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风好雨 第十一章 1

  人生最苦的酒是孤独,
  最浓的情是乡情。
  往昔的化人狭路相逢,
  结果是冤家路宽。
  那海——
  还会咆哮吗?
  乡村公路网的战役全面铺开了,村级领导班子的整顿也有条不紊地开展起来。田柱子到位以后,水泥厂的恢复重建迅速步入正轨,在三个月限期内,烟囱果然冒了烟!当第一批水泥生产出来那天,孙浩掂着两瓶百泉春酒跑到厂里,表示犒劳和祝贺。
  他对田柱子说:“我想集中全乡的人力和财力,办一个年产二十万平方米的花岗岩石材厂,隶属建筑建材开发公司统一经营。你把太行山的稀有石材‘太行红’、‘雪里梅’好好抓一抓,闯出名牌产品,到东南沿海去闯一闯,争取打开国内市场,再推向国际市场!”
  田柱子虽说没有豪言壮语,却能从他那双眼珠里看出一股勃勃雄心。
  孙浩心里很踏实,这家伙身上有股韧劲,交给他办的事准能办成!于是便不再多问,继续在他的领地里东奔西颠地奔走起来。他酷似一头发情的山羊在沟底岭尖上蹿跳、撒野,忙起来把初一十五都忘了。他又像一只上紧发条的闹钟,停不住秒针,更停不住时针,不知不觉间竟到了腊月二十了。
  这天夜里,他躺在床上,觉得周身如同散了架的碎尸,骨头筋脉都要脱落下来,便拉过被子蒙住头,想问头睡上一觉。忽然,薛玉霞穿着雪白的睡衣水灵灵雨打梨花般站在面前。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一张艳生生的面颊上布满期艾和哀怨,呜呜连声地抽泣着,紧绷一张樱桃小口,不吐一个字。他纵身跳起,将薛玉霞羔羊般托起,搂在怀里,夺命般亲吻着,胡茬扎得薛玉霞生疼。她狠狠地推他一把,轻声骂道:“你个孙猴子,真是薄情郎!说好了半个月回家一趟,都四个星期了……哼,你准是让山里的狐狸精给迷住了!”他连声解释:“玉霞,你千万不要冤枉好人!我是让山里的乡亲抱住腿了。不信,你可以检查,我这个猴子可不会上竿!”薛玉霞却冷面花仙般绷着脸,一个劲躲闪。他像个在沙漠里走了好久饥渴难熬的苦汉,狂野地扑上去,将整个身子压盖下来,恨不得将薛玉霞化成一块冰,一口吞下肚去。不一刻,便感到周身一阵舒坦,被一阵狂涛吞没了”。…
  他抱着薛玉霞正陶醉在悦愉中,却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只听小吴在门外吆喝:“孙书记,快开门,你爱人和孩子看你来了!”
  他一个鹞子翻身跳下床,却感到裤裆里湿漉漉的,又冰凉凉的,苦苦一笑道:“他娘的,真没出息!”
  拉开门,薛玉霞拉着朋朋穿着厚厚的鸭绒袄果真站在门外,她脸上挂着羞怯的笑容。
  朋朋跳起脚扑到他怀里,挥着拳头击打他的肩头,尖着嗓门喊:“爸爸,你不讲信用,你不讲信用!”
  孙浩也不争辩,把儿子搂得死紧,说:“打,多打几下。爸爸那儿正痒哩!”
  韩永推开桑塔纳小轿车车门走出来,站在旁边打趣:“孙书记,我虽算不上千里走单骑的关云长,也算百里送嫂子的哥们儿吧?这里山高天寒的,也不让进屋去喝杯热茶?”
  孙浩这才发现了韩永的存在,体会到他一片热肝热肠。赶忙抱了儿子,挑开门帘,彬彬有礼地说:“哎哟,不知行长大人光临寒舍,在下多有怠慢。请进,请进。”
  韩永推着薛玉霞走进屋里,立刻就换了一副面孔说:“玉霞,孙浩在这里孤孤单单,住着寒窑干革命,成为全县家喻户晓的青天大老爷,这和你的支持分不开呀!就像那首歌里唱的,军功章有他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薛玉霞打量着屋里的陈设,一边叠被子,一边还嘴说:“我整天和病人打交道,能支持他个啥?你是行长,手里管着钱,看他们乡里困难,指头尖一动弹多贷点款,那才叫支持哩!”
  孙浩赶忙说:“嘿,到底是我老婆,知夫莫如妻,这话说到点子上了!”
  韩永笑笑说:“咳,我就知道,一到南湾我就成了多余的人了!好,我腾腾位,让你们两口子亲热亲热!”他背起朋朋说:“朋朋,你也甭在这里碍事,跟叔叔一块到水泥厂去!”
  韩永出去了,小吴又在屋里升起一盆炭火,也出去了。孙浩反手挂上门,直冲冲朝薛玉霞扑来,如同方才梦境中一样。薛玉霞背转身,轻轻抽动着肩胛,发出无声的悲泣,悲泣中饱含着一个女人对丈夫深深的幽怨。孙浩自知理亏,也不答话,自顾把薛玉霞抱在怀里,百般抚慰,用长满胡茬的嘴巴黄蜂一般朝薛玉霞花朵似的脸蛋上猛啄。
  薛玉霞初是顺从,后来便轻轻挣扎着说:“你现在想我了?我不稀罕。到城里不过一个钟头的路,再忙也能抽出这点时间吧?”
  他涎着脸哀求道:“我的夫人,你给点面子好不好?我要是孙悟空,早拔根毫毛变个替身。说实话,哪个龟孙不想你!”他一把拉过薛玉霞的手探进裤裆里。
  薛玉霞惊得叫起来,嗔道:“你个没出息的,还不脱下来换了,当心山里的寒风给你冻掉。”
  她拉过提包,拿出一套换洗衣裤。
  孙浩脱下脏衣服,随手把薛玉霞拉进被窝,急不可待地压”到她身上。
  薛玉霞慌乱地挡着他说:“你就这么急?也不怕韩永和外人闯进来?”
  孙浩说:“韩永送你来,还不知我想干啥?乡里的人,你放心,我这书记还有点威风!”说着话双手早已探进薛玉霞温热的肌肤里去。
  薛玉霞红着脸嘟囔:“你呀,真没脸皮……”
  水泥厂一片忙碌。灰突突的人群,灰突突的厂房全被滚滚黄尘笼罩住了。
  田柱子带领韩水上立窑,看厂房,一直走到成品仓库,边看边说,介绍厂里的情况。当韩永听说田柱子仅用三个月时间便把水泥厂装备起来,并投入试生产,完成了各项指标检测,已和外地签订了供销合同,计划近日将两万吨水泥发货外运时,很是兴奋。
  他说:“柱子,你干得不赖!再加把劲,爬过这道坎。这个厂是南湾乡的龙头企业。孙书记是冒着风险把你请出来的,你得替他壮脸,也得用实际行动洗刷你身上的灰尘,让人看看,田柱子是真李逢不是李鬼!”
  田柱子搔搔满头满脸的灰尘,说:“韩行长,我眼里揉不进沙子。就冲着孙书记和你这份真情,豁出命我也得干出个样子来!”
  韩永问:“柱子,这个厂设计能力是年产五万吨,能不能想办法把产量搞上去!”
  田柱子说:“这一点我想到了,在安装设备时作了点改动,‘产量可以突破五万吨。但是困难也不小,新厂新摊子,工人素质差,管理也得跟上去,现在是靠加班加点硬拚哩。”
  韩永盯着他说:“有啥难处,都说出来听听。”
  田柱子指指周围环境,说:“在这里办水泥厂,就地取材,得天独厚,生产不出优质水泥,只能怪我笨蛋。可是……”
  “柱子,甭吞吞吐吐的,到底有啥困难,你只管开口!”韩永穷追不舍。
  田柱子咂咂嘴说:“按说,啥困难也不怕,我当初在城里办厂,哪有啥条件?再说,孙书记为了让这个厂起死回生,已经背了好大压力了!”
  韩永见他不愿开口,便说:“我替你说吧,如果再建一座窑,你能不能把产量翻一番?”
  田柱子见他说得认真,点点头说:“原来。我就是准备这样干哩。不过,一个负债经营的企业,没有一点家底,还不敢往大处想。”
  薛永用质问的口吻说:“既然已经想到的事,为啥不抓紧干起来呢?如果我现在给你钱搞扩建,你明年能不能拿下来?”
  田柱子沉思着,没有立即回答。
  这时孙浩赶过来,拍了他一把说:“柱子,财神爷开口了,你还不赶快谢恩?谁见过金元宝落地不弯腰的?答应他,快答应他!”
  田柱子咧嘴笑了笑,摇摇头,抖落一脸尘屑,说:“你们二位的支持,我求之不得。不过,我总是琢磨,孩子小时,得靠娘喂奶。孩子长大了,还拱在娘怀里,长大了也没出息。不是我不领韩行长的情,我算了一笔细帐,如果只抓规模,不在管理上抓效益,除了上缴税收和支付利息,就等于没贡献了。企业看上去发展了,实际上没有效益。”
  韩永沉思着。
  孙浩却急着说:“柱子,南湾乡几万双眼睛盯着你哩,不见效益那可不中!”
  田柱子坦诚地说:“我的想法是靠企业自身滚动发展,不贪大,不贪多,一步踩出一个坑,踩个坑就得积一坑油。现在北方水泥厂太多了,市场有限,价格上不去。沿海一带是个大市场,需求量大,如果在那里能建个营销基地,连同咱们的花岗岩石材,搞成一个市场网络,既减轻了负债经营的压力,又能坐地生金,把咱这山野谷地的石头都能换成钱!”
  韩永听了,连连点头说:“孙书记,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柱子这套经营方略才是占据荆州、夺取西川的宏图大业,我双手赞成!”
  孙浩拉了田柱子一把,沉下脸说:“韩行长是只铁公鸡,拔根毛不容易。咱们现在还飞不起来,你可别错过拔毛的好机会!”
  田柱子笃实地说:“孙书记,你的心情我明白,可咱得算细帐。单从目前的贷款数额算,咱不吃不喝苦干三年,才能将本利还清!”
  “咱这是借鸡下蛋,借船出海嘛!”
  “这只鸡太瘦,暖不热咱的窝。这条船太小,载不动咱这片穷山沟!”
  “柱子,咱还没有学会走路,你就想跑?是不是有点头脑发热了?”
  “不敢走出家门,只会在山野谷地翻跟斗,发不了家,也称不上好汉!孙书记,外面世界大着哩,咱不能小打小闹做小本生意。咱有一架太行山当本钱,咱得到最热闹的地方去打天下!”
  “你……有这个把握?”
  “常言说,有多大的荷叶,包多大的粽子。换句话,有多大的市场,投多大的本钱。自打你把担子压在我肩上那天起,脑子里不知翻腾多少遍了。我准备把水泥厂和石材厂的生产理顺了,就出去闯沿海,找市场。我虽然说不出大道理,可是悟出一条道道,想挣钱,不能等着别人送,得学会从有钱人的兜里掏!”
  田柱子说得有板有眼,脸上一副深思熟虑的神采。孙浩鼓着黑眼珠,仿佛看见一个陌生人,却又想不出反驳他的理由来。
  韩永完全理解这套生意经,紧紧抓住他的手,鼓励说:“柱子,你想得对,看得远。古人说,求官于朝,求利于市嘛!最热闹的地方也是最有活力的地方。他们盖高楼,咱们去添砖加瓦,这个思路选对了!”
  孙浩也看到了田柱子的胆魄,却不肯说出口,白了韩永一眼说:“你这个铁公鸡,只要不拔毛,你就说好!”
  韩水却板起脸,正色道:“你也别小看我,只要你们找到市场,打开缺口,我可不愿当债主,我可要入股分红当股东哩!”
  何腊月虽然住在豪华宽敞的别墅里,但活得并不踏实。眼前总是映现出过去一幕幕恐怖场面,使她夜不成寐,食不甘味,整日整夜心惊肉跳,提心吊胆。
  远离人群的孤独,也许比苦难更难忍受。
  蓦然间,天空的月亮又圆了;海面上飘来的阵阵凉风,使她感觉到又一个中秋节来到了。
  她耳边悠然响起一首歌谣——
  八月十五月儿圆,
  买个月饼敬老天,
  月也圆,人也圆,
  家家户户大团圆。
  团团圆圆又一年,
  ……
  歌声悠扬,耳熟,充满温暖和亲情,原来是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在唱。爹、娘、何正月,还有弟弟何福生,一家人围坐在当院石桌子前面,天上的月亮像一面银盆,把白花花的清光洒了一地,大家好似浮沉在一片静谧的梦境里。谁也不说话,听着老奶奶的歌声,也听着老奶奶讲那个不知讲了多少遍的故事:“嫦娥偷吃了长生不老药,抱着玉兔升了天。月宫里很高寒,没有亲人,也没有乡邻,嫦娥便思念家乡,思念亲人,日夜啼哭。玉皇大帝说,月宫里有棵桂树,你啥时候把桂树砍倒了,就放你回家。嫦娥便抡起斧头日夜砍树,一斧头砍了个口子,那口子又长平了。嫦娥便又砍,一连砍了几千年,也没把桂树砍倒……嫦娥知道玉皇大帝在惩罚她,这辈子怕是回不到家了。每年八月十五这一天,她就让玉免为她捣药。药捣好了,她就拨开云彩,瞧看人间的亲人,把仙药从天上撒下来,好让人间的亲人驱除瘟疫,四季平安……”老奶奶的故事讲完了,大家的眼珠便盯着石桌上供奉的那个白面蒸成的团圆饼,急着用手去抓。老奶奶不慌不忙点上三炷高香,又虔诚地双手合十,双膝跪倒。全家人也跟着跪倒一地,跟着老奶奶伏下身子,对着天上的月亮磕头、作揖,祈祷平安……等着这一切做完了,老奶奶才拿起菜刀,把团圆饼切成许多菱角形的小块,然后分给大家,你一块,他一块。
  她回想着这些,感到有一股甜甜的滋味涌上心头。啊,团圆饼!啥时候才能吃上家乡的团圆饼?这辈子还能见到老奶奶吗?月亮奶奶,你告诉我,老奶奶还健在吗?人真的有灵魂吗?如果有,我今夜就想跑回家去啊!忽然,她感到脖颈上一阵凉,伸手一摸,眼泪不知啥时候流出来,打湿了面颊,又流到脖颈上来。眼泪的滋味又苦又涩。
  她站起身来,整了整衣服,踏着月光下了楼。然后又驾驶着她那辆猩红的凯迪拉克小轿车,辗着满地月光朝市区驶去。
  这是座刚刚从礁石上崛起的新城,却一步跨越了几个世纪,从蛮野洪荒走进了现代都市的行列。和所有的都市一样,楼群上闪烁的霓虹灯,酒店、舞厅上装饰的五彩灯箱,把黑夜辉映得如同白昼。月亮失去了诱人的光辉,都市的夜生活迷乱了人们的思乡情结。
  她在一家喧闹的歌舞厅前停了车,健步登上门廊。她高拢发髻,淡施脂粉,白嫩的颈项五一般润泽,一双明眸灿星一般动人,丰腴而又挺拔的身段,展露出诱人的曲线。她穿着一身洁白的西服套裙,裙角摆动着,飘散出一股香气。在昏暗的灯光映衬下,如同飘然而至的白衣仙子。
  她一出现,立刻引起人们的注意,喧闹的歌舞厅立即沉静下来,引发得寻欢作乐的人群一阵怦然心跳。穿着红色标志服的侍者、小姐立刻迎上去向她问好,好似一群宫监内侍迎候皇妃娘娘一般殷勤。
  “小姐,我能为您效劳吗?”歌舞厅经理走上前去,彬彬有礼。
  “哦,我是来听歌的!”她转过脸来,声音如凤鸣莺啼。
  “那,您请!”歌舞厅经理曲腰伸臂,前边引导,把她让到一张沙发上。几名侍者立即端上冷饮、咖啡、各式各样的果点,放满了面前的小圆桌,还点亮了一盏漂浮在水杯里的红蜡烛。
  歌舞厅经理又把一叠厚厚的歌本呈到她面前,说:“小姐,请您点歌!我们这里的乐队和歌手全心全意为你效劳!”
  她先把一块口香糖放进嘴里,莞尔一笑,接过歌本,却没有翻动,轻轻说道:“就唱一支《橄榄树》吧!”
  刹时间,小小的歌台上光柱骤亮,投射在一个披散着满头红发、穿着超短裙、怀抱大吉他的女歌手身上。
  她欠欠身子向坐在沙发上的何腊月礼貌地投去一瞥,然后用浓重的南方口音说道:“今天,我们歌舞厅迎来一位尊贵的客人,一位美丽的小姐,大家都感到蓬荜增辉,荣幸无比。我代表大家,欢迎您的到来!”她说着,鼓了几下掌。
  如同火星点燃了导火索,静默多时的寻欢者找到了爆发的时机。炸耳的掌声爆响起来,还夹杂着几声刺耳的口哨。
  何腊月知道这些都是对她的挑逗,也不理睬,平静地坐在那里,目不斜视,望着歌合。
  红发歌手又说了一句:“现在,我为这位小姐献上一支《橄榄树》,希望您和大家都能喜欢!”
  于是,她重重拨了一下琴弦,旁边的乐手便骤发一阵轰然的齐奏,萨克斯吹得呜呜咽咽,电子琴和鸣得哀哀怨怨,架子鼓敲打得刺耳挠心。红发歌手撕开嗓门,如歌如泣,时而仰面呼号,时而垂首低吟,时而疯狂地摇头晃脑,时而深沉地撕心裂肺——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
  流浪!
  ……
  红发歌手的嗓门时而嘶哑,时而明亮,唱得声情并茂,一副醉生梦死状。
  此刻,她的歌喉似乎感染了台下的听众,全场响起一阵粗壮的和声,尽管有的声音跑了音调,甚至有的旋律不准,却唱得忘情,唱得痴狂,似乎争抢着表达闯海人憋在肚子里的苦涩心音——
  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
  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
  为了宽阔的草原,
  流浪远方。
  ……
  歌声住了,红发歌手瘫倒在歌台上。
  全场一片寂静,余音袅袅。
  她站起身,要了一束鲜花,走到歌台前,献给那位红发歌手,并轻轻鼓起掌。
  红发歌手接过鲜花,欠身向她鞠躬,连声道谢。这时,大厅里的男男女女哗然站起,刹时间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当何腊月转过身来时,突然体会到一种满足,从孤独走回人群的满足。她也体会到一种威胁,从一双双焦渴的眼睛里反射出来的威胁。
  她匆匆走出歌舞厅,到吧台上付费,想尽快离开这片或许不该贸然踏入的地方。
  歌舞厅经理迎上来,挽留道:“小姐,多玩一会儿吧,你没看见,大家多么欢迎你!”
  “为什么?”她愕然道,“我不过是来听听歌,散散心,我并不认识他们。”
  “你的到来,给大家带来了美好!”歌舞厅经理讨好地望着她说,“小姐,你太美了!你在我这歌舞厅一站,六宫粉黛无颜色!”
  “谢谢,我该回去了!”她把一张百元钞票放在吧台上,转身就走。
  歌舞厅经理赶上来,一把拉住她,将一叠钞票塞给她,说:“小姐,你还缴什么费呀?你看,这些钱都是你的崇拜者缴上来的!我不能收,只好转交给你!”
  “什么?我什么时候有了崇拜者?”她推开经理的手,朝厅门走去。
  这时,一大群款爷模样的人团团围上来,大声喊着:“我们都是你的崇拜者!”黑压压森林一般拦住去路。这个问小姐芳名,那个问小姐住处,还有的纠缠着要请她吃夜宵,有的厚着脸皮要和她约会。
  粗野也好,纠缠也罢,她又感到一种满足,一种受到崇拜和仰视的满足。甚至那些使她感到威胁的焦渴目光,不管是藏着邪念,还是怀着鬼胎,也使她心中涌起一阵骄傲和自豪。尽管她漂泊流离,九死一生,看来仍然还能被人接受,被人艳羡,她还能站起来,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渐渐地,她和他们之间被一种东西拉近了。
  她感到这个夜晚十分美好,这个地方,来得值得。
  当她排开众人,坐进她的小轿车时,歌舞厅经理拍着车门,用期待的口吻说:“小姐,你成了我们歌舞厅的财神爷!如果您能来,月薪三千元。嫌少,还可以再加!”
  她眨着动人的眼睛,笑了笑,爽快地说:“可以!不过,我是来听歌和散心!”
  何腊月从孤独中走出来,找到了排遣烦恼打发时光的精神寄托的地方。同时,她成了一帮款爷、小老板、小暴发户、街头烂仔们崇拜的偶像和追逐的目标。歌舞厅老板独具慧眼把她当成摇钱树,她的身分也由听歌散心的消遣者变成歌舞厅领班。老板请来摄影师替她照了各种姿势的彩照,并放大了装入镜框,悬挂在歌舞厅大门上,招徕客人。
  这个刚刚开发起来的滨海新城,娱乐业也刚刚起步,夜生活并不丰富多采。打工仔看录像、听地方戏便是享受。大老板大商人委屈几天,星期六就赶紧坐飞机回广州去度周末,再过一个潇洒的星期天。至于对那些款爷、小暴发户们来说,听歌、跳舞、着漂亮女人也许就是最好的消遣方式了。
  所以,何腊月的出现,一时间在闯海人当中传为美谈。有人就冲着看她一眼,就舍得泡一夜歌舞厅,破费几张老人头。这家歌舞厅也随之吉星高照,财源滚滚。
  何腊月或许并不是为钱而来。她为的是寻找充实,寻找满足,寻找寄托,或者还为了寻找一份早已失去的亲情。然而,她自己也觉得渺茫,只是排遣埋在心底的那种希冀而已。
  但是,这天夜晚,一个北方汉子从歌舞厅门前悬挂的美人照上发现了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孔,贸然闯进歌舞厅来了。
  这汉子中等身材,看上去笃实、憨厚、稳健。穿戴也朴素,只是戴副墨镜,看不清眉目。他走进歌舞厅,在一只软座上坐下了,目光便盯上了何腊月。
  此刻,刚刚一曲唱罢,她正被几个行为粗野的款爷你拉我拽地扯成一团,争抢着想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来,陪着喝茶聊天。一个女人众人拉,争执不下,互不相让,就使劲往桌子上扔钱。你扔五百,他扔一千,谁都想比个财大气粗!钱压不住,就骂阵、争斗,甚至要挽起胳膊动把式。
  这时,她却不偏不倚、不恼不怒地劝劝这个,安抚那个,不停地说:“都是天涯沦落人,何必斗个鼻青脸肿?来歌舞厅不就是图个乐吗?你们想陪我,是看得起我。你们想看我,我这张脸不就是让人看的吗?我就坐在这里,听你们说,让你们看!”然后,大大咧咧坐在歌台上。
  有个五大三粗、脸上有块刀疤的人物偏偏不买帐,挤到人前,把刀疤脸蹭过去,说:“咋哩?嫌少?”啪地一声把一叠钞票撂在歌台上,伸出手去拍拍何腊月的肩膀,淫邪地说:“美人儿,你就是观音菩萨,我这三千元也值得让摸一把吧?来,坐到面前,陪我喝杯茶!”
  只见何腊月侧着脸,乜斜着他,伸手拿起那叠钞票,一张一张地撕,先撕成两半,又撕成四条,接着撕成碎片,然后双手一扬,把无数碎片抛了个满天飞。
  她拍打着裙角上的碎钱片站起来,仰面朝天,望着聚光灯说:“本小姐就是来歌舞厅寻乐的!这几个臭钱,我根本就看不上眼!”
  “咋的啦?你也太金贵了!三千元还不值你陪杯茶呀?”刀疤脸眼看着一叠钞票顿时化成一地碎片,又心疼又恼怒,跳着脚吆喝。
  何腊月猛然转过脸,那双灿星一般的亮眼闪跳出火苗,冷冷地说:“我再说一遍,我也是来寻乐的!谁花钱就想让本小姐陪他喝茶,那得让我看得上眼!”
  她这句话刚刚落音,大厅里就爆发出一阵哄笑声、口哨声,夹杂着尖刻的嘲骂声:“是啊,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尿泡尿照照啥形状?”
  刀疤脸的面色变得青紫,嘴巴都气歪了,跳上歌台,就想耍野。歌舞厅经理赶忙上前劝解,拿出三千元钱还给他。
  他却不依不饶,跳着脚骂出一番脏话来:“既是卖脸蛋,就别怕脱裤子!老子今天破费三千元,非摸摸你这身肉是金打的还是银铸的!”
  坐在软座上静观半日的北方汉子此刻实在看不下去了。尽管灯光昏暗,但依然可以看见他额角的青筋在急速跳动,鼻尖上渗出几滴冷汗,嘴唇紧绷着,瑟瑟颤抖,好似急红了眼珠,憋足了气力的斗牛,忍熬不住斗技场上的挑衅,挺起犄角要冲上去了。
  忽然,他站起来,阳阳壮壮走过去,像座石橛子一般横在刀疤脸面前,从身上摸出厚厚一叠票子,扬了扬扔在歌台上,高声说道:“我这是五千元!这个女人我包了!”
  他说完,一把拉起何腊月,大步走下歌台,横身闯开大门,抬手拦了辆出租车,把她塞进车里,带着强烈的恼怒说:“赶快回家!不要让我在这种地方再见到你!”
  出租车刚刚起步,刀疤脸就领着一群烂仔、闹事者围了上来。刀疤脸横起身板,在他面前堵起一面墙,恶声恶气地说:“你他妈是哪块石头下钻出来的螃蟹?也敢在这片滩上横行!”
  北方汉子也不答话,撞开人群走自己的路。
  刀疤脸一肚子恶气没处发泄,一把拽住他,迎面就是几拳头。北方汉子没防备,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嘴巴被打出了血,墨镜也摔碎了,现出一双喷着怒火的眼睛。
  刀疤脸余怒未息、冲上去又是几脚,北方汉子趴在地上半天没动弹。
  刀疤脸恶骂着:“软鸡巴也想充硬屌!那女人又不是你老婆你妹子,明天老子照样摸给你看!”边骂边狂笑,拍着屁股扬长而去。
  这时,那北方汉子突然站了起来,挺着脑门扑上去,斗牛一般凶猛,把刀疤脸掀了个四脚朝天,然后,他的拳头雨点般砸下来,只打得那野汉嗷嗷求饶,这才抹抹嘴角住了手。谁知他刚刚转身要走开,那野汉又跳起来,领着那群烂仔一齐扑了上来,排开阵势,又将他围在中间。
  力量悬殊,北方汉子势单力薄。
  这时,一辆猩红色的小轿车吼叫着朝这群人冲了过来。先撞翻刀疤脸,又朝烂仔们迎面撞去,一连撞翻几个,吓得另外几个抱头鼠窜。
  车门打开了,伸出一只手来,拉住北方汉子的胳膊将他拖进车里,然后加大油门,冲出市区,沿着滨海大道飞驶而去。
  也许她从来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刚刚起步开发的南方小岛上,会见到来自北方山野谷地的乡亲。也许她更不会想到,竟然会在这种尴尬的场合见到一个她最怕见到的人。她感到十分难堪和愧疚。但是,命运偏偏在作弄她。她曾经给过他难堪,此刻,他又亲眼目睹了自己的难堪。过去的一幕曾使她久久愧疚,感到对不起他,欠了他许多。今天的一幕,又使那种愧疚越发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感到又欠了他许多。
  其实,她从被他拖出歌舞厅,塞进出租车的那一刻起,就隐约感到他是谁了。当他被歹徒打倒,摔碎了墨镜时,她一眼就认出了那张熟悉的面孔,还是那么质朴和憨实。那一刻,她便心惊肉跳起来,想躲避,想逃跑,怕和他见面,更怕他认出自己!可是,一种深深的愧疚和负罪感像磨扇一样沉重地压着她的心,又像镣铐一样绊着她的脚。他已经被自己作弄了一回,此刻又在为自己和歹徒拚斗,她怎么能甩手不管,扬长而去呢?于是,她终于鼓足勇气,开着汽车冲了上去。当她把他拉进汽车时,她心中才感到些许的安慰。
  她开着车,把他拉进了海景湾别墅,心口又怦怦跳个不停。她猜测着他们将会在什么样的情景下见面,他将会对自己说些什么?她又将对他说些什么?她无法抑制自己慌乱不安的情绪,车开得东倒西歪,脚下还在使劲儿踩着油门。
  当她把他让进客厅后,自己却在客厅门外徘徊了许久。她发现自己突然变得胆小如鼠,或者不堪一击,甚至怕那个男人投来一个轻蔑的眼神,她或许就会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然而,她又迫切想见他,想和他对话,想知道他的一切,也想让他知道自己的一切,更想给他一点帮助,偿还她欠下的良心债,减轻一份内心的愧疚和悔恨。她踌躇着,矛盾着,朝客厅走去,当她的目光触及到如同石橛子一般站在客厅里的人影时,脚步又缩回去了。她眼前一片迷乱,不敢正视他的脸,躲闪着,用手捂着心口,想使自己镇静下来。
  “柱子,真没想到……要不是你,我今天……非吃亏不可……”她终于鼓足勇气说出这句话,声音颤抖如秋蝉的残呜,目光躲闪着,不敢正视他。
  “腊月,你不该是这样!没想到你会这样。”
  他直呼她的名字,话语直率,传达出一种失望和遗憾,甚至还有沉重的抱怨。
  他的声音并不高,却似旱天惊雷。她身子打个踉跄,差点没有跌倒。同时,她觉得有股暖流随着那声呼喊,传遍了全身。啊,她终于又恢复了本相!她终于又成了何腊月!尽管是一声抱怨,她却感到兴奋和激动,本来就颤抖的身体更加站立不稳,周身发软,连呼吸都不通畅。
  “不,柱子,你别误会……你以为……我图的是钱吗?”她控制不住了,急忙辩解,成串的泪水洒在发烫的面颊上。
  田柱子不愿再看面前这个女人一眼。
  对她,他早已心灰意冷了。从她骑着小毛驴,在月牙沟田家门前踢散了一场田老汉苦心操持的婚礼后,他对这个曾经实心实意在心里偷偷痴迷过的山乡妮子,便刻下了深恶痛绝的印象。在他的心目中,她曾经纯朴明丽得像一蓬山崖石缝里的山菊花;男子汉甘愿用宽厚的胸膛去呵护她,也甘愿用强壮的脊梁去扛起她承受的磨难。同时,她又曾经美妙动人得像一尊披着彩霞的云中仙子;男子汉偷偷迷恋她,为她做过无数牵肠挂肚的相思梦,并且甘心情愿把她一生一世供奉在自己的心尖上。但是,当那个日子来临的时候,出现在面前的竟是一头披着人皮的狼,一条喷吐毒汁的水花蛇!爹被她撕破了心肝,倒在地上。田秀子被她咬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真诚耿直的男子汉也中了她的圈套,周身的血性灰飞烟灭。整条月牙沟都被她的毒汁喷洒得死气沉沉,暗淡无光。他发誓不愿再见到她,也从未再提起过她。那凄凉悲惨的一幕如同恶梦,早被他深深埋葬在月牙沟的石缝里,又被新生的绿草覆盖了。
  可是,当他看到歌舞厅门前悬挂的巨幅彩照时,他一眼便认出她来。连他也猜不透为什么会突然怦怦心跳,为什么会鬼使神差走进门去,竟然没有犹豫。这里哪是他进出的那种地方?更不可思议的是,当他看到她被那些男人你扯我拽地扭作一团时,他为什么会感到尖刀剜心一般疼痛,又似火烧眉毛一样急迫?他也不敢想象,当那个无赖死命纠缠她,作弄她时,他为什么又会挺身而出,用身躯去保护她,甚至舍命去挡住别人对她的侵害?
  是同情,还是仗义?说不清楚。
  是旧情未了,还是怜花惜草?难以解释。
  然而,当他坐上汽车,被她拉到这座豪华别墅里来时,他又一次感到被作弄,被欺骗了。她不需要同情,更不需要怜悯,这就是她的生活!他刚才在歌舞厅表现出的种种行为,是多么愚蠢和可笑!于是,一股难以忍受的男人血性慢慢升腾起来,闷在肚子里四五年,差点没把他憋死的一番话,终于吐出来了!
  “你活着就是为了玩弄别人,从别人的痛苦里获取欢乐!你从来就是这样孬种!几年了,你还是你,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你不是人,你是妖精!你是魔鬼!你是没肝没肺的孽种!看得出来,你有钱,你很有钱,可是你没看看,你浑身上下,每个汗毛孔里都流着浓血!我在你这里多站一会儿,都怕染上细菌,得上传染病!”
  这是一番刻骨铭心的恶骂。
  这是一番洋洋洒洒的宣泄。
  她竟连一丝一毫的反抗都没有,没有还嘴,没有争辩。惨白如纸的脸上浮出一层凄婉而又委屈的微笑。如同那天骑在驴背上一样,囚犯一般平静地接受着指责和判决,又默默忍受着刑具的研磨,连灵魂都要研磨出血水。
  当他说完了,拔腿要离去时,她却鼓足勇气拦住他,泪眼望着他,乞求地说:“柱子,你骂得好,你早该这样骂一顿了。也许,我并不像你想的那样,也不愿解释,以后你会知道的。可是,我再不是人,也算是个乡亲,你就不能把家乡的情况说给我听听?好几年了,好几年了啊!”
  她说着,泪水涌泉般流下来,在苍白的面孔上留下无数道泪痕。她的身子也软瘫了,蜷缩成一团。
  “你还知道家?你还懂得乡亲?”田柱子冷冷斜视着她,脚步却立住了,语气稍微缓和下来,却依然硬邦邦的。“放心吧,山野谷地再穷,也断不了脊梁骨。山里人都活着,还会越活越好!你家里人也都活着。有件事明着告诉你,你虽说坑了俺家,我也没难为正月。咱两家的事,实际上早就扯平了。”
  北方汉子的脸上突然浮上一层阴云,眼珠上的光点忽然闪跳了几下,那段不堪回首的一幕,如一股阴风,又吹刮到面前。
  那天夜里,云遮月。
  田家院里,下了霜。
  黑黝黝的石头院,没有一星灯火,也不闻一点人声,好似一片坟场。
  有只猫头鹰躲在树梢上,叫出几声怕人的凄鸣,好似山鬼在悲哭。
  田柱子蹲在门台上,像一尊阴森森的妖石。从那个女人骑着毛驴消失在山峦后,便一直蹲在这里,没说过一句话,好似坐化了一般。
  他没有愤怒,没有怨恨,也没有了烦恼。多少年来深埋在心底的一个梦境,突然在眼前活生生地破灭了。他和她的情感世界便一下子崩溃、坍塌下来,化作一股灰烟。
  不知什么时候,田秀子胆怯地走过来,捧着一只碗,轻轻推他,他才有了一丝感觉。
  “哥,哥……都一天了,这口汤,喝了吧!”
  “……不,搁那吧……我……”
  与此同时,他听到猫头鹰的聒叫,猛地跳起来,投出一块石头。木然站着,又看到暗色中掉了角的红“喜喜”字,便伸出胳膊,恶狠狠地从墙头撕下来,重重地踩在脚下。忽然,他惊诧了,昏昏蒙蒙中,有两颗晶亮的东西掉下来,落在碗里,传出清脆刺耳的响声。
  “秀儿,你……哭了?”他急忙接过碗,瞪大眼睛去看田秀子的脸。
  “没……没有……是灶火烟呛的。”田秀子躲闪着,背过脸去,垂下了头。
  这一刻,田柱子猛然发现被自己撕碎了的那张红“喜喜”字,暗色中闪着血泊一样的光,心头又一阵刺痛。这幅红“喜喜”字是妹妹用青春年华替他换来的,他撕碎的是田秀子一颗红亮亮的心哪!
  他于是赶忙捧起那碗粥,说:“秀儿,喝……哥把这碗粥……喝了!”他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他把碗塞到田秀子手里,发恨似地说:“秀儿,哥清楚,知道你心里有苦没法吐啊!哥想了,咱做人,就得有志气,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咱不是长着一双手吗?哥承包下一面荒坡,接种了一千多棵山楂树,明后年就能挂果。我还想在高山顶上种党参,养天麻,还愁没有好时光?到时候,哥把咱家欠的债还了,你和牛娃搬过来住,你在家伺候爹,我跟牛娃管理果树,再办个山楂加工厂。咳,咱扬眉吐气做个人!秀儿,咱姓田,不姓穷!”
  田秀子听着,忍不住打断他的话:“哥,眼前这场事,你就不想往前办了?”
  田秀子望着哥哥沮丧的脸,禁不住悲泣起来。
  田柱子一把将田秀子拉到山墙后,宽慰着说:“秀儿,哥知道你憋了一肚子泪,想哭,就痛痛快快哭吧,甭让咱爹听见,嗯?”
  田秀子啜泣着,把委屈咽回去,劝道:“哥,眼下可不是咱制气的时候!我看何家那女子不孬,不是想存心坑咱哩。咱就再托人去多说点好话,再想法凑点钱。哥,只要能把媳妇娶进门,咱全家就是挣断筋骨,也该争回这口气呀!”
  田柱子扯起妹妹的手,擦干她脸上的泪,硬起嗓门说:“秀儿,甭说了,为了娶媳妇,你把苦吃尽了,咱爹也把骨头都要熬成膘了!这事我不想办了,天底下光棍汉又不是我一个,人家也没去上吊投河!”
  “哥哥!”田秀子凄厉地喊了一声,一双眼里布满山区女人的那种凄惨。“这场事不办到底,你让咱爹往后咋往人前走,咱这日子……又咋往下过呀!”
  妹妹的凄惨模样,刀子一般刺痛男子汉的心,自从娘撇下妹妹早早下世后,这凄惨就没有从爹那张刻满皱纹的脸上消散过。那时,妹妹才八个月,爹又当娘来又当爹,硬是捧在手心里,从苦水里泡大了这根苦菜棵!九岁的哥哥把妹妹顶在脖颈上,到坡上拾柴禾搂茅草。长到三岁时,哥哥用一根草绳拴着她,系在自己腰上,哥在崖头砍柴,她在石头缝里薅野菜。中午时分,兄妹俩把野菜又拍成菜窝窝,烤熟了,送到地头上,她用小手把菜窝窝捧到爹面前。爹看着她身上的肉没有骨头多,流着泪又把菜窝窝塞给她。她瞅瞅爹,又瞅瞅哥,一个菜窝窝掰成三瓣,又分送到大家手里。爹忍不住,一把抱着她,一把搂着他,一家人搂在一起抱头痛哭。她刚刚长到十七岁,如同枝头的花蕾,还没有乍苞,还没有开花,还没有在春风里展现花朵的靓丽,就被爹粗糙的手折了……
  田柱子想不下去,不敢再看秀儿满脸的凄枪,背过脸去,决然地说:“秀儿,让你用青春年华替我换老婆,我不配当哥哥!还是那句话,咱是人,不是牲口!”
  田秀子泪眼模糊,望着哥哥强壮如山岩一般的背影,又轻轻啜泣起来。
  这时,黑暗中传来一阵扑扑通通的脚步声,便见闯进一串黑黝黝的人影子,还抬着一只大笸箩,扑通一声放在门台上。
  田柱子赶忙走过来,推开门,掌上灯,这才看见是狗碰、拴牛、二旦、小撞几个伙伴,满头大汗将那只笸箩抬进屋里。定睛一看,笸箩里躺着一个人,绑着胳膊,塞了嘴巴,正是白天闹得月牙沟鸡犬不宁的狐狸精!
  “……”田柱子惊得张口结舌,眼珠都瞪圆了。
  狗碰抹了把汗,吆喝着:“柱哥,今儿这场事,不但你田家受不了,咱全村都受不了!咱月牙沟凭啥吃这哑巴亏?既然他何家不仁,也兴咱不义,所以,俺几个一商量,就摸黑闯进九峰山,把何家闺女替你抢回来了!”
  “对!一不做,二不休,结了婚就是咱村的媳妇儿。柱哥,只要这闺女在咱这石头屋里过上一夜,生米就成熟饭了!”二旦挥着胳膊发恨。
  田柱子一听,看着面前的伙伴们,感激他们为他出了一口气,但心里有点发慌,这样做会把事情搞得更僵。一可是当他看到猎物一般落入网套的山乡女人时,眼珠又喷出火苗,又解恨又解气。白日间她骑在毛驴上趾高气扬地让自己在全村人面前丢尽脸面、丢尽尊严的那一幕,顷刻间将一腔怒火点燃成冲天烈焰!他想报复,想宣泄,想把全村人都吆喝起来,看一场以牙还牙的好戏,让乡亲们的唾沫一起喷出来,把这个没有人味的女人淹死!可是,在短短的一刹那,他眼中的火苗便熄灭了。那女子在笸箩中挣扎,眼中也燃烧着火苗,面颊上也布满凄楚,他想不能那样做。他曾经把这女子在心中供奉了许多年了,她踩在高高的彩妆上无比动人的样子至今还让他魂牵梦萦,挥赶不去。他不忍心伤害她,也不忍心报复她。娶媳妇是过心哩,如果两颗心碰不到一块,就是拴得住人,还不是一辈子冤家对头吗?
  想到这儿,他走过去,替那女子松了绑,扯下填在她嘴里的手巾,然后大步跨出屋去,竟然一句话也没有。
  那女子从笸箩里跳出来,战战兢兢看着四周,怒气冲冲地发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跟你们无冤无仇,你们随便抢人,就不怕犯法?”
  狗碰一挥手,几个伙伴围上去,笑骂着:“我们都是你婆家兄弟!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能怨俺。抢人是你逼的,犯法也是你逼的。既然来了,就甭想走了,这里就是你的新房。嫂子,好生呆着吧!”
  那女子躲闪着,被几条汉子推翻到床头,蒙上被子,他们嬉笑着,将门反锁了。
  那女子掀开被子,扑到门前,拼命拍打着房门。“开门!开门!你们放我出去!”她又急又怕地疾呼着。
  “开门?等着吧,一会自有人替你开!”二旦淫荡地说着。
  几条汉子得意地哄笑。
  “流氓!你们这群流氓!”那女子恼怒地叫骂。
  “流氓?谁是流氓谁知道!”一群汉子解恨地跺着脚。
  “我要到公安局告你们!”
  “俺还要到公安局告你哩!”
  “我告你们这群土匪!”
  “俺告你何家是个强盗!”
  “你们……太不要脸了!”
  “你要脸就不会办坑骗人的事!”
  “谁坑骗你了?你放我出去,咱说个清楚!”
  “没那么便宜!今儿里,你不跟柱哥亲亲嘴,睡一夜,就甭想走出这屋门!”
  任凭那女子叫骂着,吆喝着,砸着门,把屋里的东西掀了个底朝天,门外的那群汉子全不放在心上,脸上挂着得意的笑,把窝在肚里的怨愤尽情发泄出来。逮到网里的鱼,再扑腾也逃不掉了!
  屋里那个女子既充满恼怒,又充满恐惧。她终于明白了抢亲的人是田柱子,是他一手策划了这场公然冒犯山乡礼法、违背天礼仁义的暴力行为。她心中的怒火足以将这座屋子燃成灰烬!如果他敢站在面前,她便要和这个披着人皮的流氓拚个你死我活!可是,她此刻身陷牢笼,落入险境,一个身单力薄的弱女子哪里是这群野汉子的对手?如果那姓田的果真起了歹意,自己一个清清白白的黄花女子,即便浑身是嘴,这辈子也说不清今晚上的遭遇。难道就这么轻易地毁在他手里?看来,姓田的真不是人,让他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亏!
  于是,她搬起椅子高高举起,想砸破窗子,拚它个鱼死网破,斗它个昏天黑地!就在此时,却听到外面有人在开锁启门,她又急忙将门闩紧,用椅子抵住门板,用肩膀牢牢把门扛住。
  “柱哥,新媳妇锁在屋里,该咋下手,看你的了!”狗碰把田柱子拖到门前。
  “柱哥,天不早了,快进洞房吧!赶明儿鸡子一叫,谁敢说她不是你老婆?”二旦嬉笑着说。
  “快进去吧,柱哥!男人搂媳妇,有啥脸皮薄的!”
  拴牛开了锁,众人一齐把田柱子推到门前,拔腿就走。
  “狗碰,你们……不能走哇!”田柱子站在门前,焦躁不安又不知所措地喊着。
  那群伙伴不理他,拉着田秀子消失在黑暗中。
  门里门外站着势不两立的一对男女。
  屋里屋外同时喷发着恼怒和仇恨。
  “这样的女人不值钱,看她怕污了我的眼!”他转过身去,背朝门板站着,心中窝着怒气。
  “这种男人不可怜,厚颜无耻没长心肝!”她把一根错把横在手里,警惕地从门缝里望出去,心中燃起怒火。
  “姓日的,你知不知道扣人犯法!”她忍不住,怒气冲冲地隔着门喊。
  “姓何的,你知不知道骗人犯法?”他憋不住,恶狠狠地反问。
  “你……姓田的,想把我害死呀?”
  “姓何的,俺爹都快被你气死了!”
  “你今儿敢进这道门,我就和你拚了!”
  “你今儿想出这道门,除非长了翅膀!”
  “你到底操的啥黑心?”
  “更深夜静不和你搅缠,明儿清晨咱打官司下县城!”
  门里门外,唇枪舌剑,各不相让。
  屋里门外,各怀心思,互不服气。
  田柱子无心斗嘴,背靠门板,不肯让走了人质。他已打定主意,不追回彩礼,他决不会轻易和这种女人讲和。
  那女子手执镬把,时时保持警惕,只要那汉子敢破门而入,她就豁出命去。
  人在气头上,往往会失去理智。一旦冷静下来,便会对自己的冒失感到好笑。
  田柱子背靠门板,将面前这场闹剧审视了一遍之后,猛然站了起来,不愿再走近门前半步。娶媳妇本是件正大光明的高兴事,咋能闹到明火执仗刀兵相见的份上来?自己再穷,也不是乞丐,更不是强盗。白日的婚礼虽让何家搅了,但田家却赢得了乡邻的同情,他高高大大站在太阳底下,谁也不敢斜着眼珠看他!但现在这么一闹,何家反倒占了上风。他的巴掌再大,也挡不住众人的唾沫星子!更别说闯进屋去,以强凌弱,逼何腊月就范,即便留得一时痛快,山多礼法的威严、不仅使他永世抬不起头来,更会让他鸡飞蛋打!憨厚纯朴的山里汉子想到这些时,血性又冲上脑门,纵然打一辈子光棍,也不干招人唾骂的污浊事。
  黑夜就这么掩饰了罪恶,同时也锻炼着忍耐,将人性和理智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熔铸得天衣无缝。
  黑暗就这般吞噬着真诚,同时也扼杀了公正,将山里人的道德行为用这望不穿的黑暗牢牢禁锢起来。
  黑暗中窸窸窣窣一阵响,狗碰、二旦们又蹑手蹑脚地摸过来,躲在墙角朝这边偷觑。这群纯朴而又仗义的山里汉子既然演了这出恶作剧,就一心想看到生米煮成熟饭的结局。当他们发现田柱子依旧木愣愣地坐在门槛上时,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恨便涌上心头。
  “吱呀!柱哥,你咋还在这里傻坐着哩?”二旦冲上来,气不打一处来。“到了嘴边的肉你都不敢尝,你不是和弟兄们过不去嘛?”
  “是呀,你只管进门上床!何腊月敢不依从,咱哥儿们不客气!”狗碰急得双眼冒火。
  “进去吧,进去吧!人虽是俺抢的,可老婆是你的,俺不信你连个女人都对付不了!”拴牛蹦着脚,有点怨恨田柱子太软弱。
  众人又一齐上前,把田柱子拖过去,朝门里推。
  田柱子却挣扎着,一口咬死:“狗碰,二旦……这事,咱不能干!”
  “咋不能干?田柱子,你到底是不是条男子汉?”狗碰发火了。
  田柱子一屁股坐到石凳上,按着火气说出一番道理:“弟兄们的好意我领受,但你们的主张我不能依从。我想了,强扭的瓜不甜,捆绑不能成夫妻。咱们虽说是庄稼人,说话办事得占在理上!既然她没情没义,我又何必去碰这个火罐子,抱这个气筒子?咱往后还过日子不过了?”
  “依你,该咋处置她?”二旦眼珠子都鼓起来了。
  “放她走!”田柱子说得斩钉截铁。
  “啥?啥?放她走!”狗碰用手摸摸田柱子的额头,问,“你是气糊涂了、还是发蒙哩?”
  “哼,不中!那太便宜她了!”小撞气得拍着大腿说,“柱哥,你真窝囊!想想白天她为了彩礼钱,差点逼得你走绝路!你放她,俺也不依你!”
  拴牛急得抓耳挠腮,问:“柱哥,你不要这号老婆也中,让她何家把彩礼退回来,咱再放她,走马换将,你说中不中?”
  “她何家退不退彩礼,上靠政府,下凭良心。咱要是扣人,有理也变成没理了!”田柱子说得很平静,也很理智。
  狗碰生气地一拍脑门,拉了众人一把,怒气冲冲地说:“咱是闲吃萝卜淡操心!走,这窝囊事咱不管了,回家睡觉去!”说着,大步匆匆走了。
  一弯淡淡的月牙从云缝里拱出来,黑黝黝的石头院一片朦胧。夜风从山谷里刮起来,很紧,很凉。满地草叶子在墙角打滚儿。
  田柱子坐在石凳上,朝屋里喊了一声:“何腊月,门没锁。我也不会拦你,想走。你就走吧!甭等到天光大亮的,你丢人,俺更丢人!”
  屋里没有回应。四周除了飕飕的山风,一片寂静。
  夜死了。
  田柱子的心也死了。
  屋里的那女子支开耳朵听到外面的争论,又瞪着警惕的眼睛把外面的动静看得清清楚楚,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松懈下来,提到喉咙眼的一颗心也渐渐落了地。同时,一种懊恼、一种愧疚搅和着一种说不出的委屈好似火碱填胸一般火烧火燎,反倒坐立不安了。
  月牙沟要报复的人是何腊月,却把她何正月抢了来。何腊月踢了田家的婚礼,伤了月牙沟人的心,败了田家的兴,人家要出气,要报复,也在情理之中。可是,何腊月早和唐发根逃出山野谷地了!他们哪里想到,何正月成了替罪羊,正在忍受着人们的嘲骂、羞辱,甚至更为可怕的作弄。何正月一开始就反对老媒婆“狸猫换太子”的掉包计,她用凄厉的哭声和跳崖寻死的要挟吓得爹收回主意。她这样做并不是对姐姐太绝情,而是她压根看不上姐姐和唐发根那种流浪汉的荒唐生涯。她劝姐姐本分点,嫁个本分的庄稼人,本本分分过日子。她也听说田柱子是个本分的庄稼娃,这对姐姐是个机会。但是,她绝不会想到,姐姐竟然会变得这般冷酷,这般残忍,这般不可思议2竟然会为了自己那个不着边际的冒险计划,而毁了田柱子的终身大事,同时,也毁了她自己的一生。姐姐难道不懂得一个山乡农户娶媳妇办喜事几乎要折断两代人的筋骨,榨干全家人的血汗嘛?她竟然抬起脚踢灭了田家的生命旺火,自己一走了之,而把无尽的灾难留在一汪汪泪水里、一摊摊血泊中。姐姐。你丧尽天良了!姐姐,你丧失人性了!
  姐姐出门的时候,爹在痛哭,娘在嘶号,何正月也在哀泣,老奶奶拐杖拄地在诅咒。姐姐是不幸的,命运作弄了她。何正月很为姐姐不平过。可是,亲眼目睹田家的凄凉,她想,田家不和自己家的境遇是相同的吗?姐姐既然已经遭受了一场别人强加在自己头上的灾难,为什么还要把这灾难转嫁到别人头上呢?既然姐姐残酷地对待人家,现在人家向她出气,找她宣泄,甚至对她百般无礼,作为何家人,她还有什么理由和人辩驳?还有什么脸面和人抗争呢?
  何正月没有过错,却承受着良心的折磨。
  何正月无故受难,却情愿承受惩罚。
  她沉默了,平静地体谅着田柱子的处境。
  她落泪了,用同情和愧疚去换取一份理解。
  听到田柱子的喊声,她一动也不动,没有勇气,没有脸面就这么离去。她不忍心。
  女人的心,大多都是善良的。
  听着窗外呼呼的山风,何正月又急又慌,从门缝里偷觑,只见那汉子在山风中蜷缩成一团,她心里更加惴惴不安。这里毕竟是他的家,万一冻坏了身子,岂不又招一场是非?便顺手拿起一件衣裳,想送出去。可是,她的手刚刚碰到门闩,便触电一般缩了回来,心中暗想,何正月呀何正月,你没见他那副怒火冲天的样子?他把你当成仇人,恨不得将一腔怨气都没到你身上,这样做,岂不是自讨苦吃,自找倒霉?
  为了维护贞洁,女人大多都是脆弱的。
  鸡叫头遍了,她如履薄冰,不寒而栗,周身打着寒战。
  鸡叫二遍了,她坐立不安,如同幽灵听到勾魂的信号。她又一次摸住门闩,暗暗给自己鼓劲,我这是诚心诚意待他,如果他趁机使暴,不识好歹,除非他长着浪心狗肺,我也要把话说在当面!
  她鼓足勇气,拿起衣裳,轻轻拉开门闩,启开一条缝,静静偷觑田柱子的反应。见他没什么动静,她就轻轻拉开房门,移步上前,把衣裳披在他的肩膀上。
  田柱子猛然一惊,霍然跳起,怒目而视,说:“呸!你个不要脸的骗子,我当你要在屋里住一辈子哩!”
  “柱子,你听我……”何正月神情坦然,想作解释。
  “你走!你趁早走!你不怕丢人,我还怕丢人哩!”田柱子不容分辩,怒气不息。
  “柱子,你听我把话说完!”
  “你走吧!咱俩没啥好说的!”
  “好,我走!”
  何正月一腔委屈,转身欲走。树丛里又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像人在悲泣,恐怖而又凄婉。
  田柱子嘲讽地问:“今儿当着众人那么凶,现在还怕猫头鹰?”
  何正月猛然转过身来,说:“我……不走了!”
  “那,你在这里呆着吧!”田柱子不知她又要耍什么泼,不愿理睬,便匆匆跑进屋去,哗啦一声把门上了闩。
  何正月又急又气,拍打着门板,喊道:“田柱子,你认错人啦!”
  “哼,我认错人了?剥了皮也认得你这身烂骨头2”田柱子冷笑着。
  “田柱子,你认错人了!我是何正月!”
  田柱子疑惑,愕然、哗啦一声拉开门。
  何正月羞愧,难堪,犹豫着走进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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