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与荣誉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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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佩奥特里把马停在了“白雁”客栈门前,戈尔洛夫从雪橇的底板上站了起来,脸上挂着一副威严的神情,大步走下来——他的脚没有踩到金属的踏板,而是一个倒栽葱摔倒在街道的冰雪上。佩奥特里看到了却没有吭气,只是弹着舌头,把马赶走,让我来扶戈尔洛夫站起来。
  戈尔洛夫用手擦去鼻子上的血,然后注意到“白雁”客栈灯火通明的酒馆里飘出一阵阵欢快的笑声。“呵,”他说,“呵。”他飞步登上台阶,又去找酒喝。我没有阻拦他,因为我早就知道阻拦也是无济于事。何况我自己因为今晚的事情激动不已,看来是睡不着觉了。
  我们走进酒馆的时候,里面的熟人看到了都大声打招呼;当我们脱下斗篷,露出正规的制服时,大家都吆喝着鼓掌,我们接受了这种善意的欢呼。戈尔洛夫让大家每人来一杯,就这样我们沉浸在与战友重逢一般的欢乐之中。
  我们在那里待了不到半个小时,旅店的老板就走上前来,递给我一个纸条,凑到我的耳根低声说道:“这是刚送来的。”还没等我打开看,他就离开了,显然有人告诉过他这是要保密的。纸条上写道:“现在就来。单独。白色的房子,大路的顶头。看后烧掉。”落款是:“谢特菲尔德勋爵。”
  要在大街旁边的过道上站稳脚跟很困难。刚刚降临的一阵严寒把很富韧性的雪泥冻成坚硬、锯齿状凸出的冰块,如果不是车辙太深,我真宁愿在道路中间行走。街上其他的人都很难正常地步行——或者说,谁都可以正常地步行,这得看他的外表:因为这个时候街上其他人个个都喝醉了。有两个瑞典人站在面包店的窗口前争吵着,面包店早就关了门,窗口前面黑黝黝的;他们显然是在买什么蛋糕的问题上发生了分歧。还有三个摇摇晃晃的德国人开心地吆喝着对两个妓女吩咐什么事情,那两个妓女跟着他们趑趄而行,嘴上用法语唱着淫荡的调子。(据戈尔洛夫说,圣彼得堡所有的妓女,不管真正的国籍是哪里,都冒充是法国人。)我离开了“白雁”客栈,走了好远还能听到戈尔洛夫那洪亮的嗓门在前面餐厅里讲他的战斗故事。
  在我的前面,可以看到远处街道顶端的住宅里透出光亮。那是一排三层楼的建筑,显然很时髦;而这边“白雁”客栈周围是一片高雅的旅馆、酒店和商店。在这两片建筑之间蹲伏着一排五颜六色的低级房屋。我经过一家酒馆门口时,从那灯光昏暗的破门里传出来一阵吼叫和威胁的声音,混杂着嘶哑的笑声。街道的对面是一个没有粉刷的旅店,可以听到楼上的喊叫声,一个男的用德语恶狠狠地骂着,一个尖利的女人声音用更粗鲁的话回应着他。“你孤独吗?”一个声音用法语对我说。我费了好大力气才看见一家蜡烛店门口的黑暗处蜷缩着一个脸上涂脂抹粉的妇女,她身上紧裹着一件斗篷,只露出一张脸。我从她面前走了过去,又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最后一枚硬币,转回来递到她站着的黑暗处。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从斗篷下伸出来,抓住硬币,然后退回到黑暗中。我继续往前走去。
  路过这一带地方我并不害怕,当兵的时候像这样的地方去得多了。但是我对这种状况感到惊讶,而谢特菲尔德居然没有把这一切告诉我,我就更加惊讶了。我开始猜测谢特菲尔德秘密召见我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身后有玻璃破碎的声响,我猝然回转身去。声音来自远处街道旁边的那个旅店,那里一男一女骂个没完。我放下手臂——刚才我摆好了搏斗的架势——继续前行,心想这是街道两旁像隧道一样的建筑以及寒冷而凝滞的空气才使得响声分外刺耳。但是,我也知道我这是自欺欺人。我有些害怕了。
  我意识到自己害怕了,这使我怀疑是否真的看见了一个人的轮廓。这个人在我转身的一刹那间消失在在我的身后。
  我到达了谢特菲尔德家的大门,蓦然回过头去看着后面的街道,但是只看见乌云遮住月亮带来的一团黑暗。
  大门没有上闩,是沉重漆黑的铁门。我推开时,大门发出尖叫声,关上的时候也吱吱呀呀的。在走廊上靠近里屋门口处亮着一盏灯,灯芯是经过修剪的,这样它只照出一个亮点,引导来人朝里走,却又不让人看清灯周围的东西。房屋很气派,有石膏柱和雕花的窗户镶边。只有楼上两间屋子里亮着灯;我走近时才看见大厅里也灯火通明,光亮透过厚重的窗帘射到了外面。
  我走到门口敲门。等了一会儿,正要再敲的时候,门一下开了,谢特菲尔德把我让了进去。
  他直到我完全进了屋,关好了门,才开始说话,而且非常客气,非常高兴。“塞尔科克上尉!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一丝悠悠的花香扑鼻而来。我在舞会上碰到谢特菲尔德的女儿时也有这样的气味。同时还有一阵丝绸的沙沙声从楼梯顶上方传来,楼梯是从门厅处上去的。我不由自主地朝上看,什么也没有看到,便匆忙地握住谢特菲尔德伸出来的手。他接过我的大衣,挂在门边一个红木架子上,然后带着——应该说是强迫——我来到前面的客厅里。
  我一瞬间的印象是,屋里涂刷着一层富有男性风味的褐色,整个墙壁包着淡棕色的油漆和橡木的护壁柜。唯一的点缀是稀稀落落的几幅英国绅士骑马纵狗打猎的绘画。客厅的壁炉内有一团小火咝咝地燃烧着,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烟味。谢特菲尔德关上客厅的门,领着我来到壁炉旁一个长背靠椅前,然后自己坐在对面另一个靠椅上。“你找到这幢屋子没费多大劲吧?”他问。
  “是的。”
  “你来这儿时告诉任何人了吗?”
  “没有。”我心里却说:可是你告诉别人了,因为有人跟踪我。
  “你想喝点什么吗?我今晚上给几个仆人放了假,不过我这儿有白兰地。”他指着一个雕刻很精致的餐具柜。
  “谢谢,不用了。”
  “那么来袋烟吧。‘征服’号轮船给我带来了弗吉尼亚的烟草,用不着我告诉你,那是世界上最好的。”
  “谢谢,可我现在不想抽烟。你自己来吧。”
  “你不介意吗?”他说着,已经填好了烟斗,然后从壁炉里拿起一根小棍子,点燃了烟,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喷吐着蓝色的烟雾。
  他不知是什么原因故意拖延着。“先生,”我催促他,“这次会面为什么要搞得这么神秘呀,我真弄不明白。”
  我听到门闩响动的声音,而门闩显然是上了油的。谢特菲尔德背后的一扇门悄然开了,一个黑眼睛的人走了进来,那天从“征服”号船上下来的正是他。
  我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是否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我极力掩饰这一反应;如果我真的大惊失色的话,那么我跟其他任何人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反应没有什么两样,因为这个人摆出一副吓人的架势。谢特菲尔德肯定没有看到我的第一反应,因为他一听到门闩响就转过身去,说:“啊,蒙特罗斯先生!珀西瓦尔·蒙特罗斯,来见见塞尔科克上尉。”
  蒙特罗斯走上前来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指长而有劲,是一双军人的手。“对不起,塞尔科克上尉,”谢特菲尔德补充了一句,“我忘了你的名字。”
  “基兰,”我说。
  “对了,当然是基兰。”谢特菲尔德仔细地察看着我,而蒙特罗斯那双黑色的眼睛也盯着我,就连他后退到沙发上坐下来的时候,眼睛也没有离开我的身上。事实上,在随后的谈话中他们俩始终都在端详着我。“蒙特罗斯先生,”谢特菲尔德继续说,“在贸易方面给我们提建议,具体地说,是货物的运输问题。”
  我一言不发,试图躲避因为被别人注意所引起的尴尬。
  “谢特菲尔德勋爵告诉我你穿越了边境而来,我就更渴望跟你谈谈了,”蒙特罗斯说。他的声音深沉,口音表面上经过修饰,但用词的内涵仍然是粗俗的,就像一个出身低微,后来受过教育的人——跟我的情形不无相似。
  “凡是能够让我们在贸易路线上取得主动权的、可以收集到的情报都是至关重要的,”谢特菲尔德很圆滑地补充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如此谨慎地安排这次见面。”
  “让竞争在黑暗中进行并没有什么坏处,”蒙特罗斯接着说。
  我尽可能不动感情地点点头。“哦,二位先生,如果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很乐意帮忙。”
  “上尉,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谢特菲尔德说,“如今并不是每个来自美利坚殖民地的人都像你这样忠于英国的利益。”
  “我离家很久了。情况已经糟糕到这种地步了吗?”我一边说一边瞅着蒙特罗斯,因为他直瞪瞪地盯着我。
  “我也不知道,”他说。“我整个冬天都在俄国,没有注意政治新闻。”他的谎撒得很蹩脚,我想他自己也意识到了,因为连忙补充说:“我对这样的事情不关心。”
  我心里突然一亮,知道这不是事实真相,而且恰好与事实相反。蒙特罗斯不是贸易顾问,就像我不是教皇一样。极有可能,他是一个关键人物。有关他的一切都说明了这一点。我发现了他身上的危险,但我并不害怕;我趁他不备问了他一个问题,而他凭直觉撒了一个没有必要的谎。
  谢特菲尔德似乎知道了这一点;他接过我刚才隐晦的质问。“那么你与政治无关了,上尉?”
  “恰恰相反,我对家乡的安全和稳定极为关心,就像每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弗吉尼亚人一样。但是我见到的战争越多——特别是其他国家人民的战争——我就越不希望本国人民挨打。”
  “说得好,”谢特菲尔德继续像蒙特罗斯那样观察着我。但是前者把我当作一个实验室的标本来进行研究,而后者则似乎是在量我的身长,好去配一副棺材。
  我再重复一遍,我并不害怕;恰好相反,我的自信心增强了。我面前的这两个人正在密切注视着美利坚在俄国的特工,很显然他们怀疑我了。但是他们目前掌握的只是怀疑;如果他们有任何证据的话,我已经没命了,包括戈尔洛夫在内,谁也不知道我是怎样被拖到死亡线上去的。
  在随后的几分钟里,谢特菲尔德继续玩弄他的鬼把戏,向我打听有关进入俄国的具体路线,硬要我说出道路有多宽,状况如何,仿佛是要证实他们的一个想法:陆路对英国船只的优越性并没有构成挑战。我觉得他们是把我当做傻瓜——要不他们并不在乎我看穿了他们的把戏。最后谢特菲尔德说:“天不早了,我知道你明天出发,还有一些准备工作要做。谢谢你满足了我们在这个问题上的好奇心。”
  “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很乐意。晚安,蒙特罗斯先生。”
  蒙特罗斯生硬地点了点头,留在后面。谢特菲尔德站起来领着我走到门厅。我可以肯定从“白雁”客栈一直跟踪我到这里的就是蒙特罗斯;我刚进屋的时候谢特菲尔德故意拖延时间是为了让蒙特罗斯有机会绕到屋子后面进来,然后再假装他一直都在屋里。我断定在回去的路上他不会跟踪我。
  我披上斗篷,系好围巾,谢特菲尔德说:“上尉,我希望你能理解在这些事情上我们需要保密。很抱歉,给你惹麻烦了。”
  “没关系。”
  “我知道杜布瓦侯爵把你当朋友看待,我也希望你把我当朋友。如果你需要什么,别客气,只管说就是。”
  “有一样东西。”
  “说吧!”
  “我想要一袋弗吉尼亚烟叶,你刚才答应我的。”
  “当然可以!那你现在就拿去。”
  他回到客厅,拿了一袋烟叶后很快又转了回来。这玩意儿在这个地方可是宝贝。我谢了他,走到夜空下,心里纳闷:我的斗篷似乎有一股谢特菲尔德女儿的香气,而我在舞会上见到她时并没有穿斗篷。
  回到“白雁”客栈我的房间里,我在床上坐了好几分钟,整理紊乱的思绪。然后,我起身走到墙边支架旁我的斗篷跟前,把手伸到口袋最里头,取出烟叶,送给佩奥特里。我摸到那袋烟叶的时候手触到一张纸片。掏出来一看,是羊皮纸,有轻微的香气扑鼻而来,是安妮·谢特菲尔德的香气。
  纸上有几个细长、娟秀、醒目的字:“小心验证人。”
  我脱下衣服,放在床上,但是我知道今夜我是睡不着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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