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别处 第一章 诗人诞生

  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怀上诗人的?
  当他的母亲思考着这一向题时,似乎只有三种可能性值得认真考虑:不是某个晚上在公园的长凳上,就是某个下午在诗人父亲一个同事的房间里,或是某个清晨在布拉格附近一个充满浪漫情调的乡间。
  诗人的父亲对自己提出同样的问题时,他得出结论,怀上诗人是在他朋友的房间里,那一天特别倒霉。诗人的母亲不愿意去那里,为此他们吵了两架,后来又重归于好,当他们终于开始作爱时,隔壁房间有人大声地开门,诗人的母亲受了惊,他们停止了拥抱,慌忙仓促地结束了性交。他把怀上诗人归罪于这一瞬时的慌乱失措。
  但是诗人的母亲却否认受孕可能是在借来的房间里(那是一个典型的单身汉的邋遢地方,她厌恶那张乱糟糟的床和皱巴巴的睡衣裤),玛曼也否决了第二种选择:受孕发生在公园的长凳上,她当时很不情愿在那里做爱,一想到这样的长凳是妓女和行人常去的地方,她就感到恶心。因此她肯定怀孕只能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早晨,在绿色溪谷的背景上生动地衬出轮廓的一块巨石后面,布拉格的市民星期日常喜欢到这儿的溪谷郊游。
  从多种理由看,这样的环境最适宜怀上诗人:在正午阳光的普照下,这儿是光明的白昼,而不是漆黑的夜晚;周围是广阔的自然,使人联想到翅膀和自由的飞翔;尽管离城郊的住宅不远,这儿的景致却有着浪漫的情调,到处都是裂罅、岩石和起伏不平的地面。当时这地点似乎生动地象征着她的经历。说到底,她对诗人父亲强烈的爱不正是对父母那种平淡无奇、按部就班的生活的浪漫的反抗吗?这块远离尘嚣、自由自在的风景区与她——一个富商的女儿——选择了身无分文的年轻工程师的巨大勇气之间,难道没有一种内在的相似之处吗?
  诗人的母亲一直陶醉在强烈的爱中,没有什么能改变这点,既使在那个美妙的下午,在那些圆石间的事仅仅几周后产生的失望也没有改变这点。她告诉情人每月烦扰她生活的那种不适没有按期出现。她兴奋万分地把这一消息透露给他,可遇到的只是令人气愤的冷淡(现在我们回想起来,这种冷淡大半是表面上装出来的)。他把这件事当作是一个不重要的、纯粹暂时的和无关紧要的周期性生理失调而不予考虑。玛曼觉察到情人不愿分享她的欢乐后非常生气,直到医生正式宣布她已经怀孕了才跟他说话。当诗人父亲说他的一个好友是妇科医生,可以万无一失地消除她的烦恼时,玛曼的眼泪夺眶而出。
  这就是反抗的可悲结局!最初为了年轻的工程师而同父母对抗,后来又求助于父母来反对他。她的父母成功了;他们与工程师进行了一次坦率的谈话,他意识到别无出路,同意举行一次体面的婚礼。他欣然接受了一大笔嫁妆,这使他以后能建立起自己的建筑公司。他把他的全部财产塞进两只手提箱里,搬进他的新婚妻子在那里出生和长大的别墅。
  尽管工程师迅速地妥协了,但诗人母亲仍然伤心地意识到她如此冲动地投进的这场冒险——它曾经象是美好得令人心醉——并没有变成她坚信有权期待的那种伟大的、彼此满意的爱情。她的父亲是布拉格两个生意兴隆的药房的老板,因此她的道德观是建立在严格的平等交换的原则上。在她这方面,她把一切都投资到爱情中(她甚至愿意牺牲她的双亲以及他们那平静的生活);反过来,她也希望对方在共同的帐户中投资等量的感情。为了恢复平衡,她逐渐取回感情的储蓄,在婚礼后对丈夫摆出一副高傲严峻的面孔。
  诗人母亲的姐姐不久前搬出了住宅(她结了婚,搬到了市中心的一个公寓),于是老两口继续住在楼下,他们的女儿和工程师则住在顶楼。楼上有三间屋子,其中两间很大,布置得完全和二十年前老药剂师修建别墅时一样。工程师就这样继承了一套家具齐全的房间。总之,对他来说这是令人满意的安排,因为除了刚才提到的那两只拼凑的手提箱,他完全没有任何财产。不过,他还是极力主张把这套房间作点小小的变动,但他的妻子根本不打算让他——这个乐意把她献到堕胎术者刀下的男人——粗暴地对待这个代表她父母精神、也代表二十年的良好习惯和安宁的世界。
  在这种场合下,年轻的工程师也毫无反抗地妥协了,只是对一件事提出了小小的抗议:卧房里有一张小桌,桌上盖着一个沉重的灰色大理石圆盘,上面立着一个裸体男人的小雕像;雕像左手握着一把七弦琴,支在臀部上。右臂以一种动人的姿势挥出去,就象手指刚触拨了琴弦。右腿伸直,头部微微后倾,目光向着上方。这张脸非常美丽,头发卷曲如波,白色雪花石膏赋予他一种温柔的、女气的、也可以说是处女般的非凡神态;事实上,我们并没有滥用“非凡”这个词:根据刻在底座的铭文,这个手握七弦琴的雕像即是古希腊神阿波罗。
  一看见这个雕像,诗人的母亲就不由得来气。这个神像经常被扭转过去,背部冲着房间,要不就成了工程师的帽架,要不那沉思的头就成了工程师搁鞋的地方。偶尔还有一只臭袜子套在小雕像上——这是对缪斯和她们的首领不可饶恕的亵渎。
  诗人母亲异常愤怒地作出反应。这并不是仅仅由于缺乏幽默感,而是由于她相当准确地察觉到,丈夫把阿波罗套在袜子里是为了发出一个他出于礼貌不能直接表达的信息:以这种玩笑的方式,他要让她知道,他拒绝她的世界,他的屈服只是暂时的。
  这具雪花石膏的雕像于是成了一个真正的古代神祗:一个不时介入人类事务,使人的一生困惑,设下阴谋,显示神迹的冥冥之神。年轻的女主人公把他视为同盟,她那充满渴望女性想象力把他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他的瞳孔仿佛闪烁着生气,嘴唇颤动着声息。她爱上了这个为她而横遭凌辱的裸体青年。当她凝视着那张俊秀的脸时,她产生了一个愿望,希望腹部里正在生长的孩子与丈夫这个风度翩翩的情敌相象。这个愿望如此强烈,以至她一面瞧着自己的腹部,一面想象着这个希腊青年才是孩子真正的父亲,她祈求神运用他的力量改变过去,改变她怀上儿子的经历,就象伟大的提香[1]曾经在一个拙劣画家毁坏的画布上画出了杰作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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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提香(1477-1576),意大利画家。
  在圣母玛丽亚身上,她无意中发现了不需要生殖器而当母亲的典范,于是她向往着一种没有父亲参与的母爱。她如痴如醉地渴望孩子叫阿波罗,在她看来这名字就如同意味着“他没有人父。”当然,她知道儿子会因取了这样一个高贵的名字而遇上麻烦,人们会嘲笑她和儿子。因此她寻找一个能配得上年轻的奥林匹斯神的捷克名字,最后她选定为雅罗米尔,意思是“他爱春天”和“他被春天所爱。”这个选择得到了大家的赞同。
  当他们驱车把她送到医院时,事实上春意正浓,盛开着紫丁香;几个小时的阵痛后,幼小的诗人滑落到这世界的肮脏被单上。
  他们把诗人放在母亲床边的一个有围栏的小床上,她听着那悦耳的号哭声,疼痛的身躯充满了自豪。我们不要妒忌玛曼身子的满足,迄今为止,它还没有体味到多少欢乐,尽管它还算迷人:不错,背部没有轮廓,腿有点短,但是胸脯却非常丰满,在一头梳理得十分漂亮的头发(漂亮得难以相称)下有一张并不眩目但却动人的脸。
  玛曼一直觉得自己相貌平平,没有魅力。这大半是因为同她一起长大的姐姐是一个舞会上的皇后,在布拉格第一流的女式服装商店工作,她活泼美丽,喜欢打网球,轻易地就进入了高雅男人们的世界。姐姐在社交活动中的成功助长了玛曼带有挑战性的庄重;完全出于反抗,她开始喜欢感伤严肃的音乐和书籍。
  其实在认识工程师之前,她就经常同一个年轻的医科学生约会,他是她父母朋友的儿子,但这种关系并没能唤起她在身体上的自信。一天晚上,在一个夏日别墅里,她同他在一起第一次体验了性爱,第二天早晨她就同他绝交了,因为她悲哀地确信无论她的感情还是感官都注定不能分享伟大的爱情。当时她正准备完成毕业考试,这次经历使她能及时宣布,她已在脑力劳动中看到了生活的目的,她决定报考哲学系(尽管她有一个讲究实际的父亲)。
  在大学课堂的硬板凳上坐了五个月后,她那失望的身躯一天在街上与一位刚毕业的年轻工程师相遇,他粗野地向它献殷勤,几次约会后就占有了它。由于当时肉体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满足,心灵很快就忘掉了学者生涯的抱负,与肉体息息相通了(一颗真实的心灵总是这样)。它欣然同意工程师的观点,赞扬他的快乐无忧,钦佩他那迷人的不负责任。玛曼虽然意识到这些特点与她长大的环境格格不入,但她却打算与工程师的特性认同,在这些特性面前,她那忧郁、纯洁的身躯获得了自信。对自己开始惊讶莫名地欣赏起来。
  那么玛曼到底幸福不幸福?不完全幸福;她在信心和怀疑之间徘徊。当她在镜子前脱下衣服时,她试图通过丈夫的眼光来审视自己:有时她好象很有魅力,有时又似乎索然无味。把自己的身子交给他人的眼光去评判,这正是产生不安和怀疑的根源。
  然而不管她怎样在希望和怀疑之间徘徊,她还是完全消除了妄自菲薄。她不再为姐姐的网球拍而沮丧,她的躯体终于变得活跃了,玛曼学会了享受肉体存在的乐趣,她希望能确信新的生活会是一个永久的现实而不是一个完全靠不住的允诺;她渴望工程师能带着她远离大学讲堂,远离她的儿童教养院,把一个爱情故事变成一个真实的生活故事。这就是她为什么这样热诚欢迎她的怀孕的缘故。她冥想着自己,冥想着工程师和孩子,这个三重奏好象是上达星空,充满了宇宙。
  在前一章 我们已经提到:玛曼很快就明白了,那个如此渴望爱情冒险的男人却害怕生活冒险,不愿同她一道去遨游星空。我们也已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她的自尊经受住了情人的冷淡反应。发生了一个很重要的变化:玛曼长期受情人目光支配的身躯,现在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它不再是别人眼光中的一个十足的物体,而是变成了一个献身于某个还没有眼光的人的话生生的肉体。它的外表已失去了意义;沿着一个内在的、看不见的表面,它触及到另一个躯体。因此外部世界的眼光只能捕捉住它那无关紧要的外壳。工程师的评价不再有任何意义,它对这个身躯的命运一点没有影响。身躯终于变得完全独立和自足了;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丑的腹部充满了自豪。
  分娩之后,玛曼的躯体又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当她第一次感到儿子的嘴摸索着触到她的胸脯时,一股甜蜜的颤动传到内部深处,辐射到身体各个部位。这种感觉与爱情相似,但却远远超过了情人的抚摸,它带来了极大的宁静的幸福和极大的幸福的宁静。她过去从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当情人亲吻她的胸脯时,那只是短暂地弥合了长时间的怀疑和不信任;但是现在她知道,有一张嘴在无限忠诚地依恋着她的胸脯,对这种忠诚她可以完全信赖。
  如今还有了一些别的变化。过去,情人一触到她的裸体,她就会感到羞耻。相互的吸引总是能克服陌生的感觉,躯体接触的那一片刻是令人陶醉的,正因为它仅仅是片刻。羞耻从未沉睡,它使情爱更加令人激动,但它也监视着躯体,防止躯体完全屈服。可是,现在羞耻消逝了,不存在了。两个躯体忘情地互相畅开,无所隐藏。
  她从来没有象这样献身于另一个躯体,也从来没有任何躯体象这样献身于她。情人使用她的肚皮,却从没有在那里生活,他抚摸她的乳房;却从没有从那里吮吸。啊,哺乳的欢乐!她钟爱地瞧着那张无牙的嘴鱼一般地游动,想象着她那些最隐秘的思想、观念和梦想通过奶水流进了婴儿的体内。
  这是伊甸园的境界:肉体就是肉体,无需用遮羞布来掩盖;母亲和儿子沉浸在无限的安宁之中;他们象亚当和夏娃品尝知识果之前那样生活在一起;他们居住在超越善恶的躯体里。而且,在伊甸园里绝没有美丑之别,身体的各个部分既不丑也不美,而只是赏心悦目。无牙的齿龈是可爱的,胸脯是可爱的,肚脐和小臀部也是可爱的。内脏叫人愉快,它运行得有条不紊。那个滑稽脑袋上长出的短发也叫人愉快。她热心地观察儿子打噎,小便和咳嗽,这不仅仅是对婴儿健康的无微不至的关心——不,她是怀着激情投入了婴儿身体活动的每一过程。
  这是一个崭新的态度,因为从幼年起,玛曼对包括她自己的一切身体的需要,就抱有一种强烈的反感;每当坐在抽水马桶上她就憎厌自己,试图确信没人看见她走进浴室,她曾经一度不好意思当着众人吃饭,因为咀嚼和吞咽的程序使她感到厌恶。如今儿子身体的需要是那么祟高,超越了一切丑陋,对她产生了特殊的净化作用,也使她自己的躯体变得正当。那些偶尔渗出在起皱的乳头上的奶滴就象一滴露水那样富有诗意。她常常伸手去轻轻地揉挤乳房,以便产生那些神秘的奶滴。她用小指头蘸着那些白色液体,然后品尝它:她对自己说,她这样做是为了对滋养儿子的液体了解得更多一点,但实际上她是对自身的味道感到好奇,甜蜜的奶味使她与身体的其它排泄物和分泌物重归于好。她开始觉得自己是高雅的;她的躯体变得就象大自然的任何物体——一棵树,一丛灌木,一片湖——一样惬意,一样正当。
  不幸的是,由于玛曼的躯体给了她无穷的欢乐,她没能充分注意到它的需要。当她意识到这点时,已经为时过晚:腹部的皮肤已变得粗糙多皱,下面的韧带呈现出微白的条纹;皮肤看上去好象不是躯体的真实部分,而象一床宽松的被单。玛曼对这个发现尽管感到诧异,但并没有因此过分不安。不管有没有皱纹,她的身子都是幸福的,因为它是为一双眼睛而存在,这双眼睛看到的只是这个世界的模糊轮廓,这双眼睛(这双伊甸园的眼睛)还没有意识到在这个堕落、残酷的世界里,身体是分为美与丑的。
  这些变化,婴儿的眼睛虽然看不到,丈夫的眼睛却注意到了。雅罗米尔出生后,丈夫企图与玛曼重归于好。经历了一段长时间,他们又重新开始作爱。但已经和过去不同了;他们先得有一定的时间亲热,然后才在黑暗中犹豫不决地作爱。玛曼对这一点毫不在意,她意识到她那变得难看的身躯,她害怕充满激情,无所顾忌的作爱会使她失去儿子所赋予的内心平静。
  不,不,她决不会忘记丈夫带给她的激动只是充满了风险和不安,儿子却给了她充满幸福的宁静;这就是她继续依恋儿子以求得安慰的缘故(儿子已经开始蹒跚行走,呀呀学语了)。一次孩子病重,玛曼几乎有两星期没有合眼,日夜守护在这个发着高烧,受病痛折磨的小躯体旁边。这段时间也叫人心醉神迷;儿子病愈后,她觉得自己好象抱着他的身子穿过了地狱,有过这样的经历,再没有什么能把她和儿子分开的了。
  丈夫的躯体裹在外套或睡衣里,把自己单独封闭起来,离她愈来愈远,一天比一天变得陌生,儿子的躯体却继续依靠她;她已不再给儿子喂奶,而是教他使用抽水马桶,她为他穿衣脱衣,给他梳头,替他选择衣服,通过热心为他准备的食物,每天都与他的内脏保持接触。儿子四岁时开始显露出缺乏食欲的迹象,她对他严格起来,强迫他吃饭,她第一次感到她不仅是儿子躯体的朋友,而且也是它的统治者。这个躯体反抗着,不愿意吞咽,可最后不得不屈从;她带着愉快观察这徒劳的反抗,屈服,还有那瘦弱的脖子,通过它,她可以监视那不受欢迎的食物通过。
  啊!儿子的身躯,她的乐园,她的家,她的王国……
  那么儿子的灵魂呢?不也是她的王国的一部分吗?噢,是的,当然是的!当雅罗米尔发出的第一个词就是“妈妈”时,她简直欣喜若狂。她对自己说,儿子的大脑——现在还只有一个概念——全靠她来填充,甚至以后他的大脑开始发育,抽枝,开花,她将仍然是他的根。这想法使她欢欣鼓舞,她开始仔细留心儿子的学语,由于她觉得生命是漫长的,记忆是短暂的,她便去买了一本深红色封面的笔记本,开始把儿子嘴里发出的一切都记录下来。
  如果我们查阅玛曼的笔记本,就会看到在“妈妈”后面,紧接着又有许多词,“粑粑”,“呀呀”,“嘟嘟”,“呼呼”,“哼哼”,“噜噜”,第七个才是“爹爹”。看了这些简单的词语(玛曼的笔记本里常写有简短的注释和日期),我们感到对句子的初次尝试。我们得知在第二个生日之前他曾宣称“妈妈好”。几个月后,他又说,“妈妈是卡卡”[2]因为玛曼拒绝在午餐前给他山莓汁吃,为了这句话,他背上挨了一巴掌。他哭着叫嚷,我要另一个妈妈!但不一会儿他就说,我的妈妈很漂亮。这使玛曼非常快活。还有一次他说,妈妈,我舔你一个吻。意思是说他要伸出舌头,舔玛曼的整个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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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一种新西兰产的鹦鹉。
  假如跳过几页,我们便会看到一个有着惊人韵律感的句子。女佣人安娜有一次答应雅罗米尔,要给他一串山楂,但她后来忘了,自己把山楂吃掉了。雅罗米尔感到受了骗,非常生气,激烈地反复说,丑安娜,偷山楂。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句话与前面所举的妈妈是卡卡很相似,但这次雅罗米尔的背上却没有挨巴掌,所有的人包括安娜都大笑起来,这句话以后还常被引用来给大伙逗乐(当然,雅罗米尔是明白这一点的)。当时,雅罗米尔还不可能知道他成功的内在原因,但我们却非常清楚,正是这句话的韵律使他免挨了一巴掌。这是雅罗米尔初次与诗歌的神奇力量相遇。
  以后的篇页记满了大量押韵的词句、根据玛曼的注释,这些词句显然给全家带来了欢快和乐趣。例如,雅罗米尔对女佣人外表的速写是这样的:我家佣人的衣裳,就象一只山羊。紧接着又是这样的句子:我们在树林里欢闹,心儿是多么的美好。玛曼感到,雅罗米尔除了具有创造性的天赋,他那诗情的活跃还源于押韵的儿童读物的影响。她经常热心、固执地给他读这些书,以至孩子竟完全相信他的整个母语都是由抑扬格组成的。这里,我们得做点纠正:雅罗米尔诗情的勃发并不是因为他的天资,也不是因为他对文学典范的模仿,真正的源头是他的外祖父。这是一个冷静而实际的人,与诗歌毫无缘分,他想出这些最拙劣的联句,暗地里教给他的外孙。
  不久雅罗米尔就意识到他的词语产生的影响,于最开始表现起来。最初,他使用语言仅仅是为了让别人懂得他,现在他说话却是为了博得赞赏、钦佩和笑声。他期望他的言语会产生效果,由于常常不能得到所期待的反响,他便信口胡说一气,试图引起大家的注意。他为此付出了代价;一次,他对妈妈和爸爸说,你们都是刺。(他曾听到隔壁院子的一个男孩用过这词,还记得当时所有的男孩都高声笑起来)但爸爸非但不觉得有趣,反而给了他一耳光。
  从那以后,他开始仔细注意大人的用词——哪些词是他们珍视的,哪些词是他们认为合适或不合适的,哪些词使他们感到震惊。这种观察使他有一天同玛曼站在花园里时,能学着外婆的口吻,说出一句忧郁的话:妈妈,生命真象这些野草。
  很难说准他脑袋里在想什么。他显然没有想到野草那生机勃勃而没有价值的特性。也许他只是想表达生命悲哀和空幻这样一个很模糊的概念。但即便是他所说的话与他所想表达的话不同,这句话产生的印象却令人难忘:玛曼一下子惊呆了,然后她抚摸他的头发,眼泪汪汪地凝视他的脸庞。那充满狂喜、赞扬的凝视使雅罗米尔心醉神迷,他渴望着再次得到它。当他与玛曼散步时,他对着一个石头踢了一脚,然后说,妈妈,我刚才踢了石头,现在我为它感到难过——于是他弯下腰,轻轻地抚摸石头。
  玛曼确信她的儿子不仅有才华(他刚五岁就学会了阅读),而且特别敏感,与别的孩子截然不同。她经常向外公和外婆表露这看法,雅罗米尔一边假装玩他的士兵或木马,一边侧耳倾听。他盯着客人们的眼睛,幻想着客人们把他看作是一个非凡的天才儿童,或者看作是一个特殊人物,而不是一个儿童。
  在他的六岁生日临近时,他准备上学了,家里人坚持认为他应有一间自己的屋子,单独睡觉。玛曼感叹着时光的无情流逝,不过她还是同意了。她和丈夫决定把顶楼一个小房间送给儿子,作为他的生日礼物,并用一张长沙发和一些适宜的家具布置这间屋子:一个书橱、一面提醒他保持干净和整洁的镜子,一张小小的写字台。
  爸爸提出用雅罗米尔自己的画装饰房间,并着手把那些画有苹果和房子的幼稚的涂鸦贴在墙上。玛曼走到他身边,说:“我想要你给我一样东西。”他瞧着她,她有点害臊但又坚定地继续说:“我想要你给我几张纸和一些颜料”。她在自己房间的梳妆台前坐下,把纸铺开,练习写了很长时间的大写字母;最后她用笔蘸上红颜料,开始写第一个字母,一个很大的L然后是字母I[3],很快就写完了整个句子:生命犹如野草。她满意地检查着她的作品;这些字母笔划整齐,间隔均匀。她又拿起一张纸,重新写下这句话,这次用的是深蓝色,因为深蓝色更能恰当地表达儿子思想的深刻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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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LI是英语life(生命)的头两个字母。
  接着她想起雅罗米尔还说过丑安娜,偷山楂。她嘴上带着幸福的微笑,开始用鲜红色写下;我们亲爱的安娜,喜欢上一串山楂。然后她笑着想起了你们都是刺,但她没有把这句话写下来。她用绿色颜料写道:我们在树林里欢闹,心儿是多么美好。她又用紫色写道:我家安妮的衣裳,柔软得象一只山羊。(雅罗米尔实际上说的是“我家佣人的衣裳”,但玛曼认为“佣人”这个词太粗俗)。然后她回想起雅罗米尔爱抚石头的情景,略微沉吟后,她用浅蓝色写道:我甚至不愿伤害一个石头。她有点窘迫地用橙色加了一句:妈妈,我舔你一个吻。最后她用金黄色写道:我的妈妈很漂亮。
  生日前夕,父母把激动万分的雅罗米尔送到楼下和外婆睡在一起,然后开始搬运家具,装饰他的房间四壁。早晨,当他们把孩子叫到焕然一新的房间时,玛曼早已疲倦不堪。雅罗米尔的反应使她感到困惑。他显然吃了一惊,局促不安地站在房子中央,一言不发。他只对写字台表现出兴趣,而这兴趣也是游移和迟疑的。这是一件古怪的家具,有点象学校里的课桌:装有活叶的倾斜的桌面,可以用来写字,还可作一个小贮藏室的盖子,同座位连成一体。
  玛曼再也忍不住了;“咳,你觉得怎样?喜欢你的房间吗?”
  “是的,我喜欢。”孩子回答说。
  “你最喜欢什么?来,告诉我们!”外公提示道,他和外婆从半开着的门后面瞧着他。
  “这个。”孩子说。他坐在写字台前,把装有活叶的桌面上下掀动。
  “这些画你觉得怎样?”爸爸指着那些带框的画问。
  孩子抬起头来微笑:“我熟悉它们”。
  “但是把这些画挂在墙上你觉得怎样?”
  孩子仍然坐在写字台前,点了点头,表示他喜欢墙上的画。
  玛曼的心有点作痛,她很想躲起来,但她不得不坚持到底。由于她的沉默也许会被认为是责难,她不能不睬那些鲜艳的题字了,于是她说:“瞧瞧这些!”
  孩子把头埋得更低,目不转睛地看着桌子抽屉。
  “你知道,我想要……”玛曼不知所措地继续说,“我只是想要你回忆起一些事,这些事能提醒你是怎样长大的,从摇篮一直到课桌,因为你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孩子,你使我们大家那样幸福……”她抱歉地讲着,非常窘迫,把同一句话反复讲了几遍,直到她不知道该再说什么,变得缄默下来。
  如果她认为雅罗米尔不欣赏这个礼物,那她就错了。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可他是满意的。他一直都为他的话而自豪,他并不希望它们消失在空中。看到它们被细心地记在纸上,变成图画,他有一种成功的感觉——的确,这个成功如此之大,如此出乎意料,以至于他不知道怎样作答,这使他感到不安。他知道他是一个出语惊人的孩子,他觉得这样的孩子在此刻应该说点有意义的话,但是他什么话也想不出来,所以他才缄默地垂着头。但当他从眼角瞥见自己的话牢固地展现在房间,比他自己更大、更长久,他不禁欣喜若狂。他觉得好象被他的自我包围起来,处处有他——他充满了房间,充满了整个别墅。
  雅罗米尔在入学前就学会了识字。因此,玛曼决定让他直接上二年级;她设法得到了教育部的特殊许可,经过了一个委员会的考试,雅罗米尔获准坐在比他大一岁的学生中间。学校里人人都羡慕他,因此对他来说,教室不过是一面映照出家庭的镜子。母亲节那天,在学校的庆祝活动中,学生们为家长表演了节目,雅罗米尔最后一个出场,朗诵了一首关于母亲的动人诗歌,他为此赢得了长时间的掌声。
  然而,有一天他却发现,在为他鼓掌的公众背后,还埋伏着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危险的、敌意的公众。他按约去看牙科医生,碰巧遇上一个同学。他们站在拥挤的候诊室窗户旁边闲聊,这时雅罗米尔注意到一个成年男人带着友好的微笑在听他们谈话。雅罗米尔于是提高嗓子,大声问他的同学,假如他是教育部长,他将做些什么。那个男孩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于是雅罗米尔开始详细阐述他从外祖父那里经常听到的有关这个题目的见解。就是说:如果雅罗米尔是教育部长,学校将只上两个月课,假期持续到十个月,教师要听孩子们的话,从面包店里给他们带来蛋糕。雅罗米尔继续兴致勃勃、大着嗓门描述各种各样即将发生的巨大变化。
  这时治疗室的门开了,护士送出来一个病人。一位妇女把书放在膝上,转过身带着愤怒的颤声对护士说:“小姐,请你管管那边那个小孩,他在那里吵吵闹闹,炫耀卖弄,真讨厌。”
  圣诞节刚过,老师叫每个孩子到教室前面来谈谈节日。当轮到雅罗米尔时,他大谈特谈他所收到的不寻常的圣诞礼物——积木,滑雪屐,溜冰鞋,图书;但是不久他就注意到同学们并没有分享他的热情,一些同学以冷淡的甚至敌意的目光瞧着他。他突然停了下来,没有再继续列举其余的礼物。
  不,不,不用担心——我们不打算重复一个富孩子和他的穷同学的陈腐故事。毕竟,雅罗米尔班上有好几个男孩的家庭比他家富裕得多。可这些孩子与班上的其他同学都很融洽,没有人忌妒他们的优裕背景。那么,是什么使雅罗米尔得罪了他的同学呢?
  几乎难以启齿:不是财富,而是母爱。这种爱到处留下痕迹;它粘在他的衬衣上,他的头发上,他装课本的皮包上,甚至他读来消遣的书上。一切都专门为他选择好,钟爱地为他准备好了。衬衣是节俭的外祖母为他缝的,不知怎么象女孩的罩衫,而不象男孩的衬衣。他的长发用玛曼的发夹别住,以免遮住他的眼睛。每逢下雨,玛曼总是拿着一把大雨伞在校门前等他,而他的同学却把鞋挂在肩上,赤足趟过水洼。
  母爱在孩子前额上留下了一个排斥小伙伴友谊的印记。随着时间的流逝,雅罗米尔学会了巧妙地掩饰这个印记,但他在学校里初出风头后,紧接着渡过了一两年艰难岁月,在这段时期,同学们都极力嘲笑他,羞辱他,有好几次他们甚至痛打他。但是,即使在最黑暗的时期,雅罗米尔也有几个可靠的朋友,对他们的忠诚,他一生都感激不尽。现在让我们来谈谈他们:
  第一个朋友是他的爸爸。他有时和雅罗米尔带着足球到院子里去(爸爸年轻时是一个优秀的足球运动员),雅罗米尔总是站在两棵树之间,爸爸把球踢给他,雅罗米尔则充当捷克斯洛伐克国家队的守门员。
  外祖父是他的第二个朋友:他常常带雅罗米尔去参观他的两个店;其中一个是个大药店,已经由外祖父的女婿在经营;另一个经营的是香水店,由一个很有魅力的女人负责;她总是对孩子殷勤地微笑,让他闻各种各样的香水,以至雅罗米尔学会了靠气味来辨别不同的牌子。他总是要外祖父把小瓶子凑到他鼻子下,考考他鉴别香味的能力。“你是一个嗅觉灵敏的天才。”外祖父赞扬他,于是雅罗米尔就幻想着成为一个新型香水的发明家。
  第三个朋友是阿里克,一条神经质的小狗,曾经在别墅里住过一段时期;尽管它没有经过训练,毫不听话,雅罗米尔仍然把它幻想成一个忠实的伙伴,在教室外面等他,陪伴他回家,它的忠诚引起了所有同学的嫉妒。
  对狗的幻想成了雅罗米尔孤独的癖好,把他引向古怪的摩尼教:狗变成了动物中善的象征,一切自然美德的化身。他想象出狗与猫之间的多次战争(有将军、军官、所有设施,是他过去同他的锡兵游戏时采用过的兵法),他总是站在狗的一边,正如,个人应该永远站在正义一边。
  很多时候,他都在爸爸的房间里拿着纸和笔画画,狗成了他绘画的主要对象:在种种不着边际的壮观场面中,狗被描绘成将军,大兵,球星和骑士。由于它们四肢的姿势与人物角色的适当举止相抵牾,雅罗米尔便把这些动物画成人的身躯。这是一个伟大的发现!每当雅罗米尔试图画人时,他总会遇到一个严重的困难:他不知道怎样画人脸。另一方面,他却掌握了画一个细长狗头的真正技巧,画完后在口鼻上点一滴黑墨水。这样,出于幻想和稚拙,一个狗头人身的奇异世界便诞生了。这个世界的人物能迅速地描绘出来,毫不困难地同描绘战争,足球比赛和海外冒险联系在一起。
  第四个朋友是一个被大家鄙弃的同学;他的父亲是学校的看门人,一个疑心很重的小个男人,经常在校长面前告一些学生的状。这些孩子就向他的儿子报复,使他在学校里活得象狗一样。雅罗米尔逐渐被所有同学抛弃后,看门人的儿子仍然是他唯一的忠实崇拜者,有一次他还被邀请到别墅里度过了一天。大家请他在那里用了中饭和晚餐,两个男孩一起玩积木,然后雅罗米尔帮助他的朋友做功课。下个礼拜天,雅罗米尔的爸爸带他们去看足球赛。这是一场激动人心的比赛,爸爸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知道所有球员的名字,他谈起这场球赛就象是一个真正的行家,看门人的儿子听入了迷,雅罗米尔感到非常自豪。
  在表面上,两个朋友是截然不同的一对:雅罗米尔总是穿着整洁,看门人的儿子却穿着一件磨损破烂的外套;雅罗米尔的家庭作业总是做得仔细认真,他的伙伴却是一个反应迟钝的学生。尽管如此,同这个忠诚的朋友在一起,雅罗米尔感到很自在。因为看门人的儿子身体非常结实。一个冬日下午,他俩遭到一大群男孩的袭击,他们成功地击败了这群男孩;雅罗米尔很高兴他们干得这样棒;而且成功抵御所带来的光荣与进攻所带来的光荣是不同的。
  一次,他们正漫步穿过城郊的空地,遇到了一个男孩,这个男孩洗得干干净净,穿着整整洁洁,好象是刚参加了一个儿童舞会。“妈妈的小宝贝。”看门人的儿子说,上前挡住这个男孩的路。他们戏弄他,向他提一些可笑的问题,对他畏缩的回答感到很开心。最后这个男孩鼓起勇气,想把他们推开。“你竟敢这样!你要为此付出代价!”雅罗米尔嚷道,好象这男孩的动作是一个莫大的侮辱;看门人的儿子把这话当成信号,给了那男孩脸上一拳。
  智力和体力可以结成天造地设的一对。拜伦不就是对杰克逊拳师充满温情吗?后者以各种运动幸勤地训练这位虚弱的勋爵。“别打他,抓住他就行!”雅罗米尔对朋友叫道。他拔了一把长在垃圾堆里的带刺荨麻,强迫那个男孩脱下衣服,然后浑身上下抽打他。“看见你这样一个可爱的红小孩,你妈妈会高兴的!”雅罗米尔嘲弄道。一股对朋友的温暖友情,对所有娘娘腔的妈妈宝贝的同仇敌忾掠过了他的全身。
  为什么雅罗米尔仍然是家里唯一的孩子?他的母亲对一个大家庭不感兴趣吗?
  恰恰相反,她渴望重温第一次当母亲时的那种幸福体验,但她丈夫总是找理由拖延。不久,她就不再恳求他,她怕遭到进一步的拒绝,怕拒绝所带来的耻辱。
  但是,她越压抑自己不提想当母亲的欲想,这个欲望就越占据她的心;她把这种渴望看作是某种不可接受的,秘密的,甚至不正当的想法;丈夫能在她内部产生一个孩子的念头具有一种诱人的、淫荡的色彩。来呀,让我怀一个小女孩。她在内心恳求丈夫,这话听起来很有挑逗性。
  一天深夜,这对夫妇心情愉快地从一个晚会上回到家里。雅罗米尔的父亲在妻子身边躺下,熄灭了灯(自从婚礼后他总是在黑暗中占有她,让触觉而不是视觉来引导他的欲望),拉过被子,跟她作爱。也许这在他们的房事中是少见的,或者是酒的影响,那天晚上,她神魂颠倒地把自己给了他,很长时间她都没有体验到这种狂喜了。
  她整个身心都充满了他们正在造一个婴儿的想法;当她感觉到丈夫已接近高潮时,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狂醉地冲他大叫,要他别畏畏缩缩,同她呆在一起,让她怀一个孩子,怀一个小女孩。她痉挛着紧紧抓住他,以至他不得不使尽全力才挣脱开,并确信她的愿望是不会实现的。
  后来,当他们筋疲力尽地躺在一起时,玛曼紧紧偎依着他,重新在他的耳边悄声说,她渴望和他再生一个孩子;她并不想让他烦恼,不,她只是想解释她刚才的举动为什么这样激烈和冲动(也许还这样下作,她乐意承认这一点)。她喃喃说这次他们肯定会有一个女孩,这个小女儿会成为他的掌上明珠,就象雅罗米尔是她的掌上明珠一样。
  工程师提醒她(这是结婚以来第一次),他从来就不想要孩子;当时他是被迫妥协的,现在该轮到她妥协了;如果她真的想要他在另一个孩子身上看到他自己的形象,那么他可以告诉她,在那个绝不会诞生的孩子身上,他会更清楚地看到自己。
  他们沉默地躺了一会儿,然后玛曼开始哭了起来,整个晚上她都在哽咽;她的丈夫没有抚摸她,只是喃喃说了几句安慰话。这些话甚至没能穿透她那悲哀的外壳。她似乎终于明白了一切:同她朝夕相处的这个男人从来就没有爱过她。
  她陷入有生以来最深的悲伤之中。幸运的是,丈夫虽然没有给她任何安慰,另一个人却给了她安慰,这就是:历史。那天晚上的三周后,丈夫接到军事动员的命令。他打好行装,奔赴前线。空气中充满战争气氛,人们买下防毒面具,修建地下掩蔽所。玛曼把国家的不幸紧紧抱在怀中,好象这是她的救星;她沉浸在祖国的痛苦中,花了大量时间去教导儿子有关这个国家正在发生的事。
  大国在幕尼黑会晤,达成了一个协议。德国军队占领了边境要塞,雅罗米尔的父亲回到了家。从那以后,全家入夜夜坐在楼下外祖父的房间,讨论历史的各种进程。在他们看来,历史迄今一直在沉睡(至少是假装沉睡),现在它突然伸伸懒腰,站了起来,它那巨大的身影使一切黯然失色。啊,玛曼是多么欢迎这个巨大的阴影!一群群的捷克人逃离了边境,波希米亚就象一个剥了皮的桔子,毫不设防地袒露在欧州中部;六个月后,德国人的坦克突然出现在布拉格的大街上,而玛曼却献身于一个被骗取了为国作战机会的士兵;她完全忘记了这正是那个从来没有爱过她的男人。
  但即使在历史风暴狂啸的时代,日常平凡的东西也迟早会从阴影中显现出来,夫妻床第生活在极端的琐屑和惊人的固执方面显得尤为突出。一天夜里,当雅罗米尔的父亲把手放在玛曼的胸脯上时,她意识到正在抚摸她的男人就是曾经侮辱过她的那个人。她把他的手推开,轻轻地提醒他从前对她讲过的那些无情话。
  她并不想报复。她只是想暗示国家的大事件不可能拭去卑微心灵对往事的记忆;她想给丈夫一个机会改正他那些无情无义的话,治愈她的创伤。她相信国家的灾难已使他更有情感,她乐意接受任何温柔的动作;作为他们开始新的爱情生活的标志。然而,丈夫伸过来的手遭到拒绝后,他只是翻了个身,很快就睡着了。
  在布拉格的学生大示威以后,德国人关闭了捷克的大学,玛曼徒劳地等待丈夫在被子下面伸手摸她的胸脯。外祖父发现香水店里那个迷人的女人多年来一直在暗地里打劫他,大为震惊,死于中风。捷克学生被装在闷罐车里运到集中营,玛曼去看医生,医生忧虑地发现她的精神状况很不好,建议她长期休息。他告诉她温泉疗养地旁边有一个公寓,靠近几个湖泊和一条河。每年夏天,都有许多热爱大自然的人聚集在那里钓鱼,游泳,划船。现在正是早春,玛曼被沿着湖畔静静地散步的想法迷住了。但想到欢快的舞曲她又感到不安,这些音乐好象总是飘浮在野外夏日餐馆的空气中,令人留恋地回想起已逝的夏日时光,她自己的悲伤也使她忧虑,于是她决定不单独去度假。
  当然,她很快就意识到该带谁去!近来,一半由于婚姻的烦恼;一半由于渴望生第二个孩子,她几乎把他忘记了。她真蠢,竟然忘记了她的宝贝,简直是在自我毁灭!他悔恨不已地俯向他:“雅罗米尔,你是我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我的第二个孩子!”她紧紧抱住他,喋喋不休地讲疯话:“你是我的第一个,我的第二个,我的第三个,我的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第十个孩子……”她吻遍了他的脸。
  他们在车站受到一个高个灰发、举止傲慢的女人的迎接;一个魁梧的马车夫提起两个皮箱,把它们送到外面人行道上,那儿已经等着一辆黑色轻便马车;马车夫爬上驾驶座,雅罗米尔,他的母亲和那个高个女人面对面坐在装有皮面的座位上;得得得的马蹄声伴着他们驰过小城街道,通过广场,广场的一边是文艺复兴时期式样的拱廊,另一边是围着绿色栏杆,有着爬满长春藤的古老府第的花园。然后他们朝着河边驶去;雅罗米尔看到一排黄色的船舱,一个跳水板,白色的桌椅。再往后他瞥见一行沿河的白杨,接下来马车已载着他们驶向散布在河边的孤立的别墅。
  在一座别墅前,马停了下来,马车夫跳下车,拿起行李。雅罗米尔和母亲跟在他后面穿过花园,门厅,上了一段楼梯,进到一间屋子,里面按照为夫妇安排的习惯并排放了两张床。有两扇大落地窗,其中一扇通向阳台,面对花园和河流。玛曼扶住阳台栏杆,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啊:多么美好的宁静!”她说,又深深地呼吸,眼望着码头,那儿有一只红色的划艇正在轻轻地簸动。
  那天晚上吃晚餐时,玛曼和住在这所公寓的一对老夫妇交上了朋友;此后,每天晚上,小饭厅里便响起低低的倾谈声;大家都喜欢雅罗米尔,玛曼喜欢听他的故事,看法,谨慎的夸耀;是的,谨慎的:雅罗米尔决不会会记在牙科医生的候诊室里受到那位女人羞辱时的经历,他总是在寻找一个盾牌来防备她那嘲弄的目光。当然,他仍旧渴望赞美,但他已学会了用天真、谦逊的态度和简洁的语言来得到它。
  雅罗米尔进入了一个心旷神恰的世界:别墅座落在宁静的花园中间,深沉的河流和停泊的船只令人幻想起远航;停在车道上的那辆黑色马车不时把那个仪表象神话故事中伯爵夫人的高个女主人带走;人们可以乘轻便马车去偏僻的浴场,就象往返于世纪、往返于梦幻之间。在文艺复兴时期的广场上,勇敢的骑土曾在它那狭窄拱廊的阴影里决斗。
  这个美丽的神话故事世界还包括一个带着狗的男人。他们第一次看见他时,他正伫立在河岸上,凝观着滚滚的河水;他穿着一件皮外套,身旁蹲着一条黑色的德国狼狗,人和狗僵化的姿势使他俩看上去象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他们再次碰到他时是在同一地点;他仍然穿着那件皮外套,他把树枝扔出去,然后狗把它们叼回来。当他们第三次同他相遇时(仍然是同样的景色:河流和白杨),这人对玛曼微微鞠了鞠躬,他们走过去后,好奇的雅罗米尔发现他回过头来看了好几次。次日,当他们散步归来,看见那条黑色的德国狼狗蹲在别墅的大门前面。他们走进门厅,听见了谈话声,他们毫不怀疑说话的男人就是那条狗的主人。他们好奇不已,便留在门厅里,懒懒地转悠和说话,直到女主人走出来。
  玛曼指着那条狗问:“它的主人是干什么的?我们散步时好象总要碰到他。”
  “他是我们这里中学的美术老师。”玛曼表示她很想同一位美术老师谈谈,因为雅罗米尔喜欢绘画,她渴望听到一个专家的意见。女主人把那个男人介绍给玛曼,雅罗米尔于是被打发跑上楼,到他的房间去取素描薄。
  然后这四个人在小客厅里坐下来——女主人,雅罗米尔,狗的主人和玛曼。那个男人翻看着画簿,玛曼在旁边不断地作解说;她解释道,雅罗米尔总是喜欢动的场面,而不喜欢静的风景;她说,她真的觉得他的画具有不寻常的生命和动态,尽管她困惑不解为什么所有人物都是狗头人身;要是雅罗米尔画真正的人像,他的作品或许会有点价值,她不太有把握孩子这种尝试是不是有道理。
  狗的主人愉快地审视着这些画;然后他评论说,他感到如此着迷的恰恰是动物的头和人身的结合。这两个世界的奇异结合显然决非偶然,大量有关这个题目的画清楚表明,这个观念深深地吸引住孩子,在他神秘的幼小心灵深处生了根。仅凭孩子再现外部世界的能力来判断他的才能是错误的;任何人都能学会这样做。作为一个艺术家(这就暗示教书仅仅是为了谋生的一个必要的不幸),使他着迷的是小家伙在纸上表现出来的富有创造性的内心世界。
  玛曼听见夸赞雅罗米尔,感到很高兴,女主人抚摸着孩子的头发,宣告他有一个远大的前程,雅罗米尔盯着地板,把每一个字都铭刻在他的记忆中。画家说,明年他将转到布拉格的一所学校,他希望玛曼继续把雅罗米尔此后的作品带给他看。
  内心世界!多重要的词,雅罗米尔非常满意地听到它们,他从来没有忘记,他五岁时就已被称为是一个不寻常的孩子,与别的小孩不同。同学们的态度,他们对他的皮包和衬衫的大肆嘲笑,都在不断使他想到他的卓然超群(尽管是痛苦的)。然而,迄今为止,他的与众不同一直是某种空洞的模糊的东西,一个不可理解的希望,或者是一个不可理解的否决;如今,它终于有了一个明确的名称:有创造性的内心世界。同时这个名称还被赋予了具体明确的内容:一个狗头世界的意象。当然,雅罗米尔非常清楚,他对受到称赞的狗头人的发现完全是出于偶然,这仅仅是由于他不会画人脸;这使他产生了一个印象,他那内心世界的独特不是出于任何积极的努力,而是他头脑里乱七八糟掠过的一切。这是赐予他的一个天赋。
  从此,他开始细心注意他的所有思想、念头,并赞赏它们。比如,他突然想到,假如他死了,他一直生活在其中的这个世界就将不再存在。最初;这个思想只是在头脑里一闪而过,但现在既然意识到了他的内在创造力,他就没有让这个思想象过去许多想法一样溜掉。他抓住它,观察它,从各个方面检查它。他沿着河边散步,不时闭上眼睛,然后问自己,当他的眼睛闭上时,这条河是不是还存在。当然,每次他睁开眼,河水都在他的面前继续流淌,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一事实并不能证明当雅罗米尔不看它时,河水还在那里。他觉得这非常有趣,在这个实验上花了大半天时间,然后把这事全告诉了玛曼。
  假期愈临近结束,他们就觉得谈话愈快活。夜色降临后,他们走出去,坐在正在碎裂的木凳上,手拉着手,凝视着波涛,一轮圆月在河面上来回晃动。“真美啊!”玛曼叹道。她的儿子望着月光映照的漩涡,幻想着在河上远航。然后玛曼想到很快就要重新开始的乏味日子,说:“亲爱的,我心里感到非常忧伤。但你不可能明白我的意思。“她望着儿子的眼睛,它们看上去充满了爱,充满了渴望的理解。这使她感到害怕:把一个女人的心事吐露给一个孩子!但那双富于理解的眼睛仍象一个隐密的邪恶吸引着她。他们紧挨着躺在两张并排的床上,玛曼回忆起在雅罗米尔满六岁之前他们一直都是这样睡在一起,那些日子他们是多么幸福啊;她突然想到儿子才是唯一使她在床上感到幸福的男人。这个想法使她感到好笑。可她又看了看他那温柔的眼睛后,她对自己说,这孩子不仅能分散她的心事(这样就给了她遗忘的安慰),而且还能专注地听她诉说(这样就给了她理解的安慰)。“让我告诉你一个大秘密;在我的生活中很少有爱情。”她对他说。还有一次她甚至告诉他:“作为一个妈妈我是幸福的,但妈妈也是一个女人。”
  是的,这些半吞半吐的亲昵具有一种罪恶的诱惑力,她知道这一点。一次,他出乎意料地回答她:“妈咪,我并不是您所想的那么小,我理解您。”她吃了一惊。当然,孩子头脑里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念头,他只是想对母亲表示他渴望分担她的全部忧伤。不过,他的话有几种可能的意思。它们突然使人看到了危险的深渊,遭禁的亲昵的深渊,以及不正当的理解。
  雅罗米尔独特的内心世界进展得如何呢?
  不太顺利:在小学期间,学业对他来说就象轻松的儿童游戏,进入中学后却变很困难多了,他那内心世界的荣耀开始消失在暗淡的日常功课和家庭作业之中。老师以嘲笑的口吻谈到那些只描写人世痛苦和不幸的悲观主义书籍,雅罗米尔关于生命犹如野草的看法现在对他来说就象是带有侮辱性的陈词滥调。他不再有把握他过去的任何思想和感觉是否真正属于他自己,他的想法是否仅仅是人类思想库藏中的一个公共部分,它们永远是现成的,人们只是借用一下,就象图书馆里的书籍。那么他是谁?他的内在自我到底象什么?他试图就近探索一下内在生命,但他所窥见的不过是他自己在觑伺的眼光。
  于是,他开始想念两年前第一个谈到他内心世界的那个男人。他的美术成绩一直都很一般(当使用水彩时,颜料总是溢出铅笔草图外)。玛曼因此决定完全有理由应允儿子的恳求,去找到那个美术家,安排家庭教学,帮助雅罗米尔在班上赶上去,提高他的美术成绩。
  就这样,雅罗米尔有一天发现自己已经来到画家的工作室。工作室在一个公寓楼房的顶楼,有两个房间;第一间摆满了书架;第二间没有窗,只有一个安在倾斜的屋顶上,由几块穿乳白色大玻璃镶成的天窗。在这间画室里有几个画架,装着未完成的画,一张散乱着纸张和有色墨水小瓶的长桌;墙上贴满了奇形怪状的黑脸,画家把它们画得象非洲人的面具;雅罗米尔很熟悉的那条狗蹲在角落里的长沙发上,默默地打量着来访者。
  画家让雅罗米尔在长桌旁坐下,然后翻看他的素描薄。“这些画千篇一律,”他最后说,“这不会使你有所造就。”
  雅罗米尔很想提醒画家,这些画正是他从前非常喜欢的狗头人,他是专门为了他才画的,可他是那样的失望和自怜,以至于说不出一句话来。画家在雅罗米尔面前摆了一摞白纸,打开一瓶墨水,然后把画笔放在他手中。“想到什么就画什么,别想得太多?尽量随心所欲……”但雅罗米尔是如此畏怯,什么也想不出来,当画家再次鼓励他时,他不安地又画出长在瘦瘦的身躯上的百试不爽的狗头。画家感到不满意,困惑不解。雅罗米尔说,他想学会正确使用水彩;因为在学校里,他从来无法让颜料干净地留在铅笔草图内。
  “这你母亲对我讲过。”画家回答,“但现在把水彩忘掉,也把狗忘掉吧。”然后他把一本厚书放在孩子面前,翻到一页,上面画着一条顽皮、稚气的线条,扭动着穿过着色的背景。这线条使雅罗米尔想到蜈蚣,海星,爬虫,星星和月亮。画家要孩子发挥他的想象力,画出相似的东西。“可我应该画什么呢?”雅罗米尔问,于是画家告诉他,“画一条线。画让你快活的那种线条。记住,画家的工作决不是摹仿,而是在纸上创造出一个他自己的线条世界。”于是雅罗米尔画着那些他一点都不喜欢的线条,画满一张又一张,最后,按照母亲的嘱咐,他交给画家一张钞票,便回家去了。
  这次访问的结果与他所期望的完全不同。它没有导致重新发现他失去的内心世界。恰恰相反,雅罗米尔可以真正称作自己唯一作品——长着狗头的足球队员和士兵被夺走了。尽管如此,当母亲问他对这堂课的看法时,他还是向她作了一个热情洋溢的汇报;并不是因为他虚伪:他的访问虽然没有把内心世界归还给他,但至少向他提供了一个独特的外部世界,这个世界从不向任何人开放,却特许他瞥了几眼,以此奖赏他:比如,他看到了一些不寻常的画,这些画尽管使他茫然失措,但却传达出与家里所挂的风景画和静物画截然不同的鲜明特征(他立刻就认识到这特征是多么鲜明);他还听到几句很有价值的话,这些话他顿时就接受了:比如,他明白了“布尔乔亚”这个词是一种侮辱;布尔乔亚就是那种要求绘画看上去象现实生活的人;但我们可以嘲笑这样的人(雅罗米尔喜欢这句话),因为他们已经死亡,但却不知道这一点。
  因此,雅罗米尔渴望继续去看画家,希望能重新获得那些狗头人身画曾经得到的成功;然而,白搭了:那些被认为是米罗[4]画的变种的潦草涂鸦,全是呆板的摹仿,一点也没有儿童幻想的魅力,那些非州人面具的画仍然是笨拙的复制,不能象画家希望的那样激发起孩子自己的想象力。雅罗米尔已经数次访问了他的家庭教师,竟没有得到一句赞扬的话,他感到无法忍受,决定采取一个大胆的行动:他带去他的秘密素描本,里面有他画的裸体女人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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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米罗(1893-)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画家。
  这些画主要是雅罗本尔从外公书房的一本杂志上看到的照片摹仿下来的。因此素描簿头几页上的画都是些成熟、端庄的女人,姿态高贵,典型的十九世纪的讽喻人物。不过,接下来的部分倒是有一些更有趣的东西:有一页画了一个无头女人,在画着女人脖子的地方纸被剪掉了,看上去好象头是被砍掉的,留下一个想象中的斧子痕迹。纸上的切口是雅罗米尔的铅笔刀搞的;雅罗米尔发现班上一个女孩特别迷人。他经常凝视她那穿着衣服的身子,渴望看到它裸露出来。碰巧他有一张这个女孩的照片,于是他把照片上的头剪下来,把它贴在素描簿上的一个切口,从而实现了他的愿望。后面几页的裸体画都是无头的,都有一个切口。其中一些人物的状态稀奇古怪:蹲着的仿佛是在小便,在燃烧的木柴上的象是圣女贞德[5],或者是其它一些遭受折磨的场面。比如,一个无头女人被钉在柱子上,另一个的腿被砍掉,第三个失去了一只臂膀。还有一些场面我们最好不要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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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贞德(1412-1413),法国民族女英雄,唤起法国民族精神抵抗英国,后被烧死。
  诚然,雅罗米尔不知道画家对这些画会作何反应;它们肯定远远比不上画家画室里的画和他那些厚书里的画。尽管如此,雅罗米尔还是觉得他这本秘密素描本上的画与画家的作品有共同之处:它们都是不合惯例的;它们都与家里的画不同;象画家这样的画,肯定会遭到雅罗米尔家庭中任何成员或他们家常客的谴责和误解。
  画家轻轻翻完了那本素描簿。他一言不发,递给孩子一本大画册,然后坐下来,忙乎着整理桌上的纸张。雅罗米尔开始仔细翻看画册。他看到一个裸体男人臀部翘得老远,不得不用一根拐杖支住;一个鸡蛋开出一朵花;一张脸爬满了蚂蚁;一个人的手在变成一块岩石。
  画家走到雅罗米尔身边。“注意,”他说,“达里[6]是个多么出色的制图员!”然后他把一个裸体石膏像放在雅罗米尔面前。“我们一直都忽视了绘画技巧,这是一个错误。在我们能对世界作根本改变之前,我们得学会以本来的面目看它。”于是雅罗米尔的素描簿上开始画满了女人的躯体。凡是画家仔细检查过的地方,轮廓和比例都作了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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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达里(1904-),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画家。
  如果一个女人不能从她的肉体充分地享受生活,她就会把她的肉体看作一个敌人。玛曼对雅罗米尔从外面带回家的那些奇怪涂鸦一直不太满意,当他开始把裸体女人画给她看时,她的不安变成了强烈的反感。几天以后,她从窗口看见女仆马格达正在摘樱桃,雅罗米尔为她扶着梯子,他的眼睛一直在姑娘的裙子下面瞟来瞟去。玛曼觉得他近来一直被成堆的女人胸脯和臀部包围起来了,她决定反击。那天下午,雅罗米尔又该去上他的美术课;她很快穿好衣服,赶在儿子之前到了画家的工作室。
  “我绝不是清教徒,”她说,一屁股坐进扶手椅,“但你知道,雅罗米尔现在正进入一个危险的年龄。”
  她曾仔细想过该对画家讲些什么,可现在她却笨嘴笨舌。当然,在家里熟悉的环境中,衬着花园里总是默默为她的思想叫好的青枝绿叶的背景,她已排练过要讲的话。但是这里却没有绿色大自然的痕迹。这里周围都是画架上奇特的画和一条蜷伏着的狗,这条狗就象一个多疑的斯芬克斯从长沙发上盯着她。
  画家几句话就驳回了玛曼的批评,接着说,他对雅罗米尔在学校的成绩丝毫不感兴趣,因为学校的美术教育只能扼杀一个孩子身上可能具有的任何才能。不,她儿子的画深深吸引他的是,他那独特的、几乎是病态般敏感的想象力。
  “注意这奇怪的形式。几年前你给我看的那些画——都是狗头人身像。最近,他一直在画裸体女人——但她们全都是无头的。你不觉得他拒绝承认人脸,拒绝赋予人以人性是有意义的吗?”
  玛曼说,她认为很难相信她的儿子已经变得这样悲观,竟然要剥夺人的人性。
  “自然,他并不总经过了悲观的思索才画出这些画来的。”画家反驳道,“艺术并不是源于理性。雅罗米尔画狗头人身或者画无头女人的冲动都是出于本能。我敢肯定他不清楚怎么会想到这些东西的。他的潜意识低声告诉他这些形体——奇特的、但决不是没有意义的形体。你不认为在雅罗米尔的想象和这场战争之间有一条神秘的链环吗?战争震撼着我们,使我们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在战栗。难道不是这场战争夺去了男人的脸和头吗?我们不正是生活在一个充满了渴求得到无头女人躯干的无头男人的世界里吗?所谓对世界的现实主义看法不正是最大的幻觉吗?我问你,你儿子的画难道不是更有真实性和现实性吗?”
  她来是为了责备画家,可现在她却象一个害怕受到责罚的胆小女孩那样慌乱失措,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画家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画室的角落,那里有几幅未装框的油画靠在墙上。他拉出一幅,把它转过来,使有画的那面朝着外边,往后退了几步,蹲了下来。“过来,”他对玛曼说。她顺从地走过去,他把手放在她腰上,把她拉得更近一点,于是他们并排蹲着,玛曼瞧着一组奇特的红棕色的形状,这些形状可以看作是一片烧尽的、光秃秃的景物里的暗火,但也可能是血的纹路。在这片景物中几笔抹了一个拿着调色刀的人形,一个奇特的人形,好象是由白色绳子构成的(这效果是由空白的画面造成的)。它好象是在漂浮而不是在行走,是在远处闪烁而不是实际存在。
  玛曼再一次不知道该说什么,画家继续他的演说;他谈到战争的变幻不定,它远远超过了现代画家们的想象;谈到令人恐怖的意象;树枝上缠着人肉的树,树上有人的手指,一只眼睛从树干往外凝视。然后他说,处在这样一个毁灭的时代,他对任何事情都不再感兴趣,除了战争和爱情。一种在血淋淋的战争现实后面闪烁的爱情,就象玛曼在那幅面上所看见的人形一样。(在这次谈话中间,玛曼第一次感觉到她理解了画家的话,因为她也看出这幅画是一种战争场面,她也认出那个白色形体是一个人形。)画家谈到他们初次见面时的河岸。他说,她就象那团幽晦的白色的爱从雾般的朦胧里现出来。
  然后他把蹲着的玛曼转过来对着自己,并且吻她。他在玛曼还一点没意识到所发生的事就吻了她。这同他们之间已往发生的一切实际上是一致的;事情往往来得太突然,好象总是出乎她的意料;她还没来得及想一想,就被吻了,随之而来的反应无法改变已发生的事,只能证实这个事实:发生了某种不对头的事;玛曼甚至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不对头,于是她把这个问题推迟到以后去解决,集中精神对付眼前的时刻。
  她感觉他的舌头伸在她的嘴里,立刻意识到她自己的舌头软耷耷的毫无生气,画家准会觉得它象一块湿漉漉的面巾。她感到惭愧,忿忿地想,度过了这些没有爱的岁月,难怪她的舌头已经变成了一块面巾!她迅速地用舌尖去回报画家的舌头,他把她抱起来,带到长沙发那里(那条一直盯着他们的狗跳起来,躺到门边去了),轻轻地把她放下,爱抚着她的胸脯。她感到一种满足和骄傲;画家的面孔显得年轻、动情。她担心她已不再知道怎样作出反应,因此,她命令自己要力图表现得年轻、动情,在她还没有意识到时(事情的发生又一次快得使她来不及思索),他已经成了深深进入她的体内和她的生活的第三个男人。
  突然,她意识到她的确不如道自己是否需要他。她想到自己的举动仍然象一个愚蠢的、缺乏经验的小女孩,如果她对正在干的事稍加考虑,决不可能发展到目前的状况。这个想法使她平静下来,因为这就是说,她对婚姻的不忠不是由于情欲而是由于无知。这个想法反过来激起她对那个使她处于一种不成熟的天真状态的男人愈加忿恨,这种忿恨象帷幕遮住了她的头脑,使她完全停止了思索,只感觉得自己快速的心跳。
  他俩的呼吸使她平静,头脑苏醒过来,为了躲避自己的思想,她把头埋在画家的怀里,让他抚摸她的头发,呼吸着令人镇静的油画气味,等待着看谁先说话。
  但是第一个发出声音的不是他,也不是她——是门铃。画家站起来,迅速穿上裤子,说:“雅罗米尔。”
  她吓坏了。
  “没关系,别着急。”他抚摸她的头发,然后走出画室。
  他迎着孩子,让他坐在外间屋子的桌旁。“画室里有我的一个客人,我们就待在这里,把你带来的画给我看看。”雅罗米尔把素描簿递给画家。画家细看了一道他的作业,在他面前放好颜料,递给他纸和画笔,出了一个题目,要他开始画。
  他返回画室,发现玛曼已经穿好衣服,打算离开。“你干嘛让他留下来?你干嘛不把他打发走?”
  “你这样急着要离开我,是吗?”
  “真是疯了,”她说。画家再次搂住她。这次,她对他的抚摸既不抵抗也不回报。她象一个没有灵魂的躯体靠在他的怀里。画家对这个迟钝的躯体悄声耳语,“是的,是疯了。爱情要么是疯狂的,要么什么都不是。”他让她坐在长沙发上,吻她,抚摸她的乳房。
  然后他又走出去看雅罗米尔画得怎样了。这次,他布置的题目不是想要提高孩子手上的灵巧。相反,他要他画一个最近给他留下印象的梦的场面。画家瞧了一眼雅罗米尔的作业,开始大谈起幻想来。梦最美丽的是幻想中的见面可以发生,是在日常生活中决不可能发生的人和物之间的邂逅。在梦里,一只船可以从开着的窗户驶进房间,一个死了二十年的女人可以从床上站起来,走进那只船,然后船突然变成一具棺材,棺材可以漂浮在撒满鲜花的河岸。他引用劳特蒙特[7]关于美的名言——在手术台上邂逅一把雨伞和一台缝纫机就是美。然后画家说:“这样的邂逅是美的,但在一个画家的房间邂逅一位女人和一个孩子则更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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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劳特蒙特(1846-1870),法国诗人。
  雅罗米尔注意到他的老师好象比往常更加活泼。他感觉到当画家谈到梦和诗歌时,声音里有一种特殊的温情。雅罗米尔喜欢这种温情,他很高兴自己激起了这样热情洋溢的谈话,他明白画家最后那句关于邂逅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的话。当画家最初告诉他,他们要待在外间屋子时,雅罗米尔马上就猜到画室里可能有一个女人;要是连雅罗米尔都不许瞅她一眼,那她就不是一般女人,而是一个特殊的人。但是,他距离成人世界还太远,不可能试图解答这个秘密;他更感兴趣的是画家说话的方式,是把他雅罗米尔的名字同那位神秘的女士连在一起的最后那句话。雅罗米尔觉得,不知怎么,正是他的在场使那位女士在画家眼中显得更加重要。他很高兴,画家喜欢他,也许还把他看作对他生活有影响的人,在他俩之间有一种深刻的、秘密的亲和力,这种亲和力年轻而无经验的雅罗米尔不可能完全理解,而他那聪明、成熟的家庭老师却一清二楚。这些想法使雅罗米尔快乐,当画家又给他布置作业时,他急切地用画笔蘸上颜料,俯在素描簿上画起来。
  回到画室,.画家发现玛曼在哭泣:“行行好,让我马上回家吧?”
  “走吧,你俩可以一道离开。雅罗米尔就要做完作业了。”
  “你是个魔鬼。”她流着泪说,画家吻吻她。接着他又穿梭般地回到邻室,夸赞雅罗米尔的作业(呵,那天孩子是多么幸福呀!)把他打发回家。他回到画室,把哭泣的玛曼放倒在颜料斑斑的旧沙发上,吻着她柔软的嘴和湿湿的面颊,然后跟她作爱。
  玛曼同画家的恋情从未失去打一开始就已注定的那种特性:这不是她梦寐以求的爱,也不是深思熟虑的爱;这是一种未曾料到的爱,出其不意地就抓住了她。
  这个爱不断使她想到,对事情的发生她心里总是毫无准备。她缺乏经验,不知道怎么行动,怎么谈话;当着画家那富有特色、急切的脸孔,她对自己的每句话、每个姿势都感到惭愧。她的肉体同样没有准备好;她第一次开始后悔生下雅罗米尔后她对身躯的忽视,镜子里映照出来的腹部上暗淡、褶皱的皮肤,使她感到恐惧。
  呵,她多么向往一种肉体和灵魂会在其中和谐到老的爱。(是的,那种她预先期待的爱,坦然自如的爱。)但是,在她如此唐突地进入的这个苛刻的关系中,她的灵魂显得令人痛苦的年轻,而她的肉体却显得令人痛苦的苍老,竞使她在通过这场冒险时,好象双脚战战兢兢走在绷紧的绳索上,灵魂的不成熟和肉体的衰老都同样能给她带来毁灭。
  画家对她关怀备至,并想把他拉进他那绘画和思想的世界。玛曼喜欢他这样。这证明了他们的结合不只是两个躯体在合谋开拓一个有利的境遇。但是,如果爱情不仅要占有肉体,而且还要占有灵魂,那就需要更多的时间;为了替她经常不在家辩护(特别是对外婆和雅罗米尔),玛曼不得不常常编造一些新朋友。
  她总是在画家工作时坐在他身边,但这并不使他满足;他向她解释,艺术,按他所理解的,仅仅是发掘生活中神奇礼物的一种方法;这样的礼物甚至一个正在玩耍的孩子或一个沉浸在梦中的普通人也能发现。他给了玛曼纸和有色墨水,要她在纸上点上墨水,然后把它们吹散;斑斓的色彩参差不齐地在纸上渗开,形成一个错综复杂的网状。画家把玛曼的作品裱在书橱的玻璃板上,骄傲地向客人炫耀。
  就在她最初的一次访问中,当地准备离开时,他把几本书放在她怀里,要她带回家去读。她不得不偷偷地读这些书,因为她害怕雅罗米尔产生好奇,问她这些书从哪儿来的,或者家里其他人问同样的问题。要作出一个合适的回答是困难的,因为这些书的封面甚至看上去都很特别,与她的亲戚和朋友们书架上的任何书都不一样。因此,她把这些书藏在胸罩和睡衣下面的衣服篮子里,在她独自一人的时候才拿出来读。也许是感到自己在干犯禁的事,害怕被发现,这使她不能专心致志地读书。可以想见她收获其小,实际上有许多页她都没看懂,尽管她读了两三遍。
  她把这些书还给画家时,就象一个没有完成家庭作业的女学生那样紧张。他会马上问她对某本书的看法,她知道他对似是而非的回答不感兴趣,他想同她分享共同发现的真理。玛曼知道这一点,但这并不能帮助她理解这些书的全部内容,也不能帮助她理解画家认为十分重要的地方。因此,象一个狡黠的女学生,她找到一个借口:她抱怨说她不得不偷偷地读这些书,以免被人发现,所以她不能全神贯注在它们上面。
  画家相信了她的辩解,并找到一个聪明的解决办法。在雅罗米尔下次来上课时,画家给他作了关于现代艺术潮流的讲演,然后借给他几本有关这个题目的书,孩子乐巴巴地接受了。当玛曼最初看见这些书摆在雅罗米尔的书桌上时,意识到这些违禁品是偷偷为她准备的,她感到非常害怕。迄今为止,她冒险的全部重担一直都是由她独自承担,而现在她的儿子(纯洁的象征)却成了他们私通的不知情的信使。但是,毫无办法。这些书就放在他的书桌上,除了以关心儿子为借口,把它们翻阅一遍外,玛曼没有别的选择。
  一次,玛曼鼓足勇气告诉画家,他借给她看的那些诗歌好像毫无必要地含混不清。她刚一说出口就后悔了,因为对画家的观点只要有一点异议,他都会认为是不忠。玛曼赶紧弥补这一损害。当画家把不悦的脸转向画布时,她迅速地脱下外套和乳罩。她的乳房很美丽,她知道这一点。此刻,她骄傲地(但有点犹豫地)挺着它们走到画室的另一头,在由画架半掩着的画家面前停下来。画家阴沉沉地在画布上方调着画笔,不时气恼地瞥一眼从油画后面偷觑的玛曼。她从他手中拨下画笔,咬在牙齿之间,咕哝着说出一个她从未对任何人讲过的字眼,一个粗俗的、猥亵的字眼。她把这个字重复几次,直到看见画家的愠怒变成含情脉脉的欲望。
  不,她以前从来没这样做过,现在这样做也是非常费力,僵着肌肉。从他们暖昧关系一开始,她就清楚地知道,他盼望她带着戏谑和放纵表达她的感情。他要地完全放荡不羁,不受习俗、羞耻和禁锢的束缚。他喜欢说:“我不想要你任何东西,只要你的自由。我要你把自己的完全自由作为礼物送给我!”他要求不断地证明这个礼物。渐渐地,玛曼多少有些相信,这种放荡不羁的行为准是一个很美好的东西。但同时她又担心她永远学不会它。她愈是努力想学会放浪,她的放浪就愈成了一个负担。它变成了一项任务,一项必须在家里准备好的任务(考虑好哪句话,哪个愿望,哪种行为最能使画家惊异不已,并相信她是出于自然的),结果她开始在放浪的责任下呻吟,就象在沉重的负担下呻吟一样。
  “最糟的事不是人世不自由,而是人们忘却了他们的自由。”他常常对她讲,她觉得这句话用在她身上真是恰如其分,她正是属于那个画家认为应该完全舍弃的旧世界。“假如我们不能改变这个世界,那我们至少应该改变我们的生活,自由自在地活着。”他总是说,“如果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独特的,那就让我们独特地生活吧。让我们抛弃一切陈旧的东西。绝对的现代是必要的。”他引用兰波[8]的话,她虔诚地听着,对他的话充满信任,对自己充满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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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兰波(1854-1891),法国象征派诗人。他的诗强烈表现现代人对文明社会的反抗。
  她想到艺术家的爱也许完全是出于误会,她老问他为什么爱她。他总是回答,他爱她就象拳击手爱蝴蝶,歌唱家爱沉默,恶徒爱村姑。他总是说,他爱她一如屠夫爱小牛胆怯的眼睛,闪电爱宁静纯朴的屋顶。他告诉她,他喜欢她是因为她是从一个沉闷的世界中解放出来的一个令人兴奋的女人。
  她喜欢不尽地听他说话,一有机会就去看他。她感到自己象一位凝目旖旎风光的旅游者,因为太匆忙而透不过气来,竟不能饱赏眼前的美景。她的确不会享受她的恋情,但她明白这是一个重大而美好的东西,她决不能轻易放过它。
  雅罗米尔呢?他感到很自豪,画家把自己书房里的书借给他(画家有好几次告诉孩子,他一般决不让他的书出房间,但他把雅罗米尔作为一个特殊的例外),由于有大量时间可以支配,他梦幻般地沉浸在这些书页里。那个时候,现代艺术还没有成为布尔乔亚大众的陈旧货色,还保留了一个流派的有吸引力的气息,一种对童年——一个总是向往着秘密会社,团体,帮派的浪漫色彩的年龄——有着神奇吸引力的孤芳自赏。雅罗米尔陶醉在这些书的神秘氛围中,他的阅读与母亲截然不同,母亲读这些书就象读会受到考查的课本一样,孜孜不倦,一字不漏。而不用害怕考试的雅罗米尔实际上却没有读完一本书。他信手翻着它们,不时在一页上停下来,沉思冥想着几行诗句,对诗的其余部分全无兴趣,好象它们根本没有意义。一行诗、一段散文都足以使他快活,不仅因为它们很美,而且因为它们是通向上帝选民王国的神秘之门,这些人的灵魂对众生昧昧的事物是很敏感的。
  玛曼知道,儿子不会满足于仅仅当一个信差,那些只应该传给她看的书,他却带着真正的兴趣去阅读。因为她开始同他谈论共同的读物,问他一些她不敢向情人提的问题。当她发现儿子甚至以比画家更大的热情捍卫这些借来的书时,她不禁大吃一惊。她注意到,在一本艾吕雅[9]的诗选里,他用铅笔在一些诗句下划了线:睡着了,一只眼睛里有月亮,一只眼睛里有太阳。“你在这句诗里看见了什么?为什么我应该在一只眼里含着月亮睡觉?石头的腿,穿上了沙的长袜。长袜怎么能用沙子缝制?”雅罗米尔怀疑母亲不仅在取笑诗,而且也在取笑他,认为他太小,读不懂这些诗。于是他生气了,粗暴地回答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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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艾吕雅(1895-1952),法国超现实主义诗人。
  天哪,她甚至在一个十三岁的孩子面前都失败了!那天她去看望画家,觉得自己象一个穿着敌服的间谍。她的行为失去了任何本能的意味,一言一行都象一个怯场的业余演员,胆怯地念着台词,生怕被哄下台。
  那会儿,画家刚发现了照相机的妙处,他把他初次照的照片给玛曼看,一个奇怪地堆积着的物体的安宁世界,一个被抛弃、被遗忘的东西组成的古怪风景。然后,他让她在天窗下摆好姿势,开始给她照相。起初,玛曼感到如释重负,因为她不必说话,她只需站立、坐着,微笑,听从画家的指挥,听着他不时给予她身材或脸庞的赞美。
  但是突然,他的眼睛炯炯发亮;他拿起画笔,蘸上黑颜料,轻轻地将玛曼的头往后摆,在她脸上画了两条粗线条。“我把你划去了!我取消了上帝的创造!”他大笑起来,给鼻子上交叉着两条粗线的玛曼拍照。然后把她引到浴室,给她洗脸,用毛巾探干。
  “刚才我把你划掉了,为的是我能重新创造你。”他说。他再次拿起画笔,又开始在她脸上画起来。他画了些象古代象形文字的圆圈和线条。“面孔——预言,面孔——字母。”他说,又把玛曼安置在倾斜天窗的光线下,不断地揿着快门。
  过了一会儿,他让她躺在地板上,在她头旁放了一个石膏模型的古头像,在上面也画了同玛曼脸上一样的线条。他给两个头照相——一个真的,一个塑像——然后洗掉玛曼脸上的符号,重新画上线条,又照了几张相。然后把她放在沙发上,开始给她脱衣。玛曼担心他会在她的胸脯和腿上画上符号,她甚至想微笑着表示反对(这需要很大的勇气,因为她总是害怕她的幽默企图会失败,会被认为是趣味不高),但是画家不再对面她感兴趣。他同她作爱,抚弄她的头,仿佛他觉得同一个他自己创造的女人、他自己想象的作品、他自己的心象作爱特别令人激动。仿佛他是上帝,躺在他为他自己创造的女人身边。
  实际上,此时此刻,玛曼不过是他的心象,他的发明。她知道这一点,她极力控制自己,不让他知道这一点,不让他意识到她不是他的另一半,不是一个值得爱的神秘的匹配,而仅仅是一个没有生命的反照,一面顺从的镜子,一个他在上面投射了他们渴望的心象的被动表面。她成功了。艺术家达到了兴奋的高潮,快活地从她身上滑下来。当她回家时,她好象经历了一场严酷的考验,那天晚上入睡前,她哭了。
  在下一次对画室的访问中,又是绘画和照相。这一次,画家让她的乳房裸露,在那对美丽的弓形表面上画起来。但是,当他打算把她的衣服脱光时,玛曼第一次反抗了她的情人。
  很难察觉她那聪明的技巧,在与画家各种各样的调戏中,她都成动地遮掩住了她的腹部。甚至在脱去衣服时,她也总是扎着宽腰带,暗示这可以使她的裸体更加令人兴奋;她总是恳求在半明半暗中作爱;她总是轻轻地把情人抚摸的手从腹部拿开,移到胸脯上。当她无计可施时,她便求助于她的羞怯,这是他所赞扬和崇拜的(他曾多次告诉她,她是洁白的象征,他第一次想到她就使他产生灵感,在画布上抹了一个拿调色刀的白色形体)。
  但是现在画家要她象一个活雕像那样赤裸着站在画室中间,把自己奉献给他的眼光和画笔。她反抗了。当她告诉他——就象她第一次访问时那样——他的要求是疯狂的,他象那时一样回答,是的,爱情是疯狂的,然后把她的衣服脱掉。
  就这样,她站在房子中间,除了她的腹部什么也不能想。她不敢往下看,但她仍然看见它呈现在眼前,因为无数次从镜子里绝望地瞥见它,她太熟悉它了。她觉得自己象是一个巨大的肚子,一个丑陋起皱的皮袋。她感到象是一个躺在手术台上的女人,脑袋里空空如也,听天由命地相信到最后一切都会顺利,手术和疼痛全会过去,而现在除了忍受没有任何办法。
  画家拿起画笔,蘸上颜料,触到她的肩膀、肚脐,大腿,往后退了几步,拿起相机;然后他把她引到浴室,让她躺在空空的浴缸里,在她身上放了一根弯曲的金属淋浴软管,一端有个孔,告诉她,这条金属蛇不会吐水,只会吐出致命的毒气,它压在她身上就象战争之手掐住爱情的咽喉,然后他把她带回房间,又照了几张相,她顺从地忍受,不再企图遮掩她的腹部,但在想象中她仍然看见它在眼前,她看见他的眼睛和她的肚子,她的肚子和他的眼睛……
  最后,他把浑身涂着颜料的她放倒在地毯上,在那个冷漠的、美丽的古代头像旁边同她作爱。玛曼再也忍受不住了,在他的怀里啜泣起来。他也许没有理解她为什么哭泣,因为他相信,他那充满激情的专注转化为美妙、持续和律动的动作,只会使对方销魂荡魄。
  玛曼意识到画家没有理解所发生的事,于是她恢复过来,停止哭泣。但当她走上家里的楼梯时,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倒在楼梯上,擦破了膝盖。外婆吓坏了,把她扶回房间,摸摸她的前额,在她的胳膊下放了一支温度计。
  玛曼在发高烧。玛曼的精神崩溃了。
  几天以后,从伦敦派遣的捷克伞兵杀死了波希米亚的德国领主。宣布了戒严令,在大街转角处贴出了布告,上面是一长串被处决人的名单,玛曼躺在床上,医生每天都来给她打针。大夫常常来坐在她的床头,握住她的手,凝视看她的眼睛。玛曼知道,他把她的精神崩溃归于当代事件的恐怖,她羞愧地意识到她在欺骗他,而他却是那样亲切、温存,象一个真正朋友一样想帮助她度过艰难时期。
  一天,在别墅里住了多年的女佣玛格达哭着回到家里(关于这位女佣人,外婆喜欢说——带着优良、古老的民主传统风气——她不把她看作是佣人,而看作是家庭的一个成员),因为她得知她的未婚夫被盖世太保逮捕了。果然,几天以后他的名字就以黑体字出现在深红色的布告上那些被处决的人质名字中间,玛格达离开了几天去看望那个年轻人的父母。
  玛格达回来后说,她未婚夫的家属甚至没有得到他的骨灰盒,也许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儿子的遗骸在何处了。她突然哭起来,以后几乎每天都不停地哭,一般她都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哭泣,好让她的呜咽被墙壁挡住,但有时在吃饭的当儿她也会突然进出眼泪;自从她发生了不幸后,家里人就让她同他们一道吃饭(以前她在厨房里单独用饭),这种不寻常的好意每天都使她重新想起她在服丧,她是人们怜悯的对象,于是她的眼睛就会发红,泪珠滚下面颊,落在场盘里。玛格达企图掩饰她的眼泪和充血的眼睛,她低着头,希望她的悲哀不被人注意,可这只能使他们更加担忧;要是有人决意说几句开心话,她就会失声痛哭起来。
  雅罗米尔观察着这一切,就象在看一场精采的戏剧表演;他盼望窥见姑娘眼中的泪珠,然后看到她企图掩盖悲伤时的羞怯,然后瞧着当悲伤占了上风时,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贪婪地盯着她的脸(偷偷地,因为他感到自己在干某件遭禁的事),内心充满激动,渴望轻轻地遮住这张脸,抚摸它,安慰它。夜里,当他独自躺在床上时,他想象自己抚摸着这张脸,一边说,别哭,别哭,别哭,因为他想不出别的话来。
  玛曼的精神崩溃渐渐好了(她靠的是行之有效的家庭疗法,即长时期的卧床休息),她又开始在屋里到处走动,去市场购买东西,照料家务,尽管她还是抱怨头痛、心悸。一天,她在书桌前坐下来,开始写信。她还没写下第一句话就意识到,画家准会认为她愚蠢、多愁善感,她害怕他的论断。但接着她镇静下来,对自己说,对这些话她既不要求也不期望回答,这是她跟他讲的最后的话,这想法给了她继续写下去的勇气。怀着一种轻松的感觉(一种奇特的挑战感)她造出句子,在其中重新认出了她的自我——在遇到他之前那些美好日子的真实的、熟悉的自我。她写道,她爱他,她决不会忘记他们在一起度过的那些心荡神弛的时刻,然而,是告诉他实话的时候了:她与他所想象的不同,完全不同;实际上,她不过是个普通的旧式女人,她怕有一天不能直视她那天真无邪的儿子的眼睛,
  那么,她终于对他讲了真话?哦,一点也没有。她甚至没有向他暗示,她曾经所称的爱情幸福实际上只是一场心劳日拙;她一点也没写到她那丑陋的腹部和她的精神崩溃,她碰破的膝盖和一周的卧床休息。她没有写这些事,因为这样的真诚本与她无关。虽然她终于想要恢复自我,可只有在不真诚中她才能恢复自我。毕竟,如果她坦白地把一切都倾诉出来,这就正如坦露着起皱的腹部躺在他的面前。不,她不会再把自己展露给他,无论是内心还是外表;她想把自己安全地藏在庄重之中,因此她不得不虚伪,除了孩子和做母亲的神圣职责,什么也没写。在她写这信时,她自己都深信,造成她精神危机的既不是她的腹部,也不是对画家思想心力交瘁的附和,而是她厌恶一种伟大而邪恶爱情的母性的感觉。
  此刻,她不仅把自己看作无限悲伤,而且把自己看作崇高,不幸和坚强;几天前还仅仅是刺痛的悲哀,如今却诉诸尊严的语言,给了她一种欣慰。这是美丽的悲伤,她看见自己被忧郁的光辉所照亮,既悲伤又美丽。
  多么奇特的巧合!被玛格达的泪眼搞得神魂颠倒的雅罗米尔,也懂得了悲伤的美,全身心沉溺在悲哀的乐趣之中。他仍在继续翻着画家的书,不断地背诵艾吕雅的诗歌,让自己陶醉在那些迷人的诗行中:在她身躯的静谧中,一粒雪球,一只限睛的色彩;你跟睛里浸润着遥远的大海;或者我所爱的眼睛里印着悲哀。艾吕雅成了描写玛格达娴静身躯和盈盈泪眼的诗人。他发现自己完全被一句诗镇住了:郁郁动人的脸。是的,这就是玛格达:郁郁动人的脸。
  一天晚上,全家人都出去看戏了,只有他和她单独留在家中。他早巳熟记她的个人习惯,他知道这是星期六晚上,玛格达总要去洗澡。由于她的父母和外婆一星期前就计划去戏院,因此他有时间把一切都准备好。几天以前,他就把浴缸门上的锁孔盖去掉了,然后用一块捏好的面包把它封起来。为了扩大视野,他拔掉门上的钥匙,把它藏了起来。没有人注意到钥匙不见了,家里人都没有把自己锁在浴室里的习惯。只有玛格达才锁浴室的门。
  整幢房子很静谧,似空无一人。雅罗米尔的心在胸膛里怦怦跳动。他待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翻开一本书,以防有人问他在干什么;不过他并没有在看书,只是在倾听。终于,他听到了管子里流动的水声和水流冲在浴缸里的哗哗声。他关掉过道里的灯,踮着脚走下楼梯;他很走运;锁孔仍然没有遮蔽,他把眼睛凑上去,看见玛格达俯在浴缸上,光着身子,露出乳房,只穿着一条短裤。他的心跳得厉害,他看见了他从未见过的东西,他知道很快就会看见更多的东西,谁也不能阻拦这事。玛格达直起身,走到镜子跟前(他看见了她的侧面),照了一会镜子,然后转过身来(现在他看见了她的正面)走到浴缸前。她停下来,脱掉内裤,把它们扔到一边(他仍然看得见她的正面),然后爬进浴缸。
  即使在浴室里,雅罗米尔仍看得见她,但由于水面一直齐到她的肩部,她又变成了一张脸,还是那张熟悉的,眼睛被泪海浸湿的悲哀的脸——可同时又是一张不同的脸。他不得不在脑子里给她加上(此刻,下次,永远)一对裸体的乳房,肚皮,大腿,屁股。这是一张被裸体照亮的脸。这张脸仍然能激起他的温情,但即使这种温情也不同于过去,因为它现在伴随着急速的心跳。
  接着,他突然发现玛格达正直盯着他的眼睛。他担心他已经被发现了。她正带着微笑凝视着锁孔(有点羞涩,有点温柔)。他赶紧离开门。她是不是看见了他?他对这个锁孔试验过多次,从里面肯定不会看到一只窥视的眼睛。但是,如何解释玛格达的表情和微笑呢?她只是偶然望着他这个方向,还是仅仅因为雅罗米尔有可能望里面窥视而微笑呢?但不管怎样,与玛格达的目光相遇使他大为惶惑,以至于他不敢再靠近门边。
  过了一会儿,他镇定下来,一个惊人的念头闪过脑海:浴室没有锁上,玛格达并没告诉他她要洗澡。假若他装做完全不知道,只是碰巧走进浴室呢?他的心又开始跳起来。他想象着这个场面:在开着的门口,他停下来,大吃一惊,然后很不在意地说,我只是想拿我的牙刷。若无其事地从赤裸的、目瞪口呆的玛格达身边走过;她那张美丽的脸蛋看上去窘迫不安,就象在饭桌上突然迸泪时那样。他走过浴缸,到了脸盆架前,拿起牙刷,停在浴缸边,朝玛格达弯下身,朝那浸在浅绿色水下闪烁的裸体弯下去;他凝望着她的险,她那羞怯的脸,抚摩和爱抚它……啊,一想到这点,他头脑里就激动得成了一片空白,不能再往下想。
  为了使他的闯入显得很自然,他悄悄地爬回到楼梯上,然后故意把脚步放得很重地下来;他察觉到他在发抖,很担心他完全不需用平静、漠然的口气说,我只是想拿我的牙刷;然而他继续往前走,快到浴室时,他的心怦怦跳得厉害,几乎透不过气来,他听到了:“雅罗米尔,我正在洗澡!别进来!”他回答说:噢,不,我是到厨房去。于是他真地穿过门厅去另一边,到了厨房,把门打开,关上,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
  只是在这时他才意识到,那几句意想不到的话并不能作为他胆小屈服的理由,他本来可以很自然地回答,没关系,玛格达,我只是来拿我的牙刷,然后就直接走进去,玛格达肯定不会告发他;她喜欢他,因为他一直对她很好。他再次想象他会怎样大模大样地走进浴室,躺在浴缸里的玛格达正好暴露在他面前,大声叫道:你干什么,走开!但是她什么也不能做。她无法保护自己,就象她对未婚夫的死无能为力一样,她躺在浴缸里不能动弹,而他则俯向她的脸蛋,俯向她的大眼睛……
  但是这幻想不可挽回地消逝了,雅罗米尔听见水从浴缸里徐徐流进远处管道的沉闷声音,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已经一去不返了,他非常恼怒,因为他知道也许要很长时间他才能有机会跟玛格达单独再在一起,即使有了这样的机会,浴室门的钥匙也早就换了,玛格达会把自己安全地锁在里面。他万分沮丧地靠在沙发上。然而使他更为痛苦的,还不是他错失良机,而是他缺乏勇气——他的软弱,他那颗愚蠢跳动的心,这使他惊慌失措,把一切都给搞糟了。他突然对自己充满了强烈的嫌恶。
  对这样的嫌恶该怎么办?这种感觉完全不同于悲伤;事实上,它恰恰是悲伤的反面。每当人们冲雅罗米尔发令,他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泣,但那是快活的,可以说是欢乐的眼泪,爱的眼泪,雅罗米尔可借此感到自怜,也可借此得到安慰。相反,这种突如其来的嫌恶向雅罗米尔显示了他的弱点,使他打心里感到很不愉快。这种嫌恶象侮辱一样清晰明了,象挨了耳光一样明白无误。唯一的解救就是逃之夭夭。
  但假如我们蓦然面对自己的渺小,我们能逃往何处?要摆脱卑贱,唯一的出路就是往高处走!于是他坐下来,翻开一本书(正是画家声称除了雅罗米尔他从未借给任何人看的那本珍贵的书),他极力想全神贯注在他所喜爱的诗歌上面。他又读到你眼睛里浸润着遥远的大海,眼前又出现了玛路达。她身躯静谧中的那粒雪珠就在那儿,波浪的激溅象河水流过窗子的声音,在诗歌里回响。雅罗米尔悲伤万分,他把书合上,拿起一只铅笔,开始写起来。他想象着自己就是艾吕雅,内兹瓦尔[10]以及其他诗人,写出短短的一行行诗,既无格律又无韵脚。它们是一连串他刚读过的诗的改头换面,但这种改头换面也有他个人的生活体验。诗中有悲哀,它融化并变成了水,诗中有绿水,水面升得愈来愈高一直齐到我的眼睛,诗中有躯体,悲伤的躯体,水中的躯体,在这后面我跨着大步。跨过无边无际的水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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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内兹瓦(1900-1958),捷克当代诗人。
  他反复朗诵他的诗,带着唱歌般的忧郁的语调,感到洋洋自得。这首诗的中心是正在洗浴的玛格达,以及他那紧贴在门上的脸。因此他发现自己并没有超出他的经验的范围,他正在它的上面升腾;他对自己的嫌恶被留在了下面。在下面,他的手心由于紧张而在出汗,而在上面,在诗的领域,他已远远高出了他的笨拙。锁孔与他的怯懦的这段插曲变成了一个他如今在其上腾跃的弹簧垫。他不再受他的经历的控制;他的经历受到了他写的东西的控制。
  第二天,他请求外婆让他使用打字机;他把诗打在专门的纸上,这首诗显得比他朗读它时还要美丽,因为它不再是一组纯粹的词语,而是成为了一个物体;它的独立是无可怀疑的;普通的词语一说出口就无影无踪了,因为它们只是用作片刻的思想交流;它们从属于物体,仅仅是物体的符号。借着诗歌,词语本身变成了物体,不再从属于任何东西。它们不是短暂的符号,不会转瞬即逝,而会亘古长存。
  雅罗米尔前一天经历的事如今写进了诗里,可与此同时,它又象果实里垂死的籽在渐渐枯萎。我没入水中,我的心跳在水面上荡起圆圈。这句诗描写了一个站在浴室门前发抖的男孩,而同时这男孩又被这句诗所吞没;它超过了他,比他活得更长久。呀,我水中的爱人,另一句诗写道,雅罗米尔知道这水中的爱人就是玛格达;他还知道没有人能在这句诗里发现她,她失踪了,销声匿迹了,隐匿在这句诗里了;他写的这首诗就象现实本身一样独立存在,深奥难懂。现实不议论,它只是存在。这首诗的独立为雅罗米尔提供了一个隐蔽的奇异世界,提供了一个第二存在的可能性。他非常喜欢它,第二天他又试着写了一些诗,他渐渐沉湎于这种创作活动中。
  尽管她已离开了病床,象一个恢复中的病人在住宅里四处走动,但她还是一点也不快乐。她已弃绝了画家的爱,却未相应得到丈夫的爱。雅罗米尔的爸爸简直是很少在家!他们已经习惯了他深夜回来,甚至对他三、四天不见也习以为常,因为他们知道他的工作有大量出差,但这一次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晚上没有回家,玛曼一点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雅罗米尔简直很少看见父亲,他甚至没察觉到他不在家。他待在自己的房间,想着诗歌:假如一首诗要成为真正的诗,除了作者还得让别人来读它;只有那时才能证明它不仅仅是一篇改头换面的日记,它可以独立存在,不依赖于那个写它的人。最初,他想把他的诗拿给画家看,但它们对他是那样重要,以至于他不敢让它们遭到一个如此严厉的批评。他渴望找到一个对这些诗的感觉和他一样的人,他随即便省悟到这位命定的读者是谁了;他看见他那位潜在的读者眼睛里含着悲伤,声音里流露出痛苦,在住宅里四处走动,雅罗米尔觉得她好象径直朝他的诗歌走来。他怀着激动的心情把几首用打字机仔细打出的诗交给玛曼,然后跑回他的房间,等待着她读完这些诗就来叫他。
  她读着,她哭了。也许连她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要哭,但我们却不难想见。她的眼里流下了四种泪水。
  首先,雅罗米尔的诗与画家借给他读的那些诗之间的相似打动了她,她的眼里充满了痛悼失去的爱情的泪水。
  然后,她感觉到从儿子的诗行里透出一种普遍的悲伤,她想起丈夫已经离家两天,竟然也不打一声招呼,于是她流下了受到侮辱和伤害的眼泪。
  几乎与此同时,她流下了安慰的眼泪,因为她的儿子——他怀着如此羞怯的挚爱把自己的诗交给她——是治愈所有这些创伤的源泉。
  把这些诗反复读了几遍后,她最初流下了深深崇拜的眼泪,这些诗对她来说似乎玄之又玄,因而她觉得其中包含着她不能理解的深意,那么,她是一个极有天才的孩子的母亲了。
  她叫他进来,但当他一站在她面前,她的感觉就象画家问到关于借给她的书时那样;她不知道对这些诗说什么好;她看着他那急切期待的脸庞,除了搂抱亲吻他,什么也想不出来。雅罗米尔很紧张,能把脸埋在玛曼的肩头使他感到轻松。反过来,感觉到怀中的小躯体,她也摆脱了画家的沉重阴影,鼓起勇气,开始说话。但是,她不能掩饰嗓音的沙哑和眼睛的潮湿,而这些在雅罗米尔看来比她的话更有意义。母亲嗓音和眼睛里流露的感情是他的诗有力量——真正的、有形的力量——的神圣保证。
  天渐渐黑了,雅罗米尔的爸爸还没有回家,玛曼突然觉得雅罗米尔的脸上洋溢着一种温柔的美,这是画家和丈夫都无法相比的;这个不适当的念头是那样牢固,以致她无法摆脱它;她开始对他讲起在她怀孕期间,她是怎样经常用恳求的眼光望着阿波罗雕像,“你瞧,你果真和阿波罗一样漂亮,你长得就象他。人们说,母亲怀孕时的想法有时会在孩子身上得到应验,我开始觉得这说法不单是一个迷信。你就继承了他的七弦琴。”
  然后她告诉他,文学一直都是她最大的爱好。她进大学主要就是为了攻读文学,只是因为结婚(她没说怀孕)才使她未能献身于这一深深的爱好。要是他现在知道雅罗米尔是一个诗人(是的,她是第一个把这伟大的称号归于他的人),那是多么令人惊讶的事,但那也是她早就盼望的事。
  他们在彼此的身上找到了安慰,这两个不成功的恋人,母亲和儿子,一直长谈到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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