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河口 来自河口

  这个老人正在趟水,手里拿着网,看护他的鱼塘,这时这个来访者到达了。在这之前他没有听见气垫车靠近的声音。缕缕被扯掉的秋天的薄雾降落在低矮的橡树和梢木树枝上;斑驳的夜色仍然在鱼塘远处的河湾徘徊;河泥肥沃,模糊的味道象最喜欢的香料一样飘进他的鼻子。他把网转到左手拿着,用右手遮住眼睛,往前弯下腰。“苍鹭,”他的学生曾经这样叫他,充满深情地嘲笑他令人尴尬的身高。这个叫法后来就一直固定下来了。
  “早上好。”一个矮小的、棕色皮肤的中年女士站在对面的河岸上。
  在她的话里有一些被省略和抑制的地方;从这点他可以听出她并不喜欢他。在他的脚边,一条鱼跳起来,一丝暗淡的金色。他看着涟漪扩散开去,意识到这位女士正看着他。
  “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感觉出她说的话中带着的恼怒之意。他仔细看了看这位女士的脸,通过辨认细微的有形线索来拆穿所说的话的虚伪性,他过去经常教他的学生这样做。来访者不怕难对付的结果,但是天生不具备耐心。她对她不得不到这里来感到很生气。但是他很久以前就知道有一天她会来。
  “你是欧娜·艾鲁恩德老师,”他说,“异族语言学家协会总部的首脑。”
  来访者的嘴唇颤动了一下。“我记得曾经有一段时间那是你的头衔。我当时是一个普通的见习生,刚从一个谁也不曾听说过的外省来。”
  “明斯卡,我曾经听说过。”
  欧娜·艾鲁恩德看了他一眼。她说话的时候,怒气又回到了她的话语中。“我们非要站在这恶臭的水的两边协商不可吗?我对这个岛广的潮湿很敏感,即使你不。”
  他涉水走到了他的客人站的岸上,把他的网放在一边,脱下他的高筒靴。他走在前面沿着一条路走到一个小屋前。走进里面,她四处打量。他看见在她眼里看来这一切很新鲜:一个到处都是书的房间、一个有斜度的屋顶,窗户下是一张长氏的帆布床,后面是一个煮东西的凹室。他想起了他在总部曾经有过的一套宽敞的公寓,从那里可以俯瞰积雪覆盖的阿尔卑斯山脉下的一个湖泊。他不知道她是否带来了照片,小地毯和她自己的音乐设备,象他当初一样,尽管他当时主要是带的书。今天早上这种回忆有些让人心痛。
  “已经有十年的时间了,自从你不是首脑以来。”她从一个书架边转过身来,她的脸藏在阴影里。“你想念协会吗,苍鹭老师?”
  他想了一会儿。“学生们,也许。”他在她面前的一个小桌子上的陶器茶杯里泡茶时,她一言不发。在他的示意下,她坐了下来。她的眼睛在观察他的脸,就象刚才他也这样看过她一样。
  “你曾经以一个很出色的首脑而闻名,对我来说这更加奇怪——”
  “凯利和提’比阿克,”他马上说道,因为不可能再有别的原因。他还记得在一个特别睛朗的冬末的早晨,一个婴儿,粉红粉红的,光滑得就象瓷娃娃一样,躺在他的手臂中;他还记得她是如何散发出一股奶味和花瓣香味,透出天真无邪。
  “真的,”欧娜·艾鲁恩德说,“现在这个悲惨的试验的最后一章必须写完了。”
  “那是在战争时期,”他说,“我们对当时似乎是很好理由的事采取了特别的措施——”
  “用婴儿的想法是可怕的,不管形势如何绝望,或者目的如何崇高!”
  他低下头,等待着。
  她叹了口气,有那么一刻好象是坐在她办公室的壁炉旁边。他们静静地坐着,似乎他们是两个乡村老妇人,用他们的话来缝补穿旧了的补丁,准备好去审视过去这块让人忧虑不安的织物。
  人类的孩子首先到达。
  冬末的一个寒冷、晴朗的早晨。苍鹭站在艾莎为他们整修过的隐蔽的古老石屋的门廊处,这个孩子在他僵硬的手臂中很难受地缩成一团。她只有三个星期大,一个孤儿,撅着小嘴,一头毛绒绒的几乎是银色的头发。
  “你的动作看起来好象这是你抱过的第一个婴儿一样!”艾莎从一条紫色的羊毛围巾下看了他一眼,围巾是一片白茫茫中的一个亮色点。
  “是的。”协会劝阻语言老师不要作父母。他在过去的五十年里一直是总部尽职顺从的儿子,从来没必要对它的明智提出疑问。但是这个想法让他问道,“她的父母出什么事了?”
  “战争的受害者,”艾莎简短地回答。
  “可怜的孩子。她有名字吗?”
  “凯利。”
  对一个正在工作的语言老师来说,无法控制的情感是很危险的;他受过的听有训练都会防止他被强烈感情的风暴卷走。永远不要让感情模糊了界限,这是协会的第一条规则。他能够体会到它在这里是如何适用的;对这个孩子变得感伤会导致不恰当的行为,那可能会危害到整个计划。他把孩子递回给了艾莎。但是在她被送进房子以后很久,他的手臂上还保留了她的小身体留下的痕迹,这是池注意到的一种奇怪的影响,和他在冰雪融化时注意到脚底下的雪变软一样无动于衷。
  艾莎是在一座山的斜坡的一片松林里找到这幢房子的,不是太靠北,所以天气还不至于成为问题。但是离总部够远可以保密。苍鹭曾经考虑过去更远的地方,但是因为战争让平民旅行变化无常,那会产生另外的困难,所以他服从了艾莎的选择。这幢房子曾经属于一个富裕家庭的许多代人,自豪地拥有几间起居室,还有带着烧木材的壁炉的卧室。在那些节俭的日子里,这个特色对他很有吸引力。一个很大的用石头砌成的厨房外面就是房屋后的一个温室和一个菜园;那可以有助于最大限度地节省开支。他越少去找协会要钱,就会越少被问及尴尬的问题。他想避免令人尴尬的问题。
  艾莎让房子里到外都是摇椅、古式的地毯和手工做的被子,还有狗和猫;正如她设法做到的一样,这些孩子没有被剥夺一个普通孩子应该得到的舒适。他没有争辩,尽管他想知道动物可能会怎样弄糟这个实验。他清楚地认识到他需要艾莎的温暖作为对他必然更冷淡的眼光的一个平衡砝码。
  三个月前,一个他只是依稀有些认识的大使——他的妹妹曾是苍鹭的学生——带着一个计划来找他,从那以后激动和不安就一直在他的血液里进行斗争。大使曾提醒过他他过去如何经常地和他的学生一起思考过这样的一个实验;战争,大使说,经常促成科学知识的大飞跃产生。为什么不在苍鹭的领域中呢?
  不可否认很需要这样一种发展。自从人类开始在奥利安海湾的土地上散居以来的几个世纪里,他们从来没有遇到过象维拉提克塞这样的敌人。这位大使讲述了一个种族的一个扰乱人心的故事,这个种族的历史、习俗和对人类的意图都是未知的,不可能思议的;只有他们留下的毁灭和血的痕迹表明了他们强烈的敌意。“如果我们能够破解他们的语言,”外交家说,在总部苍鹭的书房的地上踱着步,“我们就能解释他们的意图并且挫败他们!协会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但是协会没有勇气去做必须做的事情,强迫这个问题冒险被揭开谜底,也许是致命的。他永远不会故意地做危害协会的事。在他漫长生命的第一次,苍鹭明白他必须在协会以外采取行动了。
  奥迪修斯一定也象这样感觉过的。现在他想起来,他在石屋的门廊处:被责任和理智冒险的孪生海妖诱惑。他永远不会同意为了钱而做这件事。很好的一点就是艾莎会为这些孩子搜集意见,如果他们还需要保护的话;他明白有些人认为他太严厉了。在将来可能会出现一些问题,但是他不想别人说他曾经很残酷。
  几小时以后,维拉提克塞的婴儿就到了。他的脸象森林之神,一半是幼鹿,一半是狐狸。他以前从来没见过维拉提克塞人,他被这个孩子的美丽惊呆了。他记得当他第一次叫艾莎和他一起干时,她是这样评价的:“他们杀人时就象恶魔,但是他们看起来象天使。”
  陪同这个孩子的成年维拉提克塞人很象由一个手艺高明的雕刻家刻出的集人类完美于一身的形象。比苍鹭高,尽管他长着一头纯白的头发,看起来要年轻得多。他的皮肤是金色的,黑色的眼睛似乎看进了他来自的那个空间的最深处,如果苍鹭期望从这个外族人的表情中读出敌意或者挑衅的话——对一个被带到这里、处于一种天知道的压制下的敌人来说可以理解的情感——他很失望。这副漂亮的面孔毫无表情。或者另外,他认为维拉提克塞人在脸上表现出来的情感太微妙,甚至连一个受过训练的语言老师都看不懂。他感觉到外族人身上的疏远,比战争需要的环境、或者他们不一致的语言之间的距离都还要巨大。
  他一见面就不喜欢这个人。这种不寻常的强烈反应让他很担心;他用逻辑来修正名:什么样的生物会把它的小孩送到敌人这里来?维拉提克塞人怎么能肯定他不打算折磨这个孩子,或者甚至解剖他?这个外族人和那个影子似的,让这个计划开始动作然后就消失了的大使之间有什么样的联系?
  苍鹭从来不认为隐约的心神不安是对工作有用的心理状态;他把思绪转回到正在进行中的计划上来。
  这个外族人随从让大家知道这个婴儿会被叫作提’比阿克。奇怪,在海湾的种族这样经常地运用标点和命名。但是目前名字是他唯一能够确定的。噢,计划会及时地调整所有这一切,他想道。因为急于开始,脸上现出得意之色。
  维拉提克塞人拥有人类很便利的语言中的同样器官。没有必要努力去领会嗅觉暗示、或者复杂难懂的眼神意向,或者在海湾附近进行交流的方式的大约其它几种变化中的任何一种。但是他注意到一个外族的生理结构和人类的越接近,要破解这门语言的问题就越难以捉摸。让你太快地相信表面的相似之处的诱惑很强烈。人类是一种孤独的动物,被迫满银河系地寻找性情相投的人。
  在过去的这几年里,他培养出了一种第六感觉来对付看不见的问题,不是很容易从一种语言滑向另一种语言的语言扭曲,在最没有预料到的时候把理解爆炸到高高的空中灰飞烟灭的隐藏雷区。最杰出的语言老师有时也会碰到一些语言中包含用他们所有的技能都不能克服的障碍。维拉塔克塞语似乎是这样一种语言。在他还在总部时,他就尽最大努力研究过它;在海湾周围碰到过它的语言老师都寄回标本。这种语言很含糊;有时他刚一认为他辨别出了单词,给它们指定了含义时,它们就溜走了。甚至就在他工作时,意思就在他的手指尖下改变了。
  英语中保留了很多同音异义词,尽管作过几个世纪的努力想把它标准化和规范化。但是他发现维拉提克塞语保持了一种更令人迷惑的神秘。如果它过去曾出现在两个友好的种族之间,它会是令人胆怯的;有了一个象维拉提克塞人这样凶猛的敌人,真是可怕的一件事。战争是源于——什么?领土责任?对外族人的畏惧和憎恨?误会?没有人知道——它已经持续得太久了,毁掉了太多人的生命,现在威胁到了地球本身的生存。在寻找解决办法时采取富于想象的措施的时间到了。
  “你有没有停下来想一想大使是怎样抓到一个外族人孩子的?而且这么快!”
  艾莎回来站在他旁边,他正在门廓处凝视着周围的森林。她咬着下嘴唇,他知道这是她更年轻时就有的习惯,用来抑制会泄露她内心不安的表情。
  “绑架他,我想。”
  “你在开玩笑,苍鹭。但是我有一些担忧。”
  “恐怕,只是部分地。在战争中会发生丑恶的事情。也许他是一种人质——”
  “你怎么会想到这么可怕的一个想法?”
  “历史,”他说,“在地球本身的过去中很多部落交换地位很高的人员的孩子,让他们在敌人的营地中被抚养成人。一个能保证了他们之间和平的好力法!”
  艾莎打了一个寒颤。
  “但是我并不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他说,“这是一个机会来探索一个很有前景的理论,我不会因为不必要的官僚主义而失去它。”他的血液开始澎湃;他感到兴奋万分,因为马上要着手去探索未知的领域——语言的马可·波罗——而激动得飘飘然了。但是他知道她可能会有些疑虑。“当然,很自然地你会感到一些不确定——”
  “不止那些。我在想我们是不是该这样做。”
  “记住我们正在做对我们的世界很有益的事情。”
  “有多少科学家几世纪来都这样说过,我不知道,是在他们匆匆忙忙地奔向前途毁灭的时候?”
  他对着她宽容地笑了。现在什么也不能动摇他的信心。“艾莎,你大夸大了这里的危险!”
  “是吗?”她轻轻地说道。在她背对着森林而站的远处,落日把山顶映照得血红血红的。“我不知道。但是我想也许在你当初要求我帮助的时候,我本应该拒绝你。我应该呆在我过去的那个地方——在总部的图书馆里踏踏实实、平平安安地工作,一直到我退休!”
  “在你在这个领域的那些日子,你曾是协会培养出的最优秀的语言老师之一。你的技能还和从前一样敏锐,我需要它们。”
  “我不知道我是否需要这种对我的伦理观的攻击。
  对她的犹豫感到不耐烦了,他说,“我能做到,艾莎,我知道我能!”
  “傲慢自大,老朋友,”她忧郁地说,“职业性冒险,我想。”
  但是她没有再争论下去,走进屋里。
  他设计的试验并不是一个新的想法,事实上,早期的理论型异族语言学家象埃尔金和瓦斯顿在几个世纪前就已经探讨过了。把一个人类的孩子和一个外族孩子一起抚养长大,她的脑子里一开始就会有另一个人的语言,再加上她的母语。这是一个机会,用来联系两种语言,不需要用语言老师通常运用来从混乱中塑造理解的方法:程序、药物和移植片。这个理论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周密地设计出了,但是一直到现在机会和决心还没有把它们呈现出来。
  他有了一个机会,可以把人类的生命从一个残暴的敌人手中拯救出来,同时又可以拓展知识的边界。很难说清哪个更具诱惑力。
  “靠牺牲两个无辜的孩子来拯救生命,你是指?”欧娜·艾鲁恩德打断了这个老人的叙述。
  他从他一直盯着池塘的窗户边僵硬的转过身来。太阳光现在已经投射在水面上,还没有飞往南方的渔鸟又来了,在毫无疑心的鲤鱼身上实施它们的诡计。也许,他突然顿悟似地想道,他把他余生的精力都花在这些鱼上恰恰是因为它们没有声音。
  没有必要解释了;她和他一样清楚这一点:人类的孩子天生就有一种对语言、对任何语言的样板。人类的小孩很快,很容易地学会第二、第三,甚至第四门语言,而他们的父母还在为第二语言的语法绞尽脑汁。但是还有更多,在人类历史上出现过很多次的。不同民族因为偶然相遇,或者在共同的劳役中相遇。他们靠彼此的语言很难互相理解。混杂语言产生了:奇怪的,没有文法的混合,来源于这里或那里的片言只语,能够帮助成年人在日常的生活和共同工作中进行交流。
  下一步必须由第二代人来完成,这些孩子发明了克里奥耳语言。这是在他们的父母所说的两种语言之间的相交处产生的一种名副其实新型语言的雏形,他们做这一切很容易,很有强迫力而且相当出色。语言怎样产生的奥秘被解开了:孩子是它们的发明者,孩子们在岩洞里,在炊火边说出了最初的那些单词。
  “你必须和我一起马上回到总部,”欧娜·艾鲁恩德说。
  “我不再出门旅行了。”
  “但是,我坚持这样。有太多的东西正处在危险当中。”她站起来,从窗户忧郁地看着闪着微光的池塘,上面纷飞的昆虫织成一张模糊的网,一只偶尔飞来的青绿色的翠鸟划过阴影。“到底是什么激发你隐退到这个潮湿的岛上?”
  “孤独和鬼魂,”老人说,“这个河湾曾经是一个伟大民族生存和消亡的血脉。它给我慰藉,让我记住人类的梦想在时间的潮流中是如何的不堪一击。”
  “而且有时,如何的没有原则?”她暗示道。
  他摇了摇头。“也许我们应该永远不让科学家不受监督地玩耍他们的玩具。”
  首脑皱了皱眉头,似乎她想辩论这个观点,然后重新考虑后决定不这样做。“好吧——继续!”
  在他上次到这里来时,艾莎就给这幢石屋起了个名字。那个为他们做饭和打扫清洁的聋老人把它刻下来,悬挂在门上:曼哈顿。
  苍鹭在走上门廓的台阶时停下来,看着它。融化的雪水从倾斜的屋顶上滴下来,风在他身后的松林中发出轻轻的飒飒声。不远处,在空地上,在他作为总部首脑时属于他的汽车——在那些动荡不安的日子里是一件奢移品,其他人还无权享有——发动了,开进隐蔽处。艾莎看着他,表情很严肃。
  “一个奇怪的选择,”他说道,“我本来会选择一些和山有关的事情来做,或者树林,也许。”
  “你不承认这之间也有关系吗?”
  他皱了下眉。“我似乎记得有关买下一座岛的事情——不是吗?那不对吗?”
  艾莎高声地笑道,“你看了错误的历史,我的朋友!”
  他们一起走进去时,他对着她笑了。“他们怎么样?”
  “你自己看吧。”
  三年来,他把他的时间花在他在总部的职责和孩子们的隐蔽处上面,但是他的心越来越紧地被拴在石屋上。在日内瓦,会谈是关于失去的殖民地和被毁的城市,还有战争越来越近地威胁到了地球本身。一种恐惧感一天天地逼近,一场大灾难正等着在他们最没有预料到它的时候把他们全部吞没,这种感觉消耗了他的精力。他发现自己经常回头担心地看看阴影处,被什么声音吓一大跳,怀疑陌生人,一直到他的勇气被磨掉,他也无法工作了。他担心甚至是否有时间来完成这个语言计划,更不用说从中获得什么益处了。但是在这片森林里,他能充满信心,梦想着未来,似乎他和他的小受实验者一样年轻,生活在一个和平的世界里。
  他在日内瓦时,从没说起过孩子们或这幢石屋,让协会的长官们相信在他离开时,他是在忙着写他的回忆录。在揭示计划的那一天到来时,他预料到他们会对他的保密很不高兴,但是到那时结果会证明他这样做是很有道理的。
  艾莎带他到了设备良好的游戏室,在那里这两个蹒跚学步的孩子,现在将近三岁了,就在相互的陪伴下度过了大部分的时光。他从单向玻璃看进去,看着他们;他们被互相吸引,一个金色卷毛的脑袋和一个深银灰色的脑袋凑在一块儿。隐藏的语筒捕捉到一连串持续的婴儿咿呀学语的声音;与此同时计算机记录下来并且分析原始——话语,为了后来的重放和加强。
  理想地说,他本来要让孩子和所有其它的人类接触隔离,但是艾莎不允许那样。“人类的孩子会失去她的人性,”她争论道,“我们的文化是靠传达的,不是靠遗传的。我们教我们的孩子长成一个人!”无论如何,在完全没有模式的条件下产生的语言有一个缺点:即使它能起作用,它后来和现存语言相互联系的基本问题会仍然存在。
  他听着孩子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婴儿话语的和谐悦耳、有升有降的声音。他努力用他有经验的耳朵捕捉语调的变化,到现在应该出现的重音和连音的方式,在指定意思时作出暗示。他们好象玩得很开心,他们显然也很健康——艾莎保证了这一点。如果说有什么区别的话,他们的身体发育似乎被隔离促进了,丝毫没有受到阻碍。
  他毫无根据地想知道这是否是所有为人父母者在看着他们的孩子玩耍时的感觉:一种骄傲,畏惧和无助的复杂心情。这个维拉提克塞孩子很漂亮,但在他看来小凯利似乎能和他媲美。现在她转过脸笑了,也许是因为提’比阿克说了什么。但是他觉得她似乎隔着这堵玻璃感觉到他的出现,本能地他也还以微笑,尽管她不可能看见他。他的心突然奇特地发痛,一种他不知道由何原因而起的悲伤短暂地触痛了他。
  他把这些感觉甩开,思绪又回到了计划中。这些孩子并没有完全和成人的接触隔断,只是语言交流有所限制而已。他的目的是想培养这两个讲话者能够很容易地在他们的母语和他希望他们能够在他们之间的这个缓冲地带创造出的克里奥耳语言之间来回移动。如果这个理论是正确的,结果会证明新的语言和两种母语中的任何一种一样丰富和充满了精巧之处,它也会为人类和维拉提克塞人之间的交流提供线索,这也是极其需要的。
  在这个计划开始时,他就对在总部他手下两名富有才干的人员——一个年纪大一点的男士和一个年轻的女士——委以信任,他们和他一起来到石屋。这两个孩子在吃饭或洗澡时,分别由他们的成年管理员带走,用他们出生时的语言和他们说话。至少,他不得不假定提’比阿克是这样的,因为和维拉提克塞随从的交流仍然不存在。
  在他面前,他通过单向玻璃看着,看见了他敢梦想到的奇迹在一天一天地实现。那为什么,他不感到更加振奋?今天是从哪里冒出这种突然的、沉重的孤独感?
  “我们先去检查一下观察记录呢,还是你想听听分析仪器迄今为止分理过的语言样本?”艾莎问道。
  他差点忘了她的存在,很高兴把注意力转移到选择上来。每次他来访,他都会检查进展情况,提一些劝告,但是一般会把每天的活动留给能干的艾莎来安排,这个任务她完成得很出色。
  “样本,当然!”他在她前面大踏步走进了房子后部的一个小房间,他把它作为他的书房。艾莎为他把磁盘塞进计算机。分析仪器分析了它在他们的谈话中识别出来的词素,而且还对这些组合指定了可能的含义。他坐在桌子后面一把舒适的椅子上听,在他仔细考虑计算机由来解释它们的暂定的英语拼法时,让自己熟悉这些声音。他很惊讶的是分析仪器能够很确信地辨别的词是如此的少;不知怎么地他期望到目前为止应该能更多一些。
  当然,凯利和提’比阿克发出的咿呀之语的很大部分还仍然是婴儿的胡言乱语;他也知道能期望蹒跚学步的孩子说些什么,这两个孩子也几乎没什么不同的。象这样的一个计划需要耐心和时间。他一直工作到他的肚子抱怨晚饭时间到了。
  他正要离开书房时,年轻的女职员来找他。
  “什么事?贝尔吉特。”
  “那个维拉提克塞人失踪了,老师,”她说,“我们需要他现在带提’比阿克离开游戏室。孩子们都饿了,需要喂他们东西吃。”
  “也许麦诺罗知道他在哪里?’那个年纪大一点的语言老师似乎已经从朋友态度对待这个外族人了,一种苍鹭赞同但是不可能这样做的行为。
  “我也找不到麦诺罗了。”
  “你检查过外屋吗?”艾莎问道。这个外族人在他的任务完成后,从来不和其他职员交往,一个人住在房屋外面。
  “也是空的。但是以前他从来没有失踪过!他总是把提’比阿克照顾得很好。”
  “那么,让我们仔细想想。噢,今天的天气很暖和,也许他去散步了?”
  “也许他回到维拉提克塞的家了!”艾莎说。
  他看了她一眼,看见她只是半开玩笑。没有人能真正肯定这个维拉提克塞人是否赞同他们正在这里尝试做的事情,或者即使他明白。他记起了他对这个人最初的怀疑,还有艾莎对为了实施这个计划如何找到提’比阿克的方式感到的不安。也许她是对的,这个外族人厌倦了作为一个还算得上是的人质,已经逃跑了?但是为什么把和他一个种族的小孩子留在敌人手里?这讲不通。至少,他修正道,如果他属于人类的话,这讲不通。对这个计划来说,这会造成惨重的损失;他们需要这个成年的维拉提克塞人来教这个男孩子他自己的语言,否则所有的努力都会功亏一篑。
  他下令搜查房子周围的区域和附近的森林。随着春天的临近一白天慢慢变长了。但是在这儿靠北的地方,夜幕仍然早早降临,只剩下一点点依稀的日光。在一堆已经融比的雪水中,他们找到了麦诺罗血泊中的尸体,他本来可能有一天会继任苍鹭成为总部的首脑。他看起来似乎是被狼群袭击了,但是没有狼会扯掉人的双手。
  “他为什么被杀了?”贝尔吉特恸哭道。“麦诺罗从来就对那个维拉提克塞人很友好。他对我们大家更象是一个父亲,而不是同事。”
  他们只好等到天亮再寻找踪迹。晚上没有再下雪,但是他们再也没能找到什么足迹;这个维拉提克塞人就这样不留痕迹地消失了。他们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个外族人随身带走了他很少的生活用品。他不会再回来了。也许他也带走了他的受害者的手,因为它们也再没能被找到。
  苍鹭心情忧郁地走回房屋。他失去了他的队伍中一个善良、宝贵的成员,一次恐怖罪行的牺牲品,还有一个可恶,也是必不可少的外族人。他根本不能确定下一步该怎么办。
  艾莎等他走进来,她的手臂上抱着睡眼惺松的外族孩子。“现在怎么办?”她问道,提出了他自己心中的问题。
  他摇摇头。在那一刻他感到对这次残忍的谋杀的极度恐惧。但是他甚至对他在如此接近自己的目际时受阻感到更大的失望;在一个人的一个中这样的机会永远不会出现第二次。但是没有维拉提克塞人他没办法取得成功。一切都有赖于孩子们成长时要使用的两种语言。
  在他还在犹豫不决时,小凯利过来抱住了他的腿。一只小狗贴在她身边,轻轻地哀叫着,她松开了苍鹭,把它抱起来。看着这个孩子抱着小狗,他想象出了他的一个凄凉的未来:放弃这个计划,回到他在总部的估燥乏味的单身汉房间里,明白他再也不会见到凯利了。
  这个想法让他感到很惊讶;他的计划已经彻底破产了,而他对和一个孩子失去联系感到悲哀?那本不应该有任何意义的。他对自己多愁善感的弱点感到羞愧。
  “我们不能放弃这个珍贵的男孩,’哎莎说,不经意地玩弄着孩子银色的头发。“但是我们又拿他怎么办?”紧接着他就明白了怎样充分利用这个,怎样从他雄心勃勃地计划中打捞起一些东西。
  “我们把他们两人部留在这里。我们用提’比阿克来工作——教他英语——”
  “不,苍鹭,”艾莎摇摇头。“让孩子们走。已经结束了。”
  “我不同意那样做、我们这里有太多处在危险中的东西!”
  “教提’比阿克学会英语就会结束这场战争吗?和他的同类交流的问题仍然存在。”
  “别管那个,艾莎。想想新的可能性!”新的计划又展现在他面前时,他越发地激动了。“我们有机会观察一个外族人的大脑如何处理人类的语言!一个机会来看到底有多少真正地归结于生物语法,还有那种生物语法本身是否因种族不同而有所变化。”
  她好象没有在听。“可怜的小孤儿!”
  “我们已经有过其它种族的人学习英语的经验,当然。”现在他正在仔细探究他的想法的各个方面。“但是我们对他们如何首先学会语言的情况又真正了解多少呢?我们接受通用语法这个概念是因为它证明是有用的,但是我们并不真正知道它是如何起作用的!也许只是一个有用的假象。如果我们以后要对其他种族的语言老师开放我们的协会的话,我们就必须知道。”
  艾莎并没有被他的一番道理所打动。“我们怎样才能教会他他自己的传统呢?我们对维拉提克塞人几乎是一无所知!”
  “教会他你将教给凯利的东西,”他不耐烦地说,“就是这样,否则对他来说意味着夭折。你还不明白吗?”他又感到脸涨红了,一股紧张的力量似乎抓住了他的手,让它们象在跳急切的芭蕾舞一样移动,这是一种第一次不受他的意识控制的情感手势语。
  “是因为凯利,是吗?”她若有所思地说,“你能很肯定你的动机不是为了不惜一切代价把她留在这里?”
  “艾莎!我们有机会培养出我们的第一个出生外族的语言老师。想想协会会由此获得多少益处!”
  “那我们又怎样做到这一点——少了两个职员?我和贝尔吉特,还有那个衰老的老厨师——我并不应该为协会做这么多工作!”
  “我会为你在当地再找一些做日常工作的助手。情况也不会象以前那样耸人听闻了——不会引起那么多的流言蜚语。我自己也会更经常来,”他承诺道。似乎很有必要说服艾莎继续干;他很重视她的支持和她的智慧。
  她把外族男孩子紧紧抱在胸前,看起来很疑惑。“我不知道,苍鹭——”
  “艾莎,老朋友。帮我这个忙。”
  没有被说服,嘴里嘟囔着什么,艾莎抱着提’比阿克去睡觉,凯利小跑着跟在他们后面,小狗紧跟在她后面。
  他看着他们走了。至少她没有拒绝他的要求。艾莎居然认为他提议这个新的目标是因为他是这样关心凯利,这让他很生气。他是对她很关心,是的——她是一个漂亮的孩子。但是显然他的首要任务是从这次实验的残骸中打捞起一些东西。艾莎自己也象一只忧心忡忡的雌鸟一样过分体贴关心这个男孩;他认为这个孩于不会体会到这么多关心。他逐渐对维拉提克塞人可以确定的唯一一点就是他们并不用人类的方式来体验情感。
  一个人坐在那儿,他透过融化的雪从屋顶上滴下来的水帘看着窗户外面的群山,汁划着怎样培养一个外族语言老师来为协会服务。
  “因此你把继续这次不道德的实验的责任归咎到协会身上?”欧娜·艾鲁恩德在他说话时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似乎作好准备攻击他胆敢说出的第一句谎言。“当然,一旦战争结束了,你会需要找到另一只替罪羊!”
  战争突然地、莫名其妙地结束了,一如它开始时一样;但是那是一种基于不理解的令人不安的和平,其中几乎没有什么快乐的余地。人类和维拉提克塞人还是象从前一样的疏远和冷漠。
  在他的窗户外面,一只迟到的晴蜒在盘旋,欣赏自己在玻璃上的映像。他看着它一直到它突然飞走,化作一道乳白色的亮光呼呼地飞到那边的鱼塘上方。今年不会再有蜻蜓了。
  “不,”这个闪光的昆虫飞出视野后,他说,“我并没有责怪协会。但是当时我有一种想扩展它的工作的冲动,而且对这样做感到很自豪。正如每个优秀的首脑一定都会这么想一样。”
  她想了一会儿。“一种‘职业性冒险’,我想你的艾莎这样说过吧?”
  第一次她对着他浅浅地微笑了。
  他刚刚回到日内瓦,就传来了宣布和维拉提克塞人停战的消息;有一刻他想知道提’比阿克的随从是否在他们之前就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但是那仍然不能解释他为什么抛弃这个孩子。大使的名字在消息中占了显著的位置。这让苍鹭禁不住感到奇怪,如果这个大使现在能够调解出停战,他当初为什么要为找苍鹭实施这个汁划。但是因为这个外交官从来没有通知苍鹭正式结束它,苍鹭感到他没有中断实验是很有道理的。
  在整个令人不安的和维拉提克塞人有关的未知事情的目录中,又增加了一项。人类曾经拖延了和一种他们永远不会理解的外族人见面。但是过去经常有一些时候,他认为他牵制了什么事情,抓住了什么本质,站在实破的边缘。真的有一些这样的事情吗?还是这只是自己的错觉?
  尽管他答应过艾莎,他到北部隐蔽处的来访却越来越少;他对总部的学生的责任把他套住了。战争一旦结束了,需要找新的教员来培养海湾周围需求日益增长的语言老师。比以往都多的学生申请入学,必须接受考试、评估。必须计划修建新的大楼,改造旧的。需要筹集到钱。海豚导师要求在选择学生上给予他们更多的发言权,因为它们感到它们能比任何人类教员委员会更好地评价专业知识的一些领域;在他的这个职位上要解决由此而起的争端需要外交手腕。
  他尽可能地经常来作短暂停留,在这之间,他希望艾莎定期送来报告,通过它们来了解孩子们进展的具体细节。知道孩子们在他们隐蔽的庇护所里茁壮成长,肯定会让他得到快乐的感觉。艾莎是一个完美的照顾者;他的出现并不是必不可少的——有时这种想法会困扰着他。一天下来,一个人在他总部的房间时,他会想起他的这些秘密消息,在脑子里反复掂量,从他对凯利又苦又甜的记忆中获得快乐。
  他感觉到,想起她比威胁到破坏他周密生活的现实对他的危险还小些,现实用他不习惯的情感来淹没他。他开始发现自己在一些奇怪的时候,郁郁沉思他放弃哪些可以服务协会的事情;这种不忠诚吓了他一跳。
  在这个计划四周年纪念的时候,有几个月没来的他回来了。他把车停在空地上,看见凯利站在外面温和的阳光下。他急切地想见到她,但是在他正要走过去时,一种莫名的忧虑阻止了他。他只是站在那儿看,不引人注意地。
  在这么靠北的地方春天只是一次颜色和香气的短暂迸发,一种对统治了一年中大部分时间的折磨人的寒冷的反抗。这个小女孩正在玩用小野花编成的花环,她旁边,那只曾经经常不离她左右的小狗长成的大狗正在给她自己的几只小狗崽喂奶。他看见她也用同样的小花装饰了这只母狗的脖子。
  “我教她怎样做雏菊花环,”艾莎在门口那边说道。
  “雏菊?”
  “这么没有观察力!你从来没有注意到图书馆和教室外面有什么吗?”
  “在它对我重要时,”他诚实地回答,然后他看她露齿一笑才意识到她是在开玩笑。他沮丧地说,“我会是一个我这个年龄的固步自封的老傻瓜,是吗?”
  艾莎指了一下门外的长凳,他们一起很舒适地坐了下来,老朋友看着小朋友在玩耍。他曾经体会到不安的时刻慢慢消失了。
  然后凯利向他走过来,伸开双手。她的小手指碰到他自己巨大的手时引发了一阵泪水,他还是不知道怎样举止得当。他看了看他的老朋友请求帮助,艾莎微笑着表示鼓励。他俯下身,用他的嘴唇蹭了蹭凯利柔嫩的面颊。
  结果让所有的人大吃一惊。这个孩子马上往后一退,盯着他,似乎她不知怎么地犯了一个错误,把她的手伸给了一个陌生人。
  在他还没有机会推测是什么引起凯利这样的反应时,提’比阿克小跑着来到他们面前,他立刻忘了凯利的不寻常。这个男孩子张开他的小拳头,露出一只死鸟——是被压死的,从它血肉模糊的羽毛和突出的象针一样细的骨头可以看得出来。
  “你在哪儿找到的这个死家伙?”艾莎宽容地责备她特别喜爱的孩子,拿走他手中的死鸟,擦去他手上几根稀疏的羽毛和血迹。
  他有一种令不愉快的想法:这个孩子发现这只鸟时,它还是活的。这是一种奇怪的看法,他也没有证据;他决定不把它告诉艾莎。
  温暖的一刻——家庭的,他想道,很惊讶会用这个词——过去了。他感觉到他自己也退缩回了更狭小的自我中,这个自我在短暂的一秒中曾象凯利的雏菊花环的花瓣一样绽开过。艾莎把那个悲惨的尸体扔进灌木丛中,他们都还走进了屋里。
  现在又很忧郁地,他走进了办公室,急于埋头工作,赶走对提’比阿克让人不安的怀疑和他自己令人心烦意乱的情感。壁炉里燃着一堆小火,让这个房间里充满了木材烧过的烟。贝尔吉特静静地走进来,带来了记录孩于们进展情况的磁盘,每次他来的时候她都会这样做;她把它们塞进他桌子上的小终端机。他在桌子边坐下来,期待着这种常规性工作随之带来的平静。
  没有离开,贝尔吉特站在桌子边。
  他抬起头。“有什么不对吗?”
  “有件事困扰着我,老师。他们仍然在一起咿咿呀呀个不停。”
  “咿咿呀呀?”他皱了皱眉头,不愿意对这个计划心存怀疑,甚至是在这种经过修改的形式下。
  “婴儿们都这样做。前——语言,自造的单词。但是他们应该在很早以前就度过这个阶段的。好象他们仍然在创造他们自己的语言。不是英语,肯定的。”
  他在寻找一个解释。贝尔吉特是个很有才能和富有天赋的语言老师,不是那种草率下结论的人,能够很好地平衡艾莎过分注意细节的母性。如果有所区别的话,他总是评价她有些太平静了,有那么一点冷淡。
  “也许他们感到厌烦了?”他提议道。
  “你是裁决者,老师。”
  她走了,他又把注意力转到孩子们的语言上。几乎一下子,他感到贝尔吉特是正确的:确实出问题了。从扬声器里传出的不是英语,也似乎不是在维拉提克塞随从消失前他们开始的原始话语。但是他能保证这也不是咿呀学语的废话。他对分析仪器根据英语语音拼写出来的名词和动词的目录皱了皱眉头——资料屏幕上正依次显示出一个目录中已经很广泛的内容。
  对计算机的翻译有些难懂的地方。闭上眼睛集中精力,他听着充满整个房间的又高又圆润的声音。语言是一种符号,但是这套符号缺乏恒量;它的语词所指是变化无常的。经常地脚下的土地突然消失,尽管孩子们仍然信心百倍地大步向前。他的心因为被抛在后面的痛苦而感到压抑。
  在这种奇怪、悲伤的心情下,他意识到出现了另外一种奇特的东西,就象什么东西在外面黑暗的树林里隐隐约约地闪光,只能被感觉到,不能清楚地辨认出来。他关掉声音,很快地扫视屏幕。
  “英语的对应词代替——”他想了一下,然后把婴儿声音的其中一个音译敲击出来。
  资料屏幕开始划分,然后展示了英语单词——六——十——十二——
  “停。它们不叮能都是同音异义词吧?”它们怎么可能都是同一个词的等同词?更糟的是,他发现,有些翻译完全是相反的意思。“他们怎么可能创造出一个单词同时意味着‘远’和‘近’呢?‘黑暗’和‘光明’。有什么地方我没注意到呢?”
  接着他就知道了。为什么花了这么长时间才明白正在发生什么事呢?
  “和维拉提克塞进行比较,”他命令道。
  分析仪器照做了;两栏收集到的资料出现在屏幕上。
  “相配的可能性?”
  “大于98%。”
  艾莎走进办公室,她已经把孩子们安顿好上床睡觉了。她忧虑地从他的肩膀上方凝视着屏幕。“这有关系吗?”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总是异常地保护她的孩子们。现在他不知道那是否不是一种消极的品质,他对此早就应该有所提防。
  “提’比阿克并没有学英语,让我们能用他工作,而是凯利从他那里在学维拉提克塞语,”他说,“那应该是不可能的,他缺乏维拉提克塞语的模式。”
  艾莎在火边暖和她的手。“那又怎么样?显然维拉提克塞人天生就有充分的语言才能,不象我们只是有潜力。”
  她并不感到惊讶,他意识到。她已经知道很长时间了,也许她甚至一直在对他隐瞒这一点。“他们和你在一起时用什么语言?说吧,艾莎。告诉我真相。”
  “我是这样了解他们,你明白……”她犹豫了一下,把双手插进她裙子的大口袋里。“相处时我们真的根本没必要相互说很多!这没有关系,是吗?毕竟他们只是孩子。”
  但是这有关系。而且也许在他体会到这些迟疑不安的后期,他早就应该一直有所感觉。那种他当初在门廊处体验到的凄凉心情又回来了。他生硬地说:“这个男孩必须回到他的同类那儿。我要做我以前本来应该做的事,和大使取得联系。”
  艾莎开始抗议,但是他没有理会她的反对。她跑出房间,快要哭了。
  在他有机会说服自己放弃这个决定之前,他指示分析仪器开通了接日内瓦的频道。不到一小时,他就收到了对他发出的询问的答复:大使被指控参与勾结维拉提克塞人的叛国活动,已经被处死。
  因为缺席,苍鹭现在就成了这个男孩子唯一的监护人。
  ※   ※   ※   ※   ※
  “甚至在那时,”欧娜·艾鲁恩德注意到,她的语调带着很浓的讽刺意味。“你还没有预见到会有麻烦!”
  她站在那儿,一只手放在她的气垫车的门上,等待着。老人低下头。讲述他的经历汲取了他骨髓中的精力,就象冬天征服大地时树液从落叶树的树叶和树枝中褪去一样。柳树和桉树,白杨和榆木,这个河湾的这些树开花和衰败,生命的节奏。他感到他自己的十二月正在临近了。
  “也许,到那个时候,我都不愿意看到麻烦,”他说。
  他从飞行器看过去,看着河面,在离地面很低的太阳的充足照耀下,正在闪闪发光。似乎他再也见不到它了,必须把它牢牢地刻在记忆里。一只孤单的蝴蝶在河面上飞舞。彩虹闪现出来,又消失了。鸟儿飞起,鱼儿在它们的嘴里隐约闪现。它们似乎也知道鱼的守护人就要离开了,它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偷捕鱼。他过去并没有吝惜偶尔给它们一两条鱼。这是它们的天性,天性不会作出道德的评判。有一些生存而另一些消亡;他接受自然界的安排。
  她示意他坐在车里,他慢慢地爬进去,感到他的关节因为关节炎越来越变得僵硬。在什么地方,从辽阔的天空那边传来一只云雀的歌声,听起来象是葬礼上的挽歌。
  因为花了很多时间在外做一些他不能对任何人解释的事情,他危害到了他在总部的职位。他的职员的死,他曾经设法把它平息下来,又被一些他过去并不知道的他在协会中的敌人捉了出来。第二年,紧迫的工作让他在日内瓦一呆就是几个星期,脱不开身。也许,他对自己承认,其中也有对他每次看见凯利就体验到的纷乱的情感的恐惧。回避总比面对要容易些。
  让他担心的一个很大原因是在他眼里,提’比阿克变得越来越异己,他的情绪会很快从光明转到黑暗。他是一个很漂亮的孩子,甚至比苍鹭最喜欢的凯利更好看,但是没有她迷人的可爱之外。但是他和苍鹭和艾莎之间的交往急剧恶化。在遭到反对时,他就会习惯性地很快表出不赞成。不是怒气,确切地,因为其中没有被激怒可言,但是苍鹭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定义这些爆发,他也开始恐惧起来。凡是被提’比阿克碰到过的东西最后都是被打碎和毁坏,很少不这样——就象那只鸟一样,他想道。这个孩子还不到五岁。
  接着,房子里的一只猎消失了。这次当他在一棵冷杉树下找到血肉模糊的尸体时,他知道谁是凶手。他曾设法从他超负荷的日程中挤出一点时间回到石屋来,他也准备好呆上一段时间;他有一种形势已无法控制,到了危急关头的感觉。所以在他看到它的前爪被砍下来时,似乎曾经笨拙地使劲想把它们扯开,他一点也不感到吃惊。
  很久以前,在艾莎被爱蒙住了眼睛之前,她曾看到了维拉提克塞人天使般眼睛后面的恶魔。麦诺罗被杀害和断肢的可怕仿效让他心生凉意,即使是在这么一个睛朗、暖和的日子里。但是他又不知道用什么来解释它。
  在他正在审视这个尸体时,这个男孩走过来。他看着苍鹭,目光暗淡,就象环绕石屋的群山一样。突然地,苍鹭不知道是该拿开这个尸体,还是该和这个凶手对证。
  这讲不通。到目前为止他同意维拉提克塞语在出生时就被完全遗传下来,不需要用人类语言的低效的方法来从模式中学会。那似乎是可能的,一旦他想到这一点。鸟儿仍然会吱吱地叫,即使是人工孵养的,没必要教会它们这样做。有些甚至还继承了它们的歌声。但是整个文化,包括它的仪式——除了把它作为孩子对成年人的一种模仿,他还可以怎样解释这种断肢动物?——令人难以置信。
  几个星期以来,他试图解释这个男孩子几乎每天都表现出的看似巧合的古怪。“我们看见它是因为我们在寻找它,”他告诉贝尔吉特。但是他自己并不相信这一点。艾莎,和往常一样,会不把它当一回事儿。“他只是个孩子,苍鹭!”是她一贯的帮腔。
  在孩子们五周岁后的那个夏天,凯利给他带来了那只那样深爱着她的母狗。他正在办公室里,和艾莎一起检查报告,这时这个孩子把尸体轻轻地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他没有必要去查看后才知道在血淋淋的腿的末端没有爪子。
  这个小女孩用那种他曾经那么喜爱的纯洁天真、小天使般的眼光注视着他。这是一场游戏,一种对杀害了麦诺罗的成人行为的模仿。但是他不知道规则是什么。
  他想对着她大叫。他想哭泣。但是他什么也没做。天使,他现在明白了,和科学家一样没有道德可言。象语言老师一样,他们把情感置于界限之外。
  “你都做了些什么?”艾莎恐惧地惊叫道。
  凯利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一句话没说,她一下从桌上拿起这只血肉模糊的狗,走到外面。他看见提’比阿克在一棵冷杉树下等着她,阳光在他有面颊上划出条纹,就象作战时涂的颜料一样。这是一种考试,他知道,而且他没有及格。他的拳头因为沮丧而握得紧紧的,但是他什么也没做。
  甚至在那时,他都还想相信这是一个错误,提’比阿克杀了这只狗,凯利只是把它带给他们看。语言——噢,是的,他能相信她能偶然地学会,排斥她的母语。但不是文化,没有成人模式那不可能被传达。不是整个文化!
  艾莎从椅子上钻起来,脸色苍白。“这是我的过错。我让你失望了。我早应该发现——”
  “没有人能预见这会发生,艾莎。你不认为如果我做的话,我会作好一些防备的?”
  “我们现在必须结束它。”
  “怎样结束?”
  “对协会承认我们曾在这里做了些什么;我们现在已经别无选择了。苍鹭!他们会找到办法送提’比阿克回到他的同类那儿去。”
  他能够看出她的表情中对这个男孩的爱和对他的恐惧正在交锋,他不知道她是否也在他自己的眼睛里看到了类似的一种冲突。“凯利呢?”
  “你已经失去她了,苍鹭。如果这是你在这时做的最后一件事,接受真相!”她跑出了房子。
  他知道他应该去追她。但是相反他坐着,从窗户看着外面的森林。在那里娇嫩的野花在短暂地开放,鸟儿从针叶树林里飞出。正在筑巢,嘴里还衔着从家养的猫或狗那里的废物中搜寻到的皮毛碎片。他想不起来以前是否曾经注意到它们。他看世界的方式发生了如此多的变化。仅仅一年前孵化出来的小鸟现在就知道——都是不用教的——怎样在大部分时间又冷又黑的一年里抓住生命总隐忽现的温暖。这些小东西的纯粹的勇气打动了他的心。
  听见第一声尖叫,他跑出去,但是太晚了,没能救艾莎。但是,他设法阻止了提’比阿克砍下她的手。
  “长官们决定最好不要让真实情况泄漏出去,”老人说,“允许我从协会‘退职’。”
  气垫车发出轻轻的嗡嗡声,升起在海平面上,飞向首脑用密码键入的目的地。过了一会儿,她叹了一口气。
  “你就把自己流放到那个岛上,远离你一生的工作——”
  “作为赎罪,老师。”
  他用这个敬语一下激起了她的怒气。“还有很多比成为隐士更好的办法可以作出补救!”
  他感到言辞枯竭了,一种解脱,好象他刚割开了一个疖子,让感染物流出来。在对事件的震惊开始消褪后,他作出决定他不能再相信自己了。傲慢,艾莎曾经这样称呼他的罪责。在他的河口,在安静的鱼和喧闹的鸟按照它们本能的方式生活时,他找到了治愈的办法,如果那不是宽恕的话。因为那点,一个人必须得偿还自己的债,但是那时不可能还清他的。
  “你曾知道为什么提’比阿克会杀了艾莎?”
  “我想是因为她爱他。他们不能承受太多的爱。”
  这个首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那么,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在那以后不久,他就被送回到他的同类那里了。”
  气垫车现在开始下降了,他认出了阿尔卑斯山脉秋天的金绿色的外衣。他们掠过成熟的田野和旗帜招展的城镇;在远处,他看见了总部的白色大楼,周围是苹果园。他想象在重重的树枝下年轻的声音在闪烁,互相练习他们的技巧,他们脱身的声音让他回忆起他是如何深深地热爱这个协会和它的使命。一切看起来比他能记起的更有生气、更加繁荣。和平,尽管它可能是难以理解的,还是保持下来了;形势有了改善。
  “你似乎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欧娜·艾鲁恩德等着他回答。他没有答话,她又说:“这个女孩想见你。你必须查明为什么。”
  听到这个,他抬起了眼。
  “噢,是的,”她说,误会了。“我们教会了凯利英语!一旦那个男孩消失以后,她学得够快。我们很有希望让她成为一名高级语言老师。一些好的结果会从你可恶的试验中出现,终究。”
  那时他才发现她是如何象他曾经是的那个人。是协会本身在它的成员中培养了这种野心,这种傲慢的无知。他不再象刚开始那样期望她能够理解他了。
  “有时我认为维拉提克塞人总是会在我们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她说,“所有的那些年里,你几乎没有取得什么进展!”
  一个同音异义词,他想道。一个他能肯定的联系。但是他没有对她说。
  “凯利说英语。·但是她仍然用维拉提克塞语思考吗?”
  她机警地看了他一眼。“她的随从说她用它做梦,他们听见她在睡觉时说话。”
  “随从。”
  自从她来找他以来,她第一次看起来不自在。“这个女孩有——一些问题。”
  他能想象出那些问题可能是什么。“我们把我们的文、给我们的年轻人,”他说,“它不是遗传的,不是天性的。我永远不会相信那一点。”
  “但是谁会说哪些模式是学会的,在什么时候,或者为什么?”首脑问道。“小孩子们联系在一起,这种联系很难用教育来分开。”
  “现在你们需要我了,为什么现在?”
  “噢——她需要你。你会明白的。”
  气垫车停在一个深绿色的草坪上,轻轻地颤动着收起了双翼。在他前面,他看见了熟悉的大楼的古典线条:海豚厅低矮的屋顶,在那里,海豚导师教它们年轻的学生有关概念和哲学的生理抑制。教室里,急切地声音又是大叫,又是回答,有十几种语言的多种发音。他十岁时就开始在协会训练,从来没有想到过成为除了语言老师外别的什么。他看到了他作为总部首脑时曾是他的家的住宅,接着看见了图书馆——他仍然把图书馆看作是艾莎的领地,尽管她已经去世十年了。他的喉咙发紧,眼睛刺痛。协会在那么多年里曾是他的整个生命,然而在他心中他发现了一种令人心痛的孤独感。
  欧娜·艾鲁恩德碰了碰他的手,催他走向一幢在他那个时候不存在的大楼。门轻轻地在他前面打开,他慢慢地跟着它们的邀请,沿着一条短短的走廓,走进一个小房间,里面充满了绿色的植物和眩目的阳光。他眨了眨眼,遮住了眼睛。首脑在外面等着。
  凯利站在窗边,背朝阳光。她穿着一件很简洁的白色束腰外衣,反衬着光线,让她看起来象一个中世纪彩画上的天使。他的心急跳着,在他的眼睛能够适应、识别出她的身材特点之前很久,就立刻根据她的存在认出她了。在他的视线变清晰以后,他看见她在这十年中长得这么高,象一棵柳树苗那么纤细。一个在完全的成年女子阶段边缘颤动的年轻女子。她的美丽让他喘不过气来。
  但是在外表下面有一种难以说清的特点,似乎——尽管她表面上看起来身体很强健——她快要死了。一只鸟儿,他沮丧地想道,不能冲破养育过它的蛋壳,就会象那个样子。他明白了为什么首脑要亲自去把他接来。
  “我最亲爱的孩子。”
  他张开双臂,她以一个很优美的,象猫一样的动作飘过来。他把她揽在怀里,感觉到皮肤下脆弱的骨头象野花一样柔弱。很长一会儿,两个人都没说什么。接着一声很尴尬的咳嗽声暴露了房间里还有另一个女士存在。
  “请,让我们单独呆一会儿。”
  “这样很明智吗?苍鹭老师。”这个女士问道。
  “这是我的女儿,”他简单地说道。最终让自己声明是一种心的联系,如果不是血缘的联系的话。
  这个随从疑惑地从苍鹭看到凯利,然后又看回来。但是她走出了房间,随手关上了门。
  “你明白我为什么要请你来吗?”凯利走出他的怀抱,但是仍然把他布满皱纹的苍老的手放在她光滑柔软的手中。
  他对她的声音感到很激动,又低,又悦耳,就象他河上欢快的鸟儿的叫声。他感到自己在它的吸引下飘起来了。“是的。”
  她仔细看着他的脸。“没有这个仪式,我不能完全地自由。”
  他点点头,明白了。“提’比阿克也是这样。但是那之前呢‘t”
  “维拉提克塞的男性比女性成熟得快,他们需要这样。我们的世界比你们的更残忍。”
  他注意到她对代词的选择,没有作任何评论;不知为什么,他甚至也不感到惊讶。她发出的光让他一直站着不动。也许翠鸟在头顶上闪光,鲤鱼抬头看时,也是这么感觉的吧。
  她的眼里充满了朋郁。她补充道:“在这种行为中没有愤怒。”
  “一个协会的语言老师肯定能理解这一点!”他对她笑了笑。“他们希望你会成为一个伟大的语言老师,你知道。”
  她也笑了笑。“我会的,但是不是在这里。我必须回到维拉提克塞人那儿去。”
  “那你怎样才能做到那一点呢?”
  “提’比阿克在和我说话。他是我的伙伴,他会来接我。”
  他再一次想到他们都是多么地象天使,谁能够怀疑这么高级的生命会以人类从来不能梦想到的方式行动,或者作出了人类从来没有面对过的选择呢?他记起了在善良的麦诺罗被谋杀后,他和艾莎和贝尔吉特在积雪的森林里搜寻消失的维拉提克塞的办法,结果没有发现一丝踪迹。现在他已是一个老人了,就比他当初年轻时更容易相信这样的事情。
  她抬起他的手,若有所思地看着它们,她手指的触摸开始发热。他努力地、但是没能压制住一样顺利。
  “我心经老了,没有什么遗憾。但是——我的手——”他突然停住不说了。这是很不理性的。“一个老人的怪念头。”
  “英语中也有很多关于控制双手的暗喻,”她轻轻地说,松开手。“但是我会把它们给你。”
  她拉着他的手臂把他慢慢拉向她,他的鼻子里充满了她发出的牛奶和花瓣的香味。他突然想到了无罪,正如那条河也明白这点一样,大自然书写的生命和死亡的循环。他不能说他是创造了一个天使还是一个恶魔,他也不在乎这点。宇宙比协会所认识到的更复杂,但是协会还很年轻;他希望它以后会知道。
  她的脸在他的视线中涨大,他看见她的眼里满溢着爱意。
  “父亲,”她说。
  爱和死亡,他肯定他能理解的唯一一个维拉提克塞语的同音异义词;在地球的语言中它们也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
  他有一种还清债的感觉。他心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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