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与荣誉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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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真是意外的惊喜!”别连契科夫伯爵握着我冻僵的手指,满面笑容。他从屋子里匆匆出来的时候,我已经艰难地从车夫的座位上爬了下来,全身都冻僵了,像个麻风病人似的朝他走去。可是他没有注意到这个,也没有注意到雪橇上有擦痕,马匹减少了,挽具变了样。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就像见到了一位阔别很久、身体十分壮实的老朋友。“那么你们打算再住一天喽。太好了!要是行的话就待上两天。看来你们跟我们一样很喜欢乡村生活。”
  我估计这个人以为我们这一天只是出去看风景去了,不忍心离开这里宁静的环境所以才回来的。不过,他的妻子就大不相同了。她从屋子里出来,看到我的时候皱着眉头,径直跑到雪橇的门口。小跟班打开了门。“什么事?可怕的事情,我知道了——谁死了?”在屋子旁边挖水池的十来个农奴步履蹒跚地走过来围观,看着雪橇。我把别连契科夫拉到一旁。
  “伯爵,”我压低嗓门说,“你最好让你的太太回到屋里去。我们在路上碰到了哥萨克。车夫死了。我们有一个俘虏。我想你太太看到了死尸和哥萨克会惊恐的,你总不希望她受惊吧。”
  听到这话,伯爵和上次谈起哥萨克时一样,一副冷静的表情。他看着妻子,然后又看看我,脸上那种神情我只能用“诡诈”来形容。“你干吗不让她看一看?”他说。
  “好吧,只要你愿意,”我拍了拍小跟班的肩膀,指了指雪橇顶部。他爬上车夫的座位。别连契科夫在跟农奴们说话;几个身上泥泞稍少的人走开了,站在雪橇后面,像是等待着拿行李似的。仆役已经解开了套在雪橇上的马匹,他看了看我,看了看挤在门口外面唧唧喳喳的女士们,又看了看我。我用手指画了一个圆圈,他就把车夫的尸体滚了下来,死尸僵得跟木头似的。
  农奴们接住这件行李——的确是行李——将他抬到屋子前面的台阶上,放了下来,然后又步履蹒跚地回到雪橇后面,接第二件行李。别连契科娃伯爵夫人瞥了死尸一眼,又一眼,当她第三次看那具死尸的时候就嚷了起来。女士们听了,过来牵着她的手臂,伸长脑袋,讲述事情的始末。
  别连契科夫和我在一旁观望,农奴们对死尸和伯爵夫人的惊叫无动于衷。他们展开双臂,接住了仆役从侧面滚下来的那个哥萨克人。这个家伙并没有完全冻僵,他弓着腰,睁着眼,跟刚才抬死尸的农奴来了个面面相觑。那个农奴大声嚷起来。旁边的人也叫了起来。“哥萨克人!”【原文为俄语。――译注】他们惊叫着。四个农奴一齐丢下了那个哥萨克。尽管那个家伙给绑得紧紧的,怎么也动弹不了,再加上受了伤,冻得半死,他们几个人还是跑得远远的,回到满身泥泞的人群中。然后所有的农奴又后退了二十码。
  别连契科娃伯爵夫人表现得更为突出:她快步走到台阶上,在车夫的尸体上绊了一跤,扑倒在地上,挣扎着站了起来,一头撞到关着的门上,又摔倒在地上。她双手拉住门闩,站了起来,猛地推开门,一直不停地尖声叫喊着,最后在过门槛的时候昏倒了。
  别连契科夫看了看我。“乡村也不完全宁静,”他说。“我本来不想给你留下这样的印象。可是在这种宁静的环境里,生活中偶尔发生的变故就显得尤为突出。”几个家奴跑过去照料他的太太,伯爵自己朝那个被扔下的哥萨克人走去,向农奴们做了个手势,让他们过去。伯爵此刻凌驾于一个女人之上的荣耀却被另一个女人抢了去——米特斯基公主走上前去,傲慢地说:“别连契科夫大人,我们再次接受你的盛情!我们明天就回圣彼得堡。请你看管好这个俘虏。我们是以全俄罗斯女皇叶卡捷琳娜的名义逮捕他的!”周围畏缩不前的农奴都全神贯注地听着。说完,她用穿着靴子的脚尖踢了那个哥萨克人一下,走到雪橇跟前,喊里头的比阿特丽斯“立刻”给所有的女士拿睡衣。
  我走到满脸堆笑的伯爵跟前,用极其礼貌的口吻请他照料马匹,修理挽具,用既安全又体面的方式照管好俘虏,更重要的是找一个合适的地方给戈尔洛夫看病。
  大夫是个德国人。他来的时候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衬衣上还沾有肉汁。他带来了一个干净的瓷器杯子,是用来装血的,还有一把明晃晃的钢制手术刀。他把杯口对准戈尔洛夫的手肘,把他前臂白色的肌肉转过来朝上,看到这几个动作我就有了信心。
  “你对这个有把握吗?”比阿特丽斯低声问我。我们俩坐在床脚边观看着。
  “当然有,”我向她保证。“戈尔洛夫知道这是最好的方法。”其实这是我自己的主张,因为我跟他相处了这么久,对他很了解,所以才这样说。严格地说,当时戈尔洛夫根本就是人事不知。从别连契科夫派人去请大夫,到大夫来到这里,前后花了一个小时。在这其间戈尔洛夫出现了两次痉挛——脸部和身体收缩;现在他的头靠着一个枕头,全身瘫痪,知觉也是时有时无。大夫在肘部的臂弯处割开静脉血管时,他也没有动弹。
  比阿特丽斯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却把头扭到一边,因为我的胃里又一团湿漉漉的温暖的东西。战场上看到血是一回事,卧室里看到血则是另外一回事。戈尔洛夫那俄国血统的鲜血滴下了一大瓷杯,为了朋友的康复,我强忍着听滴血的声音。大夫用一块干布绑住了刀口,在干布的一个结上擦了擦手术刀,站起身来。“喝了太多的伏特加,又吹了夜风,还中了一些毒,”大夫用德语告诉我。“现在他可以过一个安静的晚上了,明天就会好得多。最好是再做一次手术。”
   “谢谢你,大夫。”我从支付开销的钱中拿出一枚金币给了他。
  “好,好,”大夫说着,把那枚金币塞进装手表的口袋里。“如果需要我,我可以再来。”他带着那个杯子走了。
  我观察了戈尔洛夫一会儿。他静静地躺着。我坐到床对面的炉火旁。比阿特丽斯也在观察病人,然后来到我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过了好大一阵子她说:“你干吗要告诉别连契科夫伯爵,说戈尔洛夫的病会传染?”
  “你听到我说了吗?”我此前跟别连契科夫在马车旁边进行过一次很机密的谈话,当时比阿特丽斯在卸货。
  她点了点头,红棕色的头发在火光中闪烁着。“我还听到别人又说了一遍。”
  “谁?”
  “米特斯基公主。她告诉大伙儿,让大家都离这个房间远一点,等确诊了戈尔洛夫的发烧不会传染为止。当然,我是例外。”
  “她是不是很焦虑的样子?”
  “哦,是的。”
  “为戈尔洛夫,还是为她自个儿?”
  比阿特丽斯看了看自己搁在膝盖上的手。
  “我是想让伯爵给我们一间像这样的房子,”我说。我们的房间在后面的一个拐角上,是整幢屋子里最封闭的一间。当然,厨房会更好一些,但是谁也不希望把一个病人安置在那里。“我只是想让我们单独在一起,这样我可以保护他。”比阿特丽斯抬起头来直视着我的眼睛。“我还想借此机会看哪几位女士会把传染病当真,哪几位不把它当一回事。”
  “你认为你的朋友给人下了毒。”
  我没有吱声,只是看着她。戈尔洛夫突然呻吟了一声。我们同时注视着他,只见他在昏迷中皱眉头。
  “今天没有人给他喂东西,”她说。“只有泽普莎不理睬他。不过除了泽普莎之外,每个人都想给他东西吃。结果他什么也没吃成,也没有喝什么。我用公用水罐里的水给他润过一次嘴唇。”
  “你替我保护他的时候引起别人的注意了吗?”
  “没有,绝大部分时间他都昏迷不醒。”
  戈尔洛夫又呻吟了一声。他抽搐着,一阵阵袭来的痉挛使他翻来覆去。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我们俩时而看着他,时而看着地板,时而看着火。
  戈尔洛夫又在辗转反侧,把毯子掀到了地上。我们急忙奔过去,比阿特丽斯给他盖上毯子,我抓住他的肩膀。“戈尔洛夫!戈尔洛夫!你听见我了吗?”
  “当然听见了,”他嘟囔了一声,眼睛紧闭着。“在咬我。在咬我!”阵痛消失后,他又陷入痛苦的沉睡之中。
  “比阿特丽斯,”我低声说道。“我要到外面去一下。你就在这儿守着,等我回来,好吗?”
  她点点头。我告诉她我只出去五分钟,然后我披上斗篷,走出了房间。
  我看到一条长长的走廊尽头有一个门,通向屋子后面的空地。前一天晚上安妮就是从这扇门到厨房去的。我走出门,但没有进厨房,而是拐了一个弯,从仆人们的住处经过,来到谷仓,那个哥萨克人就锁在里头的玉米仓里。附近站着好几个农民,正在大声说话。虽然他们讲的是俄语,但我还是听得出他们虚张声势在这个敌人面前吹牛。一群农妇和孩子也到处走动;我走进去的时候,他们全都安静了下来。有一个人举着孩子透过窗户上的木头窗棂看里头的俘虏,看见我进来,赶紧把孩子放下来,后退了几步。我朝玉米仓里头张望。那个哥萨克脸朝下,躺在撒满谷壳的地板上。他的脑袋旁边有一大堆令人作呕的食物碎屑——有蔬菜的茎叶,发霉的土豆皮,一些不知名的动物骨头——是这些人像喂狗一样扔进去的,落在他身边。但是可以看出他一点都没吃。谷仓很暖和,有大捆的干草御寒,又有旁边牛栏里的牲口给这儿加温。可是那个脸色苍白的哥萨克人冷冷地看着我。“这里有谁会讲法语吗?”我问那些农民,心想他们讲法语的可能性比德语更大。
  “我会。会一点点,”一个老头回答道。
  “问问那个哥萨克人他感觉如何。”
  那个老头看看我,又看看他的伙伴,最后拖着脚走到谷仓跟前,仿佛里头有毒蛇一样,冲着里面喊了几句什么。那个哥萨克人抬起头,乜斜着眼;那个老农民结结巴巴地把几个单词拼凑在一起。听到老人说话,那个哥萨克人望着我,然后回答了几句什么。他和老人交谈了几句,两个人似乎相互听不大懂。我凭印象推测他们讲的是近亲关系的两种语言。最后老农民转身向我说:“他说他的肚子疼。”
  “他吃什么了吗?”老人又转向那个哥萨克人,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不,你告诉我,你知道。”
  “吃了什么?啊,吃了什么……吃了,不多,我想。”
  我转身就往回走,但是在谷仓门口又停了下来。“你们这儿有烂苹果吗?发霉的,长虫子的那种。”那个老农民瞪着我,我不等他点头就说:“找一些,送给我!还有盐、温水,多弄一些。一个桶。一个木盆。现在就找来,送到我的房间。我就在那个屋子里,拐角的那间。”
  我在走廊里就听到戈尔洛夫的喊叫声,一进门就看到比阿特丽斯弯着腰,站在床边,眼睛里充满了焦虑。我解开斗篷,脱掉上衣,卷起衬衣袖子。“谢谢你,比阿特丽斯,”我说。“我想你现在应该离开这里了。”
   “你要干什么?”
  “戈尔洛夫给人下了毒,毒性很慢,是一点点地下的。他时好时坏,我自己也拿不准。我想下毒的人是想让他慢慢地恶化,这样别人就看不出是谋杀了。上帝!那个人在哪里呢?”我朝门口皱了皱眉。
  “谁在哪里?”
  “那个老农民!他要给我送东西来的。听我说,是这么回事。戈尔洛夫在过去两天里硬撑着做了几件大事,结果当时情绪激动,事后就呕吐不已。我想正是这样才使他活到现在!”我发现她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瞧,比阿特丽斯,我的父亲是看马的,他看管许多马。不管是好马还是孬马,到了吃东西的时候都是傻瓜。它们可能吃错草,就是发霉的草,或者是太嫩的草,吃得又多,足够死几次的。可是每每到这种时候,我父亲总有办法挽救它们。他硬是把马嘴掰开,塞进一根棍子,再用绳子把棍子跟头绑在一起,让马把嘴巴张得大大的。然后他就赶马,撵它们跑,这样马肚子里的东西就都吐出来了。”
  “你也要对戈尔洛夫伯爵……这样吗?”她问。
  “必须要给他洗胃。”
  “我来帮你。”
  “那可不是一件令人舒服的事。”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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