……你化过妆没啊!”放下手里的家伙,小言把身子凑近镜子,仔细地左右检查一遍,然后回头中气很足地对沪妮说:“化妆是一种态度,是一种状态,不纯粹是为了好看,你知道吧。”
  沪妮笑笑,不置可否。
  小言瞥到沪妮手里的烟,就从烟盒里抽了一出来,点燃,把烟浅浅地夹在手指间上,浅浅地吸一口烟,慢慢地眯了眼睛吐出缭绕的烟雾,一副很有风景的样子。然后她说:“吸烟也是一种态度,不是为了想吸。你就是这样,吸那么多烟,一点都不注意吸烟的样子,白吸了那么多烟,白让尼古丁杀死你那么多的细胞。”说完小言又很有风景地吸了一口,然后穿着她的白色大T恤在房间里晃动着。
  沪妮看过窗户,看到外面的世界,外面的风景很乏味,一堵长了青苔的青砖墙壁,看得到一扇窗户,窗户半掩着,挂了一条兰色的男式短裤。挨近窗户的地方有黄桷树的绿色枝桠探过来。然后,就是雾蒙蒙的天空。
  小言住的地方也是城市里败旧的角落,不同的是,这里是她的家,她一出生就住在这里。小言是幸运的,在沪妮眼里。她有父母,还有一个奶奶,他们一家四口,应该是美满幸福的,她想不出来小言有什么不愉快的原因,事实上小言也是很愉快的一个人。
  小言拿了一条包不住屁股的热裤,和一件红色的吊带T恤,往自己身上比划着,然后把它们穿在了身上。
  “我总有一天会离开这个鬼地方的。”小言边穿衣服边说。
  “嫁给小刚?”
  小言扯裤子的手停了下来,她看着前面一块浸着水渍的发黄的墙壁。很快地,她恢复了自己的动作。站起来,把裤子穿好,在镜子前晃动着,审视自己。然后坐下问沪妮:“你觉得像我们这样的人,是不是应该嫁给有钱人才甘心。”
  沪妮愣了愣,钱对她来说是个绝对很重要的东西。但还没有重要到要牺牲自己的感情,她不想这样说。自从离开秋平,小言是她唯一接触的一个朋友,朋友之间,应该有共同的东西。于是她不置可否的笑笑。
  小言带点沉思地说:“妈的,现在有钱人那么多,别人怎么过的,你看我们又怎么过的,一个月辛辛苦苦地,就那么一点工资,别人买一套衣服的钱都要我们挣好几个月。”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说:“我们穿的衣服别人怕是擦桌子都嫌面料不好吧。”
  沪妮把双手撑在床上问:“那你和小刚怎么办?”
  小言点燃一只烟,吸得不是那么有风景了,她有点伤感地说:“我要是嫁给他,以后会比现在还更穷。每一个子儿都要计算着花,要养家了!X妈耶,老子才不干呢!”小言把烟叼在嘴里,没有了一点风景,手不停地给自己戴着耳环,她的左边耳朵上密密麻麻地有八个孔。
  沪妮笑着说:“那小刚怕是要去跳长江啦!”
  小言不置可否地笑笑,说:“有本事,拿一百万来娶我,我要求也不高。女人嫁人那,就是第二次投胎,第一次……”小言四处看了看自己的房间,苦笑一下说:“第一次不好,你没办法了,但是你还有的机会,X妈曳,要是再嫁一个穷老公,那一辈子就真他妈完了。”然后摇着头一副很害怕的样子说:“要我一辈子过这样的日子,我的吗呀!还不如杀了我算了!”
  小言把她新拥有的手机拿起来看看,她在等人。沪妮站了起来,说:“我先走了,不当你电灯泡。”
  小言拉了沪妮的胳膊:“等等嘛,呆会儿让他用车送你回去,懒得在外面挤公共汽车。”
  沪妮笑着问:“小刚的自行车?”其实重庆人几乎是不骑自行车的,这里的地势骑自行车会比较的辛苦,最主要的是这里的居民区一般都有许多的坡坡坎坎,人驮着自行车的时间到不一定会少。
  小言不置可否地笑笑,带一点神秘的表情说:“你呆会就知道了。”
  沪妮预感到了什么。
  外面传来男孩很有礼貌的拘谨问候:“阿姨!奶奶!”
  女人的声音有重庆人特有的爽快:“小刚啊,小言在屋里。”然后嗓门突然地大起来:“小言!小言!小刚来了!”
  小言坐在那里,有一点屏住呼吸的样子,沪妮被她影响了,也不敢说话,只是看了小言。她明白小言等的人不是他。
  小言站起来,走到门口说:“小刚,你回去吧,我和沪妮约了去逛街。”
  小刚走过来,眼睛里多了许多的阴攉,这个聪明的男孩已经感到了严重的危机。他的眼睛里有绝望的恳求:“我妈做好饭了,让我过来叫你,叫沪妮一块儿去嘛。”他把头探过来,对沪妮讨好地笑着说:“沪妮!一块过去!”
  沪妮笑着摇摇头说:“我不去了,你们去吧!”然后就起身要走。
  小言拉了沪妮的胳膊,说:“我们逛街去,我也不过去。”楼下传来汽车喇叭声,小言的眼睛躲闪了一下,说:“小刚,你回去吧,我不会去的。”
  小刚站着,一副倔强而且受伤的样子。
  小言扔在床上的手机清脆地响起来,小言眼睛心虚地躲避了一下小刚的注视,说:“你走吧,我要出去了。”然后她走过去接了来电:“你等一下,我马上下来。”
  然后她拉了沪妮,从呆立的小刚身边经过,没有看他一眼。走过外面那间屋,沪妮很快地说:“奶奶!阿姨!我们走了!”小言的妈妈抬头热情地说:“走了,下次再来玩,啊!”她看到了小言的裤子,脸色变了,骂起来:“小言,个死女娃子,你看你龟儿穿得象个啥子哦!快点给老子换了!”小言的奶奶坐在她的床上看电视,一看见她们出来就颤巍巍地起来,咧了没有牙的嘴,笑着颤巍巍地含混不清地说:“下次来耍,哈!小言,你早点回来,哈!莫又到深更半夜的……”小言的妈妈还在骂着:“你个龟儿是不是不听话!喊你把裤子换了!别个穿的内裤都比你那条裤子大!小言!个死女娃子!”
  小言拉了沪妮一阵跑,把所有的声音都抛在了身后。
  楼下不大的地方很勉强地停了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一个穿着休闲装的,有些发胖的男人靠在车上,微笑地迎接小言的到来。沪妮脑袋有些发懵,这个男人不配小言,他大概有三十岁了,个头不高,身体开始发福,他的眼睛里没有小刚那样的清澈灵动,有的是被欲望污染了的浑浊着迟钝。他很有风度地拉开车门,小言上车之前仰头看了一下,她的阳台上,站着小刚,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沪妮顺着小言的目光看过去,她想起了秋平,在那个冬天的山顶……
  小言决定辞职了。
  下了班,换她们班的是另外两个漂亮女孩,她们将从现在干到晚上九点半。
  换了衣服坐在商场里的快餐厅里,这是她们最后一次在一起应付工作,以后,她们将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小言终于像埋在沙子里的珍珠一样,浮出了海面。
  沪妮要了一个鱼香茄子饭,小言要了一个麻辣鸡丁饭。饭很快地上来了,两个人吃着,没有一句话。
  许久,沪妮问:“你真的甘心?”
  小言点点头,眼睛里没有一点阴攉,明亮而兴奋:“沪妮!我就要成有钱人了!”然后低头大口地吃着东西。
  “小刚呢?他还找你吗?”
  小言点点头,眼里依旧地明亮和兴奋:“沪妮,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这种感觉,如果你就要有钱了,很多钱!有漂亮的车,还有房,你会觉得很多东西都不重要了,一点都不重要!它一点也吸引不了我了!……至少可以说,它的吸引力比起‘钱’来,简直是差远了!”说完小言用脚跺着地板快乐地笑着:“我太高兴了!我简直不敢相信!”然后她安静下来,把头探过来神秘地问沪妮:“你知道他是怎样向我求婚的?”
  沪妮嘴里嚼着软软的茄子,茫然地摇头。
  小言在她的新包里翻起来,这个包就在她们商场买的,一千多的。小言从包里掏出一串钥匙,晃荡着钥匙冲沪妮笑着:“他给了我两把钥匙,一把是南方花园里一套房子的钥匙,都装修好了的,一把是一辆桑塔那的钥匙,然后他给了我房产证,上面是我的名字和我的身份证号码。”小言皱了鼻子陶醉地笑起来,里面不无幸福:“我当时就答应了!”然后她稍稍严肃了一点说:“沪妮,当一个男人给你这么多的时候,你不得不相信他的诚意,他对我是有诚意的。”
  沪妮点点头,如果哪个男人给她这么多东西,沪妮觉得自己也会感动的,给予是容易的,但给予这么多,除非是有非常的诚意,而且还要非常的实力。但她还是忍不住说:“那小刚可惨了。”
  小言脸上露出了恶作剧的笑容,说:“你要是觉得他那么好,把他介绍给你,怎么样?”
  沪妮做了一个夸张的喷饭的动作,说:“当我捡垃圾的?”说了她就后悔了,她觉得这样说对小刚不公平,那个干净的,透着薄荷味和阳光气息的帅男孩。其实,他就是没有钱而已,这是他唯一的错,对小言来说,也是不可原谅的错。沪妮低了头吃饭,不再说话。
  “吃完饭带你去看房怎么样?”小言的兴致依旧地很高。
  “好啊!”沪妮也不想回到那间蒸笼一样闷热的房间里。
  两个人来到街头,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小言招了一辆出租车,两个人钻进去,小言叫着:“师傅!把空调开大点嘛!想热死人吗还是啷个的哟!”
  司机很好脾气地把空调开到了大档,很无可奈何的说:“妹儿呐,你都不晓得现在的活儿好难做,一天都拉不到好多钱,空调还那么废油。”
  小言把眼一瞥,说:“空话多!”
  司机就不说话了。
  小言继续兴致勃勃地对沪妮说:“我现在在驾校报了名了,明天就开始上课。”
  司机又说话了:“妹儿呐,千万莫来开车,女娃子家,找点轻松的事做就算了,莫来开车,累得很,女娃子家,吃不消的。”
  沪妮和小言就笑了起来,小言笑着说:“我就要来开车,跟你抢饭吃,你要啷个晒!”
  司机摇了头,嘟哝着,不再搭话。
  车在南方花园停了下来,小言拉着沪妮,兴奋地向前走着。沪妮突然地感到有点酸涩,她还在像一个浮萍一样地飘荡着,不知道将来会怎样,会住在什么样的地方,会去到哪里,甚至,会有家吗?
  上了楼,进到五楼的一套复式房子里,一进去小言就把落地的柜式空调打开了。以沪妮那样浅陋的见识里,她还没有见过这么豪华的家居装修,沪妮觉得只能用豪华来形容,大理石的地板,夸张的很大的水晶吊灯,夸张的吊顶,当时很流行的喷塑彩点墙面,镶嵌着艺术石的电视墙,墙壁上装饰有铁花,大幅的小言和那个男人的婚纱照,齐腰的木质墙裙……所有该装饰的地方,都装饰了,不该装饰的地方,也装饰了。满屋子的装饰材料和豪华家具铺天盖地地向人压来,透着爆发户的特有的气质。
  保姆房,客房,小言拉着沪妮一一地看着。然后兴奋地拉了沪妮的手,向楼上跑去:“你看看我的卧室,我好喜欢!”楼梯的扶手是花样很复杂地铁花,楼梯的起始处,夸张地做了罗马柱。
  上楼是一间很大的娱乐室,装修得像酒吧里的吧台一样的酒柜,里面琳琅满目地装满了酒和饮料。大幅的落地窗前面是一个塔塔米,上面放着日式的没有腿的椅子和矮桌子,桌子上是上好的紫沙壶茶具,和下面的客厅一样,也放了一个大的柜式空调。因为装修得不是那么复杂,顺眼了许多。
  小言拉着沪妮,一间间地推开房门:“这是客房,这是婴儿房,这是书房……这里!你看!漂亮吗?”小言探询地盯着沪妮,眼里依旧带着兴奋的光。
  沪妮看到了一间面积很大的房间,大幅的落地窗,很好的阳光照进来。房间里铺了粉红的地毯,摆放着一套白色的,带了金色扶手和花边的卧室八件套,以后小言再也不用在那个已经缺了一角的镜子前面扮靓了,她拥有了一张很贵的梳妆台,上面也不再是放着廉价的化妆品和香水,上面摆放的是CD、兰寇、资生堂的化妆品和香奈尔的香水。
  白色的窗纱,粉红色的窗帘,粉红色的床罩,墙上挂满了小言的巨幅照片。沪妮没有拥有过任何一件象样的家具,但这不说明她对家具没有鉴赏力。在她的眼里,好的家具是色泽温润,样式大方、内敛的,带着一些书香气和文化气的,而不是眼前的这样浮华、单薄的漂亮东西。
  回头看到小言殷切的兴奋的目光,沪妮点点头说:“挺好的!”有的时候,沪妮做不到直率。
  小言笑起来,跑进屋里,把空调打开,扑在床上翻滚着:“有时候我都不相信,这套房子居然是我的了,真的不敢相信!”
  沪妮走进去,从窗户看出去,一片绿化很好的草坪,里面有石质的圆桌和凳子,只是因为天热,里面没有一个人,旁边有一个网球场,依旧因为天热而空无一人。
  小言已经跳了起来,跑到沪妮身后,问:“怎么样?还漂亮吧!”
  沪妮点头:“真漂亮!”
  小言拉了沪妮又去了外间,坐在落地窗前的塔塔米上,一刻不停的小言打开了她的环绕音响,然后又拉沪妮坐在了吧凳上。两个人开了一瓶王朝干红喝起来。
  看着朋友的新房,沪妮难免是有心酸的。她由衷地说:“小言,你的家真好。”所有的家对沪妮来说都是好的,不要说这样大的这样设备一应俱全的家,俗气一点,虚浮一点,那些都不足以掩盖这个家的舒适和温暖。
  小言把脸凑过去,问:“要不要我帮你介绍一个张勇的朋友,也是钻石王老五哦。”
  沪妮笑了,说:“我哪有你那样好的运气。”
  小言不以为然地说:“你不要不把这当回事,漂亮女孩,她的资本就在她年轻的那两年,我们都是有这样的能力脱贫的,你不要错失了好的机会,过两年人老了,想翻身就难了。”小言吸了一口烟,脸上带了一点凄迷地说:“我可是受够了穷日子的苦了,妈的,一家人都指望着我,当他们生的是一个银行啊!……张勇还是我妈的一个朋友介绍的呢。”
  “你妈不知道你和小刚的事啊!”
  “怎么会不知道!门对门的,怎么不知道?还不是想靠女儿来翻身……”小言点燃一只烟,慢慢地吸着,眼睛看着远方说:“我当初不答应,就是因为是家里给安排的,我气不过,后来想一想,算了,这也是个好机会,张勇毕竟还不算太老,太糟糕……再说,我也不想再受穷了。小刚再好,他也不能给我我想要的,他还是要让我受穷,我受不了……”
  沪妮低了头不说话,想起自己一天吃三个馒头,兜里总共几毛钱的情景,半天,说:“也许吧”
  小言恢复了她的愉快和欣喜问:“怎样?我帮你介绍一个?”
  沪妮淡淡地笑了一下说:“算了,我也许在重庆也呆不了多久。”
  “回上海?”
  沪妮摇摇头:“不回上海,也没想好去哪里。”
  小言笑起来,说:“扮酷!”
  沪妮摇晃着手里的高脚酒杯说:“其实几个月前就想走的,没想到一留就留了几个月。”
  “你家里是干什么的?有没有钱?”小言问。
  沪妮愣了愣,低头喝了一口酒,说:“没钱。”
  小言仰了身子说:“不会像我们家一样,爸妈都下岗了吧。”
  沪妮又喝了一口酒,对小言的话不置可否。
  “那么倒霉!”
  沪妮笑笑,很勉强的。
  小言好奇地问:“你以前在哪里工作啊?来我们公司之前?”
  沪妮突然有了想要说实话的欲望,她说:“我在XX大学读书。”
  小言不以为然地大笑起来:“那我还在清华大学读书呢!靠!你以为你是谁啊!我不信你能把二十六个英语字母认全。”
  沪妮也笑起来,有些酸酸的。
  小言假装认真地问:“那你怎么来我们那里做总台小姐啊?是不是要从基层作起啊?”小言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有隐藏的笑意。
  沪妮就顺势半真半假地说:“我二年级还没读完就被开除了。”
  小言大笑起来,很刺激的样子:“什么原因?师生恋?”
  沪妮也笑着,说:“是啊!还怀了老师的小孩,结果去打胎的时候被学校知道了,就被开除了!”
  小言笑着,两只手猛烈地拍打着桌面。沪妮也大笑着,扬着头,直到笑出眼泪。
  小言好容易止住笑,喘了粗气说:“我以前在学校读研究生的时候,和我们学校那个老得没牙了的老教授有了私情,生了个私生子,结果也被开除了!”
  两人又爆发出一阵大笑,沪妮突然地走到塔塔米上,躺下来,面朝着里面说:“我困了,睡一会儿。”
  小言来拉她,说:“你到卧室去睡啊!这里睡哪里舒服嘛!”
  沪妮一动不动。
  小言笑了笑说:“喝醉了,刚刚说胡话,现在要睡觉。”然后自己也倒在沪妮旁边,呼呼地睡了。
  沪妮听到后面没有了动静,伸手把自己腮边的眼泪擦掉。
  吧台上的那瓶王朝干红,就剩了一个底。
  酣睡被小言的电话惊醒,已经七点了。接了以后,小言就不放沪妮走了,要沪妮陪她吃晚饭,说张勇不回来吃饭,晚上有应酬。
  小言拉了沪妮去到楼下,打了电话订餐,然后打开家庭影院,放了周星弛的逃学威龙。然后从冰箱里拿了水果,两个人又坐在那里,大吃着冰凉的瓜果,从喉咙里发出傻傻的笑声。
  饭菜很快地送了上来,很丰盛。一盘泡椒炒墨鱼崽,一份酸菜鱼,一份苦瓜烧肉,一份炒青菜,一份凉粉。沪妮看着送餐的小伙子一份一份地摆着,把桌子慢慢地占完了。她知道小言只是穷惯了,没有什么安全感,现在是能抓住的东西,就要紧紧地抓住。
  十点多,沪妮一定要回去了。小言还要挽留她,让她今天不回去了,小言不喜欢孤单。沪妮坚持地要走。她不能让自己对这样舒适的环境习惯,习惯和依赖这样的环境对她来说是残酷的,因为她没有。就像她不让自己习惯吃零食一样。
  坐在工交车上,街景模糊地向后退着。汽车慢慢地向前行驶,沪妮恍然觉得,自己不知道要去哪里,前面,会是怎样的一个地方,也许,那里有沪妮想要的东西。小言的结婚,刺激了沪妮要早点离开,她要寻找,属于自己的城市,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未来。重庆是不适合她的,这里不是很发达,也没有太多的机会,沪妮要向着更好的城市挺进,一个没有牵绊的无产阶级,最容易抛掉属于自己的不多的东西,去争取更好。
  第二天上班时,主管带了一个依然是有着惊人美貌的女子过来,给沪妮和她互相介绍了一下。沪妮知道,她以后就和这个叫小芮的女孩一起搭班了。
  小芮有着和小言当初一样的傲气,她以前在另一家公司的总台做小姐,听说这里有人要走,没等报上的招聘广告出来就来面试了。
  第一天,沪妮特别的不适应,她已经习惯小言了。再有几天,就是小言结婚的日子。
  沪妮程式化地应付着来往的人群,她想要离开了,本来这座城市就不是属于她的。可是哪里又属于她呢。沪妮相信自己找得到,她今年才二十二岁,一个还可以有很多梦想的年龄。
  沪妮看到了小刚的身影,他明显地憔悴和邋遢了,眼睛里的光彩也黯淡下去。他向沪妮走来,问:“小言呢?”
  沪妮说:“辞职了。”
  小刚扭头走了,原本挺拔的背驮了下去。
  沪妮微笑着向一个客人讲体育用品在七楼,心里想着,要辞职了。辞职后可以去深圳,也可以去海南,一九九二年,这两个地方都是那样的对年轻人充满了诱惑。张勇也是前两年去的海南,然后发迹,再回重庆开的公司。那样的地方应该充满了机会。而且,有椰风海浪,温情的浪漫。
  沪妮蜷缩地坐在窗前的沙发上,两手托着腮。她的头发披着,有些凌乱,深黑的眼睛看着墙上的一幅柔光镜下不辩真相的“艺术照。”然后脑袋里夸张地想象着“海南”,海南的大海,蓝得有些不真实的天空,高高的椰子树……就像在吃一碗面之前,想象着它的味道是怎样的美好,然后,才能有很好的食欲。
  更衣室的门开了,小言穿了一件凤仙领高开叉的大红旗袍出来。她低了头在沪妮面前转
  了几个圈问:“怎样?”
  沪妮直起身子,摇了头感叹地说:“真漂亮!”
  小言得意地仰起头,看着沪妮说:“你今天啷个搞起的哟,就没有说那件不好看!我还没发现你这么虚伪的呢!”
  沪妮没好气地说:“那你问我!”
  小言就笑了过来讨好地说:“问真的嘛,哪件更好看嘛。”
  沪妮就说:“立领的更好看,那件领高的那件。”
  “为什么?”
  “那件离传统的样式远一点,经过改良的,带点现代味,有味道些嘛。”
  小言笑了捏一下沪妮的脸说:“那我就听你的了。”
  小言笑了去更衣室换下衣服。付了钱,向另一个摊位执着地挺进。
  两个女孩拎了一大堆的袋子回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多了。
  沪妮依旧陪了小言回去,还有两天,就是小言举行婚礼的日子,小言已经暂时住到了“娘家”,等待新郎来迎娶。
  小言的屋里已经装了空调,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的家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全部“现代化”了。嫁给张勇的是她,但她的家庭显然得到了许多的照顾。小言全家人的表情里,都露出女儿欲嫁的欣喜,更有嫁了个好女婿的欣慰。小言父母的口气里,都透着一些讨好的味道,这些情绪都被小言理解成是因为她嫁了一个金龟婿,因而对自己的父母更多了一些鄙视和对抗。
  小言的电话多起来,不断有同学和朋友打电话向她祝贺。沪妮发现她其实是有很多朋友的。
  也没有什么事了,沪妮起身回去,小言吊着沪妮的胳膊说:“你明天一定要早点过来啊!明天不许回去睡啊,你得在这里陪我。”
  沪妮答应着,向屋外走去。
  外间同样装了空调,没有人打麻将了,一个二十九寸的菲利浦纯屏彩电代替了以前那个二十一寸的彩电。小言的爸爸妈妈都在为后天的嫁女做准备。奶奶也颤巍巍地在旁边“督战”。小言的爸爸在用重庆味的普通话像个小学生一样的朗诵贺词,小言的妈妈很认真地听着,不时地记一下需要改进的地方,其实很多准备工作到今天已经结束了。
  沪妮不忍打搅,但还是说了:“奶奶,叔叔,阿姨,我先走了,你们忙!”
  一家人停止了活动:“沪妮走了啊,慢点走哈,明天早点来哈,这两天辛苦你了哈……”
  坐在公车上,沪妮看着这个本与自己无关的城市,她在这里生活了两年,原以为,在这里会有一个新的起点,会有机会浮出死寂的水面,到底,这里没有给她带来什么,也没有一个新的起点。怎样来的,再怎样地走。无产阶级,具有最彻底的革命性,沪妮深刻地理解了伟人曾经说过的这句话,现在的沪妮可以很轻松地放弃一切,因为她几乎没有一切,哪怕是放弃一个城市,选择另外一个城市继续生存。希望在新的城市里。
  小言说得对,现在的中国在重新的划分等级,阶级划分已经越来越明显。即使没有阶级的划分,也应该不会有人愿意平庸地生活在死寂的水底,看着别人热闹地生活,沪妮明白了妈妈当初绝望的歇斯底里,也明白了妈妈抱着怎样无奈的心情让自己在上海替她再活一遍。
  到底自己想要找的具体是什么,沪妮其实并不明白,但逃离平庸,这一点是迫切的,也是坚决的,这是个有理由有资本幻想的年龄。
  看着窗外,未来是迷茫的,却也是充满希望的。
  争取,是不容质疑的。虽然还不是很明确自己到底要争取什么。
  再进到那条小巷,已经十分熟悉亲切的场景,熟悉的混杂的气味,熟悉的人们依旧那样地生活着,在外面躺椅上纳凉的,打麻将的,吃饭的,树阴下拉了二胡唱川剧的,沪妮突然地觉得有点鼻子发酸,在这里的一切,已经习惯了。
  推开红门,几天没有吵架的小两口又在吵了,女人的声音尖利嘶哑,在指责男人的不忠。
  沪妮上楼,把自己关在蒸笼一样的屋里,开始收拾她的行李。写完了但还没有投出去的中篇,被小心地放进了包的底部。行李依旧简单,在床上的东西还没有收拾以前,一个不大的包就可以把东西装完。这就是不添置东西的好处,想走,很轻松的就走了,不需要处理琐碎的东西。
  隔壁还在撕心裂肺地争吵,伴着清脆的煽耳刮子的声音,和撕打的声音。沪妮点燃一只烟,坐在窗前的桌子上,对面的楼顶上番茄已经红了,竹竿上依旧飘扬着女人的睡裙,短裤和胸罩,男人的大裤头T恤,不知道谁家的电视里,还在咿咿呀呀地播放着川剧,混在小两口的吵闹中,更加地遥远了。
  今天是沪妮在这里的最后一个夜晚,沪妮要记住这一切,裹在熟悉的空气和混杂的声音里,沪妮的眼泪流了出来,落在胸口,发出清脆的响声。
  突然地,想起了肖文,不能自己地想起。
  “沪妮!”沪妮分辨不出呼唤来自哪里,但确实是真实存在的。沪妮在黑暗中四处张望,不见一个有发出声音的生物存在。
  “沪妮!”
  “沪妮!”
  沪妮在睡梦中被软绵绵地扯了回来,睁开惺忪的眼睛,四周是城市里不能黑尽的黑夜,嘈杂的声音已经寂静了,电视里川剧的唱腔异常地清晰且遥远。
  “沪妮!”呼唤来自楼下,是小言的声音。沪妮彻底地清醒过来,一骨碌起身,跳到窗前,掀开窗帘,看见楼下站着的小言,旁边,是小刚。
  沪妮跻着拖鞋跑下去开门,楼板上发出很响的声音。打开红门,路灯下面,小言红肿了一双眼站在那里,小刚也阴沉着脸。
  上了楼,沪妮就出来了,把两个阴郁的家伙留在房间里,自己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小巷里。
  小巷里有一些人因为贪图外面的一丝凉风,就在屋外的躺椅上睡觉,深夜的小巷,一样地不觉得冷清。
  在大大的黄桷树下面坐下,应付着不时偷袭的蚊子,想着小言和小刚在竹席上温热地纠缠,这对青梅竹马的情人,这对脆弱的抵不住一点冲击的情人,这对欲罢不能的情人,这对年轻的不知道珍惜的情人。
  小言待嫁的夜晚,家里来了许多的人,都是小言的朋友,年轻的女孩们,个个都有着重庆女子的细嫩腻滑的肌肤,生动传神的五官,娇媚的神情和爽朗的性格。小小的房间顿时拥挤不堪,根本包不住这样热火朝天的架势。
  沪妮觉得自己或许不来的比较好,在这样的人群里,她不知道怎样融入。她从来没有试过和这么多的人相处。但她还是决定留下,为了小言这个除了秋平以外,沪妮唯一的朋友。
  在沸腾的人群外,沪妮沉默着,不知道应该怎样地和这些女孩一起放肆地笑闹。
  小言的头是在夜里就要梳好的,她这一个夜晚,都不能睡觉。小言的父母像两个陀螺一样不停地转动着,忙上忙下。小言的外奶奶则在梳妆的小言旁边,颤抖了没有牙的嘴,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很古老的,女人的话题。
  女孩们尽兴地说笑,满嘴的粗口。
  沪妮坐在角落的椅子上,点燃一只烟,看着满屋快乐的女子。她知道她们是能够快乐的,在自己的城市里,有自己的亲人,自己的朋友,这样的人怎么能不快乐。小言还端坐在梳妆台前,做头的师傅还在精益求精地摆弄着小言已经花枝招展的头。
  沪妮真希望自己就是她们中平庸的一员,不用再去寻找,寻找属于自己的城市,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后天,沪妮就会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让她付出许多的城市,这里不属于她。她还得去寻找,直到找到为止。到底寻找什么,这也是个模糊的答案。
  凌晨时分,女孩们都在小言的床上东倒西歪地睡了,没有占了床的,就在地上的竹席上躺下,一样地酣然大睡。
  小言的新娘装也化好了。小言回头问还坐在一旁的沪妮问:“怎样?”
  小言的头发被挽了起来,似不经意地垂了一些发丝在脸庞,一身素白的拖地婚纱,虽然在场合上有些不伦不类,但这些年中国就是这样流行的,婚纱不是穿去教堂的,是穿去酒店直接宴请宾客的。没有一个人会为此感到惊讶,因为现在中国的婚礼大都是这样的。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文明古国,在婚礼这个问题上茫然到没有了自己的传统,因而婚礼就变得有些不伦不类了。新娘穿着洁白的婚纱穿梭在大鱼大肉,酒水横溅的酒席间。婚礼,就剩了一顿吃。沪妮不自觉地想象着自己的婚礼,要有洁白的婚纱,因为婚纱实在是漂亮,但一定得去教堂,在上帝面前庄严的宣誓,无论疾病、健康、贫穷,都要与对方结为夫妻,彼此忠诚。婚礼,本该就是庄严神圣的。
  在精心地修饰下,小言的美是不敢直视的。
  沪妮笑了一下,说:“惊世骇俗!”
  小言笑起来,回头左右照着镜子:“真的?”
  沪妮肯定地点点头。
  小言把椅子往沪妮旁边靠了靠低声地说:“你说今天小刚会来吗?”
  沪妮问:“你在想他?”
  小言的目光黯淡下来,说:“他有钱该有多好,我眼都不眨一下,就嫁给他了。”小言揉捏着身上的婚纱,沉思地说:“他要我等他一年,他说如果这一年他有钱了,他就回来娶我,如果没有,他就再也不会勉强我。”
  沪妮问:“放走他,你真的不后悔?”
  小言笑了一下,有点无可奈何的样子,像是在说服自己样地说:“穷日子太可怕了,我不想再过穷日子,再也不想过了。激情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能代替好的生活吗?”
  小言突然地笑了说:“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说真的!”
  沪妮说:“我明天就要走了。”
  “不走嘛,到那里不是嫁人,在这里也可以找个有钱人嫁掉的嘛,像你这样条件的人,不嫁有钱人就可惜了,白长了这样的漂亮!”
  沪妮点燃一只烟,没有给小言,小言为了让脸色好一点,今天不吸烟。沪妮看着弥漫的烟雾,悠悠地说:“我要换一个地方,重新开始,在这里我已经没有什么激情了,换个地方,新鲜一点。”
  “还是决定去海南?”
  “是啊。”沪妮慢慢地吐着烟雾,想着有关海南的各种传说,就是那些传说,让她对海南充满了向往。
  小言沉默了一下,突然问:“你真的是大学生吗?被学校开除了的?”
  沪妮笑笑:“我希望不是,这样想起来还不是那么不平衡。”
  小言的眼睛里突然地就多了一些艳羡的目光,对混完高中的小言来说,“大学生”这三个字里面包含了太多让人羡慕的内容。
  “怎样?现在你家里人是皆大欢喜吧。”沪妮有意要避开话题。
  “别提了!”小言摆弄着手里的玫瑰花瓣,有些怅茫地说:“还好我吃得定张勇哦,谁家是这样的,嫁女儿就像卖人一样,想想,真不敢相信我是他们亲生的!有这样的父母吗!”
  小言的情绪激动起来,抓扯着玫瑰花瓣说:“如果换一个人,我都不知道脸往哪里搁的好,妈的!就是是张勇,我都觉得太没有面子了,你看看,家里都添了这么多东西了,还不够,居然主动地开口问张勇要商品房,说是女儿交代出去了,也要享享清福了。就算我多半是奔了张勇的钱去的,可连我都没有那个脸那样张口去要什么东西……还没有嫁过去呢,脸就已经全部给丢光了……要是是小刚,恐怕我都不好意思跟他结这个婚了!”
  “我怎么就有这样的父母呢!”小言看着窗外深蓝的天空,悠悠地说。
  对于儿女和父母之间的纠葛,沪妮是永远不明白的,当然也没有体会过,但那种感觉一定也是温暖的,沪妮想。
  天渐渐地亮了,迎亲的人来了。女孩们兴奋起来,堵住门索要红包。面对忘我的狂喜和热闹,沪妮有点不知所措,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参加婚礼,前几天她是那样地期待婚礼的到来。
  小言有点像个羞涩的新娘一样端坐在床头,沪妮没法加入到轰闹的人群里,就陪小言在床边坐了。
  迎娶者在被一番刁难以后,终于把新娘接走了。
  小言的婚礼极尽奢华。十五辆拉了花条的黑色奔驰车,在一九九二年的重庆街头行驶,让沿街的人无不驻足观看。小言坐的那辆奔驰,在车头上放了两个小型的新郎新娘的玩偶,排在车队的第一辆。沪妮和几个女孩坐在另一辆车上。女孩们按捺了兴奋看着车外观望的人们,有个女孩艳羡地说:“能像小言这样地嫁一次,也就真他妈没有白活一回了。”
  车队行驶得很缓慢,还绕了很大的一个圈子,不长的一段距离,用了一个小时才到。到酒店以后,稍事准备,小言就穿着那身洁白的婚纱,和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张勇站在酒店的大堂外面像迎宾一样地迎接客人,脸上带着很有分寸地微笑。他们的身后,是一个用红纸写的牌匾,上面写着他们两的名字,和他们今天的婚事。
  客人陆续地来着,小言戴着洁白手套的手已经握过了上百只手,脸上的笑容也在开始僵硬。终于到了婚礼开始的时间。
  大厅里宾客满座,热闹非凡。台上早已给装饰得缤纷喜庆,婚礼将像节目一样地在上面表演给大家看。
  沪妮坐在亲友团的席位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台上的一切。她被气氛感染着,心情激动。婚礼进行曲奏响了,新郎先站在了台子的中央,他的旁边是个穿了亮闪闪的衣服的男人,是个夜总会的主持人,据说是重庆夜总会这个行业的金牌主持人。本来是想要请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来做司仪的,但那个时候电视节目主持人还不懂搞笑,所以放弃。
  小言被她的爸爸挽了胳膊带到台子上,很缓慢的脚步。小言爸今天也穿了一身西装,很名贵的品牌,穿在他身上,也就像在夜市上淘来的几十块一身的货色。小言笑着,由衷地,向一样由衷地笑得脸都笑烂了的张勇慢慢地走去。小言爸也笑着,由衷地,笑得极其灿烂,眼睛里有星光点点,从今以后,这个女儿就嫁出去了。小言爸把女儿的手放在张勇的手里,小言的奶奶笑着,开始抹眼泪,小言妈明媚的眼睛里也星光涌动。
  以后的节目就开始有些无趣了,事实上大概只有沪妮觉得无趣,别人都在笑着,很开心的样子。那个穿了今光闪闪衣服的主持人开始了他的“搞笑”。他让沪妮和张勇吃吊着的一颗糖,让张勇在观众席上煽动了手臂,像个蝴蝶一样的朝小言“飞去”。他让张勇和小言表演猪八戒背媳妇,沪妮看着小言洁白的婚纱,和她惊艳的脸庞,感到有些悲伤。婚礼不应该是这样的。
  到了双方父母发言的时间,张勇爸木钠地站在话筒前说了几句祝福的话,小言爸的发言又把婚礼推向了一个新的高潮。他自己写的贺词几乎可以叫作打油诗,他一本正经地用了重庆味很浓的普通话来朗读,台下的人笑着,前仰后合,几个女孩甚至很响地拍了桌子笑。主持人终于宣布张勇和夏小言正式结为夫妻。
  小言换了一身衣服,红色的吊带晚礼服。如果时间允许的话,她今天计划是要换五身衣服。小言挽了张勇一桌一桌的敬酒,手里端了一个小小的酒杯,在嘴边碰一碰,就算是个心意了。碰到爱闹的客人,就非得把一杯全给喝掉。沪妮看了看这个庞大的场面,应该有好几十桌吧,她都为小言感到辛苦。
  桌面上开始狼籍起来,客人们的脸也带了油光地红起来,酒宴开始散场,客人陆续地离去。留下的都是新郎新娘的好朋友,他们准备在四楼的卡拉OK去唱歌,或打牌,等到晚上,好给新郎新娘闹洞房。喝多了的新郎新娘开了一间房,睡觉去了。
  沪妮向小言的父母和奶奶道别,然后离开。
  不想晚上去闹洞房了,不知道怎样加入的好,小言的朋友很多,而且,都很陌生。
  匆忙地搭上公共汽车,匆忙地走过那条小巷,匆忙地收拾好东西,有一班七点到广东的火车。
  把妈妈的照片用塑料纸包好,放在贴身的口袋里,一并放入口袋里的,还有从银行里取出来的一千块钱。
  沪妮拿上自己全部的东西,走到门口,停住回头观望,她应该要记住这里,她要记住这里。沪妮转身,锁好门。
  隔壁坚硬的女子穿了一件皱皱的绵绸睡衣出来,坚硬地看了沪妮一眼,然后很响地下楼。她没有锁门,应该是去这条小巷尽头的公用厕所。
  沪妮走到楼下,房东太太看见沪妮就笑了说:“妹儿现在就走了?”
  沪妮把钥匙递给她,说:“是啊,您要不要上去看看?”
  房东太太一脸堆笑地说:“没得啥子好看的,没得啥子好看的,你走就是了。”
  厨房里飘出一阵阵的香味,是房东儿子的老婆在为晚上的面摊做准备。胖胖的女人端了一盆漂了油花的水,向外面摇要谎晃地走来,沪妮赶紧侧着身子给她让了一条道。女人走到门口,把手中的盆往外一倒,一盆污水就倒在了地上。
  “张家屋头的堂客,你啷个又把脏水倒到外头来了哦!啷个没得耳性得哦!说过你好多次了哦?就是不听!你那个水好脏哦!污染环境嘛!”戴了红袖箍的老太婆在外面叫起来。
  “哎呀刘婆婆!天气这么热,我洒点水降一下温,好心好意的,还用的是自家屋里头的水呢!”胖女人说着就回了厨房,她正在忙。
  刘婆婆不依不饶地跨进了屋,沪妮走出去,把吵闹声抛在了身后。
  老屋边的剃头师傅正在给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修剪头发,花白的头发散了一地,老头低了头,半眯着眼,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一声惊呼把他从睡梦中惊醒:“李老头儿!等会儿吃了饭要和你再来一盘,啷个说都要赢你一盘!”
  老头想抬起头来,却被剃头师傅按了头,修剪脖子根的头发,他只好低着头斜了眼很牛气地说:“张老头儿!让你一个炮,一个马,你也赢不了我!”
  站在一旁的一个剃着光头的老头一口唾沫吐在了地上:“呸!我让你一个马一个炮还差不多!”
  沪妮继续向前走着,树阴下还没有唱川剧的老头,现在时间还早。屋外依旧有人躺在躺椅上乘凉,肚皮上放着的收音机里咿咿呀呀地放着川剧。两个不大的孩子追逐着跑过沪妮的身边。沪妮把背上的包耸了耸,包里因为有一些书所以很沉。
  走出小巷,来到繁华热闹的大街。沪妮把包放了下来,驻足等待,脚边的行李是一个铺盖卷和一个不太大的帆布包。
  几分钟过去,一辆中芭车在沪妮的面前停住,一个女人扯了沙哑的喉咙吼着:“妹儿纳,火车站走不走?”
  沪妮弯身拿上行李,跳上了中巴车。
  还没坐稳,中巴车就迫不及待地开足了马力向前奔去,沪妮一个踉跄,卖票的胖女人一把抓住沪妮的胳膊,说:“妹儿坐稳!”
  沪妮坐下来,来不及把自己的汗擦一下,先把钱掏给了那个在自己旁边等待着的女人。
  中巴车浮躁地在这个炎热下午的街头行驶着,沪妮低了头,昏昏欲睡,汗水湿漉漉地粘在她身上,一个夏天,都是这样地粘着,似乎都已经习惯了。闭上眼睛,昨夜几乎一夜未眠,但却是怎样也睡不着的。赶火车,怎样把自己安顿在另一个城市,未来有太多的为可知的因素,让沪妮不安。沪妮甚至有些犹豫,也许像小言说的那样,在这里找一个不错的人嫁了,就不用再出去飘荡。但是有太多的理由足以让沪妮放弃这样的念头,预想里有太多精彩的东西还没有体验。而且,向来沪妮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卑。
  火车站,和炎热的天气一样的热闹。沪妮混在凌乱嘈杂的人群中,匆匆地向排了长队的车门走去。
  上车,寻找自己的座位,把东西放好。一切安顿下来,汗水如注。沪妮把水和食物放在桌子上,再拿了两本书下来,漫长的旅途,没有东西来消磨时间是不行的。
  沪妮终于把自己放在了座位上,还好座位是靠窗的,一坐下来,沪妮才想到了伤感。沪妮认真地不能阻挡地伤感起来,还有太多的忐忑不安。第一次一个人坐上从上海到重庆的火车时,沪妮多少是带了对未来的塌实憧憬的,她有一纸大学录取通知书让她对未来有足够的信心,至少她的安身之处她是不用担心的了。而现在,未来的一切都是不可知的。沪妮突然地感到害怕。但她却不能不硬了头皮继续她的旅程。因为不管在哪里停留,都是需要勇气的,一个没有家的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感觉,一种没有根的感觉。
  热。满车厢无边无际的热还有闷,车厢里所有的窗户都大开着,头都吹晕了,还依旧地热。沪妮的口很渴,她忍耐着不去喝水,洗手间外面的队伍太长,而且,车上没有水,能够不去那个地方就不去的好。有婴儿剧烈地哭起来,年轻的母亲抱着他来回地在车厢里摇晃着,哄着他希望快点止住令人更加心烦气燥的哭泣。
  天渐渐地黑了,沪妮旁边的一对年轻男女互相支撑着对方的头睡着了,嘴张得大大的,不时发出轻微的鼾声。他们大概也是出去找工做的,沪妮羡慕他们,因为他们是两个人,他们不孤独,也有人来分担彼此的勇气。
  沪妮对面的一家三口农民模样的人也开始在寻找好的睡觉的方式。男人钻进了座位的下面,把身体很舒展地放平了,很快地响起了呼噜。女人坐在座位的最外面,六、七岁的小男孩在座位上把身子躺平了,把头枕在妈妈的腿上,睡着了,嘴角开始流出黏液。女人也歪了脑袋靠在椅背上,昏昏欲睡。
  沪妮趴在窗台上,看着漆黑的车外的世界,陌生的原野不断地闪过,火车车身发出有节奏的轰隆声。在这样陌生的景致和持续不变的声音里,沪妮突然地觉得累了,她真希望火车就这样一直的开下去,那么她就永远不会去面对即将面临的一切。
  在火车的颠簸中,沪妮昏昏地睡去,再昏昏地醒来,窗外依旧地黑暗,然后再昏昏地睡去,反复许多遍以后,天蒙蒙地亮起来。
  旅途还很漫长,趴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景色,非常地珍惜着车上的安闲和淡定。下车以后的所有情形,就都是未可知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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