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铁手 09.老华伯之死

  我们到了落基山的高处,向绿水山东侧进发,放眼望去,雄伟的山势尽收眼底,比起这山之巨人,我们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保儒。高耸入云的山岩与植被的多姿多彩构成一个和谐的整体,好几里路长的花岗石悬崖绝壁构成不可逾越的深渊。回头看,东边辽阔的大草原,无边无际的、鳞光闪闪的大海,都在我们脚下。溪水从我们身边潺潺流过,溅起银白色的小小浪花,花仙子穿着裁剪合体的绿装,头戴金冠,迈着傲慢的步伐,沿着高高的山脊向上攀登,巨人般的岩层支撑着粗壮的青松翠柏,山神们把它们夜间下山的台阶,当作腰带。在头戴桂冠的山神脚下,形成了一系列的巨大的石柱。这些石柱上的森林之间,隐藏着高山世界的神奇的秘密。那些看起来直插云霄的锋利山尖,都披着薄薄的、蓝灰色的轻纱。轻纱上面分布着银白色金黄色相间的斑点,钻石般闪闪发光的线条和宽带。这是一个凡人攀登不上的童话世界,一块位于地球彼岸的神奇土地,那些遥远山峰的高度是我们周围的巨石所不能比拟的,它们把太阳的光辉反射过来,向我们表示亲切的问候。
  我们就是在这个绚丽多姿、色彩斑斓的世界中漫游。今天要到达的目标是一个晶莹湖,印第安人的许多传说都源自那儿的湖水。我们要在那儿过夜,第二天前往圣路易斯公园。我希望在圣路易斯公园能够解开许多的谜底。
  早晨,我们履行诺言,释放了53个乌塔人。老枪手留在我们身边。我们再也没有理由匆匆忙忙地赶路了,不想在乌塔人之前离开这个公园,而是让他们先走。让心怀敌意的人走在我们前面,总比让他们走在我们后面要好一些。
  他们尽管没有对我们的处置提出指责,但是心里对我们还是怀着敌意的。我们没有动他们的一根毫毛,没有对他们说一句侮辱性的话,但是他们的首领早上被松绑的时候说;
  “昨天晚上,老枪手说过,他还没有与我们了结。他的话讲反了。应该说,我们还没有与他了结,他杀死了两名乌塔战士。”
  “他给了你们四张熊皮。”温内图驳斥说。
  “我们没有得到熊皮。”
  “你们可以拿走这些皮。”
  “等你们把耳朵和爪子拿走以后?不行!如果我们得到熊皮,他只换得了生命,并没有得到自由,我们必须带走他。”
  “你们要是带走他,会把他杀死?”
  “会的。因为我们没有得到他生命的赎金熊皮。我们之间又有了血仇,我们会要他的血来偿还。”
  “哼。老枪手和温内图始终是所有红色人的朋友。你们当了我们的俘虏,我们并没有把你们怎么样。我们还想在今天分别之前,与你们签订和平条约。”
  “我们不想看见你们的烟斗。”
  “那么,你们不仅将是老枪手的敌人,也将是我们的敌人?”
  “是的。在我们与你们之间,敌对关系将一直继续下去。”
  “乌塔人首领萨里奇应该拿定主意。阿帕奇人首领温内图不把敌对关系强加于任何人,因为他从来不畏惧任何敌人。乌塔人可以走了。”
  “是呀,他们可以走,那些傻瓜蛋。”哈默杜尔叫喊着。“我才不稀罕他们的友谊哩,他们一转眼就把兄弟情谊抛到脑后。我有经验,那些开口称兄道弟的人,多半是打算要钱的,历来如此,不是吗?皮特,老浇熊。”
  “不是。”大个子说。
  “什么?你说我不对?你认识过谁不马上向你要钱的?”
  “认识。鄙人就是。”
  “对,对。这是真话。可是,你是他们中间惟一的,真正是独一无二的,因为其他的人统统是那种人。”
  这个胖胖的老顽童真的没说错。我就有同样的经验,当然是在“白人”中间。不知道有多少次,有人用朋友这个字眼接近我,一转眼就干哈默杜尔所说的那种事。当然,哈默杜尔用的是一个没有美感的字眼“要钱”。印第安人是不忍心做这种事的,可是“白人”却把这当作家常便饭。
  乌塔人走了。把漂亮的熊皮放在这儿腐烂,实在可惜。但是,我们没法带着它们。我们也不知道回来的路是哪一条,还把它们整理和掩埋,以便以后来取,真是多余的。谁弄得清,在野蛮的西部,这样浪费掉的毛皮有多少。
  我们没有紧跟乌塔人,紧跟是错误的。到了中午,他们已经走出很长一段路,我们才动身。我们发现他们非常匆忙,而且所走的路线与我们的一模一样。这对于我们来说,不是好兆头。
  “老铁手认为,他们的意图是对我们进行报复?”阿帕纳奇卡问我。
  “我想是的。”我回答。
  “那么,他们就不应该在我们前面,而应该跟在我们后面。”
  “他们很快就会这样做。我敢打赌,他们将抓住下一个机会,让我们看不见他们的足迹。”
  我的估计是对的。在第二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雨,一直下到天明。我们在寻找乌塔人足迹的时候,发现足迹被雨水冲洗掉了。
  老枪手在这两天中特别沉默,并且离我远远的。这当然是不友好的方式。我没有感到他在反对我,我倒是感到,他在进行自我斗争。不论他是与我推心置腹还是默不作声,实际上都是一样。我没有施加任何影响,来促使这场斗争朝某个方面转化。他是一个男子汉,应该自己决定自己的事情。不过,在我们最近的那次谈话以后,他终于还是走到我身边,对我作了个简单的说明。
  “我们在公园里谈话时,我是不是侮辱了您,先生?”
  “没有。”
  “我想,我呆的时间太短了。”
  “不短。人在疲劳时话一般都不多。”
  “我突然感到非常疲劳。您还记得我们在埃斯塔卡多草原上的谈话吗?”
  “记得。”
  “您先与老华伯谈论上帝和宗教。”
  “我知道。”
  “您今天的看法与当时仍然一样?”
  “完全一样。”
  “您真的相信有一个上帝存在?”
  “我不仅相信,而且知道。”
  “那么,您认为不信上帝的人都是傻瓜?”
  “傻?我怎么会产生这种看法呢?我要是这样看,就是傲慢,而傲慢才是傻。世界上有成干上万的人是不信上帝的。与他们所掌握的知识相比,我还不配给他们端茶送水。也有一些坚信上帝的人,在处世方面,并没有达到应有的高度。还有一种情况,我怎样说呢?就说它是一种从圣经上获得的,在宗教活动中积累的智慧吧。可是,您说的并不是指那样的智慧。”
  “换句话说,您说有些人不相信有上帝存在。”
  “我不能告诉您那是谁。”
  “为什么不能告诉?”
  “对您来说,‘不可信’这个词就足够了。”
  “不至于吧。”
  “其他词我就没有了。我根本不知道您指的是什么。不过,不信上帝的人有许多种,应该有所区分。第一种人是无所谓,第二种人是太懒,第三种人是傲慢,不愿去找上帝,第四种人是自己作主,不受任何人约束,第五种人只相信自己,第六种人相信金钱的力量,第七种人相信虚无,第八种人相信原始物质,第九、十、十一种人和其他各种人,相信特别的木马。我没有兴趣,也没有权利将具体的人一一分类,也不能对他们进行判断。我有自己的上帝,这个上帝不是木马。”
  “您能够想起我们当时的谈话内容吗?”
  “记得。”
  “我请您把我失去的信仰归还给我。”
  “我告诉您,我太弱,真正的帮助靠上帝。”
  “您还说过别的话。今天,我记不起来了。”
  “我讲的意思大体上是:我给您指出控制内心感觉的东西。这种东西好比小溪,内心感觉好比溪水,小溪控制着溪水的流向。这种东西说:‘我是真理和生活。’您在努力为真理而奋斗,任何深思熟虑,任何学习教育,都不能把它从您身边带走。您可以得到安慰的是:它将使您突然领悟,就像指引着伯利恒的那颗星从东方带来智慧一样。”
  “是的,您说过这样的话。您甚至当着我的面预示了那颗星的未来。”
  “我记得我还说过:您的伯利恒离今天和这儿不远。我的预见应证了。”
  “可惜,我还没有找到它。”
  “您会找到的。我现在的预言与那时的一样精确。我那时的预言应证了。今天的可能比您预料的还近。”
  他打量着我,问道:“您有什么理由作出这种预言?”
  “我反问您:有毫无理由的预言吗?”
  “我不知道。”
  “存在理由不充分的预言吗?”
  “我是个没有受过教育的人,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太深奥。”
  “那就记住我的预言吧。您每天祈祷吗?”
  “祈祷?早就不做了。”
  “那就重新开始吧。只要认真祈祷,可以成就许多事情。基督说过:‘你们祈求,就给你们;寻找,就寻见;叩门,就给你们开门。’相信我,一次热心的、虔诚的祈祷,相当于一只手,从天上取来帮助和答复。我经常有这种亲身的体验。”
  “您每天都祈祷?”
  “每天?是的。人每天,甚至每小时都祈祷,会得益不浅。您相信吗?小孩如果跟大人一起祈祷,也会同样受益。我告诉您:人的整个一生,就是对天的祈祷。每一个想法,每一句话,每一个行动,您所有的创造和工作,都是一种祈祷,都是对上帝圣餐盘的一种奉献。不要以为,仅仅祈祷一次就会有大的效果。不要以为,您长年没有祈祷,突然祈祷一次,上帝就会马上来关心您,满足您的要求。全世界的主宰者并不是您的佣人,只要您叩一下门,按一下铃,就会给您开门。上天也不是上帝提出建议就能够成交的小卖部。在这个意义上说,特殊的人是沾不到光的。假如米勒先生或者迈尔先生,星期日拿着毛巾抹一下六个工作日没有洗的脏脸,披上一件干净的衬衣,拿着圣歌本去教堂,坐在他的老位子,即15号或者16号,或者68号,唱几支歌,听几句说教,捐献一张纸币或者12枚现在不值钱的格罗中硬币,然后昂首挺胸,心满意足地回家。他的脸上表示出内心的信念:‘我尽了整整一个星期的义务,你上帝就应该给我一切了,也应该为我做事了。我下个星期日又上一次教堂。如果没有去,那就是我在考虑自己的事情。’您认为,有这样的特殊人吗?”
  “您说的,必然是对的。”
  “这样的米勒和迈尔有成千上万。这种基督教徒是基督教的最大敌人。他们装作与上帝站在一起,同坐一驾马车,每周付给车夫一笔报酬。而一个穷苦的寡妇,从早到晚,甚至到深夜,长时间地在炎热的锅炉旁边,或者在冰冷的河水里面,辛勤地干活,只抹抹自己的脸,省吃俭用来抚养孩子,没有时间上教堂,也没有唱圣歌,埋头于日常的工作,拖着疲惫的身子上床,来不及想一句祈祷词句。但是,我对您说,她的日夜操劳和工作,就是一种不间断的祈祷。天使把她的祈祷转达给上天。她一旦有所不测,被迫带着忧伤的心情说出‘我主上帝’,那么,在上帝面前,她的这一声呻吟的分量,比米勒和迈尔在整个一生中所唱的圣歌本上的歌还重。祈祷吧,祈祷吧!但不要指望马上得到帮助。要用思想,用您所有的言论和行动来祈祷。您祈祷得越多,您的帮助者在您身边的时间就越长。”
  “这是宣传呀,先生。”
  “对。但是我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有一段圣歌的歌词是这样的:不要难过悲伤不要自寻烦恼欲得上帝恩赐,全靠真心祈祷。每个孩子都把自己的愿望告诉父亲。一个尘世的孩子是不是也向他的天国父亲表达自己由衷的爱和信任?父亲难道拒绝儿子正当的、可以实现的要求吗?对全能上帝的爱难道不应当远远高于对某个人的爱吗?请相信我。您心中的夙愿如果可以实现,您又相信上帝并向他祈祷,那么,这个夙愿早就应该实现了。”
  “您知道我的夙愿?”
  “我猜得出来。”
  “再猜一遍!”
  “猜测是内心的声音。我一直尊重这种声音。在埃斯塔卡多草原,您对我说过,您对上帝的信赖由于一次不幸而丧失了。难道当时我没有预料到,您盼望这种不幸将有尽头吗?”
  “对呀。我当时想,您是作为朋友为我操心的,您是要使我恢复镇静。”
  “我的想法对您应该有好处吧。真正的友谊是通过行动来证明的。您如果需要我帮助,根本不必先征求我的意见。”
  我们的谈话中断了,因为前面出现了一条河,我们必须涉水过去。河水不深,清澈见底,我们看见马蹄印,虽然看不出马的确切数目,但是估计约有四五匹。这些马经过的时间也难以确定,因为水流不急,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把足迹冲掉。可能是几小时,可能是几天,也可能是几周。不管怎么样,足迹还是起了一定作用的,它使我们在路上更加小心了。
  可是,我们没有发现什么,可能要过一个山口和一段峡谷,进入高山林区以后,才有机会寻找花费好几天才能找到的足迹。
  这儿是一个山尖,被森林所覆盖,树枝伸展开来,像一把伞。我们就在这一把把伞下行走。茂密的阔叶林有时使阳光无法射进来,这是北部高山林区的特点。
  在茂密的森林遮盖下,我们快马加鞭,奔跑了好几个小时,在天黑之前,赶到了“绿水”湖畔。
  我们到达湖畔的时候,太阳已经与我们在山边告别,但还有足够光线使我们看见湖的全貌,对岸的情况就看不那么清楚了,因为湖面相当大。湖名叫“帕萨瓦”,在乌塔语中,“帕”的意思是“水”,“萨瓦”的意思“碧绿”。因为天黑,我们感觉不到它的碧绿。放眼望去,四周都是森林,我们处在东部尽头。南岸是断断续续的弧形,而北岸则是伸入湖心的,宽阔的,为森林所覆盖的半岛。到达这个半岛还要一刻钟,我们没有理由一定要到那儿扎营。
  哈默杜尔和霍尔贝斯到处寻找干柴,供夜间生火用。但是阿帕奇人对他们说:
  “现在还为时过早。一堆火可以照到湖面很远的地方。今天我们发现了马蹄印,很可能有人在水边。我们不能让他们知道。我想等天黑以后再说,如果没有问题,再生火不迟。”
  我们让马自由活动,自己则躺下休息。天很快就黑下来,事实证明,温内图的小心是有根据的,因为,在我们对面半岛的岸边,点燃了一堆火,那儿有人。几分钟以后,我们看见还是在那边,在远远的山下,也点燃了一堆火。那堆火,要好的眼力才看得见,因为对我们来说,那只是一个很小的点。半岛上的人既看不见那第二堆火,也不会被那边的人看见。只有我们能够看见两方面的人。
  所以,我们今天只好吃冷肉了。我们是可以回到森林里去烧一堆火的,但是马在那儿吃不到饲料。为了弥补这个不足,我们钻进水中洗澡。然后,我们去打听对岸的情况。温内图是当然的人选,要想让他挑选我当随从,我得证明我的伤口不碍事。否则,他会带老枪手去。
  我们把武器交给同伴们便出发了,夜间的路并不好走。我们先得进入森林深处,到达矮树丛边缘,然后再用手摸索前进,沿湖畔曲线向北走。可以说,慢车的速度也比我们现在走路的速度高。我们花了整整一个钟头,到达了半岛上,马上闻到了烟味,接着看见了火堆。
  现在,我们趴在地上爬行。半岛上有一个峡谷,一个港湾,火在湾里面燃烧。我们是从前面接近火堆和扎营者的,结果很成功。那儿有一堆灯草,我们不仅有了掩护,而且有一张柔软的床。
  被寻找的人就在我们的眼前了。是谁?是老华伯和歹徒们。
  他们到这儿来,一点儿也不奇怪。可是,我们还是感到吃惊,他们中间谁认识路呢?我们在铁匠家和熊谷的停留,有助于他们赶上我们好几天的路程。看来,他们的状况不错,至少很活跃。我们认识的人都坐在火边,一个也不缺。有一个人靠村站着,那是老华伯。
  他一只手用皮带吊着,显得很可怕。瘦长的身体又瘦了许多,脸上本来就没有什么肉,现在现出深窝,像个死人。原来已经花白的头发,现在只剩下不到一半,可以说是“蓬头垢面”,整个人只剩下一身皮包骨,撕破了好多口子的衣服像支撑在一根根子上。他的食物看来并不缺,不是营养不良,而是骨折使他变成这个样子。他很虚弱,像发烧病人一样颤抖,身子几乎站不起来,声音也不如以前,有点像从壁炉管子里发出来的那种空洞洞的声音。
  他正在说话。我们离他够近的了,也还是要仔细听,才能听清楚。
  “你这个流氓,还记得当时在赫尔默家发过的誓言吗?”我们听到他问。
  在他深深凹进去的眼窝里,眼睛暗淡无光。他看着一个用绳子捆起来的长条形包裹。里面是人?如果是,那是谁?是在赫尔默家里见到的那个人吗?这个人与我们在那个地方的经历有关?没有得到回答,于是,他接着说:
  “我注意到了你的威胁,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你的意思是:‘要注意,狗杂种,我要是再见到你,就要用你的命来偿还这次棍杖。凡是能够发出的誓言,我都发。但愿你不会忘记这些话。’”
  喔,知道了。这话只可能是对“将军”说的。他被抓住了,被老华伯抓住了。他肯定是独自一人到这儿来的,因为他的徒子徒孙们不愿意跟随他。结果,他落入了“牛仔王”之手。这对我们来说,极为重要。温内图轻轻对我说了三次“喔”。
  “我没有忘记。”“将军”用愤怒的声音回答。“你打我!”
  “是的。美美的50棍。我今天还是饶恕你。你向老铁手和温内图泄露我的秘密,说我是偷枪的人。你想报仇吗,小伙子,想要我的命吗?”
  “想,想,我会这样做的。”
  “可是不能想多么快就多么快。我会先动手,因为你把我想要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讲清楚了,我也开诚布公地对待你。用爱来回报爱,是值得的。我也要你一点点命,听着,是要命!”
  “你敢!”
  “呸!什么叫做不敢?”
  “我不是一个人。”
  “我不吃这一套。”
  “我有帮手,我带了许多帮手。他们会对你进行报复的。”
  “他们是谁?”
  “这是我的事情。”
  “哦,你的事不也就是我的事?好了,我没有什么要担心的了。你开口闭口要让我害怕,要用这种办法来救你自己。告诉你吧,老华伯,牛仔之王,并不是任人宰割的羊羔。我们知道怎样对付你的那些帮手,也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人。”
  “你不知道,根本不知道。”
  “哼!难道谢利不是在我们这儿?你们在托皮卡把一切都告诉他了,本想带着他同行,后来还是用赌博的方式,把他的东西洗劫一空,让他留在那儿。你身边只有六个人。我们会怕他们?他们肯定藏在上面的瀑布附近。你是单独一个人出来勘察,是为了欺骗我们。你是骗不了人的。你只有一个人,没有人帮你。”
  “你错了,老滑头,你注意就是了,你折磨我,是要用十倍的代价来偿还的。”
  “你称我滑头。你才是地球上最大的流氓。”老家伙狠狠地瞪着他,“好吧。我们本来是要到明天才对你动手的,现在就让你尝尝滋味。我要让你一提到‘滑头’这个词就回忆起赫尔默家。你要挨揍,50大根,和当时一样,只稍微重一点点。很遗憾,我只能像远古时候那样做。小伙子们,我们让他吃50大棍,而且是现在就吃。你们大家都同意吗?”
  “同意。大棍,50大棍,响得清清脆脆!”那个叫谢利的首先大声叫喊。“要他说清楚为什么在托皮卡那样对待我。”
  其他的人欢呼雀跃,一个个拼命地叫喊:
  “我们先练习练习,就好去对付温内图和老铁手等人,那些人要挨十倍棍杖,像他们对付我们一样……哦,不要让这小子知道……我们在富矿找到的不是金子,而是纸条。我们别再叫嚷了,胖子哈默杜尔就是在泉边叫得太好听,才出毛病的。”
  我想把这场戏看下去。将军威胁、咒骂,歹徒们哈哈大笑。老华伯用他亵渎神灵的话语凑兴。在落下第一棍的时候,温内图碰我一下,我们就爬回到森林,准备到第二堆火旁边去。不过,温内图先对我说:
  “我的兄弟对那个自称‘将军’的白人有什么看法?”
  “我们必须把他弄到手。”
  “那就只有让歹徒们交出来,他明天早上就会被处死。我们今天夜里要得手。”
  回去的路比来路长了一倍。我们走了一刻钟,听到一阵响声,好像是有人把一根干树枝碰断了。树枝似乎不只折断一根,而且像是向前跑的时候碰断的。我们马上握紧手,闪到旁边,趴在地上听。来的人有好几个,脚步很轻。从声音听得出,他们的来路正是我们的去路。
  “喂,”他们过去后,温内图问:一这些人是不是下面火堆旁边的人?”
  “从声音听,是印第安人。”
  “是红色人。他们从哪儿来?上哪儿去?是不是从另一处来,到我们扎营的地方去?”
  “我们必须弄清楚,温内图。”
  “而且必须很快弄清楚,因为我们的同伴会有危险。只要老铁手朝他们走去,这个危险就可以暂时化解。”
  “要我回营?”
  “对。要快。你不要管歹徒了。”
  “那,你?”
  “我继续向第二堆火前进。”
  “你在我与印第安人之间,风险不小。”
  “别为我担心。温内图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回来之前,我的兄弟们不能睡觉。”
  他往前走,我往回走。
  印第安人在我前面,我的路更加危险。我想,他们的目标应该是半岛,便往森林深处走,免得与他们相遇。路上看到的美景就不想描述了,我一生中还没有见过此时此刻“碰到”的景色。湖畔的树木像是会说话一样。我身上沾满了松脂,脸和手不是碰破了皮,就是划破了皮。我回到营地时,大家向我打听温内图的情况。我作了介绍,要同伴们沿湖边到森林里面建立一道岗哨线,这是应付现在局面的惟一方法。
  我们大家坐在地上,手里端着枪。大约一刻钟后,突然从半岛传来惊天动地的嚎叫声。从我们身边走过的那批印第安人在袭击歹徒们。没有枪声,看来,白人没有抵抗,就被红色人生擒了。
  又是一片寂静。
  这是这座原始森林夜生活中惟一的安静时刻,惟一的。已经付出的代价,还将付出。这是血腥的西部啊!
  又过了一个小时,半岛上的火熄灭了。远处的那堆火继续燃烧。又过了两个小时,我听到了响亮的脚步声,知道不会是别人,一定是温内图,如果是外人,一定是偷偷爬过来的。不错,是他。大家发现,他和我一样,到处留下碰破和划破的痕迹。这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先拿出安民告示:
  “我的兄弟们可以放心,不用害怕,天亮之前不会有敌人来。”
  我们撤销所布的岗哨,大家重新坐在一起以后,我问温内图:
  “我的红色兄弟到了下面的火堆边?”
  “到了。”他回答。
  “在那儿扎营的是我们遇到的那股印第安人?”
  “是。”
  “你打听到了他们是哪个部落?”
  “打听了。他们留下两个人看守马。老铁手一定会觉得奇怪吧。”
  “难道不是乌塔人?”
  “是他们,以萨里奇为首领。”
  “这当然令人惊讶。他们一定与‘将军’见了面,‘将军’知道如何争取他们。他一定对这一带了如指掌,因此才能够赶在我们前面到达。”
  “我的兄弟猜对了。我偷听到两个看守的谈话,他们说,‘将军’到半岛上去了,没有回来,这才去找他。”
  “他到那儿去是干什么的?”
  “他没有说,没有对任何人说。这肯定是个秘密。因此,他们对他产生了怀疑,天还没有黑,就跟踪他。他们看见他被歹徒们俘虏,就袭击了歹徒,把他救出来。”
  “我的兄弟温内图又去了一次?”
  “是的。但是,乌塔人把火熄灭了。”
  *为什么?”
  “温内图不知道。”
  “你什么也看不见了?”
  “既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
  “哦,怎么办?我们一定要把‘将军’弄到手。”
  “如果没有火,我们是得不到他的。”
  “你的说法是对的。我们只好等待,要么等到他们再生火,要么等到天明。除此没有别的办法。你有什么高招?”
  “老铁手所有的主意都是高招。”
  “那么,我们就睡觉。抓阄儿值岗。”
  “温内图同意。我们处在一个危险的地方,不能不高度警惕。我们不能睡在湖边了,要向森林里退一点。最后一班岗还要照顾马,不要让乌塔人早上一起来就发现我们。”
  于是,我们从水边退进森林,马还是继续吃草。两个警卫,一个看马,一个守人。我又值第一岗。每班一个半小时,值岗期间,没有出现情况。然后,我一直睡到别人把我叫醒的时候。
  早上起来,已经天亮两个小时。我想发脾气,责怪他们让我睡得太久。温内图安慰我:
  “我的兄弟没有误事。我站最后一班岗,天亮以后,出去侦察了一下。我们根本不可能袭击半岛上的乌塔人,更不可能抓到俘虏。我们必须打听他们的去向,赶在他们的前面,然后选择适当的位置进行袭击。我的兄弟老铁手知道,占住有利地形,等于取得一半胜利。我们要先取得这一优势。”
  他说的完全正确,我们便留在睡觉的地方,温内图出去观察敌情。在白天,这也是困难的,危险的。马当然也退回到森林里。
  我们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等待。半岛离我们太远,我们无法观察那边的动静。温内图回来几次,告诉我们,让我们放心,印第安人还按兵不动。他还听到了响声,乌塔人和歹徒们好像在砍树,原因不明。好不容易过了中午,他回来告诉我们,红色人走了。他躲在树后面跟踪他们一阵子,离他们最近的时候只有一百步运。
  “他们是不是到第二堆火边取马去了?”我问。
  “对,”他点点头,“我看见他们把马牵走了。”
  “他们动身的时候,你看见他们全体人马了?”
  “没有。我和他们之间树太多。”
  “俘虏也在里面?”
  “我离他们很远,分不清红色人和白色人,我也不敢再上半岛。”
  “他们往哪个方向?”
  “往西北。那也是我们要走的路。”
  “看来,我们必须马上动身到半岛上去一次,要么先再去侦察一次,看看我们是不是安全。”
  “我们是安全的。温内图刚才去侦察过:“
  我们是信得过温内图的,所以都骑马到半岛去。我们在附近发现了乌塔人的足迹,他们真的走了。我们不需要再担心受袭击,便放心地向老华伯和歹徒们以及后来的乌塔人呆过的地方走去。
  草和青苔被踩得乱七八糟,军营通常都是这样。我们没有理由认为,可以在这儿发现什么线索,不过还是按老习惯四处查看。红色人的活动没有局限于营地,他们的足迹散布在四处。我们分散追踪他们的足迹,老枪手很快就叫喊起来:
  “过来,所有的人都过来看,他们在这儿。快!”
  我朝喊声方向跑去,什么样的景象啊!所有的歹徒都躺在树下,所有血淋淋的头上都没有皮,无一例外。他们甚至是按个头大小排列的。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们都是被刀砍死的。
  我们感到一阵恐惧。歹徒们确实属于道德上非常低下的一类人,而且十恶不赦,可是,他们以这种方式躺在我们面前,我们怎么也觉得惨不忍睹。
  红色人事先一定非常熟悉情况,知道谁对付谁。五十个红色人对付二十个白人,当然是有把握的。死者身体都已经僵硬了,不是今天早晨,而是昨天晚上被杀死的。印第安人后来为什么还留在这儿?他们为什么派人去取马?推迟到今天早晨甚至中午出发?其中必有缘故。我想起了老华伯,他的尸体不在其中。肯定是“将军”把他带走,对他进行非常独特的报复去了。
  如果说,我们刚刚看到这种情景时个个哑口无言,那么,我们后来发出的惊叫声,可以让别人大惊失色。假如那些红色人还在我们的枪口前面,我会允许同伴们把他们统统杀死。但是,没有大难,就没有微笑。到处都一样。哈默杜尔指着其中一具尸体,对霍尔贝尔斯说:
  “皮特,这是要我们命的何西阿。”
  “是的,这个约再不是想掏我们的钱包吗?”大个子指着另一具尸体答道。
  “他们都是你的堂兄弟,你难道不这么看吗,老浣熊?”
  “是的。”
  “你就让他们这样躺着?”
  “我不想伤他们母亲的心,尽管她有时对我并不怎么样。”
  “这就是你的可爱之处,老皮特。你有什么主意?”
  “我们给他们下葬。你难道不同意,亲爱的迪克?”
  “埋不埋,这并不重要,但是如果我们拿点时间给他们作次小小的祈祷,使他们在那儿尽可能过得舒服一点,这倒是有益的。这是基督徒的义务。尤其是对你的兄弟。对不对,老浣熊?”
  “你是为我和我的亲戚着想,你是个好小子,亲爱的迪克。”
  他们互相握着手。我不能不承认,在这种残酷的场面,正是这两个好心人的独特方式,给人以慰藉。我们没有时间,必须追赶乌塔人,抓住一将军”。他对这20名歹徒之死肯定要负责任。但是,如果迪克和皮特要埋葬那两兄弟,我们也就不能让其他人这样躺着。我便离开一下,去找一个适当的地点。我沿着一道宽阔的足迹,来到一颗松树下,那儿的空旷地比周围的树下大一些。当我……
  我毛骨悚然,赶紧往外跑,我看到的太可怕了,不禁大声叫喊起来。同伴们赶紧跑过来,看到那情景,都被惊呆了。
  一棵有八岁儿童身体那么粗壮的松树,在齐肩膀高处被斧头劈开。那把斧头以前是属于温内图的。由于斧头力量还不够大,他们在劈开的小缝里塞进楔子,撑开一道对穿大裂缝,又在里面塞了许多楔子,使缝的直径有一个人的躯干那么粗。然后,他们让不幸的老华伯平躺在里面,再把较粗的楔子抽出来。这些楔子都还放在地上。树干可怕地压挤他的下身,而让腿和上身伸在外面。如果把胸部塞进去,那么,一加压力人就会死。而他们魔鬼般地压他的下身,他还活着,健康的胳膊和腿还是活动的。他尽管疼痛难忍,却不能叫喊,因为嘴里被塞进了布团。布团扎得特别紧。他的眼睛紧闭,鼻孔里流出浓浓的黑血,呼吸急促,血滴到地上都有响声。对他这种状况,我们既不会愤慨,也不会同情,现在能做的只是赶快帮点忙,一刻也不耽误。
  “把最粗的楔子插进去,”我命令,“上面和下面都插。快一点,赶快!我们需要更多的楔子,这儿的不够用,把刀子和斧头取出来。”
  我一边喊,一边插进一个楔子,用我的包了铁板的猎熊枪枪托打到深处。现在,我可以看看同伴们干活,只有温内图和马托·沙科使用斧头。不过,这已经足够了。附近有几棵枯树,斧头砍处,刨花飞扬,转眼间便成了粗大的新楔子。我的猎熊枪和哈默杜尔的老枪,枪托都包了铁板,可以当锤子用。不到两分钟,裂缝就扩大了,老华伯被取了出来。我们把他放到地上,扯出布团,才想到这件事是早就可以做的,一激动,就忘记了。
  他起初躺着一动也不动,嘴里鲜血直流,接着便喷出比较清的血,胸部隆起,我们听到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眼睛睁开了,变成了深红色。然后发出了一声使我终生不忘的叫喊。那是一声什么样的叫喊!我听到的是狮子和老虎般的咆哮。我熟悉大象那喇叭式的叫声,也听过马临死时可怕的、难以言状的嘶鸣。但那些都没法与他这种可怕的、拖得很长的、没完没了的叫喊相比。这种出自老华伯之口的叫喊声,喊出了整个世界的痛苦,彼岸的呻吟者和对面森林的深处送过来同情的回声。我们为之震惊。
  又一阵沉寂。我们怀着极其矛盾的心情站在他的周围,同情心后来还是占了上风。他开始呻吟,声音越来越大,接着又是突然一阵咆哮,声音大得像一群野兽在嚎叫,我赶紧用双手捂住耳朵。大家硬是被这种声音逼得往后退。然后,又是一阵轻微的呻吟,呻吟之后又是一阵突然的咆哮,如此不断反复,没完没了。他既听不见,又看不见,也不能说话。我们怎么办?哈默杜尔一直守在他身边,给他喂水,我们则离开他去为歹徒们挖坑,谁也没有谈论不幸者。我们内心充满着对圣灵的敬畏,感到我们正处在最公正的范围内,在宽容的态度毫无成效的情况下,这个亵渎神灵的老家伙现在有了他的下场。
  我们在半岛西岸找到了大量卵石,足以建造一座大坟墓。我们没有工具,不可能挖很深的坑,把这么多人都埋进去,只好把他们拖到半岛中央,放进一个天然的洼地,把洼地当坟墓。
  这件工作需要许多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不断听见“牛仔王”的嚎叫。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叫声才告结束。哈默杜尔跑来告诉我,这老头看得见,也能说话了。我便走到他身边。
  他四肢伸展躺着,微弱地、不规则地呼吸着,眼睛红肿。
  “老……铁……手,”他轻声地说,上身微微抬起,对我吼叫:“狗杂种,可诅咒的,滚开,滚开,离开我!”
  “卡特先生,你处在永恒之前了。”我回答,“没有人可以救你。在很短的时间内,也许在一个小时之后,你最后的呼吸就会停止。你在这儿与上帝算账,在彼岸,也许根本就没有时间请求了。”
  “牧羊人!你走开,我希望死的时候,没有你和他在场,从我眼睛中消失吧。”
  我不听他的,而是接着说:
  “回忆一下我在芬内尔农场说的话吧,你应该向上帝祈求延长您生命最后的一分钟。你的灵魂要在公正的上帝面前吓得大声叫喊。当死亡的拳头折弯你的身体的时候,你应该大声疾呼,要求赎罪。”
  “滚,滚,我说了要你滚。”他愤怒地说,“给我一把刀,一把刀,我说,在我临死前,我可以杀死你这个家伙。”
  老枪手走过来,听到这话,便说:
  “你对这个人,你在最后的时刻也还不能改变一点点看法,你难道不想做一次祈祷?”
  我看着老华伯,他确实在认真考虑这两句话。于是,我问老枪手:“您为什么要给我出刚才那个主意?”
  “因为我们昨天谈到了祈祷,您对祈祷力量的信念是坚定不移的。”
  “是。上帝如果高兴,您会得到一个包含这个力量的指示。不过,在这最后时刻,还没有指示。”
  老华伯现在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回到了以前的状态,一会儿呻吟,一会儿像野兽一样咆哮。我走开了。半个小时以后,他重新安静下来,我又走到他身边。他认出我,从牙缝挤出几句话:
  “你了解第一个事实、第二个事实、第三个事实吗?当时在埃斯塔卡多草原的事实?给我拿出你的上帝的一个事实吧,你这只羊。”
  对于这个现在还对我冷嘲热讽的家伙,我还应该用我过去的方式回答吗?我再也不能为这个失去灵魂的人做事了。只有一个力量可以帮助他,可我不是那个力量。老枪手注意到了我所在的地方,又回到我身边来了。只有我们两人在这老头身边。我跪下来祈祷,不是小声,而是大声,老枪手和老华伯都听得见。祈祷什么?我再也记不起来了。如果我记得起来,也不会在这儿重复。我祈祷完毕,站起来,老枪手的眼睛湿了。他握着我的手说:
  “现在我知道,什么叫做正确的祈祷。对于不可救药者,上帝是不会救助的。”
  老华伯一刻也没有停止反对我。他用嘲笑的眼光看着我,不过,从他那张由于痛苦而变形了的嘴里,听不到一个字。难道他现在怕嘲笑我?那就是一个好兆头。我不能干扰这个效果,便走开了,把老枪手也带走了。
  过了一些时候,我们把那些尸体放进了低洼地,然后用树枝和石头遮盖起来。这时,我想出了一个主意,不,不是主意,而是一种灵感。根据这种感觉,我派人去把老华伯抬到这个坟墓前面来,这引起他极大的痛苦。他大叫一声,然后问,他为什么不能躺着不动。
  “我们要你看看,你的同伴们都失去了带发头皮,而我们把他们安葬了,”我回答他说,“我们给你一个位子,在今天太阳落山之前,你就在这块石头后面与他们在一起,你只有时间后悔和死亡,如此而已。”
  我以为他会对我愤怒地喊叫,但是他没有吭声,一声不吭。他看见我们把歹徒们一个一个地放到低洼地里,用树枝遮盖,也看见我们用石头堆砌一个地方,留下一个能容纳他整个身躯的空地。他的眼睛注视着我们的每一个动作,仍然没有说话。不过,他的眼睛里表现出越来越多的恐惧,我把这个情况看在眼里。最后,除了他这具最后的尸体以外,都料理完毕。我们走开了,好像是不理睬他。可是,我的心情很紧张,甚至紧张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突然,空气中响起一阵叫喊声,像是他的第一次叫喊声。我又去找他。他又感到疼痛难忍,但神志还在。他像一条虫一样弯曲,捶胸蹬足,可是不再咒骂。他又安静了,呻吟着,牙关紧闭,额头上和脸上冒出很大一滴的、密集的汗珠,我又一次给他擦汗,汗也不再出来了。过了一阵,我听见他不大不小的声音:
  “老铁手!”
  我弯下身子,他慢慢地,断续地问:
  “您知道一支……一支……您知道一切,一支一歌……歌……关于……永恒……?”
  “哪一支歌?怎么开头?”
  “啊,……永……恒……你……的声音……有如……雷鸣……”
  “我背得出来。”
  “你是……刀剑……刺破心灵。”
  我意味深长地看着老枪手,他走到我身边,在老头旁边坐下。我开始唱歌,当然是用英语:
  “啊,永恒,永恒,
  你的声音,有如雷鸣!
  你是刀剑,刺破心灵。
  啊,不是初始,而是临终!
  啊,永恒永恒,逝者无踪,
  不分昨日,不分今明。
  落入你手,胆战心惊。
  纵有巧舌,难以出声!”
  唱到这儿,我停住了。他很安静。他的胸部困难地起伏,这是在工作。然后他请求:
  “继续……继续……先生……。”
  我接着唱:
  “啊,上帝,您多么英明。
  我的生命在你手中,
  你惩罚我,有罪仆人。
  临终恐惧,触目惊心。
  使我感到后悔和苦痛。
  面对苦难我牙关咬紧,
  彼岸必定有万种风情。”
  如果能够读懂或者正确说出这首感人的古老歌词的意思,那么,它肯定会像一把锐利的剑,深深地刺痛人心。我看到,歌词使他动摇了,不过他要求我:
  “继续……继续……我……在……听着……!”
  我继续满足他的这个要求:
  “起来,处在罪恶中的人们,
  鼓起勇气,抛弃睡梦。
  要知道,
  光阴似箭,岁月流金。
  起来,听听那远处的钟声,
  永恒正在向你悄悄靠近,
  带给你终生的惆怅悔恨。
  承认吧,
  不管你罪孽多么深重,
  上帝的胸怀都能宽容!”
  那是什么?他的牙齿在碰撞,真的。我听到了格格的声音。他额头上不再冒出汗珠,而是形成一层收缩的湿冷的表皮,他像一个醉汉,嘟嘟囔囔:
  “不管……你的罪孽……多么深重……上帝的胸怀……都能……宽容……!”突然,他大声地,迅速地,难以形容地说出了他的恐惧:“到达宽容需要多长时间?快,快告诉我!”
  “只要一小会儿,如果您心诚的话,”我回答。
  “太短了,太短了。我良心上的罪孽比天上的星星还多,怎么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忏悔完,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
  “上帝不是一笔笔计算的,如果您诚心忏悔的话。”
  “不,所有的,所有的,我都要历数出来,所有的!我有时间。时间?我什么时候死?告诉我。”
  “您的丧钟今天敲响,这是您的坟墓,已经挖开。”
  “已经挖开,已经挖开,噢,我的天啦,噢,上帝!给我更多的时间,更多的。给我一天,两天,一周。”
  我在芬内尔农场曾为他预言:他会祈求宽恕的时间。
  “不过,我感觉到了,”他接着说,“我得不到时间,得不到宽限,得不到宽容,得不到怜悯。死亡已经抓住我的心,地狱里所有的魔鬼都在挖我的身体,先生,先生,您是信徒,您是虔诚的人,您必定,必定知道,有没有上帝。”
  我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回答说:
  “我从不发誓,今天我以我的幸福发誓,有一个上帝。”
  “也有一个彼岸,一个永恒的生命?”
  “既然有一个上帝,也就有一个彼岸,和一个永恒的生命。”
  “任何罪恶都将在那儿受到惩罚?”
  “任何不可饶恕的罪恶。”
  “噢,上帝,噢,最仁慈的主,谁会饶恕我许多,许多严重的罪恶?您会吗,先生?您会吗?”
  “我不行。祈祷上帝吧,只有他能够。”
  “他不听我的,他不能知道我的情况。太迟了,太迟了。”
  “对于上帝的爱,对于上帝的怜悯,任何仟海都不迟。”
  “我要是早听您的就好了,您为我费了许多的力,您的话是对的。死亡比生命长,长得多。我差不多活了一百年。这一百年像一阵风吹过去了。但是,这一个钟头,这一个钟头,它比我的一生还长,它就是永恒。我否认过,嘲笑过上帝,我说过,我不需要上帝,生不要,死也不要。我是不幸者,我是疯子。有一个上帝,有一个。我现在感觉到了。人需要一个上帝。没有上帝,人怎么能生活,怎么能死亡?多冷啊,我多么冷。啊!多么黑,多么黑,啊……这是一个深……深……无底的……深渊……救命,救命!我在沉没……救命……救命……!它抓住我……救命……宽恕……宽恕……宽……。”
  他闭上了眼睛,救命的呼叫声有点刺耳,而且吃力。他的嘴张开,四肢都不动了,睫毛上的细绒不见了。
  “我的天呐!”老枪手叹了口气,“我见过许多人在战斗中死亡,可是,像这样的真正的死亡,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谁不相信上帝!人要是不生出来,该多好。”
  老华伯的救命声把所有的同伴都叫唤过来工大家围成一个圆圈,我把手伸进老头的衣服里面,摸了摸心脏,几乎感觉不到那轻微的、很长很长时间才跳一次的脉搏。
  “脱帽,大伙!”我命令,“我们处在一个严肃而神圣的时刻,一个失落的儿子回到了父亲的家园。祈祷,祈祷吧,现在,在这个沉重的、最后的时刻,在永恒的彼岸,所有的爱都在怜悯他。”
  他们都祈祷,三个首领也祈祷,老枪手也祈祷。秒正在扩展成分,分扩展成刻。一根细细的树枝在一只小鸟的足趾下折断了,这一声打破了这种沉寂,就像折断一棵大树一样。在我们听起来,这只鸟儿轻轻展翅,比大鹏翱翔还要响亮。
  这时,老华伯睁开眼睛,看着我。他的目光明亮,柔和,他的声音轻而清晰。他对我说:
  “我刚才长长地、深深地睡了一觉,在梦中看见我父亲的家园,母亲也在里面。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的面。我很生气,非常生气,使他们伤心。我请求他们原谅,她把我拉到她身边,吻我。老华伯一生没有被吻过,只是在他死亡的时刻被吻了一次。这可能是我母亲的灵魂,先生。”
  “我为您感到高兴,您很快就会经历到。”我回答。
  他布满皱纹的脸显示出一丝笑容,用令人感动的高兴声音说:
  “是的,我会经历到的,在很短的时间里。我请求她的时候,她原谅了我。上帝有没有她那么宽容呢?”
  “上帝的恩德遍及整个天下,没有开头,没有结尾。请求他吧,卡特先生,请求吧。”
  他把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握住他的断手,并且说:
  “我想这样祈祷,这是我一生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上帝啊,我是所有人中间最凶恶的人,我的罪恶没有数,我的悔恨越是往那座高山上增长,就越感到痛苦。像我母亲在梦中那样宽恕我,怜悯我吧。像她那样把我搂入你的怀抱吧。阿门!”
  这是什么样的祈祷啊!他没有上过学,从未与上帝谈过话,却像牧师一样流利地作祷告。他讲得很轻,断断续续,但是我们大家都懂。这个垂死的人曾是个恶人,是我的死敌,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涕泪双流。
  “这样对吗,先生?”他问。
  “对。很好。”
  “上帝会满足我的要求吗?”
  “会的。”
  “啊,要是我能从您的嘴中清楚地听到就好了。”
  “会让您听到的。可是,我不是担任神职的牧师,也没有得到教会的授权,如果因此犯了罪,上帝是会宽恕的。在这儿,我是惟一能够对您说话的人。如果我现在听到的声音是真正的声音,您就受到上帝公正的对待,不过这是他慈悲心的宽恕。回到和平的天国去吧。您在梦中见到尘世的父亲家园,那么,天国的大门也就为您敞开。您的罪恶留在这儿。保重!”
  我握着他的手。他重新闭上眼睛。我把耳朵贴近他的嘴,听见他还在低声说:
  “保……重!……我……是……这样……愉快,……这样……愉快……!”
  微笑还停留在他的脸上,这种微笑是柔和的,就好像再次梦见他母亲一样。可是,他再也没有仁慈的梦了。他现在真正看见她了,在超越尘世的真实中。他死了。
  这个人是一个多么奇怪的造物。几个钟头前,我们对这个现在死去了的人还怀着什么样的感情。现在,我对他的尸体动了感情,就好像死了一个亲爱的同伴一样。他的转变,补偿了他过去的一切。我并不是惟一有这种感觉的。哈默杜尔过来了,伸手去抓死者的手,轻轻摇着说:
  “保重,老华伯。你要是早知道现在所知道的道理,就不至于死得这么惨,那是你最愚蠢之处。我是不会对你记仇的。皮特,把手伸给他。”
  霍尔贝斯根本不需要召唤,因为他已经站在旁边。他的话并不是干巴巴的,而是深为感动;
  “再见,老国王。你的王国完了。你如果聪明些,就会跟着我们,而不会跟歹徒们一起。可惜,非常可惜你这个过去很能干的孩子。来,亲爱的迪克,把他放到他最后的床上去!”
  “不,现在还不。”我说。
  “我们不继续赶路?”哈默杜尔问。
  “我们只有两个钟头的白天了,没有必要再去找一个营地。我们留在这儿。”
  “可是,乌塔人和‘将军’?”
  “让他们走吧,他们逃不脱我们的手心。现在还不是对死者所受痛苦进行报复的时候。在这之前,我们好像没有时间,现在,我们的时间够用。”
  “我同意我的兄弟老铁手的意见”,温内图说,“不要让老华伯热身下葬。”
  就这么定下来了,我们今天留在半岛上。我们中间一个人不想这样做,他就是老枪手。他招手把我叫到旁边:
  “我不能留在这儿,老铁手。我要继续赶路,而且是秘密地走开,使任何人都来不及想到要把我留下来。我总得告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您。我走之前,别透露消息。”
  “您非离开不可吗?”我问,“您真的要走?”
  “我一定得走。”
  “一个人?”
  “独自一人。”
  “您是个能干的西部人,我不谈您可能遇到的危险。但是,您至少要告诉我您所采取的行动方式,老枪手。”
  “我不能告诉您。”
  “我不能打听您的去向?”
  “不能。”
  “好吧。我没有打算责备您。不过,您的态度有点接近不信任。”
  他马上就不高兴地回答:
  “您一定要和我一样明白,我对您是信任的。我已经说过,这是秘密行动,我不能说,也不想说。”
  “对我也不说?”
  “不说。”他的回答简短而又坚决。
  “好吧。每个人都有权处理自己的事情。不过,我从杰斐逊城跟踪您到这儿,是想与您建立良好的伙伴关系。如果您单独行动受到伤害的话,我也会感到遗憾的。如果您不对我保密,而是对我开诚布公,您是会成功的。难道真的像您所说的,是您自己的事情,不需要我们帮助?”
  “如果我认为需要帮助的话,我会独自一人出去吗?”
  “非常正确。可是,难道您真的不需要帮助?”
  “您指的当然是我被乌塔人俘虏的事。您认为,我是有意让他们找到的。”
  我的声音是一种克制的声调,“我相信有此事。我们认为这件事了结了。用上帝名义,您去吧,我不阻拦您。”
  我打算转身,他抓住我的手请求:
  “请不要生气,先生。我的话听起来有点儿像忘恩负义。但是您知道,我并不是一个不懂得恩德的人。”
  “我知道。”
  “……我甚至要告诉您一件事:我这么沉默,是因为我相信,您如果知道我是什么人的话,会离我而去。”
  “废话。您是谁。老枪手是一个好人。”
  “但是……是……一个囚犯……的儿子。”
  “呸!”
  “怎么?您不怕?”
  “不怕。”
  “想想吧,先生,……囚犯的儿子。”
  “我知道,在看守所和监狱中,有好人。”
  “但是我父亲甚至是死在监狱里。”
  “够悲惨的了,不过,这与我们的友谊没有关系。”
  “真的没有关系?”
  “我的母亲也是囚犯。”
  “这太可怕了。”
  “我的伯父也是。”
  “您是可怜的,可怜的魔鬼。”
  “他们两人都越狱逃跑了。”
  “我宽恕他们。”
  “可是,先生,您根本没有问他们受惩罚的原因。”
  “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处?”
  “是造假币。”
  “这是严重罪行。造假币要受到严厉制裁。”
  “那么?您还一直在和我说话?”
  “为什么不能说。”
  “与蹲监狱者的儿子和造假币者的侄儿谈话?”
  “听着,美国的钱币和监狱与我有什么关系?假定您的亲戚都犯了这种罪,而且真正都受到了惩罚,您能够做什么?”
  “您还不赶快离开我?”
  “别糟蹋人了,老枪手先生。我是一个人,一个基督教徒,不是残忍的人。谁受惩罚谁承担。事情过去以后,他还是和过去一样。至少在我的眼里是如此。我的观点很明确,至少有一半的惩罚不是针对罪犯,而是针对病人和不幸事件的受害者。”
  “是的。您在任何场合都是有人情味的,这个我知道。我可以向您保证,我的父母和伯父都是无罪的,他们没有做过坏事。”
  “那么,他们的遭遇就是更大的不幸了。我不理解您的想法。即使他们是有罪的,您也为他们的事操心。您现在还是那么保守秘密?”
  “我必须保密。”
  “好。那您至少要告诉我再见的时间。”
  “从今天算起,四天之后。”
  “在哪儿?”
  “心之林,在圣路易斯公园的中心,温内图认识那个地方。其形状像颗心,森林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我肯定在那儿。”
  “万一您不去?”
  “在这期间会出事吗?”
  “听着,先生,您的算盘还是您从杰斐逊城出来以后的路上所打的算盘。可是,路上出了事,情况发生了变化,将军’来了,还有……”
  “呸!”他打断我的话,“我不怕他,他对我究竟有什么影响?”
  “也许比您想象的多。”
  “根本没有,一点儿也没有,先生。”
  “现在,我不想和您争论。另外,还有乌塔人。”
  “我不在乎。”
  “科曼伽人的巫医也在。”
  “对他,我也不怎么在乎。他是不是在这儿,还很难说。您看见他了?”
  “没有。”
  “据您的同伴说,他参加了歹徒团伙,应该到过这个半岛,不过,来了以后就与歹徒们分手了。”
  “不管怎么说,这是他聪明的表现。”
  “他如果真的聪明,就留在这儿了。”
  “我的看法有所不同,一个人带着妻子在荒野之中长途旅行,一定有非常重要的原因。”
  “当然。”
  “目前,仍然是这个原因在起作用。他大概回来了。歹徒们不知道他到上面去干什么。他是为他自己的事与他们分手的。”
  “那么,他为什么先要和他们在一起?”
  “为了对我们进行报复和采取敌对行动,目的达到以后,就逃之夭夭。他肯定在这儿。”
  “可能。不过,我不关心他的事,就是说,您知道该怎么办。从今天算起,四天之后,在心之林与你们见面。在此之前,你们可以追赶乌塔人,他们在这儿犯了大屠杀罪。希望你们中间没有人跟踪我的足迹。”
  “您放心。”
  “您能向我保证?”
  “可以,我的话算数。”
  “那我们就没事了。再见!”
  “还没完哩。您不想从我们这儿带点向去?”
  “不要,你们自己吃。我要是带口粮,会引起注意。”
  “我们秘密地做。”
  “谢谢。我在路上找野物。再见!”
  “再见,一路平安!”
  我安排他不引人注目地上马离开。大家发现他不在,都觉得奇怪。大家问我,我就说,他不辞而别。大家都想知道他秘密出走的原因,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有温内图没有提问。天黑以后,我在他身边,他认为这样解释比较恰当:
  “我们必须释放老枪手。”
  “我也这么想。”我点头。
  “或者说看见了他的尸体。”
  “这也可以。”
  “我的兄弟没有想方设法留住他?”
  “没有成功。”
  “你应该对他说,你知道的比他想象的多。”
  “我是想那么说,但是他坚持保守他的秘密。”
  “这样看来,我不吭声是对的,信任不能强迫。”
  “他很快就会认识到,公开比秘密好。”
  “他如果知道,我的兄弟老铁手在短时间内考虑到的问题,比他几年考虑的还周到,他会大吃一惊。他走后,我们的做法要不要改一改?”
  “不要。”
  “我们还跟踪乌塔人?”
  “是。”
  “他们的足迹明天就看不见了。”
  “不碍事,‘将军’在带路,领他们去瀑布。所以,我们知道他们的去向。”
  “他们知道我们在跟踪他们,因此会给我们设陷阱,报仇雪恨。因为我们让老枪手逃脱他们的手心。”
  “所以我认为,他将再度落入他们手中。”
  “我们要赶快,他在夜间不可能走得很快,我们可以赶到他的前面。他应该是想到这点了的。即使他什么也不遇到,也不会比我们早到很长时间。他应该留在我们身边的。”
  老华伯的尸体冷却以后,我们把他放进坟墓里,用树枝和石头盖上,给他作了祷告,然后在坟墓上摆了一个木十字架。“牛仔王”就这样躺着。他的一生是在西部大平原上度过的,却埋葬在高山上。他本来想到山上来报仇,来了以后,反而被仇人报复和杀害。这是他自己找上门的。
  我们在营地生了火,在被照亮的坟墓旁边睡了一个长长的夜晚,当然没有老华伯的那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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