嫉妒 一、妒火中烧

  纽约,9月,1930
  九月末的一个下午,凯丽推着一辆轻便可折叠式婴儿车沿着第五大街慢慢走。还有一个街区就到了,她跟自己说道。在拥挤不堪的购物的人群中艰难地向前走。一阵夹杂着尘土的风把她的头发吹到颊面上,她来到了波格道夫·古德曼的入口处。
  “嘘——”她对婴儿车里的小林顿说道,他正在那里喃喃自语。“妈咪不会用很长时间的,我买完之后就给你买件礼物。”
  她走进商场,挤过狭长的通道,来到电梯前。她看一下表,担心地发现已经四点钟了。她咬了咬嘴唇,无论如何,她一定要买上她想买的东西。什么也阻挡不了她。无论是哭闹的孩子,还是拥挤的人群,所有这一些都无法改变她的决心。她的全部生活就靠今晚的一件黑色长裙,其余的都不行。
  她来到铺有地毯的时装内室,又得面临一个困难障碍。她面对那一群满脸上不满的女店员们,拿出马克·本·布恩夫人的最好的举止。没有任何一个女店员喜欢蓬头垢面的年轻主妇推着手推车,带着流口水的走路不稳的孩子。
  “看一看,亮的,妈咪。”林顿说道,用粘着口水的手指指着一个玻璃展览盒说道。凯丽停了下来。
  凯丽假装没有注意到女店员责备的目光,带着轻微的英国口音说道:“上星期的《时代》周刊广告上,有一件黑色的霍尔顿长裙,我想看一看八号的。”
  她跟着女店员,向前走时,林顿噘起了嘴。“如果你乖,妈妈就给你买一个新轿车玩具。”
  “车,车。”小林顿他激动地喊道。
  女店员给她拿出霍尔顿,凯丽狂喜地看着它。黑绸丝布料做成的,极有重垂悬感,后背的“V”字形开口一直到腰际,凯丽欣赏着它,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被融化了。这件礼服要价为五百美元,但即使他们要一千美元,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把它买下的。她已经浪费了整整一个早晨在挑选廉价仿制品上面,这里证明什么也比不上真货的魅力。她把长着红扑扑脸蛋的林顿放在女店员的附近,进去试穿。
  她从更衣室出来后,兴高采烈地说道:“我买了。”这件长裙她穿着非常合身,就好象是专门为她定做一样。她反抗似的匆匆签好支票,告诉自己如果马克发现了,一定会因为她花钱如此奢侈而带着那种类似惭愧的神情而生闷气的。但是她变做马克·本·布恩夫人可不是为了要穿人造劣质仿制品,尤其是当他们的全部未来取决于她的衣服时。今晚她下定决心要让眼光最高的男人也为她而眼中放出异彩。
  她把长裙盒子夹到腋下,从时装室走向鞋室。在那里至少人们的态度要友善多了。
  “他真是可爱的小家伙。”其中一个女店员说道,搔了搔咯咯笑的林顿的下巴。“我知道你是个小怪物,对不对?是的,你是。”她逗着他玩,“看看这对美丽的蓝眼睛。他真是个机灵鬼。”
  凯丽利用这个女店员的热心,一连拿出三双黑色鞋子来试穿,每一双都在一百美元以上。什么也比不上这种昂贵的鞋子,她心里想道,挑中了一双轻便无带鞋,鞋跟上饰有假钻石。她报复性地用花体字签好另外一张支票,把林顿推向电梯,满载着她的衣物。在封闭的电梯里,凯丽闻到小林顿的脏尿布发出的臭味,窘得不敢抬头看身边的人。林顿正天真地抬头看着她。
  “是你,对不对?”她皱着眉低低地说道。
  凯丽走出商场,注意到一股浓郁的香水味随风飘过。一个打扮得花团锦簇的女人正在推销一种新型香水。
  “夫人,请试用一下撒马尔罕好吗?”她细声细语问道,举起一瓶美丽的银色纸包裹的紫水晶玻璃瓶。
  “哦,谢谢。”凯丽答道,伸出手腕。
  “撒马尔罕”,她心里想道,深深陶醉于这种迷人的香味中。她记起了澳大利亚的一所小房子,这件事她好多年没想起过了。她几乎可以清晰地记起莎伦大声朗读马可波罗沿着丝绸之路到东方历险时莎伦的声音,对她们姐妹而言,撒马尔罕代表着所有游历,魔力和逃避的神秘魅力。有那么奇怪的一会儿,她几乎可以听到风的呼呼声,里面夹杂着尘土的味道,感到撒马尔罕的热气扑面而来。她听到那女人说道:“半盎司六十美元——这是最小型的包装。”
  “我要买一瓶。”凯丽说道,伸手把包里打算买日用百货的钱拿出了大部分。
  她来到外面的大街上,街对面就是F·A·O查沃兹玩具店。普拉扎电影院前的马匹和马车吸引了林顿。凯丽很高兴林顿没有注意到玩具店。
  “马!”他喊道,激动地伸出手。
  “对。”她说道,在他额前匆匆吻了一下。因为没有时间象许诺的那样给他买玩具车而感到内疚。
  “让该死的公共汽车见鬼去吧,”她对自己说道,由于疯狂的购物而欣喜异常。她已经花了很多钱,没有必要再在乎这点钱了。
  “出租车!”她向一辆黄色轿车喊道,然后她用魔术师般的神奇速度将林顿,婴儿车和衣物放到车后座,自己瘫坐在小林顿身旁。
  “七十七街东二百五十号”,她说道,长长地松了口气。她还有半小时的时间把自己从凯丽·本·布恩,一个疲惫不堪的母亲变成一个前途似锦的商业银行家的优雅时髦的年轻妻子。
  六点半时,他们在自家公寓的大厅里等待出租车。马克正在不停地摆弄他的黑色领结,凯丽把他的手推开,自己为他整理好。然后转过身在镜子里最后仔细打量了一下自己。她感到非常满足。下午的大购物实在是一笔很明智的投资。
  “你有些激动。凯丽·马克说道,继续他们在电梯中便开始的谈话。“我在银行里呆的时间并不长,他们不会把我派往伦敦的。”
  “马克,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在生活中你得自己往前冲呢?你上个月就告诉过我或许有机会得到这份工作的,为什么现在还懦弱,不自信起来了呢?”她不耐烦地说道。
  “我真希望我从来没有跟你提起过我的事。你得向我发誓说你不会和汉伯瑞先生谈论这件事。”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傻瓜吗?我可不是个爱出风头或喜欢谈论商务的女人,但我也不会让一个机会白白溜走。我过够了现在的这种日子,天天节衣缩食过日子,我觉得伦敦就象树上的金苹果。”
  “过够了?你以为我就没有过够吗?”他有气无力地说道,“如果你当初听我的话搬到长岛去住,而不是把我每月工资的一半用来专付那两间房的房租,我们可以省下许多钱买其它的东西——比如说衣服之类。”
  她气愤地瞟了他一眼,他便不敢再说下去了。
  “好的住址就象存在银行中的钱一样,象这种场合中的衣服也是如此。如果我们住在长岛,等我们到这儿时早就蓬头垢面,汗流夹背了。但现在我们却可以镇定,从容地赴宴。”
  “亲爱的,”他们在出租车向前快速行驶时,他温柔地说道。“请耐心一些。我们总有一天会有你想要的一切的。”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我知道这两年半以来你的生活有多辛苦。”
  “马克,你好象忘记了你是本·布恩家族中的一员了,并且我们有权力拥有一切。”
  凯丽不禁想起她在布莱玛大学毕业之前,她与马克在百慕大举行的简单婚礼,那天雨下个不停,并且每天她都得忍受早晨恶心的呕吐。这场婚礼并没象她期待的那样预示着新的世界的开始。相反地,那似乎是苦难生活的开始,这种生活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结束的迹象。
  好象命运特意有所预谋来剥夺她与马克结婚的胜利。尽管他们向麦多牧场宣布过他们的婚礼,马克·本·布恩夫妇并没有收到亲戚家寄来的任何恭喜信件,也没有水晶柄水罐和银质烛台。做为一名本·布恩家族的成员,他们没有大堆的鲜花和香槟酒的热闹场面,也没有凯丽梦想中欧洲去的蜜月旅行。
  回到纽约之后,他们便在一套极小的公寓中开始了他们的婚后生活。马克的薪水根本不足以供养全家,支付其他一切费用。凯丽简直无法想象自己是怎样度过怀孕期间第一个酷热难挨的夏季的。小林顿还是婴儿时。那几个月的日子简直象地狱一般难熬,她与整个世界完全隔离,她唯一的希望就在将来,希望林顿·本·布恩有一天会善心大发,提供给她与马克所应当也有权享受的一切但至今已将近两年时间了,每次她寄出的信与照片全部都原封未动地寄了回来。小林顿象他父亲,而林顿·本·布恩却并不知道小林顿是他的亲生骨肉。凯丽决心一定要找到一个方法,打开林顿·本·布恩在他自己与他儿子之间筑起的厚障壁。
  他们走进皮埃尔酒店,使凯丽一下子忘记了所有的忧伤。她挽住马克的胳膊,两年来第一次有机会穿着这样美丽昂贵的衣服出入这种高雅场合,不由得欢欣鼓舞,容光焕发。他们走向温德姆和汉伯瑞的作用招待客人用的房间,凯丽用手捏了捏他的手臂,以缓和他的紧张情绪。凯丽抬起头,脸上带着自信的微笑,他们走进明亮的房间时她没有一点局促不安的举止。当客人们开始从托盘中自拿酒杯时,凯丽高兴地将自己与屋里的其他女人做了。一番比较,欣慰地感到自己有绝对的理由为自己的外表而自豪。她可以轻而易举地认出那些乘火车匆匆赶来的妻子,有些很可能奔波了一整天到这儿的。
  马克和他的一位同事聊天时,凯丽走到一个离经理级核心人物不远的一个显眼的位置上,在这儿,她可以清楚地看到马克的老板——路德森·沃克,大名鼎鼎的亨利·汉伯瑞,还有伦敦分部的经理特沃·霍治。不一会儿功夫,她就和汉伯瑞夫人搭上了话。
  银灰色头发。穿着时髦的汉伯瑞夫人眼中赞许的神情告诉凯丽,汉伯瑞夫人对她已经有了很好的印象。
  “亲爱的汉伯瑞。”她说道,立即在她们两人之间制造了一种非常捻熟的气氛。
  几个月之前,凯丽就打听到一个消息,汉伯瑞夫人非常喜欢骑马。凯丽很有技巧地把话题到转到本·布恩的马厩上,并且谦逊地简单提到她自己曾取得过障碍赛马的冠军。
  “本·布恩?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是林顿儿子的妻子?难怪你如此博学多才。亨利——”她对她的丈夫喊道,然后又凑到凯丽身边低声说道:“咱们去把那伙人打散。亨利,我竟不知道凯丽是林顿·本·布恩的儿媳。你记得他的,我们去年曾在棕榈树海滩俱乐部碰见过他。”
  “这么说你是马克的妻子了?我明白他为什么一直把你藏在家里啦!”汉伯瑞亲切的说道,握住她的手。“我们相遇的正是时候,年轻的女士。”他机敏的目光很快打量了她一番。
  “想想看,我竟一点都不知道马克是本·布恩家族的一员。”汉伯瑞夫人说道。
  汉伯瑞把凯丽介绍给特沃·霍治及他的妻子时,凯丽知道她等待的时机来到了,自从马克提起那个在伦敦的职位起,凯丽就一直在外努力掌握英国在交际政治生活的各个方面。她真是幸运,碰巧向霍治提到考威克,这时霍治不知怎地忽然滔滔不绝地讲起游艇来,凯丽聚精会神地倾听。她的目光与马克的目光相遇时,她不易被别人察觉地向他笑了笑。
  “霍治先生——你介意我把我丈夫叫过来吗?他会非常喜欢听你讲这些的。”霍治兴致勃勃地讲到“海军杯”比赛的破浪表演时,凯丽有礼貌地插入问道。
  等马克与霍治融洽地进入谈话气氛时,她推说要去洗手间而抽身离去。一切都进行得比她所预料的顺利得多,为此感到得意非凡。
  凯丽来到走廊里,不远处伽伦特公司正在为“撒马尔罕”举行记者招待会。这种巧合激起她的好奇心,凯丽决定上前去看一看。她想到,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她买的那瓶“撒马尔罕”香水给她今晚带来了好运呢。就好象把仅有的几美元押到一匹马上,希望它能赢。
  几百个极富吸引力的人站在豪华的方形舞厅内,凯丽一眼便看出这里的豪华盛况远胜于她与马克参加的那个,她欣喜地看了一会儿后,便认出几个极有名气,经常在报纸上看到照片的人。这个晚会可谓人才济济,头头脑脑的人物来了一大堆。这对凯丽太具有诱惑力,她一秒钟也不想错过,她自己拿了一杯香槟,暗暗为自己今晚的胜利干杯,她身边的谈话使她立生敬畏之情。布鲁克施系德发出一阵愉快的笑声,凯丽心想,没想到这个大名鼎鼎的人笑起来这么可爱。突然,一个有着一双亮闪闪的眼睛的美人吸引了凯丽的注意力,美得叫人吃惊的面庞,一身穿有银丝的长裙。那是莎伦——离她只有几英尺远,她的周围站了一摄人,好象在认真倾听她所说的每一个字。
  这样的见面是凯丽做梦也想不到的。在死一般的沉寂中,凯丽一动不动,周身的血液好象凝固了一般。她把那个女人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那的的确确是莎伦,她那把听众都迷住的声音更使凯丽确定了莎伦的身份,凯丽的目光难以置信地移到她身边的那个男人身上,精力充沛,非常的吸引力,一望便知是个拉丁语系国家的人。凯丽立即便猜到他一定是阿米杜,他本人比照片还要英俊潇洒。凯丽看着他,心中涌起极强烈的厌恶情绪,他穿得太时髦,肤色被太阳晒得太健康、太精力充沛了。如果莎伦没有遇到这个人,莎伦的全部生活一定会截然不同。而她,凯丽,也会为之不同。想到这里,一股阴暗的,化了脓似的愤怒在心中膨胀开来,显而易见,莎伦是被他的财富和魅力诱惑住了。
  他们两人在这里干什么?怎么看上去他们俩是别人注意的焦点似的?凯丽奇怪地想到。突然一个摄影师抛给莎伦一瓶香水。摄影师闪光灯一亮之后,有人提出一个问题,使莎伦的脸上绽开热情的笑容,这一切把凯丽搞糊涂了。她挤到一张铺有银色台布的桌子前,上面摆满了设计新颖,精美的广告小册子,宣布“撒马尔罕”正式投入生产,并附有大量莎伦在哥达拉实验室及和撒马尔罕的发明者马索尔·伽伦特在一起的照片。一篇油腔滑调的文章详细介绍了前高级名模莎伦·范林如何转为管理一家国际化公司的,并说明这家公司生产的香水一定会摄住当代人的灵魂。
  “她真是美极了。”掌声停息后凯丽听到身边的人说道。“这么样和宁静,从外表上真看不出她肩上挑的重担。”一个修过眉的极瘦弱的年轻人说道。
  “如果你有本格拉的几百万美元在背后支撑着你,你也会象她一样镇定从容的。”他的同伴简洁地说道,长着满脸胡子,穿着一身使人震惊的粉红色衬衫。
  凯丽笨拙地打翻了桌上的酒杯,她转身离开人群,只觉得心中异常憋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奔出舞厅,觉得自己的全部生活一下子垮了。她从一个渺小的位置向上看,她多年未见的姐姐巨人般地屹立在她面前。那里聚集着社会的精英,而莎伦则是象一颗夺目的星星在其中发出灿烂的光芒,再没有比他们热烈的掌声和羡慕更说明他们对莎伦的推崇了。莎伦处在一个无法更高一步的令人眩目的顶峰。在凯丽费尽心机叫汉伯瑞和霍治这样名不见经传的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时,莎伦却象往常一样,早已翱翔在彩虹之上了,这种讽刺性的对比更使凯丽难过异常。
  凯丽就象被第五大街上的出租汽车严重撞伤了似的,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地走到洗手间,挣扎着使自己镇定下来,她还得参加马克那边的公司晚会呢。她看了看镜中的自己,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她木然地拿出口红,涂到嘴上,她迅速合上手提包,走出洗手间,匆匆经过举行撒写尔罕招待会的房间,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好象突然身边掠过一阵北极吹来的寒风一样。
  她出什么毛病了?莎伦又怎么回事?自从她们在古洼拉那次不愉快的见面之后,她们俩的生活道路怎么一下子就变得如此悬殊?她怎么没有一点走向莎伦或和她相认的念头呢?这可真是难以理解,凯丽麻木地想到,她唯一想要的事实就是今生今世永远不要再想起莎伦这个名字。
  她重新来到晚会上,马克立即走到她身边。
  “亲爱的,我一直在找你,”他焦急地说道,挽住她的胳膊,你怎么啦?怎么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
  “只是有点累了,”她说道,“刚才有点兴奋。”
  “让我告诉你刚才的事。汉伯瑞夫妇邀请我们星期天到公园路他们家里去吃午饭,你认为怎么样?只有我们俩,霍治夫妇和另外几个人。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亲爱的。我真为你感到骄傲。”他低声说道,“汉伯瑞先生把我拉到一边,告诉我你真是一笔了不起的财富,然后就开始谈论伦敦。我知道这件事定下来了,我可以感觉到。”
  他们离开饭店时,凯丽冲动地在接纳台前停了下来,询问莎伦是不是住在这里,当确知她是住在这里时,凯丽一下子转过身,走向正在门口等她的马克。也不知道自己问这点毫无意义的消息有什么用。
  “刚才只是看一下贝蒂和她母亲是否要来这儿。她们通常九月末来的。”她匆匆对丈夫解释道。
  他们走出皮埃尔饭店,走到车辆繁多的街道上,凯丽注意到不远处那几个衣着华丽入时的女人就是刚才在撒马尔罕庆祝会上的几位。到公园路汉伯瑞家吃饭的邀请同莎伦的国际性成功所发出的绚丽光芒一比,简直毫无值得夸耀之处。
  十一点钟时,皮埃尔饭店的舞厅里就剩下莎伦和阿米杜了。他们刚刚与应邀而来的客人及伽伦特的代理人道过晚安。
  “我想舞会结束了。”莎伦疲惫不堪地叹了口气,脸上不无得意之色。侍者走进来收拾凌乱的场地,她在郁金香与紫丁香旁边的镜子里照了一下。
  “累了吧,莎伦?”阿米杜问道。
  “精疲力尽,”她承认道,闭上了眼睛。过去二十四个小时的情景飞快地涌入脑际,紧接着便是在美国十五个城市中的小站巡回演出,每到一处都排满了记者招待会,电视,收音机采访。几百个地名、人名、面孔、印象争抢头脑中的记忆空间;当她回答记者连珠炮般的提问时,每句话都必须显得机敏、练达。“你睡觉前喷撒马尔罕吗?”“你认为马可波罗是从东方把香水带给他的情妇的吗?”“东方的许诺这句话对现代女性意味着什么?……”
  “到我房间里看看约妮卡桑表演的录相带吧”,她提议道,“否则你最近这段时间便看不成了,我要回巴黎去了。”
  他犹豫着。“你真的不累吗?”
  “我太激动了,根本睡不着。来吧。”
  “好吧,”他说道,“我就去坐一会儿,然后我叫辆出租车回我的饭店。”
  这是他的一贯作风,她想道。尽管皮埃尔饭店是他在纽约最喜欢的一家,但现在她住在这里了。他就到另一家饭店去住,她不希望他们俩的名字没有必要地多次一起出现在刊物上,不过她一直没有说过。但阿米杜不用她说便知道,她正努力在一个严正的公司建立起信誉时,如果别人知道她只是一个百万富翁送给她的代价高昂的玩物,这样的流言蜚语对她的形象是极为不利的。阿米杜的生活一向在那些爱揭人隐私的低级报纸的观察注意之下,他仍旧和一些有吸引力的女人时常在公开场合亮相。莎伦突然发现她自己在又一个新的范围被人议论纷纷。她具备一切那些报纸津津乐道的因素——美丽。私人生活比较神秘,比较为人所鲜知,和一个世界上最富有的男人有商业上的联系。她最担心的是如果帕瑞特的不合法身份被暴露出来,这会不会对帕瑞特的将来有影响,尽管这种事情不再象以前那样强烈地被人攻击了,莎伦担心新闻界会对谁是他父亲的问题追查个没完没了。在阿米杜被人所熟知的欧洲大陆,已经有几篇关于这个问题的可怕报导了。
  他们来到莎伦的豪华套房,她打电话要来炒鸡蛋和烟熏鲑鱼,一起看着录相带哈哈大笑。她踢掉鞋子,蜷缩在椅子中,阿米杜脱下夹克,解下领带,象在自己家中一样随便自然。
  “我知道你准是一天都没有吃东西。”他责备地对她说道。
  “是没有——我到俄式茶座接受《妇女每日穿戴》杂志的记者采访,但由于我一直在不停地说话,还没等我吃完甜点他们就给撤走了,”
  她靠在椅背上,慢慢喝着饮料。在过去的几个疯狂的星期里,她一直马不停蹄地为美国的销售活动做准备,现在终于一切就绪了。好象一场狂欢节之后,就剩他们两人在烛光下凝视着对方。
  “你高兴吗,莎伦?”
  “当然。谁会不高兴呢?我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女人了。这一切都应当感谢你。”
  “公平地讲,你已经成功地做到了以前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情。我为此对你既赞赏又尊敬。”
  “你知道吗,我直到最近才明白成功到底意味着什么。这并不象一本书,只有开始,过程,然后便是结束,而是一座山,一座你正在攀登的山。而爬上去之后,却发现原来还有更高的山。我发现我极爱攀登这种山。”
  “那么告诉我,现在你准备爬什么样的一座山?”
  “花式骑士,那是我的一个目标。”
  “你是在下定决心要在男人的世界里闯出一片天地来了,是吗?”
  “是的。马索尔和我已经等不及了。他看到销售数字以后激动万分——想想看,仅布鲁威塞一个地方,在一个星期之内便售出三千多瓶撒马尔罕,西海岸象麦格琳等处的销售数字也与此相距不远。我们已经决定扩大生产。”
  “我认为这个决定很明智。顺便说一下,我那天忽然想起一个绝妙的主意。我们正准备把沃克鲁于四月份带往英格兰。伽伦特公司可以为某场比赛赞助奖杯。我们可以用你们公司的颜色标志支起一个大帐蓬,我认为这种与马术的联合会进一步扩大的销售市场,并且这也是一次极好的广告宣传机会。”
  “这主意大妙了。”她又犹豫地说道:“不过我不知道时间够不够。”
  “当然够。我来保证这一点。你看,你不在叫我爬山吗?”他笑着说道。
  “太棒了——我真高兴。”她的疑虑消失了,热情地喊道。她因为桑的缘故,一直尽力避免卷入英格兰的促销活动,但她知道她无法这样一直躲避下去。不管怎样,她想着,她和桑明年春天可以有机会在一起了。这两年来发生了太多事情。他父亲的死使桑第一次有机会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远,并且她自己的商务现在也已经逐步稳定下来。
  “莎伦——我想我该走了。”阿米杜突然说道,站起身去拿外套。
  “这么早?别走,再呆一会儿吧。”
  “不,你累了,而且明天一大早我还有个会议。”
  她没说什么,心里感到一阵失望,并且掺杂着嫉妒的味道。他们这几年来一直是这种优雅的友谊关系,有这种感情是不应该的,但她无法控制自己。她本希望今晚能和他轻松愉快地在一起。他们已经有两个多月没见面了,她有几百件事要慢慢说给他听,她突然想起在今晚新闻发布会上,他曾和一个葡萄牙女雕刻师聊得津津有味。那个女雕刻师头发乌亮的,有一种使人沉醉的美,身体曲线丰满诱人,即使莎伦见了也不禁为之一动,莎伦肯定阿米杜一定无法抵制那个女人的魅力并且也非常乐意在他的收集品中再加入这样一个独具特色的珠宝。莎伦太了解阿米杜又一桩风流韵事开始时他的那些有吸引力的举止了,从他仰头大笑的姿势到他听到心爱的人谈话时那种聚精会神的神情,莎伦闭着眼睛也能—一描述出来,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夜晚——她的夜晚,阿米杜竟然说走就走,这使她不合情理地感到受了伤害。她把他送到门口,很有礼貌地互相吻了一下,她无法使自己的声音中不流露出冷漠的语气。
  “晚安,莎伦。”他说道,用于指尖轻轻抹了抹她的下颏。
  “晚安。”她低声说道。
  阿米杜走后,她烦躁不安地走向窗口,俯瞰中央公园的夜景,觉得自己的胜利被人夺走了一般。她疲倦地回想起接待会上的热情的欢呼声,成千副她再也不会见到的面孔,闪光灯的啪啦声,那种荒唐而使人陶醉地觉得自己是宇宙的中心的幸福感。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她一件件地慢慢地脱去衣服,走向浴室。她在镜中审视着自己裸露的身体,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在过去的两年里阿米杜曾多次看透她的心思。他从未把自己的愿望强加于她,而仅仅是对她眼睛中流露出来的充满情欲的目光做出反应。自从那次圣诞节在别墅之后,他们已经做爱多次了。每次都是没有料到的时候发生的。有两次是在“克里斯玛”号快艇上,一次在阿米杜弗特路的公寓里,另一次又发生在别墅。每次在她看来都是一个例外,而今天本来应该也有一次例外的。
  洗过澡后,莎伦花了一点时间匆匆写下今天的几件事,然后看了一眼明天的日程安排,上面用铅笔写了个注释:明天给凯丽打电话。这个星期一开始她便给杰克打过电话,几年来他们一直没有互相联络过。当她问起凯丽的近况时,杰克的回答非常冷淡,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使莎伦再也问不去了。杰克说他不知道凯丽如今在哪儿,不过他听说她现在有了一个孩子。莎伦挂上电话,决定和布莱玛大学联系一下,认为可能从那儿得到妹妹的住址。她回到巴黎后,要给凯丽送一件婴儿礼物。是她们两个人和解的时候了。
  莎伦钻进柔软的毛巾被中,盯着紧闭的窗帘,然后心烦意乱的转过身。她现在住在世界上最好的一家饭店的豪华套房里,在一个已与她的王国合并在一起的城市里,但她仍旧感到一种空虚。她责骂自己,怎么象个在生日晚会上被宠坏的女孩子,一个除了她最想要的已拥有了一切其它礼物的女孩子。
  黑暗中,她看到桑送给她的那一束玫瑰花,里面夹着张纸条:
   
  你说,每天清晨带来一千朵玫瑰;
  是的,但昨天的玫瑰何处归?
  这个带来玫瑰的第一个夏季
  带来了你,我心灵的安慰。
   
  爱你的,
   
            桑
   
  她知道,桑在用这种浪漫的方式告诉她,当夏天来临时,他们就可以在一起了,自从塞伦的那个春季到现在,这期间发生了多少事情啊,然而在表面上又似乎没发生什么事。一年又过去了,他们两个象虔诚的香客一样又重新燃起了对未来的希望。在他们的爱情圣地,位于塞伦的那所房子里度过的那一段时光是如此充满激情。如此热烈,以至他们分手时时常回想起它。法国的那所房子已经变成了鸟巢,他们便是满世界道游的两只鹰。
  莎伦一直把全付精力投入撒马尔罕的计划中,因此没有心思来疑神疑鬼。桑一直很忠诚地打来电话,他的声音触动了她的心弦。他从未忘记过她的生日,从未忘记对她的哪怕是最微小的成功表示祝贺,当时只凭一时的激情做下的事,如今已经逐步发展成和任何婚姻一样持久的两人心灵的结合。回首往事,莎伦意识到琼·奎尔是正确的。如果当初桑果真离开了罗斯玛丽,他们的关系随着激情的结束便也随之结束了。现在他们分别证明了自己,他们未来的生活道路还很长久,她和桑及帕瑞特将共同幸福地生活地一起,现在什么也不能阻挡他们——无论是罗斯玛丽的金钱百般阻挠,还是莎伦渐已重新萌生的对阿米杜的喜爱。
  她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一阵电话铃声又把她吵醒了。
  “喂?”她睡意朦胧地说道,手摸索着电灯开关。刚一点多。
  没有回答。“喂,是谁呀?”仍旧没有回答,她又听了一会儿,然后挂上了,隐隐约约听到那边语筒里有婴儿的声音。
  她现在睡意全无了,突然想起有件事得问一下阿米杜,很急,不能再等了。他可能现在刚上床。他所在旅馆的接线员把电话接进阿米杜的房间,她等了好长时间,没有接,意识到自己关于那个女雕刻家的猜测是完全正确的。她熄灭电灯,睁着眼躺在床上,无法入睡,电话铃又响了,她小心地拿起听筒。
  “莎伦?”
  “桑!”喊道。“是你刚才给我打的电话吗?”
  “不是。怎么啦?”
  “哦,没什么。一定是别人拨错号码了。”
  “告诉我,亲爱的,今晚的事情进行得怎么样?我一直在想你。”
  “非常成功。”她说道,向他大概描述了一下。“谢谢你给我寄来的美丽的玫瑰花,还有那首诗。你真是那么想的吗?”
  “是的,亲爱的,那首诗是想让你知道我爱你,并且我想和你呆在一起。”
  “哦,桑——”她说不下去了。对着话筒哽咽不已,她以前从未这样过,但是突然之间,心头百感交集。她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怎么啦,莎伦?别哭了。”
  “对不起。我只是希望你能在这儿——抱着我,今晚应该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但我感到很空虚。”
  “莎伦,我的那个坚强的女孩上哪儿去啦?”他哄道,”你使我感到这么束手无策,尽管我在尽力使我们俩尽快在一起,这你是知道的。”
  她叹了口气。“对不起,我只是有些累了,桑。这一段时期以来,我一直不停地奔波忙碌,精神总是处于紧张状态。”
  “你需要度度假,好好休息一段。在圣诞节之前,我们能挤出一个周末聚一聚吗?”
  “我们可以努力试一下,但我们去哪儿呢?”
  “耶格兰达怎么样?没有人会知道我们在那儿的。”
  他们两人同时笑了起来。”你真傻。哦,桑,听到你的声音真好,”她觉得自己一下子轻松下来。
  “相信我,我们正在距离我们的目标越来越近。我不想再多说了,但我向你发誓,时间不会太长了,亲爱的,这就是那首诗的意思。我爱你。现在感觉好一些了吗?”
  “好多了。星期二打电话给我,巴黎。晚安,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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