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仲马俱乐部 第一章 安茹产的葡萄酒

  请读者准备拭目以待历史上最阴险的场景。
  ——欧亨尼?苏《巴黎搜奇》
  我叫玻利斯?巴肯,曾翻译过《帕尔玛宫闱秘史》。除此之外,我的书评出现在半个欧洲的各大报章杂志上,我也在大学的暑修课程中开一些关于近代作家的课,而且出版了一些关于19世纪通俗小说的书。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尤其是在这种非得把单纯的自杀事件装成谋杀案的时代,书店的架上充斥着一堆类似罗杰?克洛伊德的心理医生之流写的小说,实在是有太多人喜欢出版两百多页多彩多姿的故事甚于经历自己的人生。{1}
  让我们言归正传吧!
  路卡斯?科尔索手臂下夹着一篇《安茹产的葡萄酒》来见我。他是专为藏书家找书的掮客,一个靠书赚取暴利的“猎书人”。这意味着他有绝佳的文采、心思、耐心、幸运,还有惊人的记忆力,让他能够记得在哪个老店尘封的角落里躺着哪本能让他赚进一大笔的书。他的客户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二十几位在米兰、巴黎、伦敦、巴塞罗那和洛桑的书商。这些书商只贩卖目录上的书,从不冒险投资,而且一次从不超过50本;他们的品味如贵族般挑剔,对他们来说,古版本一定得用精制羔皮纸而非普通羊皮所能取代,还有多出3公分的书页空边等等,这些都得耗个上千万元美金。如同查卡?古德堡,这些古董市场里的食人鱼,贱买贵卖的吸血虫,他们能为了一本初版书卖掉自己的老祖宗,然后在设有皮椅的接待室中款待客人,参观多摩或康斯坦萨湖。他们从不会弄脏自己的手,连良心都是清白的。能做到这样的,就非科尔索这种人莫属了。
  他从肩上卸下一个帆布袋,放在地上,靠着他那双没擦亮的牛津牌皮鞋。之后就盯着我放在办公室桌上和我批文稿用的钢笔摆在一起的拉法叶?萨巴提尼肖像画。这举动很讨我喜欢,因为很少有访客会去注意它,人们对他太熟悉了。我偷偷地观察他的动作,注意到他一边半微笑着一边坐下:一脸稚气,像是街尾的一只小白兔——那种常在卡通片中出现,颇能博得观众怜爱的角色。过一段时间以后,我了解到他也能微笑得像头瘦削冷酷的狼,能因场合的不同而表演出适当的一举一动。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当时我不有疑于他,所以我试探性地说道:
  “他天生就是逗人笑的料……”我边引述书上的话,边指着那副肖像画,“……而且生来就觉得世界是疯狂的……”
  我看他慢慢地摇了摇头,配上和缓又坚定的手势,让我顿时有一股冲动,想立刻同意他不同的看法,即使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这股冲动依然存在的。他从袋子里的不知什么地方变出一根没有滤嘴的香烟,皱巴巴的,和他的老外套及绒布裤一个样。他用手指转动着香烟,透过鼻上那副歪歪的钢丝眼镜瞄着我。他的头发有些斑白,散乱地披在前额;他的另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像是偷偷地握着一把枪。那两个外套口袋就像两个无底洞,因为被塞了一堆书籍、目录、纸片(甚至还放了一小瓶波尔杜松子酒,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而扭曲变形。
  “……而这也是他惟一的遗产……”他毫不费力地接着引述书上的话,懒洋洋地躺进扶手椅之后,再度微笑着,“老实说,我倒比较喜欢血腥船长。”
  我严肃地在空中举着钢笔,用以加强语气:
  “那您可就错了,《丑角斯卡拉慕许》之于萨巴提尼,就如同《三个火枪手》之于大仲马一样。‘他天生就是逗人笑的料……’世上没有别的书上的起始句比得上这一句。”
  “也许是吧!”他沉思之后略表同意,然后把一份每页皆由塑胶护好的手稿摊在桌上,“您正好提到了大仲马……”
  他把文件夹推到我面前向我逐页展示。每一张都只有单面写着法文,一共有两种纸:一为白,已经年久泛黄;一为淡蓝,附着细细小方格,同样老旧发黄了。两种纸上的字迹并不相同,蓝纸的部分是用黑色墨水写的,字体比较小且笔画较尖锐。这部分的字应属于为正文作的批注。这手稿总共有15张,其中11张是蓝色的。
  “这是珍稀品!”我抬头看科尔索,他正用平静的眼神观察着我,轮流看着我和手稿。“您是从哪里找到这个的?”
  他搔搔眉毛。无疑地,他心里盘算着究竟要从我口中套出多少资讯,而为此,他又必须对我透露多少口风。他盘算后的结果是第三号表情——天真无邪的小白兔。科尔索可不是省油的灯。
  “就从那里啊,一个顾客的顾客嘛!”
  “喔……我懂了。”
  他话语暂歇,非常地小心谨慎。这除了能防患未然以外,也代表了狡猾。而这点,我们两人心里都明白。
  “当然啦!”他又接着说,“如果您真想知道,我也可以告诉您他们的名字。”
  我回答他说不必了,看来这也让他安心了点。他收起自己的眼镜,然后问我对手中这份手抄本的意见。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翻阅着那些手稿直到第一页。篇头上用大写字体写着斗大几个字:
  安茹产的葡萄酒
  我大声地念了前面几行:
  ApresdenouvellesPresquedesespereesduroi,lebruitdesaconvalescencecommencaitaserepandredanslecamp……(法文)
  我的脸上不禁泛起了笑意。科尔索做出颇有同感的手势,想诱我做出评断。“毋庸置疑,”我说,“这是大仲马的作品。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三个火枪手》第四十几章《安茹产的葡萄酒》。”
  “是四十二,第四十二章。”科尔索断然地说道。
  “这是真的原稿吗?大仲马的真实手稿?”
  “我就是为这个来的,等您告诉我呀!”
  我耸耸肩,想借此逃避这种重责大任。
  “为什么找我?”
  我提这个愚蠢的问题只是为了多耗点时间罢了。科尔索忍住不耐烦的表情,他一定觉得我在故作谦虚。
  “您是专家啊!”他冷冷地补充道,“而且您是全国最具影响力的文学评论家,您对19世纪的大众小说可说是了若指掌。”
  “唉,忘了司汤达吧?”
  “我不会忘了的,我读过您的译作《帕尔玛宫闱秘史》。”
  “哎!您倒夸起我来了。”
  “那倒不是,我个人比较欣赏康索?玻赫的版本。”
  我们两人都笑了。我对他的好感持续增加着,而我也开始对他的品味有了一点概念。
  “您读过我的书?”我试探他。
  “读过一些,譬如关于鲁宾、拉福尔、罗甘波尔、荷姆、巴耶?印克兰、巴洛哈和嘉多思的研究,还有大仲马的《巨人的足迹》,加上您对《基督山伯爵》的短评。”
  “这些书您都读过了?”
  “也不尽然,我的职业和书有关并不表示我就非得念完它们不可。”
  他说谎,或言过其实,总之,在这方面他并没有老实回答我。他是属于那种认真的类型,他来见我以前,就已经先查过所有关于我的资料了。他就像那种有强迫症的书痴一样,自不懂事的年纪就开始啃书了。不过,这个人倒也令人难以想像他也曾有过童年。
  “我了解。”我这么应着,只是为了随便说点话。
  他皱了皱眉头,想了一下自己是否遗漏了什么,然后摘下眼镜,对镜片呵了一口气,然后用一条从他那深不可测的大衣口袋里掏出来的皱手帕擦拭起来。那条笨拙的大手帕让他给人一种老好人的假象,加上他啮齿动物般的门牙和沉静的气质,那时,科尔索看起来就像颗坚定的顽石。他五官分明,锐利且多棱角,还有那随时准备以天真的姿态诱惑人的专注眼神。有时候他会给人一种慢吞吞和笨手笨脚的错误印象,尤其是他不说话的时候。他属于那种会让男人想多给他几根烟、让吧台里的服务生想请他多喝几杯,而让女人想当下带回家养的看似无依无靠的类型。于是,当你发现他的真面目时,往往已经于事无补了,届时他早已远走高飞,而他的受害者就这么一个又一个地有增无减。
  “我们回来谈大仲马吧!”他一边用眼镜指指手稿,一边建议道,“能写出五百多页关于他的研究论文的人,在他的真实手稿面前应该会嗅出一点熟悉的味道来吧!您不这么认为吗?”
  我做出一副神父在行涂油礼时的庄重神态,将手放在那些用塑胶套保护好的书页上。
  “恐怕要令您失望了,我什么也感觉不出来。”
  我们俩都笑了出来。科尔索的笑声很特别,像是从牙齿间发出来的。他总是笑得像一副不知道别人是不是在和他笑同一件事似的样子。这种笑让人觉得疏远而且有点无礼,好像在他走后都还会飘浮在空中,徘徊不去。
  “我们一步一步来吧!”我说,“……这是您的手稿吗?”
  “我已经跟您说过不是了。是我的一个客人刚拿到的,他也很讶异到现在还没有听人提过《三个火枪手》这一章节完整的原始手稿……他想得到一份认证,而这就是我的工作了。”
  “您只是从事这样微不足道的工作吗?我怀疑。”的确如此,我之前也听人提过科尔索这号人物,“无论如何,如今大仲马已经……”
  我故意把话讲到一半,带着适当的微笑,看他的反应。但他不吃我这套,仍自我防备地说:
  “我这个客人是个朋友,”他强调,“这是带有私人性质的服务。”
  “我了解,但我不知自己是否帮得上忙。我看过一些真实的初稿,这份有可能是真的,但为它做鉴定又是另一回事了。您需要一位高明的笔迹学家……我认识一个这方面绝佳的专才,名叫普林杰,住在巴黎。他有一间专卖手稿和历史性文件的书店,靠近圣日耳曼街……他是个研究19世纪法国作家的专才,为人很随和,是我的好朋友。”我指了指墙上的一幅画,“那封巴尔扎克的信就是他几年前卖给我的,还很贵呢!”
  我掏出笔记本,把地址抄给科尔索,另外还附上了一张我的名片。他将名片收进一个装满便条的旧名片夹里,然后从他的大衣口袋里掏出笔记本和一支带橡皮的铅笔。那一块橡皮被咬得光秃秃的,像是小学生的一样。
  “我可以问您几个问题吗?”
  “当然。”
  “您从前听说过《三个火枪手》还存有任何完整章节的手稿吗?”
  我继续卖关子,摇摇头,然后回答道:“没听说过,这部作品是1844年的3月到7月之间在《世纪》上连载的……当时,一旦排印工人印好文章,原稿就进了垃圾桶。不过,倒是有些断简残篇存留了下来,这您可以在1968年迦尼出版的书后附录查到。”
  “四个月倒是蛮短的,”科尔索咬咬笔头,陷入沉思,“大仲马写作速度很快。”
  “在那个时代,每个作家都是这样。司汤达写《帕尔玛宫闱秘史》也只花了七个礼拜。而且,大仲马雇用了一群帮他写作的助手,也有人称他们为‘奴隶’。写《三个火枪手》的助手名叫奥吉斯特?马克,他们在续集的《20年后》、《布拉吉洛尔子爵》都还继续合作。甚至于《基督山伯爵》和其余的小说也都一样……我猜,这些书您应该都读过了吧!”
  “当然,就像大部分的人一样。”
  “您是说,就像以前的大部分人一样,现代人已经没这么爱看书了。”我抱着崇敬的心翻阅着那几张手稿,“有个大仲马的签名就能让发行量倍增,然后让那些发行人大捞一笔的时代已经太遥远了。几乎他所有的小说都是以连载的方式出现的,在每篇的底下写着‘请待下回分解’,然后忠实读者们就引颈企盼等待下一篇出现……这些您应该早就知道了吧?”
  “别担心,请继续说。”
  “您还想知道些什么?在那个时代,符合教规的连载小说成功的关键很简单,就是创造拥有合乎教条的美德的一群男女英雄,让读者不自觉地自比为书中人物……时至今日电视连续剧都能这么让人着迷,想想看,在那个没有收音机也没有电视机的时代,那些有钱有闲的人们会多么渴望生活中多一点刺激和娱乐啊!至于品质或品味的问题就不是那么重要了。大仲马深得此道,并用高人一等的技术制造出他的产品:旁征博引、参考众多著作,再加上他的天才。结果就是一贴能让人上瘾的毒药。”我自豪地指指自己,“到现在他的书迷还是有增无减。”
  科尔索记着笔记,他是个非常细心的人。他有个很独特的说话方式,透过那副歪了的眼镜看人,和缓地同意对方,但又加上合理的质疑,就像个妓女忍受客人对她谈一首关于丘比特的十四行诗一样。他这种说话方式像是给你机会修正自己的发言一般。
  过了一会儿,他停了下来,抬起头。
  “但您不仅只研究通俗小说而已,您在其他领域也是有名的评论家……”他迟疑了一会儿,寻找适当的字眼,“……在其他比较严肃正经的领域。而且连大仲马本人都界定自己的作品不是什么高深的文学大作……这听起来有点像是藐视他自己的读者群。”
  他这招真是高明,这是他最擅长的了。从看似不相关的话题下手,旁敲侧击,表面上装出没有主见的样子,但是又一步步地刺激你,引导你到正题上。被激怒的人就会竭尽所能地把自己所知的拿出来反驳,对于想汇集资料的他来说却是正中下怀。即使如此,或正因为如此,因为我识破他的诡计,我觉得受到挑衅:
  “不要落入世俗看法的窠臼了,”我连忙回答,“有很多连载小说的确是不能源远流传的废纸,但大仲马是超群出众的……在浩瀚的书海中,那些真正有价值的作品自然能通过时间的考验。也许,除了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以外,再也没有像达太安和他的剑客伙伴们这样的虚构英雄人物能长存在人们心中的了……《三个火枪手》系列毋庸置疑是属于连载小说,它自会有这种作品必然存在的缺点。但它仍是一部杰出的连载小说,超越了其他同类型作品的一般水准。即使人们的喜好改变了,即使书中有不合史实的地方,然而时至今日,它仍是一部能鲜活在人们心中的颂扬真挚的友谊的历险巨著。看来,从乔伊斯出现以后,我们读者就得忍受摩莉?布卢姆和瑙西卡在沙滩上的荒谬行径……您没读过我的那篇短文《星期五或指南针》吗?既然是关于《奥德赛》,那我宁可看荷马的史诗就好了。”
  说到这里时我提高了一点音调,暗中偷偷地观察科尔索的反应。他半带着微笑不说话,但我记得之前提到《丑角斯卡拉慕许》时他的眼神,我觉得抓对了方向。
  “我了解您的意思,”他终于说话了,“巴肯先生,您的见解是既闻名又充满争议性的。”
  “我的见解出名是因为我刻意挣得的。但您之前提出关于您认为他藐视读者大众的问题,您或许不知道,在1830和1848年的革命中,大仲马亲身加入奋战,并且掏钱为加里波底添购武器……别忘了,大仲马的父亲是个著名的共和党将军……他充分地流露出对人民和自由的热爱。”
  “是啊,尽管他对史实的尊重就相对地少多了。”
  “这不是最重要的。您知道他如何回答那些指控他‘强暴’了历史的人吗?……他说:‘对,我强暴了它,但我也为它创造出了美丽的产物。’”
  我把钢笔放下,站起身来,靠近我那占满书房整面墙的玻璃书橱,打开其中的一个,选出一本有深色封皮的书。
  “就像所有说故事的高手一样,”我接着说,“大仲马是个很会编织谎言的人……对他了解很深的达许公爵夫人在她的回忆录里就说了,他只消编个假的奇闻轶事,人们就都信以为真了。您看黎塞留红衣主教,他是当时的伟大人物,但一经大仲马的手,他的形象已经被扭曲成邪恶无比的粗人了……”我转身面对科尔索,手里拿着那本书,“您知道这本书吗?这是17世纪末的一位剑客,克尔琪尔斯?山多拉写的《达太安回忆录》。他笔下的达太安是真实世界的人物,达太安公爵,真名叫卡洛斯?巴兹卡思。他是伽司戈尼人,出生于1615年,也的确是个剑客,只不过他并非黎塞留红衣主教时代的人,而属于马札尼诺主教的时代。殁于1673年,正要接受元帅勋位之时战死于荷兰地区,就像大仲马书中的达太安一样……您可以看到,大仲马篡改的历史生出了美丽的产物。那拥有血肉之躯的伽司戈尼人早已被历史所遗忘,而我们这位撰写小说的天才却将他转变成了伟大的传奇人物。”
  科尔索仍坐在那里听着,我将书递到他手上,他小心翼翼地带着好奇心翻阅着。他慢条斯理地逐页翻阅,除了每页的边缘以外,他的指腹几乎能不碰触到那些书页。偶尔,他会停下来注意某个名字或某个章节,镜片后的那双眼睛精确又迅速地移动。过了一会儿,他停下来把资料抄进他的笔记本中:“《达太安回忆录》,克尔琪尔斯?山多拉著,1704年,共四册,第四版。”然后他合上书,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您刚刚也说了,大仲马是个大骗子。”
  “没错,”我稍做退让,重新又坐下来,“但他做得很高明,在同样的情况下,别人或许只能用抄袭的,但他却能创造出时至今日仍历久不衰的传奇世界……‘人不需要偷抢,而是要去征服。’这不就是文字所要创造出来的吗?法国的历史提供他灵感的泉源,他的技巧是无与伦比的:保留史实的框架,替换掉其中的细节,大量使用他所得知的任何典籍的宝藏。大仲马将那些历史上的大人物矮化成次要人物,而将卑贱的平民升格为主角;在正史中占不到两行的小事件却是他书中的主要架构。达太安和他的朋友们的真挚友谊事实上根本不存在,因为他们根本互不相识,拉费尔伯爵也一样不存在。或应该说曾存在过很多个同名的人,但没有一个叫做阿托斯。不过,在阿托斯则真有此人,他叫做阿曼多?西耶,是阿托斯领地的地主,在达太安加入国王的火枪队之前就死于一场决斗中了;而阿拉米斯则是亨利?阿拉密兹,于1640年加入由他的叔父领导的火枪队,最后回到他的领地,和他的妻子以及四个孩子过退休生活;至于波托斯……”
  “您该不会告诉我,事实上也有个波托斯吧?”
  “有的,他名叫以萨?波尔涛,而且他应该认识阿拉密兹,因为他比他晚三年,也就是在1643年,进入了火枪队。根据史料记载,他也是英年早逝,死于疾病、战争或者是一场决斗中,就像阿托斯一样。”
  科尔索用手指轻轻敲打那本《达太安回忆录》,摇摇头微笑着。
  “过一会儿您可能还会告诉我米莱荻也是真实的人物……”
  “您猜对了,只不过她不叫安娜,也不是温特公爵夫人,在她的肩上也没有百合的烙印,但她的确是黎塞留红衣主教的助手。她是卡利耶伯爵夫人,而她也真的曾在一场为白金汉公爵举办的舞会上偷了两颗钻石……别用那种表情看我,这是根据罗伽佛考回忆录的史实,他的话是具有公信力的。”
  科尔索定定地看着我,他不像那种会轻易为他人折服的人,尤其是关于书籍的方面;但此时他看起来似乎是相当地佩服。事后,等我真正了解他以后,也曾怀疑当时他表现出来的信服,究竟是真诚的,还是职业表情。现在事情都已告一段落了,我想我惟一可以肯定的是,在他的诱导之下,我只不过是成了他资料来源的提供者之一罢了。
  “这些真是非常有趣。”他说。
  “如果您去巴黎见普林杰,他能给你更多的资料。”我看了看桌上的那份手稿,“……不过,我不知道加上旅馆费这样是否划得来,这样的手稿在市场上究竟值多少钱?”
  他又咬了咬笔头,做了一个怀疑的手势:“值不了多少钱。事实上,我是要去办别的事。”
  我同情地苦笑了一下,我少得可怜的家当就是一本以巴拉出版的《堂吉诃德》和一辆普通的国民车。当然,那辆车是比那本书贵多了。“我了解您指的是什么。”我用支持的语气说道。
  科尔索做出听天由命的手势,他露出老鼠般的门牙,扮出一副酸溜溜的鬼脸说道:“总有一天会连日本人都对梵高和毕加索感到厌烦了,”他说道,“然后他们就会把所有的钱都拿来买古籍奇书。”
  我在位子上往后一靠,颇有同仇敌忾之感。
  “但愿上帝让我们活到这么一天。”
  “为您自己这么说吧!”他透过歪了的眼镜,以嘲讽的眼神望着我,“我可是想发财的,巴肯先生。”
  他边起身边将笔记本收进大衣口袋里,背起他的帆布袋。
  科尔索拿起他的手稿,我陪他走到门口,他在门厅前停下来和我握了握手。司汤达、孔拉和巴耶?印克兰的肖像画在那里严肃地俯视着——一幅我的邻居们坚持要挂在楼梯间的粗陋平版画。
  我等到那时才鼓起勇气问他:“我得向您坦白,我真想知道您是从哪里找到这份手稿的。”
  他停了下来,在回答我之前踌躇了一会儿。毋庸置疑,他是在计算这样做的好处和坏处。但我如此亲切地接待他,他已欠了我一份人情,再加上不知哪一天还会需要我的帮忙,所以,他也别无选择了。
  “也许您也认识,”他终于回答了,“这份手稿是我的顾客向泰耶菲先生买的。”
  我露出吃惊的表情,一点都没有夸张的成分。
  “安立?泰耶菲?……那个主编?”
  他浏览了一圈我的前厅,最后点了点头。
  “就是他。”
  我们都静了下来,科尔索耸耸肩,而我也明白为什么。最近的任何一份报纸都在报道这件新闻,安立?泰耶菲一个礼拜前死了。他被人发现上吊陈尸在自己的客厅里:被袍子的丝质衣带环绕着脖子,双脚悬空,底下有一本翻开的书和一个摔成碎片的瓷花瓶。
  *
  过了很久,在所有的事情都告一段落之后,科尔索才告诉了我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我现在方能正确地拼凑出事情的全貌,也就是导引这悲剧性结果的前提和关于大仲马俱乐部的谜底。多亏科尔索的坦诚以告,我才能在这里讲述这个故事,以下的场景发生在我们会面的一个小时之后,在玛卡洛娃的酒吧里。佛拉比?拉邦弟一边抖掉身上的雨水,一边坐进吧台前科尔索的身旁,然后叫了一杯生啤酒,一面喘着气。他带着愤恨却又满足的表情,望着窗外的大街,一副才从枪林弹雨下逃生的模样。窗外下着倾盆大雨。
  “专营古籍奇书的阿麦格父子公司打算告你,”他说,啤酒沾湿了他嘴边金色卷曲的胡子,“他们的律师刚刚打电话给我。”
  “他们要告我什么?”科尔索问道。
  “告你骗了一个老太太而且掏空了她的图书馆。他们发誓说,你拿走的那些书,是他们早就和她谈好要向她收购的。”
  “那么,叫他们下次学会早起吧!”
  “我也是这么说的,但是他们快气疯了。他们去买那批书时发现《波斯人》和《卡斯提尔法典》都不翼而飞了。还有,因为你对那里其余的书估得太高,现在那老太太不肯卖了,她要求他们所开出价码的两倍。”他喝了一口啤酒,一边带着共谋的微笑,眨了眨眼睛,“这漂亮的一仗叫做对图书馆敲竹杠。”
  “我知道这叫什么,”科尔索露出犬齿,邪恶地微笑着,“而且那个阿麦格父子公司也懂得。”
  “多余的残酷手法,”拉邦弟客观地表达意见,“但他们最心疼的是那本法典,他们说你把它带走简直是太下流了。”
  “我本来想把它留下的,但它有迪亚?蒙太渥的拉丁文注解,没有印刷厂的标示,但看得出是在塞维亚印刷的,应该属于1482年……”他用食指扶了一下眼镜看他的朋友,“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好极了,但他们可是紧张得很呢!”
  “那就叫他们去喝点能镇定神经的花茶啊!”
  那是下午的休息时间,吧台边挤得水泄不通,每个人都在烟雾和谈话中摩肩擦踵,一面试着让手肘避开台面上的泡沫。
  “而且,”拉邦弟接着说,“那本《波斯人》是初版书,由特劳斯包索公司装订而成。”
  科尔索摇头否定。
  “是哈帝公司装订的,用的是摩洛哥山羊皮。”
  “你倒是把它愈说愈好了。无论如何,我已对他们发誓说,我完全不知情。你也知道,我对诉讼这种事是很过敏的。”
  “但你对你的三分红利却一点也不过敏呢!”
  拉邦弟庄重地抬起一双手。
  “唉!科尔索,别把这两件事混为一谈了。一件是基于我们美丽的友谊,另一件则完全不相干,那可是我孩子们的面包啊。”
  “你根本还没有家室。”
  拉邦弟做了一个滑稽的鬼脸。
  “给我一点时间嘛,我还太年轻了。”他有点矮,但英俊迷人而又优雅,头顶上发量略微稀少。他边用手掌顺顺自己的头发,边瞧着吧台镜里的自己,然后用职业的眼光搜寻四周,窥伺、等待着偶然翩然出现的女性身影。他老是专心致力于这方面的事情,例如创造些写意的短句。他的父亲是个知识渊博的书商,当年是用阿索林的文章来教他认字的。如今他已经把阿索林的作品忘光了,却还能继续创造出同样风格的句子来,简洁又富诗意。这样的特殊才能,对于他在摆放经典情色文学书架旁的书店后室勾引女客很有帮助。
  “此外,”他继续前面的话题,“我和阿麦格父子公司还有生意往来呢,而且是能在短期内大捞一笔的好事……”
  “您跟我也有啊,”科尔索对着他的啤酒强调着,“你是我合作的人里面惟一的穷书商,我们刚谈到的那些书都是要交给你去卖的。”
  “好啦,”拉邦弟面不改色地回答,“你也知道我是个讲求实际、卑鄙的实用主义者嘛!”
  “我知道。”
  “我想,就算是在一部西部牛仔片中,为了道义,我顶多也只能做到为朋友在肩上挨一枪罢了。”
  “没错,顶多这样。”科尔索同意道。
  拉邦弟心不在焉地看着四周,说:“我已经找到《波斯人》的买主了。”
  “那就用你赚来的利润再请我喝一杯生啤酒吧。”
  他们是老朋友了。两人同样喜爱充满泡沫的啤酒和装在深色陶瓶中的杜松子酒。但他们最大的共同嗜好是古籍和马德里典型的传统拍卖会。他们多年前就认识了,当时科尔索受一位顾客所托,到处寻找一本谣传比世人所知的1499年版更早的《瑟蕾丝蒂娜》;拉邦弟没有那本书,也没有听说过它,但他有胡里奥?欧杰罗的《图书奇闻轶事百科全书》,当中提到此事。经过了一番对书籍的畅谈之后,两人的友谊就这么建立起来了。拉邦弟把店门拉下,两人一起到玛卡洛娃的酒吧里,一面喝光了所有能喝的饮品,一面痛快地从梅尔维尔和他的匹科德号船(《白鲸记》中的船名)谈到拉邦弟自小就阅读的阿索林。“你们管我叫伊希梅尔吧!”(《白鲸记》起始的名句)拉邦弟喝下了第三杯不搀水的烈酒后说道。科尔索就这么叫他,然后背诵起亚哈船长的鱼叉锻造厂中的一幕:
  “鱼叉的三齿利刃嵌入那不可食用的肉里,手刃白鲸需要过人的胆识……”
  拉邦弟当天醉得连女孩子都不看了,直高兴认识了科尔索这么一位意气相投的朋友。他骨子里其实也有天真的一面——尽管在古书这一行内他也是老奸巨猾——而且没注意到,他这位戴着歪眼镜的新朋友,正以一种令人难以察觉的方式对他旁敲侧击,在瞄过一眼他的书架后,对于哪些书他能拿来做个好买卖心底已经有了谱。他那卷曲的金色胡子、像毕雷?波特般的温柔眼神(梅尔维尔的作品《毕雷?波特》中年轻天真的男主角)和他那永不能实现的猎白鲸的梦想,却也都的的确确让科尔索对他颇有好感。他有办法把匹科德号船上所有的人员名字都背出来——亚哈船长、斯塔布、斯达巴克、弗拉斯克、佩西、帕西、贵奎格、塔斯蒂哥、达库等等,还有所有曾在《白鲸记》中出现过的船名——信天翁号、处女号、雅罗波安号、塞缪尔英德比号、玫瑰蕊号、单身汉号、喜悦号、拉吉尔号等等,他也对龙涎香了若指掌,这是他身为《白鲸记》迷的最佳证据。谈着谈着书籍与白鲸,两人的兄弟之情就这样建立起来了。拉邦弟像是秘书,而科尔索则是管财务,两人就在对他们百般容忍的教母玛卡洛娃的见证下建立了未来合作的基础。她多开了一瓶杜松子酒和他们一起分享,她请客。
  “我要去巴黎了,”科尔索边说边看着镜子里的一个胖女人,她没隔几秒钟就不断地把硬币投进吃角子老虎机里,站在那里不能移动,像是被机器的音乐和闪动的水果、钟等五光十色的图案催眠了,只剩下一只手不断地按着游戏键,一副打算就这样挨到世界末日似的样子。“去办你的那份《安茹产的葡萄酒》。”
  他看到他的朋友皱皱鼻子瞄了他一眼。巴黎是个高开销又难办事的城市,而拉邦弟是个既寒酸又吝啬的小书商。
  “你也知道我负担不起……”
  科尔索慢慢地喝光他的酒。
  “你当然负担得起,”他掏出一些零钱,这一轮他请,“事实上,我是为别的事去的。”
  “为别的事……”拉邦弟重复他的话,很感兴趣地望着他。
  玛卡洛娃又放了两瓶啤酒在吧台上。她身材高大,金发,大约40来岁,短发,只戴了一边的耳环,看起来像个终年在海上航行的俄罗斯渔夫。她穿着紧身牛仔裤、袖子卷到肩上,那壮硕的二头肌可不是她惟一的男性化标志,嘴边老是叼着一根烟,时不时地冒着白雾。她那北欧人的气质和走路的方式,活像个在列宁格勒的工厂里做轴箱的装配工。
  “我读了那本书,”她对科尔索说着,脸上带着不屑的表情。她一边说话,烟灰也边掉在她的湿衬衫上,“《包法利夫人》,那个可怜的白痴女人。”
  “恭喜你领会了那本书的重点。”科尔索开玩笑的说。
  玛卡洛娃拿抹布把吧台擦干。在吧台的另一边,西丝边看着收银机边监视着她。她和玛卡洛娃是完全相反的类型,年轻、娇小,非常会吃醋。有时候,快开门前,两个喝醉的女人就在几个最后的熟客面前扭打起来。也有几次在大吵之后,西丝就带着黑眼圈负气出走了,在她回来之前,客人们得看玛卡洛娃的眼泪扑簌簌地掉在啤酒杯里。她回来的那天晚上,她们就早早关门,大家又可以看到她们互搂着在店门口亲吻,像一对稚嫩的小情人。
  “他要去巴黎了。”拉邦弟用手指指他,“去收集情报。”
  玛卡洛娃边收走空杯子,边透过自己香烟的烟雾望着科尔索。
  “他老是神秘兮兮的,”她用低沉的嗓音懒懒地说,“在某些方面。”
  她将两个空杯放到流理台里,就摆动着壮硕的肩膀,忙着招呼其他的客人去了。科尔索是她惟一看得顺眼的男性,这从她常请他喝酒这点上,可以明显地看出来;就连西丝也对他另眼相看。有一次,玛卡洛娃在一个同性恋团体的示威游行中,打断了一个警察的鼻子,西丝整晚坐在警局等她。科尔索不但想办法运用他的人际关系去解决事情,还带了三明治和杜松子酒去陪她。这些都让拉邦弟莫名其妙地嫉妒不已。
  “为什么非得去巴黎不可?”他问,虽然他的心思早已飞到别的地方去了。他的左手肘刚碰到一个软软的、好像很奇妙的东西,他面露喜色地发现,坐在他身旁的是个大胸脯的金发美女。
  科尔索又喝了一口啤酒。
  “我也得去葡萄牙的辛特拉,”科尔索继续望着那个在玩吃角子老虎的胖女人。她输光了所有的零钱,又拿了一张纸钞去跟西丝换。“去见巴罗?波哈。”
  他听到拉邦弟吹了一声口哨。巴罗?波哈,全国最有分量的书商。他的图书目录是经过精挑细选的,而且是个众所周知、不惜成本的珍本收藏家。拉邦弟提高了兴趣,叫了一杯酒,要他继续说下去。一听到“书”字,他那如鹰隼般的职业猎性就会自动出现,虽然他的个性明显小气和懦弱,但除了为女人之外,他是不会妒忌的。在工作上,透过表面的小风险、高酬劳,他对科尔索的工作和客户群是很敬佩的。
  “你听过《幽暗王国的九扇门》这本书吗?”科尔索问。
  拉邦弟慢吞吞地掏钱,好让科尔索再请他一轮,他原来想再好好研究一下隔壁丰满的美女,但听到科尔索的话以后好像什么都忘了。
  “不会是巴罗?波哈要那本书吧?”
  科尔索把他所剩的零钱全掏出来,放在吧台上,玛卡洛娃又带了两杯生啤酒来。
  “他早有那本书了,还付了一大笔钱。”
  “那当然了,那本书,世上也不过三本或四本。”
  “总共有三本。”科尔索说。一本在葡萄牙的辛特拉,属于法贾的收藏;一本属于温汉基金会,在巴黎;第三本来自马德里的克伊图书馆的拍卖会,也就是巴罗?波哈买到的那本。拉邦弟的兴趣愈来愈浓厚,他抚摸着自己的翘胡子。他当然听过法贾了,那个葡籍的珍本收藏家;至于温汉男爵夫人,那个疯老太婆,是专靠着写神秘主义和黑魔术的书而致富的。她最近的一本畅销书,《裸体的爱西丝》,打破了所有大盘商市场的纪录。
  “我不懂的是,”拉邦弟说,“这些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那本书的来历吗?”
  “只知道很表面的一点点。”他承认道。科尔索用手指沾了一下啤酒的泡沫,开始在吧台的大理石上画起来。
  “时间:17世纪中期;地点:威尼斯;主角:一位名叫亚力?托嘉的印刷厂老板,他发行了那本教人如何乞灵于恶魔的实用手册——《幽暗王国的九扇门》。在那个时代,这种书是不被允许出版的。政府当局不费太多气力就逮捕了他,罪证确凿,恶魔的邪书、附录,还有让他罪加一等的九幅版画,传说是从撒旦亲手写的黑魔术经典名著《德洛梅拉尼肯》上拓印下来的。”
  玛卡洛娃从吧台的另一边走过来,很有兴致地听着,一面用衬衫上把手抹干。拉邦弟举着杯子的手停在半空中,脸上浮现了职业的贪婪表情。
  “那么,那本书的下场呢?”
  “你当然想像得到啰,被拿来当柴烧掉了。”科尔索露出残酷又恶劣的表情,好像很惋惜没能亲眼见到,“传说烧掉时还听得到恶魔的哀号。”
  玛卡洛娃站在生啤酒的压杆边,靠着湿湿的钩子,咕哝了一声,似乎不太相信。她那北欧人的沉着、男子气概都和这种南欧人的乡野迷信不搭界。拉邦弟就比较容易感动,他感到狂渴,把脸埋进了啤酒里。
  “我想,该哀号的是那个印刷厂老板吧!”
  “你可以想像一下。”
  拉邦弟边想像边颤抖了一下。
  “他被宗教法庭用对付黑魔术的专业残酷手法凌迟,”科尔索继续说着,“最后,在阵阵哀号中,他坦承还有一本同样的书被藏了起来。然后,就闭上嘴,直到被活活烧死前都不再说话了。就算死前也只叹了一声气而已。”
  玛卡洛娃对此报以轻蔑的微笑,或许是针对这个印刷厂老板的故事,或许是针对那个没法套出死囚最后秘密的刽子手。拉邦弟皱了一下眉头。
  “他说只剩一本,”他提出异议,“怎么你刚才说有三本?”
  科尔索摘掉眼镜,对着光查看镜片是否干净。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这些书历经战乱、偷盗、火灾……一会儿出现一会儿又消失,人们早就忘了哪一本才是真迹了。”
  “也许全都是假的。”玛卡洛娃以她惯有的直率性格说。
  “也许。不过我得解开这个谜呢!看看巴罗?波哈的那一本是不是真的。所以我得去巴黎和辛特拉。”他扶正眼镜看拉邦弟,“然后我会顺道去办你的那份手稿。”
  拉邦弟点头表示同意,陷入了沉思。透过眼角余光,观赏着大胸脯美女在吧台镜子里的倩影。
  “跟你的正事相比,要你为了《三个火枪手》浪费时间似乎很可笑……”
  “很可笑?”玛卡洛娃突然认真起来,显得有点受到挑衅。
  “那是我所读过最棒的小说!”
  她拍了一下桌子以加强语气,前臂上露出结实的肌肉。科尔索心里想,玻利斯?巴肯听了一定会很高兴。在玛卡洛娃的认知里,大仲马的小说是和《战争与和平》、《瓦特希普高原》以及派翠西亚?海史密斯的推理小说并驾齐驱的。当然了,科尔索常担任她的文学读物顾问。
  “别担心,”他对着拉邦弟说,“我打算让巴罗?波哈负担我的旅费,即使得硬说我确定那份手稿是货真价实的……谁会想要去假造这样的一样东西呢?”
  “世上什么样的人都有。”玛卡洛娃以她的睿智下了一个注解。
  拉邦弟同意科尔索的看法,仿制这样的一份手稿是很荒谬的,而且已故的泰耶菲曾向他保证过那绝对是大仲马的真迹。泰耶菲是个言而有信的人。
  “我常带些书稿之类的古董货给他看,他总是全部买下了。”他啜了一口酒,在杯缘处露出一个微笑,“那是欣赏他老婆美腿的好借口,一个不可思议的金发美女。那天,他在我面前打开抽屉,拿出那份《安茹产的葡萄酒》,贴近我说:‘如果您下一点功夫,把它卖出去,那它就是您的了。’”
  有位客人点了一杯苦味药酒,抱怨玛卡洛娃不招呼他,她却叫他闪一边凉快去。她继续呆在吧台边不动,香烟在她嘴边燃烧,她的眼睛被熏得眯了起来。她被这话题吸引住了。
  “就这样?”科尔索问。
  拉邦弟做了一个模糊的手势。
  “大致上就是这样了。我试过劝他别卖,因为我了解他的嗜好。他是那种为了一本奇书,可以把自己的灵魂都出卖的人。但他很坚决,说:‘您若不要,我就找别人。’当然,讲到生意,我的活力就来了,所以我就接下了。”
  “真好笑的解释,”科尔索说,“那当然了,我们都知道那是你惟一有兴趣的事。”
  拉邦弟想找人帮腔,于是转头看看玛卡洛娃铅色的眼珠,但才瞄了她一眼,他就打消念头了。在那里,他只找到了如挪威峡湾凌晨时分的冰冷眼光。
  “受大家喜爱,真是让我受宠若惊!”他既埋怨又挖苦地说。
  看来,那个想喝苦味药酒的客人的确口渴难耐,科尔索观望着,因为他又再叫了一遍。玛卡洛娃歪着头看他,不为所动,并建议在她把他的鼻子打断以前去别家酒吧。那人想了一下,好像听懂了,然后就不敢再吵了。
  “安立?泰耶菲是个怪人,”拉邦弟顺了顺顶上稀疏的毛发,他的眼光从没离开过镜里那丰满的金发美女的倩影,“他要我公开地打广告卖这份手稿。”他压低了声音以防那金发美女听到,“……他很神秘地跟我说:‘有人会带给您一个惊喜。’他对我眨眨眼,仿佛是要开始玩什么游戏一般。接着,四天后他就死了。”
  “死了……”玛卡洛娃低沉地重复着,咀嚼着这个词汇,愈来愈感兴趣。
  “是自杀。”科尔索说明。但她耸耸肩,好像自杀和谋杀没什么分别。一份神秘的手稿和一个死者,似乎这已足以解释疑点的存在。
  一听到自杀,拉邦弟就做了一个哀伤且肯定的手势:
  “他们是这么说的。”
  “你好像不太确定。”
  “我是不肯定,所有的事都太奇怪了。”他又皱起眉头,脸上蒙上一层阴影,“我有不祥的预感。”
  “泰耶菲没告诉你他是怎么得到那份手稿的?”
  “我一开始没问,想问时,已经太晚了。”
  “你和他的遗孀谈过吗?”
  一提到她,拉邦弟就不由自主地眉开眼笑。
  “这部分我就保留不说了。”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是突然记起一个绝妙的小伎俩,“我们就这样以物易物吧,你从巴罗?波哈的那本《幽暗王国的九扇门》能拿到的好处,我连十分之一也付不出来。”
  “好啊,我也可以这样对待你,等你找到一本旷世奇书,变成亿万富翁以后,我才准你延迟付款。”
  拉邦弟再度露出一副受伤的样子。科尔索心想,一个像他这般恬不知耻的人,在这下午茶时间倒是显得敏感脆弱极了。
  “我以为你是为了朋友的道义帮我的。”他抗议道,“还记得吧,我们的‘南塔克特捕鲸手俱乐部’。”
  “朋友?”科尔索望望四周,像是等什么人为他解释这个词汇似的,“酒吧里和墓园中都充满了不可或缺的朋友们。”
  “你到底站在哪一边啊?混蛋!”
  “他自己那一边。”玛卡洛娃叹着气说,“科尔索永远是站在他自己那一边。”
  拉邦弟心痛地看着大胸脯的女人挽着一个看来很优雅的花花公子的手臂走了。科尔索则继续看着那个还在玩吃角子老虎机的胖女人。她连最后一毛钱都被榨光了,愕然又空虚地继续站在机器边,两手垂在身旁。这时,换了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男人站在游戏机前,他蓄着浓密的黑胡子,脸上有个疤。他的相貌挑动了科尔索记忆深处一个熟悉却又一闪即逝的模糊影像。为了让那胖女人更加绝望,那台吃角子老虎机突然哗啦啦地吐出一连串的硬币来。
  玛卡洛娃请了科尔索的最后一杯啤酒,这次,拉邦弟就得自己付钱了。
  {1}译注:罗杰?克洛伊德为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中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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