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继死去的人 7

  伊拉·捷列辛娜从来没有仔细想过“人能快速轻易地习惯舒适,但是要疏远舒适却很久很难”这句话的含义。在她的生活中只有一个突变。她从一个无忧无虑生活在大家庭中的小姑娘突然变成了孤儿,形单影只地进了寄宿学校。不过事隔久远,创痛已经渐渐平复淡忘。从此以后她的生活一直很艰辛,简直没有习惯舒适的机会。 
  奥列格每天到“格洛利亚”来耐心等她做完工作,然后送她回家,已经几乎一个星期了。有两次他同她一起上楼进屋,踮起脚尖走进她的房间,大约过一个小时依然这样悄不出声地离去。伊拉很怕打扰年岁不轻、品行端正的房客。同时她也不想开先例。据奥列格说,到星期五,他们要去找那位医道高明的医生,他答应给伊拉看病并且确定治疗的可能性。但是到星期五还有两天。 
  她还没有习惯考虑“如果……会怎么样”,她生活在家庭里的时候,似乎没有这个必要,而且考虑这些她那时还小。后来中学毕业,凡事都得自己做主,她果断地决定在什么情况下做什么、怎么做。为了攒钱给巴甫利克治病,需要多少就做多少工作。还要再工作接着攒钱给爸爸立碑。没有什么“如果”或者“万一”可言。奥列格·热斯杰罗夫立即成了这个计划的一部分,但是他这一部分不是决定性的或者主要的。他诚实地警告过,妻子怀着孩子,过三个月就要分娩。这么说,他还是会每天晚上到“格洛利亚”来,等伊拉洗完餐具擦好地板,就送她回家,有时候(当然不是每天),会到楼上她的屋里去。就这样到永远。 
  从市场下班之后,伊拉跑回家,冲完淋浴,匆匆吃点东西,就赶着去医院。最近一次,她觉得巴甫利克,她非常喜爱的巴甫利克脸色不好。小男孩抑郁寡欢,眼泪巴巴地说到别人的父母都给孩子带来了精致的玩具。伊拉到商店去打量了一下这些玩具的价格,玩具价格很让她泄气,她“买不起”。必须赶快想办法使小弟弟高兴起来,她不能看见他的眼泪。但是她暂时没有能力给他一件新玩具,因此她决定哪怕多买一点水果和糖果。如果巴甫利克慷慨地分给邻床的病友,那么他们兴许会不吝惜让他玩一玩他们的精致漂亮的玩具、构造模型和电动玩意儿。 
  医院大门口停着两辆带闪光灯的警车,然而伊拉没有注意到它们。医院很大,是市里最好的医院之一,这里有闻名全国的创伤和矫形学科。因此,民警分局经常往这里送伤员。但在儿科楼门口,一个男人阴沉着脸拦住了她。 
  “回去吧,姑娘,今天这里不让探视。” 
  “怎么不让探视?”伊拉被激怒了,“我要去看我的弟弟,我有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在这里。让我进去吧。” 
  “我对你说了,不行。明天再来吧。” 
  “为什么要等明天?现在是探视时间,从5到8点。我总是在这个时间来的。” 
  男子疲倦地吐出一口气,轻轻地搂过伊拉让她背对入口。直到这时,伊拉才发现,在一边站着整整齐齐的一排父母,他们来探望自己的孩子,也都没有放行。那些有办法的人都围着大楼转悠,想凭记忆确定他们孩子的病床的位置,找到要找的窗户。其余的紧紧挤在一起,耐心地等着。 
  “不是你一个人。你看有这么多,”阴沉脸的男子说,“如果你愿意,就等着吧。什么时候可以了,全部放进去。不过最好明天来,为了保险起见。” 
  伊拉顺从地走向人群。 
  “发生什么事了?”她开始谈话时一般都不讲究客套,“为什么不让进去?” 
  “里面有一个护士被杀害了。”人们当即热心地向她解释。“民警都赶过来了——多得不得了。所有不相干的人都被赶出来了,谁也不让进去。” 
  这条消息没有给伊拉留下特别的印象。如果有人告诉她,一个孩子被杀了,她会害怕得发疯。万一这个孩子是她的弟弟妹妹呢?不过事情出在一个护士身上,那就随她去吧。只是不让去看巴甫利克不好。他在等着她来,因为她答应今天来看他。 
  在人群中挤了一阵,听听只言片语的谈话,伊拉决定还是等一等,毕竟只到6点半,离允许探视的时间结束还有整整半个小时。然后还可以吵着要求把探视时间延长到9点甚至10点,因为发生了这种意外事件。从这里到“格洛利亚”要走三十分钟。如果跑步或者碰上公共汽车,那么她可以在这里呆到9点半。这段时间内民警大概会离开,就可能有希望看到弟弟,或者哪怕把东西转交给他也行。 
  她离开人群,走向浓密的野生马林果灌木丛,不知为什么这里特别多这种灌木,她在灌木中找了一条僻静的没有人的长凳。坐到凳子上,伊拉脱下鞋跟都穿歪了的旧鞋,好让脚得到放松,然后仔细看着大楼周围忙乱拥挤闹嚷喧哗的人群,以便及时趁警察撤退的机会向入口拥去。暂时还没有人从门里出来,只有人进去。进去的人看样子都认识看门的阴沉脸的男人,因为他们都停一下同他握手问好,微笑着互相开几句她听不见的玩笑,然后大摇大摆地进去。终于开始有人出来了。最前面的是穿白大褂抬担架的人,担架上躺着一具蒙着床单的人体。这时,伊拉头一次感到不对劲。她清楚地想起了父亲也是这样被人从屋里抬出去的情景,他也是被蒙着头。当时人们告诉她,如果人死了,就要把头蒙起来;如果人活着,就要露着脸。担架上抬着人体的样子使她蜷缩起来。虽然这位护士不是她的什么人,但是一样可怕。两小时前她还在走路,大概还在挨病房给孩子们送体温计、拿药。也许,甚至还去过巴甫利克的房间。有意思的是,这位护士是谁呢?伊拉认识科里所有的护士,并且根据她们对待弟弟妹妹的态度区别对待。有一位非常喜爱孩子,对他们和蔼可亲,另一位严肃认真,第三个大体上认为不能溺爱孩子,甚至是病重的孩子,要不他们会不听话。如果被害的恰恰是那位对孩子们和蔼可亲的护士,那就太不幸了。巴甫利克是那么依恋她!巴甫利克哭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会安慰他。 
  从楼里出来的还有两个人,一个宽肩膀招人喜欢的男人和一个高个瘦削淡黄头发的女人。伊拉觉得她面熟,再仔细看看,终于认出了她。对,她就是民警分局的卡敏斯卡娅,弗拉迪克·斯塔索夫叔叔带她到她的家里去过的。女人靠在一棵树上抽着烟,同宽肩膀男人谈着什么事情。伊拉从凳子上跳起来,向她奔去。 
  “你好。”她一面气喘吁吁不及思索地说,“我是伊拉·捷列辛娜,您还记得我吗?” 
  女人脸上掠过一丝奇怪的表情,但是伊拉能够用脑袋担保,她没有吃惊。 
  “你好,伊拉。”她平静地回答,“当然,我记得你,你是来探视自己的弟弟妹妹吧?” 
  “是啊,可是不放我进去。巴甫利克在里面等着我,我答应他今天来的。”伊拉像炒豆似的说,“您不能带我进去吗?求您了。” 
  “不行,伊罗奇卡。我很高兴为你帮忙,但是儿科暂时不能放外人进去。行动小组还在里面工作,侦查员、鉴定专家,那里不能有无关人员。” 
  “但是我买了水果、浆果和糖果。”伊拉央求地看看她,给她着手里的两个聚乙烯塑料袋。“巴甫利克等着,奥莉亚和娜塔莎也等着。我10点钟必须上班,如果这段时间还不放人,我只好把东西拿回去。求求您了。” 
  “把塑料袋给我,”卡敏斯卡娅点点头,“我转交。这些东西全都给巴甫利克吗?” 
  “不。”伊拉连忙说,“这一包给巴甫利克,这里头有欧洲甜樱桃、香蕉、苹果,还有这包水果糖。只是告诉他,不要一个人全部吃掉,让他同病房里的伙伴们分着吃。糖果也不能给他吃,他对巧克力过敏,让他把糖果全送给小伙伴们。这些水果给妹妹,有两包,里面东西都是平分的,您不会弄混吧。还有娜塔莎,就是年长一点的那个,她在七号病房,请告诉她,戈尔德曼的书我还没有买到,但是我一定会买到,让她别着急。别人已经告诉了我什么地方才能买到老数学课本。我过一两天就到那里去,一定找到。” 
  “戈尔德曼?”这时伊拉看到,卡敏斯卡娅真地吃惊了,而且非常吃惊,“你的妹妹需要高等数学教科书?” 
  “是的,她要。她学了很多课程,她有天赋。” 
  “我有这本书。如果你想要,我带来。” 
  “这本书贵吗?”伊拉问,家里从小就教导她,买东西必须付钱,因为只有捕鼠器上的干酪才不要钱。 
  “我不知道。”卡敏斯卡娅耸耸肩膀,“这是我自己的教科书。我买它的时候好像是花了两个卢布。这是好多年前了,我把它送给你。” 
  这时,伊拉才不好意思地意识到,她不记得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姓倒是记得,但名字和父名都忘记了,真不方便……总不能叫她“卡敏斯卡娅同志”吧。 
  “阿霞,我们是在冒险,”一直默默旁观的宽肩膀男人突然插进来说,“父母们发现了我们,拿着自己的东西朝我们走过来了。我们将很难向他们解释,为什么我们对伊拉另眼相看。把包拿到这边来。” 
  他机灵地抓住塑料包,几乎是从伊拉手里抢过来似的,快步走向医院大门,警车停在那边。 
  “他要把包拎到哪里去呀?”伊拉目送着他困惑不解地问。 
  “别着急,过一会他就回来把它们送进病房去。要不,我们一会儿就不得不接受这一大群人要转交的东西。大家都看见你走近我们,如果我接过你的包并把它们送进病房,那情况将不太妙。你同意吗?” 
  “一般说来是这样。”伊拉勉强微笑了,“我刚才没有想到。你们会很快结束吗?等着还有意义吗?” 
  “老实说,事情很多,大概我们要忙到很晚。你最好回家休息去,因为你一大早就开始忙活了。” 
  “您怎么知道?” 
  “斯塔索夫说你干很多活。你哪怕稍微休息一下?” 
  “不——啊,”伊拉摇一摇头,“我什么时候休息啊?我每天工作。不过您不要管我,我并不太累。我很正常,能撑得住。你们在晚上9点以前忙不完,是吗?” 
  “大概是的。” 
  “好吧。”伊拉叹口气,“那我就不等了。不过您别忘了把食品转交给孩子们。” 
  “你说什么,当然,我不会忘记,不要怀疑。放心走吧。” 
  “话也请转到,不会弄混吧?” 
  “我不会弄混的。”卡敏斯卡娅向她保证,“戈尔德曼的书,我怎么带给你,或者,假如你愿意的话,我直接带到这里给你的妹妹。” 
  “好的。”伊拉点头同意,“这样甚至更好。我走了。” 
  她几乎是跑到了公共汽车站,很为意外出现的自由时间而高兴。回到家,她马上闻到厨房里有做饭的香味。就是说,伊里亚斯终于回来了,因为这时间对于格奥尔基·谢尔盖耶维奇太早了点。他下班回家要晚一些。果然如此。她看见新房客在厨房里,然而最糟的是——桌子边的椅子上端坐的不是别人,而是伊利娜的死对头——寄生虫塔尼卡。当然,又喝醉了。脸上浓妆艳抹——花里胡哨简直跟彩虹似的。她以为,抹上三公斤颜料就会显得年轻些,谁也看不出来她有多少岁。哼,这只母狗。 
  “你为什么坐在这里?”伊拉粗鲁地问,“叫你到这里来了吗?你来干什么?” 
  她相信,塔尼卡,不知廉耻的厚脸皮,是来求伊拉明天打扫她的路段的。以前她就曾经这样做过。就这样,她一般干脆不上班,让其他的扫街工由他们的上司想怎样就怎样好了。但是,偶尔,不知出于什么动机,塔尼卡会突然来找伊拉,企图跟她好好商量。她出钱,诉苦,甚至掉眼泪。当然伊拉需要钱,没别的可说,但是也要有自尊。伊拉不会拿塔尼卡的钱。她这个娘们儿太令人憎恶了。 
  “噢,伊鲁谢奇卡,”寄生虫塔尼卡开始大声哭起来,“我同伊里亚西克正在做晚饭等你,你坐下来吃吧,我们都做好了。” 
  我们,听见吗,都做好了!可为自己找到朋友了。 
  “我自己会做。”伊拉生硬地说。 
  她默默地从冰箱里取出还是昨天从“格洛利亚”带回来的一片面包和一位商贩留在市场上的一瓶没喝完的两升装“百事可乐”。她心存远见,把它拿回了家。为什么?她两只手都满了。为什么失去善心?伊拉清楚地知道。如果她自己不拿走这只瓶子,别人就会拿,不是因为没有钱拿它,而是拿去给卖散装饮料的人。 
  她在自己的房间里打开纸袋,拿出夹熏香肠的面包,把“百事可乐”倒进一只有豁口的茶杯,坐迸沙发。没过两分钟,响起了拘谨的敲门声。 
  “伊鲁谢奇卡,可以进来吗?”是塔尼卡的声音。 
  “不可以。”伊拉低声不客气地回答。不过她相信塔尼卡没有听见。大楼是老建筑,厚砖墙,柞木门,几乎不透音。过去盖房子一点都不马虎,不像现在。 
  塔尼卡又重重地敲了一遍。 
  “伊利申卡,你听见了吗?” 
  “我听见了。”伊拉大声回答,“你有什么事?” 
  “可以进来吗?” 
  “为什么?你有什么事?” 
  “想谈一谈。” 
  塔尼卡打定主意不待允许,难为情地把自己笨重臃肿的身躯挤了进来。 
  “有什么事?”伊拉郁闷地说,她明白,这样是摆不脱塔尼卡的,又不能赶她出去,塔尼卡不是来找她的,好像是来找伊里亚斯的,而同房客吵架不合适。 
  “听我说,”塔尼卡神经兮兮地低声说,“咚”一下笨重地坐在房间内惟一的一张椅子上,“据说,民警分局的人到你这里来过。” 
  “嗯。”伊拉啃着面包点点头,“你听说什么了?” 
  “他们问了些什么?” 
  “天哪,你操什么心哪?要知道是来找我不是找你。你缠着我干嘛?” 
  “不是,伊鲁谢奇卡,你别这么想,我只不过感兴趣。没问我的情况吗?” 
  “噢,你也值得他们问吗?”伊拉轻蔑而没好气地说,“如果需要,他们会找你的。” 
  “别瞎说。”塔尼卡反驳道,“如果有谁告我占了一间房子,首先应该去找所有的扫街工问清楚,我是不是真的不上班。向你问了些什么?” 
  “问什么我答什么。”伊拉打断她,“没有问到你。” 
  “确实没有问到我?” 
  “看在上帝面上,你走吧。”伊拉发怒了,“有那么一群公牛服服帖帖围在身边,谁会告你?生命要紧。出去吧。无偿为你扫街还不够吗?你还不让人休息。走开,找你的伊里亚斯去吧。你们的晚饭做好了,吃完把碗洗了。” 
  “你干嘛生气,伊利诺奇卡?”塔尼卡哀怨地哭起来,“你倒好,你有这么阔气的住房,整整三个房间,可是你只有一个人。你以为,别的人不想有自己的住房吗,而且还在莫斯科?大家都各显神通,在这件事情上所有的手段都是好的。你自己知道,人往高处走。你有什么可怜的,要是我也有自己的使用面积。” 
  “让你的使用面积把你噎死。因此别人就该帮你工作?领工资你倒忘不了。” 
  “你说什么?”塔尼卡激动地说,“什么工资呀?所有的钱都给了头儿,给了区经济管理局和民警分局了,为了不把我从宿舍赶出去。你不要这样想,我不需要别人的东西。我在工资表上只签个字,所有的钱都给他们了。我就是因此而害怕,当我得知民警分局来人找你时,我以为,有谁揭发我给民警钱,他们开始调查了。现在你知道,怎样同贪赃受贿斗争吗?你怎么啦?发现谁行贿受贿就完了,决不姑息。你就告诉我,不过要说实话:他们问没问这件事?” 
  “没有问这件事,你该放心了吧。” 
  “到底问什么?” 
  “什么也没有问。一边去吧,我说了,让我安静休息一会。我很快又要上班了。” 
  塔尼卡嘘了一口气,不情愿地走出房间。伊拉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的“百事可乐”,把没吃完的面包片放回纸袋中。由于同塔尼卡说话,食欲全消,一点都不想再吃了。她在沙发上伸直身子,盖上一块细绒毛头巾。昨天天气突然变冷,傍晚时分房间里变得又冷又干。不,从哪里冒出来像寄生虫塔尼卡这样没有良心的人?不仅不上班,不仅用她那一群公牛吓唬人,竟然还恬不知耻地担心民警分局是不是盯上了她。伊鲁谢奇卡,伊利诺奇卡!过个下贱货。没有别的词来形容她,有意思的是,她怎么知道弗拉迪克叔叔带着一个女民警到她的家里来过了。大概是她用钱买通的那个民警告诉她的。恐怕正是他打发她来打听问了些什么,是不是在了解他的情况。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单元门“砰”地一声响,塔尼卡走了。几乎同时,又响起了敲门声。是伊里亚斯吧? 
  “伊拉,您同我一起用晚餐吗?” 
  这可真是破天荒的新鲜事!他本来是打算同塔尼卡一起吃晚饭的。一般,邀请她上桌吃饭的只有格奥尔基·谢尔盖耶维奇,所有这些穆斯林沙米尔们都没有这个规矩。对她所有的房客有一个不可逾越的条件:对她称“您”,并且保持距离。不能稍有轻薄非礼。否则,不知不觉就会招来麻烦,彼此纠缠不清。至今她一直跟他们保持距离,因此得以相安无事,不伤和气。伊拉费了好大的劲,搜索她知道的礼貌用语。 
  “谢谢,伊里亚斯,我已经吃过了,请别费心。”她隔着门大声回答。 
  听脚步声向厨房移去。还好,新房客没有纠缠。要不,这种情形多了……伊拉想起自己的第一个房客,阿塞拜疆人纳季克。他老是用自己的饭食打扰她。他说,我不能一个人吃饭,我们不兴这样。我们总是叫在场的人一起上桌。伊拉有一次盛情难却,同他一起坐到桌旁,吃过这顿饭她总算活下来了。他们的民族风味都是些什么?油腻、辛辣,味道很不习惯。而过后纳季克还一个劲地献殷勤说:“你现在就是我妹妹,既然我同你分吃了一个面包。”她太需要当他的妹妹了!今天是妹妹,明天还不知道会编出什么来。得了吧。 
  伊拉感到冻坏了。绒毛头巾已经不管用了,需要喝点热茶。她不情愿地从沙发上爬起来,慢慢走进厨房。使她吃惊的是,厨房里干净整洁,伊里亚斯随手洗了碗,连地板也擦了。灶台上放着一只木煎锅,锅里的肉散发着诱人香味,旁边有一只稍小一点的锅,锅里装着焖好的大米饭。伊拉点着茶炊下的煤气,坐在一把椅子上。胳膊肘搁在桌子上,两手支着下巴。几乎与此同时,六吱呀一响,传来小心的脚步声——伊里亚斯从自己的房间里走了出来。 
  “伊拉,如果你正饿着,请吃吧。我等朋友们来,做了很多,然而他们不能来了。” 
  礼让,再礼让,只有礼让能让她摆脱。 
  “多谢,伊里亚斯,我不想吃东西。现在我喝杯茶,发发热,就去上班了。等格奥尔基·谢尔盖耶维奇回来,您最好请他吃。” 
  “一定。”伊里亚斯点点头,“请您原谅,发生了塔尼亚这件事情。我没有叫她,她自己来的,并且请求允许她等您,我同意了。我不知道这会让您不愉快。” 
  “一切正常。”伊拉微笑着说。 
  这个小伙子令她喜欢。他不像前一位房客那样高声大嗓,不拘礼节,随手留下脏餐具、湿地板。 
  “她很不放心民警分局。”伊里亚斯用抱歉的声调继续说,“我也以为您有什么麻烦事。您遇到难题了?也许需要帮助?我有一些熟人……” 
  “一切正常,伊里亚斯,没有什么难题。谢谢关心。” 
  他回自己的房间去了。伊拉赶快喝完茶,犹豫地看了看没吃完的面包片,但是她明白不能吃了,于是重新把纸袋放进冰箱里。 
  9点55分,她套上一件暖和的绒线衫,外面罩上短外套,出门去“格洛利亚”。当她下楼梯后快步向十字路口走去时,她的新房客伊里亚斯重新走出房间来到走廊上,取下了挂在墙上的电话筒。 
  “是我,”待对方回应后,他说,“她什么也没有说,不论对我,还是对这个女扫街工。” 
  “我们大家都疏忽了。” 
  外号叫“小圆面包”的戈尔杰耶夫上校气急败坏地在办公室内走来走去,碰到椅子就顺手用力推开。 
  “你们大家都错过了!他开始收拾能够认出他的人了。加利娜·捷列辛娜的残疾人疗养院的修女,孩子们住的医院的护士,甚至还有知道他的名字的叶莲娜·罗曼诺夫斯卡娅。怎么能一再得逞?” 
  娜斯佳不说话。她十分清楚为什么会这样。这是她的失误,只是她一个人的。几天前,就在这间办公室里,她坚持认为在疗养院和医院设下埋伏没有意义,行踪不定的“萨沙叔叔”可能不会很快到那里去。但是他去了,并且开始动手杀人了。这是她的错误。 
  但是由此产生了另一个问题:他,这个“萨沙叔叔”,是从何得知他们正在找他,掌握了他的相貌特征并且画出了甚至多多少少像他的肖像的?难道走漏了消息?是谁泄漏的? 
  “如果一开始我们不是被有关收藏品的说法所吸引,这种情况本来是可能幸免的。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去验证这一说法,而他在这段时间内却杀到了罗曼诺夫斯卡娅。如果我们在阿尼斯科维茨遇害的第一天,立即从她周围的人开始工作,恐怕早就找到了罗曼诺夫斯卡娅并且查明了他的名字。正好,阿娜斯塔霞,你能解释,为什么他杀害的恰恰是这一个而不是另一个护士吗?要知道,我根据你所说的情况理解,他六年来经常到医院去探视孩子们,应该有很多人都认识他。既然如此,为什么偏偏被杀的是她呢?” 
  “他只在她值班的时候来看孩子们。是我的错。维克多·阿列克谢耶维奇,我犯了一个错误,以为全体工作人员都能做证。大家知道,来看小捷列辛们的除了姐姐之外,还有一个男人,他可能是亲属,也可能是他们父母的一个朋友。我以为这已经够了,因此我对于只有一位护士对我说过他的外部特征没有给予应有的注意。这个护士就是被杀害的那一位。” 
  “很不好。行了,不要自怨自艾了,必须工作。还有谁能认出这个人?” 
  “孩子们,还有阿尼斯科维茨的邻居们。不过这可完全都是薄弱环节。实际上对他来说,真正危险的可能只有娜塔莎·捷列辛娜。奥莉亚和巴甫利克智力发育大致相等,他们的证词毫无价值,他们会一天变十次。达里娅·卢基尼奇娜老太太能认出她许多年以前见过那个人。许多年前他经常到阿尼斯科维茨的家里来,还有什么?怎么把他同谋杀联系起来?没有办法。在谋杀发生前不久看见过我们要找的这个人的女邻居,以前没有见过他。所以,她能认出这个人,却不能证明这个人同阿尼斯科维茨相识的事实。” 
  “给叶莲娜·罗曼诺夫斯卡娅治疗性病的那位医生呢?找到他了吗?” 
  “找到了。”科利亚·谢卢亚诺夫插进来说,“但是,他几年前去世了。他已经老了。” 
  “行了。”戈尔杰耶夫沉思地说,“就是说,只剩下一个娜塔莎·捷列辛娜了,这是我们最薄弱的环节。我认为要对她实行昼夜保护,但是,老天在上;我的孩子们,这是我能尽的最大努力了。现在是竞选时期,市里的形势极其复杂,很多人需要保护,你们自己都知道,一位副市长候选人差点被打死。我们不能保护阿尼斯科维茨的两个邻居。不会给我们这么多人,只能指望他们自己保护自己。而一个残疾姑娘就靠我和你们的良心了。她完全没有防护能力,我们要对她的安全负责。而且她是能够帮助我们把‘萨沙叔叔’同谋杀案联系起来的最后一个人。一方面,他在医院里探视过她,从而显示了他同捷列辛一家有着引人注意的关系。另一方面,他是个医生,如果查查他的履历,那就能找到他同罗曼诺夫斯卡娅的那位已经去世的医生的联系,而那位医生又同阿尼斯科维茨相熟。否则,我们就无法使这件案子摆脱僵局。” 
  “但是,维克多·阿列克谢耶维奇,我们的手放不开呀。”科罗特科夫说,“由于护士被杀害,整个医院乱成一团糟,如果我们在那里设伏,所有的人无一例外都会知道。怎知道会不会打草惊蛇让凶手了解设伏的底细。那时我们就什么也捕获不到了。” 
  “但是至少我们得把姑娘保护好。”上校回答,“尤拉,你说得对,我们不能在那里组织戒备森严的埋伏,闹得尽人皆知。此外,那里毕竟都是些孩子,而不是成年人,他们比较好动,比较直率,他们发现不认识的叔叔们,就会传播开去。我们需要一个视觉记忆极好的人。他能根据我们这个侦查对象的几幅肖像,留心儿科病房来往的哪怕稍微有一点像画像的所有男人。一个责任心强、眼力敏锐、认真细致的人。有符合条件的人吗?” 
  “我们找一找,维克多·阿列克谢耶维奇。”谢卢亚诺夫点点头,同时又不是很有把握,“不过我还是推荐米沙·多岑科。他对确定凶手特征和绘制肖像做了很多工作。他一定已经在梦中见过这个人了。米沙比大家都更清楚他的外貌。对了,米沙尼亚怎么样?” 
  “你不是问米沙尼亚,而是问我。”戈而杰耶夫严厉地止住他。“多岑科的负担不比你们大家少,可是你建议解除他正在做的所有的事情,派到医院去吗?我同意你的理由,我认为是合乎情理的。米哈伊尔确实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清楚‘萨沙叔叔’的特征。但是,请问,谁来接替他的事情?尼古拉,你只看见自己眼皮下的一小块。” 
  显然,“小圆面包”戈尔杰耶夫坚持己见只是装装样子。当然,连小孩子也明白,没有人比米沙·多岑科更胜任这一任务。 
  儿科护士被害同俗家名字叫赖莎·彼得罗芙娜·谢列兹涅娃的马尔法修女被害两起谋杀案如出一辙。两个女人都是被掐死的。两次谋杀都发生在白天,即正好在除了常住者和工作人员之外,探视者很多的时候,探视者彼此不认识,所以凶手出现没有引起任何人丝毫怀疑。护士阿列夫金娜·梅利科娃死在存放孩子们入院时穿的外衣的房间里。 
  最近几天天气急剧变坏,一个姑娘觉得冷,在长时间的炎热中变得懒洋洋的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感冒。阿列夫金娜进这个房间去给小姑娘取一件暖和的外套,就再也没有出来。存衣服的房间位于地下室,下去可以走楼梯,也可以乘电梯。谁也没有注意护士是怎么下去的。当时是最热闹的时候,刚过5点,从5点开始允许父母探视。儿科病房的人非常多。这情景同马尔法修女遇害时一样,只有一点不同,疗养院探视住院病人不是固定钟点,而是全天。 
  吸收了民警分局民兵处的侦查员参加调查两起罪行,但还是经常感到人手不够,时间也不够。这里刚有达官贵人被害,你们那里又冒出来什么修女、领退休金的老太太、护士…… 
  残疾人疗养院主任医生对民警分局工作人员非坚持到场不特别满意。他同任何主人一样,不喜欢旁人到家里来整顿原有的秩序。负责加利娜·捷列辛娜治疗的医生焦躁不安,经常东张西望,使娜斯佳·卡敏斯卡娅由衷地高兴了一阵。 
  “你知道,如果主任医生看见我同您谈话谈这么长时间,他会狠狠敲打我。”他愧疚地解释。 
  “可您并不是在闲逛。”娜斯佳吃惊地说,“帮助民警分局,是您的责任,谁也无权在这一点上指责您。” 
  “这就像一个老笑话中说的,”医生微笑了,“‘您说我有权利吗?’‘对,您有。’‘那么我能吗?’‘不,您不能。’谁也不能禁止我同您谈话,这一点您是正确的。但是,如果,但愿不要如此,哪位病人抱怨,他不能长时候诊或者在自己的病房等我,因为完全中断工作,只陪着您,我不会有好果子吃。毕竟我首先是个医生,我有重病人和残疾人,他们随时都可能需要我的帮助。我也希望您能理解。” 
  “我理解,”娜斯佳答应,“请告诉我,捷列辛娜怎么承受马尔法修女在她的房间里遇害的事实?” 
  “开始,当然,她受到震动,精神压抑。但是后来出现了积极的变化。不恭敬地说,助理护士的惨死对加利娜产生了有益的影响。” 
  “在哪方面?” 
  “她开始出现对颅脑受伤之前的那段时期的回想。” 
  “你怎么不早说?!”娜斯佳几乎叫喊着说,“这个情况非常重要。” 
  不错,他是正确的,娜斯佳心想。他怎么知道,这次谋杀的根源正好就在那段时期,不幸的捷列辛娜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的那段时期。总之,他怎么能知道,马尔法小姐遇害与加利娜有关? 
  “捷列辛娜到底想起了什么事情?”她已经比较平静地问。 
  “要是我,就不会这么提问。”大夫微笑着说,“她暂时还没有想起任何具体事情,离这一步还非常非常遥远。她嘴里只不过开始出现一些含含糊糊与她的现实联系不上的捉摸不透的词句。我之所以称为积极的变化,是因为自她住院这些年来,连这也没有过。她的记忆如同一张白纸。但是现在,我可以说,这张纸上有了不连贯的零乱散落的线条和斑点。要让这些线条和斑点形成类似图画的东西,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那您还继续在她的身上下功夫吗?” 
  “这一切不那么简单。”他叹了口气,“在这件事情上我不是专家,却又偏偏需要专家。而我们院里没有这方面的专家,需要从外面请。但是请专家需要钱和相当的努力。这件事恰恰应该由主治医生来做。” 
  “您对他说过捷列辛娜的情况吗?” 
  “当然,我当时就说了。” 
  “他作何反应?” 
  “他说,他考虑考虑怎么办。” 
  “他在你们面前非常严厉吗?”娜斯佳问。 
  “有时候是。他是个情绪容易波动的人。他心情好的时候极为热情和气。如果碰上他心气不顺,他就只想着巴不得脚底抹油赶快溜。您打算同他谈谈吗?” 
  “有这个打算。不过稍微等一等。请告诉我,您主管捷列辛娜的治疗,是不是在她的房间里发现修女的尸体之后?” 
  “当然。您知道,是这么回事,尸体是加利娜自己发现的。看来,是她在公园里等马尔法小姐等了很长的时间,不愿意再等下去了,她就请求把她送进楼里。加利娜的轮椅很好,但是她的双手软弱无力,骨折后愈合不好,疼得厉害,她很难独自坐轮椅走这么长的距离。我们一个护士把她从公园推回来。她们一起乘电梯升到加利娜住的三楼,电梯口离病房不远,然后就是加利娜自己回去了。她一进房间,就看见马尔法小姐躺在地板上。加利娜开始尖声叫喊,然后她就晕过去了,立即就有人按铃叫我,当时不到下班时间,我正好不在。在她未好转之前,我一直负责照料她。” 
  “请多给我介绍些加利娜的情况吧,”娜斯佳请求道,“她的个性、思维方式、习惯等等。” 
  “您为什么对这些感兴趣?难道加利娜同马尔法之死有什么牵连吗?” 
  娜斯佳寻思,也许,对他用不着模棱两可或者故弄玄虚。但是从另一方面看,这个抓不住的杀人犯很有远见,很危险。因此需要随时随地防止走漏消息。怎么知道,对什么人可以告知秘密并且要求守口如瓶,对什么人不可以?人心隔肚皮,一眼看不透。 
  “我想弄清楚马尔法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娜斯佳闪着蓝眼睛撒了个谎,“她照顾了加利娜这么多年,同她关系亲密,如果我想深入了解加利娜本人,也许,我还是先更好地了解赖莎·彼得罗芙娜。” 
  “赖莎·彼得罗芙娜?这是谁?”医生向上挑起眉毛问。 
  “马尔法小姐当修女之前叫这个名字。”娜斯佳解释道,“赖莎·彼得罗芙娜·谢列兹涅娃。” 
  “真想不到,”他摇摇头说,“我根本不知道。大家叫他马尔法小姐都叫惯了。谁也没有想到她的俗家名字。说到加利娜·捷列辛娜,我可以告诉您,是个固执的太太。性格很不合群,喜怒无常,容不得别人的意见,蛮不讲理。专横之中喜欢佯装温顺,抱怨生活不好。最经常的是埋怨女儿恐吓她。” 
  “什么,她真是这样说的吗?恐吓?”娜斯佳不相信。 
  她很难想象伊拉会是一个恐吓亲生母亲的人。当然,这姑娘远不是天使的化身,她急躁,有点粗鲁,但是毕竟不可憎。她多么爱她的弟弟妹妹啊! 
  “对,就是这样说的。”大夫点点头,“此外,她的确认为,女儿对她做的一切都是故意气她。她专门给加利娜带来一些不是她要的东西。” 
  “怎么不是她要的呢?”娜斯佳不明白。 
  “肥皂不是那个牌子,牙膏不是她喜欢的,头巾不是那种颜色。捷列辛娜总是不满意大家,其中包括我。她认为,我为她做得很少,如果我对她更精心些,可能就把她治好了。我认为,马尔法小姐之所以忍受这么长的时间是因为她无比的耐心和善良。” 
  同捷列辛娜的治疗医生谈完之后,娜斯佳就去找主任医生的诊室。她似乎很走运,至少主任医生在她看来是个极为热情和气的人。看来,她碰上了他心情最佳的时候,谢尔盖·里沃维奇·古拉诺夫是个红脸膛的黑发男子,眼睛快活明亮,调皮地微笑着,乐于谈话,温厚和善。 
  “请,请。”他站起身,做了个邀请的姿势,高兴地欢迎娜斯佳,“您请坐。我猜,您是为马尔法小姐的案子而来?一个令人惊讶的女人,真正令人惊讶。大海一样的善良和耐心!这才叫笃信上帝。难道能要求无神论者有这样的自我牺牲精神吗?” 
  谢尔盖·里沃维奇健谈地讲述修女的事迹。不停地称赞她,赞扬她的精神品质。最后,娜斯佳才把话题转到加利娜身上。 
  “谢尔盖·里沃维奇,您是否准备采取什么措施帮助加利娜恢复记忆呢?” 
  温和的微笑从他的脸上消失了,古拉诺夫转眼间变成了一个严肃的人,再也不像刚才那样开心逗乐。现在她的面前坐着一位准备同她讨论职业问题的职业家。 
  “我暂时还没有拿定主意。但是我坦率地向您承认:我多半不会采取任何措施。” 
  “但是究竟为什么呢?加利娜的治疗医生说,在她受到震惊之后,出现了帮助她的现实可能性。为什么不利用这个机会呢?” 
  “您同扎米亚京大夫谈过了?您不直接来找我是不应该的。我会向您解释他所不能理解的道理。他关心的只是人的肌体健康。叫我说,我跟他是不同的学派。扎米亚京大夫是个纯理性的唯物论者。接受了把战斗的无神论强加给科学的所有不好的观点。灵魂没有感动物质对象的力量,然而由于人的肌体是所有的存在中最物质的对象,他在自己的治疗方法中遵循的就是这一学说。扎米亚京认为,正确的治疗之所以是正确的,它必定应该见效,不取决于病人对此怎么想。我持另一种观点。大概,因为我在立陶宛长大,毕业于维尔纽斯医学院,那里的居民中信奉天主教的人数很多,科学的唯物主义在那里从来不受欢迎。这样说吧,尊敬的阿娜斯塔霞·巴甫洛芙娜,我坚信,一个人,用通俗的语言说,心中一片黑暗,永远感受不到自己肌体的健康。如果他生病,那么他永远不会康复。如果他健康,那么他会患上某种慢性病。那位捷列辛娜的病就是证明。她当年做的事情,骇人听闻,不应该得到谅解,她竟然企图杀害自己的孩子。很难想象有更为可怕、更加沉痛的罪行,您同意吧。但是应当有什么原因促使她这么做,在她的生活中应该发生了什么真正荒谬绝伦的事情,才使得她决定走这一步。现在她不记得这件事情了,人们对她说,她做了这种事情,而她把这消息只当做一条消息。她不记得孩子们摔伤后粘满鲜血的身体横卧在人行道上的样子;她不记得,她怎么在家里追赶他们,他们怎么挣脱她的手,由于害怕而哭闹叫喊。她不记得那些促使她对孩子们和自己犯下罪行的荒唐事件。所以我对您说,有必要让她想起来吗?她的健康状况已经稳定了,当然,她不能独立行走了。她的脊椎摔坏了,四肢也折断了,但是她的其余部分感觉很不错。心脏、肾脏、肝脏,考虑到她的年龄,经受过损伤以及一系列的治疗,几次手术,还相当不错。大概有人对您说了,她性格不合群,任性和找茬儿胡闹是吗?说了吗?但是,按照我的观点,这证明她生活在自我和谐之中。她抱怨女儿只是因为她感觉不到、理解不了自己负罪于她。她不明白曾经想杀死她,而现在小姑娘不得不事实上赡养自己的杀人犯母亲。您想想,如果她恢复记忆,会发生什么事情。她只好单独面对这一连串噩梦,她孤立无援,疾病缠身,形影相吊,是一个对周围和大家有罪的人。除此之外,我劝您相信,她会疾病不断。一个在这种回忆中独处的人,只会厌世,她的潜意识会寻死,自我毁灭。正是这种潜意识只会激起疾病发作,一次比一次更厉害、更凶险。您去找一个好精神病专家咨询一下,他会告诉您,临床上碰到疑难病症时首先要检查病人的精神状态。一个人老是生病,不明白生的什么病,谁也不能确诊或者诊断,开方治疗,但是治疗无效。医生也闹不明白,束手无策。后来查明,这个人有严重的负罪综合症,自我责备或者自己有罪和不道德的思想控制着他,他压根就不想再活下去。于是他的潜意识不断地摧残他的肌体,不让他康复。我非常担心,加利娜·捷列辛娜正是这种情况,虽然扎米亚京大夫不赞同我的担心。但是我已经对您说过了,我们属于不同的学派。我个人认为,让加利娜恢复记忆的企图,从医学的观点看是不慎重的,从纯粹人性的立场看是不人道的。让一切顺其自然吧。说到底,我希望您,阿娜斯塔霞·巴甫洛芙娜,想一想今后。捷列辛娜的大女儿还太年轻,所以很自然,她不能把母亲接回家照顾她。姑娘需要工作,受教育,自主。再过几年,她有可能把母亲接出去。我也听到一些议论,说姑娘好像叫伊利娜,对母亲不是太亲热,经常训她,不过,您同意吗,可以理解她。她还很年轻。随着时间推移,她会变得更加成熟,更有耐心,完全可能原谅加利娜。何况,加利娜自己并不记得自己的罪过。这是客观情况,所有的人,包括她的女儿,都必须尊重它。长大成年,有正常收入的女儿,能够保证给自己不幸的母亲以老年人应得的尊敬,将同加利娜一起生活,并且照顾她。但是如果加利娜回想起一切,那么我非常怀疑,她们将如何共处。加利娜自己将无休止地被自己的罪过和萦绕心头的噩梦般的回忆所折磨,考虑到她那好发号施令的专横性情,她确实会使女儿苦不堪言。她的罪过会变成侵犯,这智榭龉欢嗟摹H嗣窍不对骱匏们得罪过的人,这是伟大的拉勃吕埃尔说的。如果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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