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身人 第二章

  那天,在我走出旅店门口时,虽然内心焦虑不安,但大脑却控制着我的身体慢慢地移动。我在无意中把手放进了上衣右口袋,摸到了像信封之类的东西。拿出来一看,不出所料,果然是白色信封。刹那间,我吃了一惊。里面有一张纸,上面有用电脑打印出来的字。我倚在门框上,读这些字的时候,莫名其妙地感到战战兢兢。
  里面的内容如下:有一次,与你谈话时,突然领悟到了一个事实。我们俩交谈得非常投入,但我们在洗耳恭听对方的谈话时,却不是在寻找恰当的回话,而是从对方一开始讲话时,就只顾着想如何更好地回应对方的话。一想到这一点,我就无话可说了。有一阵子,我甚至茫然若失。你看到我突然变色的神情,问我怎么了。我说出刚才所想的,结果你也找不到话说了。我们并不是在进行对话,只是反复地对回应再回应而已。追根究底,说得一点都不夸张,诸如此类的事情在你和我之间,像家常便饭。在这样的情境下,对方说什么话、做出什么样的回答都不重要。关键是随机应变的能力和即兴的口才而已。而且在对话当中,对于主导权的争夺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现在,我并非过于悲观地认识对话行为。当然,怎么可能所有的对话都是那样呢?我所真正担忧的是,对话以这种方式结束以后的状况。可以把对话当做是人与人之间绽放出的花朵,但稍不留神,蝴蝶会飞走,留下的只有蝴蝶蜕下的躯壳,这样的情景也并不少见。可是这只躯壳也不堪一击,被风吹落,就会像灰尘一样无影无踪。我们就这样放走了蝴蝶,而守着躯壳,只是为了生存而忙得团团转,谁能说这在我们身边是罕见的呢?如此说来,我们怎能不去提防,失去了交流,只剩下轮廓和骨架的对话情景呢。蝉在外面叫着,不知不觉,夏天已悄然到来。
  读完后,眼前仍旧一片茫然。这信是谁写的?在这文章中的“我”指的是我,还是“你”指的是我?是谁写给我的短信吗?还是我准备发给谁的短信?或许这是我给自己的一个回信?我一直在目睹着眼前的世界不停地支离破碎。难道是某个陌生人,对我充耳不闻世音、甚至自己的话,做出的指责或警告?难道这文章和我的记忆丧失有什么关联吗?
  蝉(中篇小说)(8)
  刚才读这篇文章时暂时淡忘的蝉声再次占领了我的耳孔。与此同时我看到了代替这篇文章中的蝴蝶,蜕了壳飞向天空的蝉的幻影。在我的周围那些躯壳,腿向前缩成一团,背上裂开的躯壳狼藉一片。在那一瞬间,我领悟到那些东西才是我记忆的痕迹。我的记忆的实体只留下躯壳,像蝴蝶、蝉似的飞向遥远的地方。我用颤抖的手,把躯壳一个个地拾起来朝里面看。就像我曾担心的,一个躯壳都不例外,里面全部空空的,一个个的躯壳在我手中无可奈何地破碎了。
  我把信封和纸胡乱地塞到口袋里,逃亡似的离开了那个地方。走过铺着红地毯的过道,走向一层的时候,我多少有点平静下来了。也许是那个旅馆老旧的室内装饰和内部构造,第一次使我有种熟悉的感觉,因此也更快地恢复了现实感。
  8
  逃离旅馆对于我来说,并不是容易的事。在紧靠门廊的接待台前,站着个半秃的壮年男子。他先回过头望了一下迈向最后一个台阶的我,然后干脆僵在那里细细地打量着我。从他那种询问似的不同寻常的神色来看,可能昨天晚上我走进这里时,做了一些特别引起他注意的举动。他的表情里好像还隐藏着疑惑和轻蔑的情绪。但我总不能因此就去问他,我在昨天夜晚做的事情。
  走近他时,他身上强烈的大蒜味扑鼻而来。满脸横肉的他,脖子似乎直接安在了肩膀上。他的存在因那个大蒜味变得渐渐模糊,我真想掏出他的喉咙,把他从云雾般层层笼罩着他的味道中拖出来。我看到穿着无袖T恤衫的半脱发的男子的胳膊上,有什么东西紧贴着,原来刻着文身。再仔细一看,像海水般发青的形象与流水似的文字,形成了怪异的爬虫类和缠绕在爬虫上的女体,两者互为一体,长着翅膀飞向空中。每当他动弹的时候,就像活了似的扭动着,给周围的皮肤和肌肉带来了微弱的肉体的震动。曾经的花纹,在渐渐老去的肌肤中捕捉岁月的痕迹。尽管有点荒唐,但也许文身是记忆某种东西的最有效的方法。这家伙不想忘掉过去的什么东西才在身上如此直截了当并赤裸裸地注入了文字和图案吧?那么也许我也需要这样的文身吧?在我空荡荡的大脑里是否也有像文身似的抹不去的某些东西呢?我决定相信有这么回事。
  他马上察觉到我在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的文身,转动着大部分是白眼球的眼珠子扫视着我的全身。我从他的小瞳孔的大眼睛,而且像威胁瞳孔消失似的侵占那么多空间的白眼珠中,读到了,怎么说呢,诸如精神贫乏之类的东西,我分明读到了这样的征兆。
  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似的,用一顿一顿的语气跟我说:
  “啊,那个,钥匙啊,找到了。”
  钥匙?不知缘由的我瞪大眼睛,就像他看我似的翻动着眼珠子盯着他。他做了无可奈何的表情,摇头叹息咂舌。在现实中暴露太多缺点的男子,被他抓住把柄的我,两个人短暂的偶遇,这就是我们现在所处的状况。而现在,我不得不连他的缺点一同承担。
  “您想不起来昨天丢掉钥匙的事情吗?你不是昨晚带在身上出去喝酒,回来的时候就说丢了吗?因为没有备用的钥匙真是难住了我们。您还记得是怎样进到房间的吗?是我把铁签塞到锁孔里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开的,你可能不知道我费了多少力气。在我开锁的时候,你瘫倒在那椅子上睡着了,想不起来也不奇怪,难道你不知道出门时要把钥匙交给我们吗?您连这点常识都没有吗?”
  他用手指给我放在接待台前面的紫色沙发,根据他的话我大概能推测出昨晚发生的事。在傍晚订了一间房后,深夜一个人出去散步时喝了点酒,把钥匙丢在哪里了。刚才第一次听他提起钥匙时,让我产生了某种期待。或许因为我能从店主的话语中发现我记不起来的事情的一些重要线索。但我能从他那里听到的话仅此而已。恐怕以后每当我遇见他人时都会怀着这种期待,而且每次都可能会让我失望。
  蝉(中篇小说)(9)
  “那万幸”。我短短地抛下一句。刚要向着玄关迈步,他又开口了,用一种差点就忘了的语气。
  “因此得给我三千元,今天一大早,有个男人把您丢失的钥匙送过来了,为了谢谢他,我妈妈给了他三千元买杯咖啡的钱。这也是基本礼节嘛,听说钥匙掉在了那个河边上。”
  听着他的话,我不由自主地苦笑了一下。是啊,你就是得用那种语气说话,那种语气和内容和你蛮相配的。我觉得我的微笑像某种掺和着杂质似的粘附在嘴角。我大大方方地从裤兜里拿出了钱包,就像他所说的这只是礼节和常识。我的嘴边挂着的微笑像幼虫似的痒酥酥地扭动着。但就像我所预料的那样,钱包是空的。我像切开鸡嗉囊似的把钱包往两边掰开,将空荡荡的里层给他看。钱包里升腾起很多用肉眼看不到的灰尘。他嗤鼻一笑,朝天棚看去,过了一会儿用视线直逼着我。
  这时恰巧接待台对面的餐厅门开了,一个看上去像文身汉子的妻子模样的中年妇女和一个稚气的女孩子走了过来。虽然不能肯定,女孩子看上去像是他们夫妇的女儿。正在谈话的两个女的看到汉子像惊弓之鸟。汉子先怔了一下,突然把脸往前伸,凶神恶煞般地瞪着她们。这时小女孩儿的表情充满恶意,两手握拳向店主挥去。在场的人当中最吃惊的是小女孩儿的母亲,她慌忙把小女孩儿的两个拳头抱在怀里,推了推她的后背,急冲冲地向连接着客房的走廊走去。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要唱歌,一定要唱歌。过了一会儿从走廊的另一头传来女孩儿尖锐的叫喊。
  这时,汉子的脸突然变得通红的,喘着粗气对着传来女孩儿声音的方向大声谩骂,不时还会用脚哐哐跺着地板。尽管我不知道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此时的情景却让我觉得很有喜剧性。其实大部分的没头没脑的喜剧都是以当事人的悲剧为铺垫的。然而处在悲剧与喜剧的分界线之上的我,陷进无法主宰自己的尴尬无比的境遇中。
  瞬间,在我体内深处有团火辣辣的,同时又冰冷得让人打寒战的东西突然涌上来。感到火辣辣是因为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而感到冷冰冰是因为它已从我身体的一部分脱离了。
  总之,那团东西像受到惊吓的野兽,开始在我身体里上下乱窜。我立即陷进了突如其来的混乱的感觉中,在这样的混乱中我的身体飞向了天空,像蜂、像蝉似的发着嗡嗡的响声,在天空中任意飞翔。我以这样的气势发着闹哄哄的声音奔向走廊。走廊尽头有一间像洗衣房似的房间,我粗暴地打开房门跳了进去。被我的这种气势吓到的两个女人惊恐万分地看着我。我抓住紧靠在一起的两个女人大声嚷道:那个男人跟你们都说了些什么?那家伙为什么会有那样的表情?那家伙有文身。晚上睡得如何?我这样离开也可以吗?不想和我一起走吗?和我一起唱歌吧?活着真的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但也不能太灰心丧气。我失去了记忆,但我还在活着。你们没有遗忘什么吗?难道你们也是因为失去记忆才这样吗?我没关系,不要担心我……我索性把想说的一股脑儿冲动地吐出来了。
  但后来回过神后,才发现我的视线仍被玄关的门挡着,我站在刚才的位置上纹丝不动直冒冷汗。可能我莫名其妙地掉进不快和愤怒的泥潭里,想以肆意的发泄摆脱掉。可是刚才到底大声叫嚷了什么,使得小伙子半张着嘴无言以对,怒视着我。
  就在那时,接待台旁边的门被打开,有个老太婆探出了头。满脸皱纹的她,足有八十岁的样子。看到她的瞬间,我大吃一惊无法把视线移开。从她身上捕捉到难以形容的强烈的印象。
  就像火刚熄灭后的余烬上幻影般存留的火花的形象,熄灭后只剩下灰的火花,对于火花有着明确记忆的灰色光环的形象包围了她,而且这也是我曾遗忘的过去的形象。
  她的出现瞬间削弱了店主的气焰,显而易见那个老太婆是他的母亲。他走到母亲面前指着我手上的空钱包,嘟囔着什么。还没有失去黑眸神采的她,慢悠悠地在我身上搜索着。她马上从我身上回收眼神,对他的儿子使了个眼色,他按照她的吩咐把我拖到玄关一边。
  蝉(中篇小说)(10)
  打开玻璃门走到外面后,我看到他脸部的肌肉还在紧张。他似乎希望我能快点离开,我在口袋里掏出可能是汽车用的,手柄又黑又圆的钥匙。然后我问他,我昨天是不是开车过来的。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纳闷。他没有回话,只是用手指了玄关前面停车场的一个角落。我看出他虽然内心火冒三丈,却强忍着对我说,你能提出这样的问题我一点都不感到诧异。
  我走下台阶把脚伸向地面时,他用生硬的嗓门问道:
  “可是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或者你一直就是这样的吗?”
  他的语气里交织着压抑的愤怒和努力隐藏的恐惧。
  我转过头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接了一句:
  “就是啊,这也是我想问我自己的话。”
  是的,你一定得用这种方式这种语气说话。我们怀着同样的想法用空旷的眼神注视着对方,当然不管是他还是我都不会有更好的回答。
  我浑身是灰尘,向被旅馆挡住车牌的破旧的鼠灰色汽车走去。在我内心深处,对自己给别人带来的反应既感到兴奋又感到不安。我觉得自己的存在既离谱又冲动,有着平白无故焦虑的一面。就在刚才,我还像被勒着脖子的斗犬,一旦松绑就会扑向人们乱咬一通。
  是体内的什么东西使我变成了这个样子?他们的对话分明引起了我的某种强烈反应,或许在我体内有着连我自己都不知晓的感应力之类的东西,也许是新生成的,抑或我是不是经历了什么重大的事情。如果这也不是,那么我可能对自己施加了冲击疗法,想找个机会回到真正的自己。突然,我感到莫名的遗憾,因为我觉得刚才我可能失去了决定性的机会。我分明体验了像蜂、像蝉似的飞来飞去的感觉,我的额头汗水涔涔的。
  9
  那天我并没有立即离开那里,相反我把汽车停在旅馆的停车场,在其周围转悠了一圈:我还没有做好离开事件现场的心理准备。
  旅馆明显是赶工程造好的。在它前方有一片片的松树林,再过去还有一条相当宽的河流,向西北方向潺潺流淌。随着时间的推移,像被贸然冲击惊吓的肌肉似的缩成一团的紧张的大脑,才得以有所舒缓。我喜欢那里单调的风景,但即使走到外面,我也全然不知自己为何在那个地方,为什么找到了那个地方,如何醒过来的。
  踩着草坪中间铺有沙子的路,我细细搜索着记忆,突然觉得,我可能是为了见某个人,或许是为了见某个女人,提前在那里等。但这想法跟在我大脑里不知所措地打转的茫然的推测毫无区别。因此对于我来说,那些能用肉眼看到的事物与风景,真实而透彻的感觉也变得极其茫然和非现实。它们为什么在那个地方,为什么偏偏是它们,甚至对其意图也产生了疑虑。
  唯独睁开眼睛时,从松树林传来的蝉的嘈杂的叫声依旧尖锐地钻进了我的耳孔,只有那个叫声无法回避,无法拒绝,真实到难以置信。
  对我来说只有这叫声才是唯一的现实。这叫声与不为我所知的深渊相遇,是从深渊的旋涡里传出的声音,所以深渊的存在是无可否认的。昨天我把钥匙丢在了深渊的某个地方。世界是深渊,我也是深渊的一部分,它所带来的孤寂隐隐约约唤起我内心的悲哀。
  我被这种声音麻醉,像受到了催眠似的时而被这声音推出来,时而被这声音吸进去,步履蹒跚地挪动着脚步。旅馆附近处处能看到衰落的游览地的痕迹。曾是小吃店兼酒店的空荡荡的低矮的水泥建筑,还有丁字造型的房子杂乱无序地排列着。像障碍物似的挡住视线的丑陋建筑的出入口上面,挂着花花绿绿的练歌厅或小酒店的招牌。从门板和玻璃窗的破旧脆弱程度来看,可充分猜测到在营业期间是怎样骚扰着周边。我昨天在如此荒凉的地方,一定在等着某个人,寻找着什么东西。
  暂时止住脚步转头望了一眼旅馆,通向停车场入口的上方写着“特殊照明”、“水床”等生硬字眼的横幅半拖在地上,随风飘荡着。我回想着我曾睡过的房间是否也有这样的设施,可是我连对此的记忆也很模糊了,我的大脑再次变得木然。吵闹的蝉声加剧了这种木然,但我在木然的状态下,也能感知一个事实,那就是不管我能不能回忆起过去,现在都过着与过去无关的生活,我只是过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日子,这是无可置疑的,那么现在这个瞬间也有可能无所谓。
  蝉(中篇小说)(11)
  这时,视线中有个女人匆忙地移动着脚步,从用力扔石头所能及的距离处奔过来。尽管天气很热,她却把上身紧紧裹住,抄起手撅着屁股忙着赶路。我的视线紧跟着她的移动。但在我用自己的双眼捕捉到她的模样与举动后,她的存在也仍让我觉得模糊不清。我连她的年纪也估算不出。可能被什么追赶着,或是在焦急地追赶着什么,从她的步伐略可看出年轻人的活力。但再仔细看,似乎被充满错综复杂的情绪和支离破碎的念头纠结在一起,缩成一小团的胸脯,使人联想起沿着墙壁漫无目的奔跑的蜈蚣的形象。
  就在这时,那个女人发出了咳嗽声,在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我断定她是年轻女子。穿过主宰着周围的蝉鸣声鲜活地传过来的咳嗽声,分明就是通过年轻人声带振动发出的声音。我从那个声音中受到了崭新的冲击,但当她向我走近时,看到她衰老的面孔,我不能不受到更大的打击。她不是别人,正是我刚才见到的旅店主人八十多岁的母亲。就像刚才那样,她用余烬随意捏造出似的布满皱纹的脸看着我,她的眼睛仍炯炯有神,好像马上要把我吞进去似的。
  她在用眼睛询问我,她明明在迫切地寻找什么东西,但她什么话也没说,沉默的她被封闭了,她被封闭在箱子里。
  可是箱子指的是什么?就在这个瞬间,我在惊吓中看到了眼前的影像分散了,而且马上醒悟到这是我刚才做的梦,就像刚才那个女人的咳嗽声和长满皱纹的脸似的,对梦的记忆捅破所有的障碍物,突然在我眼前出现,她那衰老的子宫像箱子似的打开了,噢,妈妈。
  10
  梦,完全静谧的世界,所有的事物都隐藏自己的真面目,像隐瞒着自己的存在似的大气不敢出。实际上从外表来看他们就是不存在的。在这静谧的世界里,在空旷的空间一角,放着一个敞开盖子的大箱子。我和一个男人隔着那个箱子相对而立,我们没有任何想说的话和想做的事,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感到焦虑不安,我们互相无法忍受对方,静谧使我们越发难以忍受。
  终于他先动了身体,他向我这里走来。用两只手抓住了我的身体,然后把我推向了箱子那边,他可能想把我塞进箱子里,关上盖子。在这个院子里他所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事情而已。说不定如果是我,我也会想抢先做这个事情。
  起初我反抗了,因为不管谁进这个箱子的理由如何,必须让我进去的事实,让我无法接受。可是他一句解释或说服或请求的话都没讲,从一开始就不由分说地把我往箱子里塞。加上他的腕力比我想象的还要惊人,最终我被他两个手掌的致命一击,倒在了大纸壳箱里。他立即把我露在纸箱边上的腿和胳膊推进里面,提起了箱子盖。我放弃了挣扎,干脆把背靠在底板上躺下来,也挺舒服的。
  但是发生了既惊奇又不可思议的事情。箱子尽管不是很宽敞,但放我一个人绰绰有余,可是不知为何当他把盖子盖上时,我身体的一部分就会往外露出来,起先他以为我是故意的,带着孩子气的微笑加大了手上的力度。
  但事实上我压根就没有动弹,我把我的身体完全交给他来摆布,腿和胳膊往外露出来完全是不由自主的,我只不过是一个腿和胳膊不灵活的和人一样高的玩偶。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他也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暂时停住手,露出惶恐的表情。但他并没有放弃,心机一转,两个手掌在裤子上抹了抹,再一次继续试着把我身体露出来的部分往里塞,盖上盖子。
  但每次他都不能如愿以偿,没有任何的改变。不是胳膊露出来,就是大腿露出来,要么再就是头部突然冒出来,有几次臀部也露出来了,这个过程中,身体也翻了好几次,对他来说就像是在装外溢的流水。我观察着他扭曲的表情,现在惊恐感变成了狼狈感。但提起狼狈感,不能说我的狼狈感比他的狼狈感少。在这样的情况下,和被塞进箱子里的人相比,反倒是不进箱子的当事人的狼狈感更多一些。也许他可能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蝉(中篇小说)(12)
  总之我的手和身体扭动得更快了,与此相应的悲喜交加的状况,更快地反复地进行着。我们彼此都是阳痿患者,最终,我一面想大声笑,一面却想流泪。我脸上的盖子关掉又被打开,光线进来后又回到黑暗,世界变得黑暗又有了光明,好比昼夜在快速地交替着。
  这时他突然停止了行动,他的脸上渗透着彻底的绝望。我慢慢地起身,走出箱子。当我耸立在他的面前时,这回他温顺地走进了箱子里。既然他失败了,就轮到我了。我确认他的身体装进了箱子后,把箱子的盖子关上了。
  但就像刚刚一直存在的问题,他的身体也不能完全塞进去。把他的四肢一一折好,觉得差不多行了,盖上盖子时,他身体的一部分就会自然而然地、赤裸裸地、不知羞耻地露出来。这次不是胳膊露出来,就是下次大腿露出来,要么再就是头部突然冒出来,有几次臀部也露出来了,这个过程中身体也翻了好几次。他的模样足以使人联想起,光着身体在床上随意倒下的陌生男人和女人的模样。
  通过几次的尝试,我醒悟到无法完全把他装进箱子里,不,我接受了这样的事实。我感觉到了自己变得软弱无力,但与我大脑的想法无关,我的手和身体惯性地移动着没有停止。
  可是在某个瞬间,我突然领悟到那个男人就是我自己。就像刚才似的我可能只是被动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总之,我一直试图把自己关进箱子里,但我总是从箱子里露出来,这种状况永不停息地持续着。乍一看,我身上有很多裂纹,到处都变成了角,我这才恍然大悟。有裂纹和多角的我的身体就是箱子,妈妈送我一个箱子代替子宫后消失掉了。我的身体就是我的子宫。
  这次,盖子终于完全盖住了,我被关进了箱子里,我被关在自己的体内。那一瞬间我从梦中醒来了。一睁开眼,梦境就飞速地干瘪,马上萎缩成了一个点。我又一次让自己扑了空。
  11
  箱子的梦,或是空箱子的梦,我这样称呼梦。梦境的每个场面到现在我仍记忆犹新。作为蝉的我如果继续做梦的话,也许还会做有关“箱子”的梦。就是现在,我视野的一个角落里还放着空箱子。
  那天那个梦,想把我领到什么地方,后来却把我像空箱子似的随便地甩掉,离开了。总之现在,我是被抛弃的心情,我被扔在怒视着我的别人的视野里。当我从梦中醒来时,世界已一片光明。刚一睁开眼,蝉的叫声等待已久似的传入我的耳朵里。刚一打开空箱子,蝉声像洪水泛滥似的涌了进来。
  能让人深切感受到的而且也有质量的蝉声像汹涌的波涛笼罩了我的全身,像刺一样钻进我身上所有的洞,一下子就控制了我的感官体系,像药水似的通过血管渗进了大脑,连同我的精神世界也在掌控之中了。在梦中叫人直打冷战的静谧也是源于现实中难以忍受的蝉声。在静谧里包含着所有事物的呐喊声。
  我躺着一点都不能动弹,充满整个房间的蝉的叫声像诅咒似的扰乱了我。你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你对自己没有一点的了解,你忘记了所有的一切,你是失忆者,你是失忆症患者。说得一点没错,至少这个瞬间,我是彻底的失忆者。
  我把身体往后仰,胳膊枕在头下面,侧躺着。蝉的叫声一点都没有要停止的迹象。我自暴自弃地,像扔掉被汗浸湿的武器的败兵似的,把自己完全交给了这些声音。结果情况有所转变,这个声音从我的体内传出来了。把我的身体当做振动板,把内心当做共鸣筒,从我这里发出猛烈的叫声。如此看来,刚才所说的蝉的声音扰乱了我,是我对自己所说的话。我就是一只蝉。
  空箱子,没有过去的生命,以前我多么梦想着这样的生活,现在我终于得到了这样的生活。难道蝉就没有过去吗?即使蜕掉了躯壳,作为躯壳存在不也是蝉的一部分吗?我把像蝉的躯壳似的自己的身体立起来,慢慢地起了身,装在箱子里的灵魂,我的灵魂,你为何非要被关在虚弱的身体里?失去记忆的灵魂啊,你不正是我的另一个躯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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