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 第七章

  如意睡到半夜,被一阵寒气惊醒,坐起来一看,却见赵苍缩在床角,双目紧闭,牙关紧咬着嘴唇,逼出了一圈深深的血痕,似乎晕迷过去了,全身犹自格格发抖,靠近他的地方隐隐结了一层冰霜。清冷的月光下,他的脸白瓷似的颜色,浑如不在人间。
  如意一惊,顾不得他身上寒气袭人,一把将他搂到怀中,叫道:「阿佛!」赵苍昏昏沉沉应了一声,挣扎着想推开如意,却被他抱得更紧,急道:「阿佛,我是如意啊,你怎么啦?」
  赵苍哆嗦着说:「放开,我身上冷得很,你伤才好,禁不住……」边说边勉强支起身子,又要推如意。如意自是不肯放,反是去了衣衫,裸身抱着他捂在被子里,柔声道:「阿佛莫怕,我壮得很,抱着你暖一会就好了。」
  赵苍冷得没了力气反对,被他温热的身子牢牢贴身抱着。如意被赵苍身上的寒气也逼得一阵发抖,连忙运功相抗,一边和赵苍说笑,一边轻柔地为他挂着手脚。
  赵苍僵硬的手脚微微泛过一阵麻,忽然心头一酸,低声道:「如意!如意!」声音又热情又温柔,却带着隐隐的悲伤。如意笑道:「怎么啦?被我抱痛了?我轻一点就是。」赵苍心下混乱,低叹一声:「不……我很喜欢你抱这么紧。」
  如意顺手敲了他脑门一下:「呵呵,我还以为你害羞,原来错了。上当了我!」赵苍只是笑,心里慢慢泛过幸福的感觉,连体内翻搅的寒毒也没那么令他痛苦了。
  如意见他平定了些,慢慢道:「阿佛,你这个病可奇怪,怎么莫名其妙就发作,回头找个大夫好好看看才成。」赵苍淡淡一笑:「不用了。」心想:「要不是你胡闹,硬要拉我下冰水,今天也不会发作。」但他自然不会说了让如意难过,只是一笑置之。
  如意怕赵苍冷得难过,满嘴胡说八道给他分神。赵苍听着如意唠唠叨叨地盘算怎么打猎户他补一补,又说要种枣子树给他补血,又合计是老虎皮还是熊皮更暖和,越听越好笑,忽然觉得心头幸福几乎要漫溢出来,不禁轻轻叹息一声,忽然道:「我甚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啊。」
  如意心头一颤,只觉这句话熟悉异常,忽然闷哼一声,心口又是一阵狠狠的绰痛。赵苍见他神情不对,惊道:「如意?」如意忙笑一笑:「没事没事,瞧你害我欢喜的。」却还是觉得纳闷。
  赵苍看着他异样的神色,隐隐明白,如意毕竟不能彻底斩断过去吧。这样的幸福,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可他还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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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赵苍醒来,迷迷糊糊一伸手,摸了个空,身边冷清清的早就没了人,当下一惊而起,颤声道:「如意?」却没人回答,小屋中空空荡荡。
  他打了个寒战,心头剎那间转过千万个疯狂的念头,大叫一声,踉跄着冲了出去,四顾无人。赵苍心头一阵乱,低笑一声:「原来……你骗我?你还是要离开?」
  他咬牙切齿地说着,忽然眼前昏黑了一阵,胸口如同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无法呼吸。昏乱中,赵苍痉挛地抓住身边门框,总算没有倒下。却听弄嚓一声,门框的木头被他强悍的指力硬生生抓裂了,木屑刺得一手都是。
  赵苍看着血淋淋的手发呆,大口大口喘息一阵,慢慢日过气采,忽然摸到脖子上的小挂件不翼而飞,料是被如意带走了。这个无情的少年,连最后的挂念也不肯给他留下么?
  赵苍胸中一阵血气上涌,陡然怒喝出声:「如意!如意啊--」嘶哑干枯的声音在夏季的熏风中颤抖成破裂的余响。
  如意……不要这样离开,不要让我再恨你……
  山拗中忽然有人朗声道:「阿佛,我在这里,你等我一会。」却是如意的声音,还是那么精神十足的口气。赵苍楞了一下,脑门中轰响一声,喘了口气,竟然一下子站立不住。原来,如意没有走!
  却见如意从山拗中爬了上来,一身大汗,肩膀上扛着一只死老虎,手上提着两只野兔,衣领里却揣着一大蓬明艳如火的野花。他看着赵苍,微微一笑:「阿佛,我打猎回来了。本来打老虎的,顺便还捉了两只兔子。嗯,回头剥了虎皮给你做个大背心,你看好不好?剩下的皮毛还可以做两只护腿,兔子留给你玩耍……」
  他笑嘻嘻说着,忽然觉得赵苍的脸色苍白异常,惊道:「阿佛,你又犯病了么?」疾步奔来。赵苍静静听着他的话,很想笑一笑,眼前却陡然模糊了一下,心头火烫得犹如烈焰燃烧。他忍了一忍,忽然怒气冲冲扑向如意。
  如意一个冷不防被他扑倒,被压得啊哟一声,两人和死老虎滚成一团,如意手上提着的野兔则趁机逃之夭夭。如意吃力地把脑袋从死老虎的肚子下钻了出来,鼻子被老虎毛刺得喷嚏连连,过一会纳闷道:「阿佛……你怎么了?」
  赵苍瞪着他,嘶声喝道:「你听着,我不要什么老虎皮,不要野兔,只要你别到处乱跑!你....你不知道我刚才……」气急败坏之下,双手不住发抖,恨不得一把扼死他,可又不能下手。
  如意楞了一下,见他一脸愤怒惊恐,面色苍白扭曲,神情就如绝望的野兽一般,心下怜惜,柔声道:「对不住,是我不好,出门该和你说一声。」说着微微一笑,侧头亲一亲赵苍怒气冲忡的眼睛,陪笑道:「我错我错我大错,你且起来,让我悔过成不成?我要被你和老虎压死了……」
  赵苍气得吼道:「这么点都嫌重,我昨天都没嫌……」忽然觉得这话暖昧之极、大大不对,赶紧闭嘴,一声不哼爬了起来,顺手把死老虎扔到一边。
  如意笑嘻嘻爬了起来,本想取笑他,又怕把他惹得越发火大,赶紧掏出怀里的野花,献宝道:「这是我一路摘下来的,你喜欢吗?」拿出来才发现那花早就被两人滚得稀烂,于是尴尬一笑:「呃,虽然烂了点,香气很好闻,我都没打喷嚏呢。你问问看。」
  赵苍本来已经消气,只是下不来台,闻言又瞪眼:「我又不是女人,要花干甚么?」如意不敢再说,偷偷瞄了他一眼,小声道;「那我洗剥老虎去了,你歇着罢。」赵苍发作过了,自己也觉尴尬,嘿嘿一笑,慢慢说:「我们一起去。」
  如意见他笑了,这才松口气,失笑道:「阿佛,你看着温柔和气,发起脾气可真厉害。我怕你了。」赵苍不言,知道自己错疑了如意,心头惭愧,过一会低笑一声,搂着如意,说:「对不住,是我胡乱发作。」如意笑道:「你都说,我是你的人嘛。既然人都是你的,你发发脾气又有甚么。」
  他被赵苍紧紧抱着,忽然觉得心跳越来越快,看着赵苍懊恼惭愧的样子,低声道:「阿佛,奇了,你怎么比昨天又好看三分?」说着便忍不住动手动脚。
  赵苍也觉心跳如鼓,竟不能推拒,心头却知道不对,再看一眼扔到一边的红色野花,忽然咆哮起来:「你摘回来的不是野花,是淫天草,最厉害的春药!你这个王八蛋……呜……」
  他的声音被如意吞了下去。
  那两只逃跑的野兔奔出一截,眼看无人威胁它们,便又远远停了下来,悠然自得地啃着青草。风清云淡,草色连绵,天地静好。
  赵苍迷眩之中,忽然生出一个盼望,如果这样的日子可以延续,他愿意用生命去换。
  情事过去,如意还是霸住赵苍不肯放。赵苍说:「我饿了,得去弄点吃的。」如意只是笑:「我也饿了。」赵苍道:「那你去弄吃的。」如意「嗯嗯」两声,却不起来:「可我还想抱着你晒太阳。」说着拿头来拱他胸口。
  赵苍被他弄得发痒,忍不住大笑:「你这算什么?撒娇么……呵呵……别闹……要痒死了……」边笑边手忙脚乱推他下去。如意被他凶霸霸推到一边,样子甚是委屈,赵苍看得越发好笑,便捏了捏他的脸:「你可是威震武林的万花公子,怎么闹起来和小孩子似的?」
  如意闻言面色微变,迟疑道:「万花公子?」赵苍心下狂跳,自知失言,勉强道:「是以前的事情了,现在我们住在山上,那些事都不用管。」如意不言,慢慢起身,神情若有所思。
  赵苍心头一沉,低声道:「如意?」如意「啊」了一声,回头对他笑笑:「我去弄吃的。」这话一说,模模糊糊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心头陡然大痛,闷哼一声,险些站立不定。赵苍一直目不转睛看着他,见他忽然神情不对,惊道:「如意?」
  如意定定神,摇头道:「没什么。」径直去割了一块老虎肉,生火煮了。赵苍做事把细,虽然山居清简,也备齐了油盐酱醋等物。如意不多时煮了一锅虎肉汤来,居然香气四溢。他微笑道:「阿佛,来,你多吃点。」
  赵苍道:「你也吃啊。」如意笑道:「你胃口小,剩下的都是我的,我可赚了。」神情温存爱惜,没有多少天真气息了,依稀还是昔日那个花树下对他微笑的深沉俊逸少年。
  赵苍看着,心头越发不安,隐约觉得,如意只怕越来越接近从前了,也许有一天他会想起所有的事情。
  如意看出他神情不定,一边为他盛汤一边柔声道:「阿佛,我是慢慢记起了一点事情。我以前好像是满威风的。不过,我记得我那时候也很喜欢你……不管我是什么人,我对你都是一样,你莫要担心。」
  赵苍低头不语,手中的汤碗有些颤,过一会静静道:「我知道。我只是有点……」如意等他吃完,捏着他的手往自己心口一按,笑了笑:「阿佛,你摸摸我的心。」赵苍正好按到他胸口深刻扭曲的伤疤,一下子热血上涌,却又觉得一阵寒气,竟不能言语。
  如意几下子解决了肉汤,按按肚子说:「好撑。」一斜眼,见赵苍正呆呆凝视着他,一笑道:「这么看着我干什么?莫非你还想……」说着眼神就有些含混起来。
  赵苍一听这话苗头不对,他现在都是腰酸背痛,哪里还敢兜搭,赶紧岔开话题:「如意,你今天到处乱跑,一身脏得很,快去洗洗。」
  如意笑道:「我……要你帮我洗。」他中了坐忘诀之后,倒是什么话都敢说,这时满嘴风话,也不脸红了。
  赵苍一听,忍无可忍一瞪眼:「死小子,你当我是你奶妈啊?还要帮你洗澡?」如意只笑不语,兀自眼巴巴看着,赵苍。赵苍被他瞧得坐立不安,过一会说:「好吧。免得被你的臭汗熏死。」
  如意大喜,抱着赵苍狠狠亲了一下。赵苍心下恼怒,一边咒骂一边为他烧热水,如意见他神情不大爽快,便笑嘻嘻地在一边帮手,隔一会递一根柴火,便说:「我喜欢阿佛。」赵苍说:「知道了。」
  再过一会,如意又帮忙提一桶水,赵苍接过,如意又说:「我喜欢阿佛。」赵苍头也不回,又顾口答应:「知道了。」 .
  又过一阵,如意帮赵苍递过拨火棍,忽然又说:「我喜欢阿佛。」赵苍又好气又好笑,扭头就骂:「你念经啊?说个没完!」
  如意一缩头躲开,低笑道:「我还以为……你很喜欢我念经……」」赵苍呆了呆,掌不住忽然笑了笑,老实承认:「是啊,我……很喜欢。」
  他见如意神情得意,自觉大大的没面子;哼了一声,俐落地准备好一大木桶的热水,顺手一拍如意的屁股,喝道:「自己滚进去!」如意倒也知趣,当真乖乖翻身跃入,忽然一伸手:「你也进来!」赵苍知道他有古怪,却也没防着这招,一下子被拖进木桶,气得大吼一声:「你又胡来!」
  咒骂声中,水花四溅,激起一片晶莹灿烂。
  两人洗浴已毕,如意自己几下收拾好湿淋淋的头发, 便找了干布为赵苍擦额,边擦边笑:「阿佛,你的头发生得真好,又黑亮又顺滑。不像我的,居然有不少白头发,难看得很。」
  赵苍心下一颤,忽然握着他的手不说话。如意心中一动,忽然隐约明白了什么,笑道:「莫非……我是为着你白头么?」
  赵苍心一横,低声道:「是啊……我们……一直不大顺。你恨我么?」说着这句,忍不住心头狂跳。
  如意不答,沉默良久,赵苍心跳越来越快,紧紧攥着如意的手,忽然嘶声道;「你……如意,你真的恨我么?」
  如意定定看了他一会,忽然温柔一笑:「放心,不会,的。」
  他的手轻轻擦着赵苍的头发,轻声道:「阿佛,你不知道。其实……你每天都说梦话,声嘶力竭地求我不要走。」赵苍惊得跳了起来,一下子被扯到头发,痛得头皮发麻,嘶声道:「如意!」
  如意忙为他摸摸头,叹道:「这么性急。」眼看赵苍一下子雪白了面色,心下不忍捉弄他,温言道:「我虽不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我明白,我心头实在喜欢极了你。你……对我也是一样。既然如此,还管过去做什么?」
  他说着,忽然湛然一笑,看着外面炽烈的阳光,拉着赵苍走了出去,朗声道:「我喜欢阿佛!青天为证,雪山为证!」清朗雄厚的声音在山间滚动,回音不绝,犹如万壑惊雷。
  话音未落,他顺手捡起摸火棍,身形如大鹰般急纵而起,飞到十余丈外,一提气纵上山壁,在暗青石壁上奋力书写,字字如龙飞凤舞,深深刻入石壁,写的却是:「如意阿佛,海枯石烂,情义不变。」
  赵苍看着那行巨大的草书,微哼一声,心头轰然狂喜,几乎站不住脚。
  长天晴明,繁花如海,阳光如万千热情的利箭,狠狠刺入他心头,令他的痛苦和快乐几乎燃烧起来。赵苍忽然明白,为什么如意会不断地说「我喜欢阿佛」。如意就算忘记一切,也还是顾惜着他,所以用不绝的情话令他放心。
  海枯石烂,情义不变。这是如意的承诺,也是……他长久的梦想。
  两人心头甜蜜,肩并肩躺在青草地上低声细语,阳光暖洋洋的,让人心也懒散自在起来。如意半阖着眼打盹,兀自嘴角含笑。他的睫毛被炽烈的光线投出暗金的光影,侧脸轮廓变成了深蜜色的雕塑一般,英俊得惊心动魄。赵苍看着,忽然有些迷惑,不大相信这神话般的绝代美男子就悠闲安静地躺在他身边。
  这样的幸福……似梦,竟然是真。
  光影流转,不知过了多久,山脚隐隐传来人声,似有不少人呼叫迫杀着,声音慢慢向山上移来。
  赵苍一惊,隐隐有了不妙的预感,对如意道:「有大队人马上山了……搞不好已经被你刚才说话的声音惊动,咱们且躲一躲。」
  如意摇头纳闷道:「躲什么?我们又不是见不得人。」说着豪气十足地拍拍胸脯:「阿佛别怕,什么事由我担待着。」赵苍额头冒汗,心想:「就怕你出问题,否则普天下我还怕了什么?」却又不便解释,喝道:「如意,你不是说喜欢我么?为什么不肯听我的话?」
  如意见他神情激切,心知不对,忽然有了个古怪念头:「阿佛这么担心,难道……我和他的事情真是见不得人么?」仓促中不及多想,对赵苍一点头:「嗯,那好吧。」两人悄悄避到一棵参天大树上。那树冠浓密如盖,便是有人从树下经过,也看不出上头躲了人。
  只听追杀之声越来越近,有人喝道:「铁山河,放下雪山明珠,我便饶你一命。」那人声音雄厚,隔了一座山头,还是怒涛惊雷一般传来,高山积雪被他声音震动,扑簌簌坍塌了一大片,如意赵苍栖身的大树也是微微颤动。一言既出,阵势威猛骇人。
  赵苍一听,面色微变;知道这定是威震天下的白袤宗主、他的父亲辟虏。上次扮作水翩仙和如意拜堂,他在盖头后面,并未看到辟虏的模样,这时却陡然起了一阵寒栗。如前。
  铁山河身后,雪山神族的大队人马追杀而来,为首一人英姿镶伟,眉目深刻俊美,轮廓和如意甚是相似,却又霸气萧杀,想是白袤宗主辟虏了。赵苍还是第一次清清楚楚 地看到父亲,觉得他英伟湛朗,当真是凛若天神,心头又是激动又是自豪。
  他忽然眼前激辣辣地,心里一绞,极想冲上去叫一声爹,只能勉强忍住,清楚地知道,只要和如意在一起,他再不能站在父亲面前了。威严持重的雪山宗主,岂能容许两个儿子犯下如此罪孽?
  就在这时,他忽然觉得手上一紧,原来如意无意中腕力加重。赵苍一凛,侧脸看他,却见如意目不转睛盯着辟 虏,脸上现出痛苦迷惘之色。
  铁山河眼看再往上逃就是雪线,知道不好,忽然站定,高高举起手中一颗明光灿烂的大珠,沉声道:「辟虏,我只是借雪山明珠一用,半年后一定还给你。你要咄咄逼人,我只好毁了明珠!」
  赵苍听得一惊,他从小听二师父说过,雪山明珠是白袤家族的命脉所系,暗藏无穷神通,一旦明珠被毁,只怕神山崩摧、天地变色。铁山河以此威胁辟虏,当真厉害,雪山神族不得不忌惮。怪不得以辟虏的武功,一路上也没对铁山河痛下杀手。
  果然雪山神族众人都变了脸色,纷纷看向宗主。辟虏目光如电,看着铁山河,一步步缓缓逼前,森然道:「我白袤家族从不受人威胁。」铁山河没料到他要紧关头还如此强硬,小心地后退,大喝道;「你宁可明珠毁、白袤灭,和我同归于尽?」
  他越退越接近二人藏身的大树,如意静静守在树上,陡然听到这句「明珠毁、白袤灭」,心下一震:「想不到那个甚么明珠于系巨大。铁山河口气凶悍,分明不是好人,我得出手相助那群人。」
  辟虏淡淡道:「同归于尽?你没这本事。」长啸声中,身形如狂风暴起,扑向铁山河。铁山河一掌迎上,被狠狠击飞;自知不敌,一发狠,用力捏向手中明珠!
  雪山神族众人惊呼骤起,辟虏目光越发寒彻霜雪,掌力毫不犹豫劈向铁山河!就在这时,铁山河只觉手腕一麻,身边已多了个少年,闪电般扣住他的手,一下子夺走明珠。赵苍眼看如意出手,唯恐有失,大叫一声:「小心!」一纵而下,抢先护到如意面前。
  电光火石间,辟虏崩山裂海的掌力堪堪杀到,他忽然看到如意,一震之下,忙把掌力歪到一边,轰然一声,把远处山壁击得塌了一大堵下去,惊起漫天砂石。辟虏却顾不得许多,竟看也不看铁山河一眼,喝道:「如意!」这威严冷酷的雪山之主,脸上也泛出一丝激动。赵苍听得这一声,心头慢慢沉落下去。
  如意茫然道:「前辈认得我?」顺手把铁山河和明珠一起交给辟虏,微笑道:「明珠奉还,这个人也请前辈处置罢。」辟虏接过明珠,放入怀中,却还是看着如意,皱眉道:「你怎么了?」
  一边铁山河自然已看出毛病,哈哈笑道:「辟虏,恭喜恭喜,你儿子中了坐忘诀,不认得你了。」辟虏浓眉一皱,急道:「如意,是谁如此对付你?你……可还记得么?」如意尚未回答,铁山河在一边看了赵苍一眼,似笑非笑道:「坐忘诀是我的独门功夫,施术的自然是我的乖乖徒儿了。」
  赵苍心下一寒,唯恐他再说出什么话来。他原本狠毒善断,眼看铁山河要说出真相,决计杀了他。微笑道:「铁山河,是你徒儿做的么?」笑意粲然,却在衣袖中无声无息击出一掌,拍向铁山河心脉。
  他快辟虏更快,一伸手接下赵苍掌力,森然道:「这话怎么说?」铁山河武功所剩无几,被两道掌力一对,喷出血来,勉强指着赵苍,只是微笑。
  赵苍只觉如意和辟虏两道明亮锐利的目光一起逼来,心头暗惊,一咬牙,毫不犹豫一掌拍在铁山河心口,低声道:「大师父,你既然说出一切,那就非死不可。」
  铁山河间哼一声,胸腔陷了下去,却还是指着赵苍,脸上笑意恶毒。
  赵苍见如意目光迷惘,越发心头恶寒,颤声道:「如意,你听我解释……」
  如意低头沉默一会,缓缓抬头,对他一笑:「不用解释。阿佛,我信得过你。」赵苍胸口一热,堵得说不出话来,勉强点了点头。
  辟虏眼看不对,沉声道:「如意,你中了奸人算计,快和我下山。我为你想办法。」
  如意歉然道:「前辈,我实在认不得你。适才那人的话,待我弄明白再说,现下恕难从命。」
  辟虏火起,再一看赵苍容貌清俊异常,和如意目光缠绵难舍,越发憎恶赵苍。
  他心知有异,一抬头看到远方石壁上斗大的字「如意阿佛,海枯石烂、情义不变」,忽然想到了什么,心下剧震,鹰隼般的。目光盯着如意,沉声道:「如意,你被妖人迷惑,我来救你!」话音未落,就待一掌杀了赵苍。
  如意一惊,忙护到赵苍身前,正色道:「前辈,你要对付他,就算你武功再高,我也只好出手相抗!」辟虏眼见儿子紧紧回护着他,倒是不便下手,眼中杀气越来越重。
  旁边一个长老眼看不对,陪笑道:「宗主,既然找到了二公子,这是喜事。二公子或有甚为难事,待他在山上清静几日,慢慢想通了就好。」
  辟虏哼了一声,自然也不能当真杀了儿子,只好借机下台,心想:「这妖人就算不怀好意,如意也不是好惹的,两人至今相安无事,想来如意不至于吃亏。」当下冷冷道:「如意,你在山上静思悔过,什么时候想通了自己来见我!」临走时看了赵苍一眼,目光中杀气如刀。
  赵苍被亲生父亲这么盯着,心下只是苦笑,却并不后悔,暗想:「谢天谢地,如意没有怪我。就算世人当我是迷惑如意的妖孽也罢,我只要和他在一起!」
  如意见众人渐渐远去,有些出神。赵苍暗自担心,低声道:「如意……」如意握了一下他的手,低声道:「没什么。我在想,他或者真是我爹。我们长得很像。阿佛,真的是你让我忘记过去么?」赵苍心惊胆战,颤声道:「你……一定恨我了,是不是?」
  如意又沉思一会,笑了笑:「不恨。你待我的好,那可不是假的。就算你做了甚么奇怪的事,定有你的理由。何况……」
  他一边笑一边低头亲一下赵苍的脸:「……我喜欢你,自然不怪你。」忽然觉得赵苍脸上湿漉漉的,越发怜惜,叹了口气:「这么害怕,看来你以前一定对不起我,所以以后你要对我好一点。」
  赵苍身子发抖,只是不住点头,脸上又是苍白如雪,却又带着微微的红色。如意见他激动如沸,便故意调笑:「要补偿我是吧?所以以后都是你煮饭。」赵苍一楞,随即点点头。
  如意笑了笑,趁机又说:「洗碗也算你的。」赵苍还是点头。
  如意便说:「还有折被子。」赵苍又点头。
  如意看他乖得奇怪,又笑道:「还有,每天陪我洗澡……」这话口气便透着些暖昧,分明不光是洗澡的意思。赵苍又点头,忽然觉得不对,老羞成怒,忍不住大吼一声:「你有完没完?」
  话一出口,他知道上当,如意却已大笑起来:「行了,你都答应了。男人大丈夫,认帐不赖帐啊!」
  赵苍气得抡起拳头狠揍他,如意被打得连连求饶。两人正自嘻笑不休,地上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呻吟。赵苍心下一震,知道铁山河还没有死!
  赵苍知道不好,正要痛下杀手,却被如意轻轻托住手腕,柔声道:「刚才他说,是你师父,是么?」赵苍心下越来越惊,不想骗他,勉强点点头。
  如意沉默一会,说:「阿佛,你为了那件让我忘记的事情,不惜杀师灭口,想必至关重要。天大的事,我们一起承担。可我盼着你我之间再无欺瞒,更不想你是个心狠手辣、欺师灭祖之人。我的阿佛,待我如此温存,待别人也该有慈悲之心,何况是你的师父。你明白么?」
  赵苍看着他温柔如月色的眼神,心头却一点点寒了下去。他知道这是如意会说的话,可他竟不知如何应对。天大的事情一起承担……兄弟逆伦,以如意的性情,也愿意承担么?
  他合了闭眼,睁目还是看到如意镇定的目光,忽然狠狠一咬牙,低声道:「如意;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依你。」
  铁山河还没有死,闺言断断续续道:「湛钦,你……你……」赵苍心一横,慢慢过去。
  如意听到那声「湛钦」,耳边如中雷击,记忆深处某个可怕的声音又隐隐响起,一下子心痛得几事崩裂。他身子狠狠一晃,楞了一会,也慢慢走了过去。
  铁山河直直瞪了赵苍一会,脸上忽然挂上一个扭曲的笑容,抖抖索索地冲怀中摸出一颗明珠,交给赵苍,竭力道:「刚才那颗……假的……我早就准备了……骗辟虏……」
  他笑得甚是得意,几乎回不过气来,如意忙抵一只手掌,运功为他吊住一口气。铁山河又道:「拿去……你二师父的病……雪山明珠……」他说着,虚软的手忽然变得极是有力,瞪着赵苍,眼中现出渴盼之色。
  赵苍心下一震,忽然明白了大师父为什么多年来一直打雪山神族的主意,甚至在武功几乎全失之时还是冒险亲自盗取雪山明珠。他的二师父白雪潇心肺间有病,多年不愈,缠绵病榻已久。铁山河一直想借用雪山明珠的力量治好白雪潇吧?
  其实,铁山河这个大师父,是他逼着赵苍承认的,他平时对白雪潇师徒也并不客气,口口声声要报复白雪潇之兄白文瑾当年的一掌之仇。想不到这冷酷嗜血的男子;心头却一直记挂着白雪潇的病况。
  赵苍心头一软,低声道:「大师父,你安心去吧。我一定遵命。」铁山河微微一笑,又看了看如意,欲言又止,神情复杂。如意默然一会,低声道:「我不阻拦他。」
  铁山河笑一笑,眼睛缓缓就要合上,如意面色发青,忽然说:「他……叫湛钦。湛钦是我哥哥,对不对?」赵苍闻言大惊;颤声道:「如意!」不禁身子格格发抖!
  铁山河生起报复的快意,正要说话,看着徒弟惊恐扭曲的脸,忽然想起他童年时喊着师父的稚弱模样,心头的恶毒就此消散,便缓缓摇了摇头,颓然闭目,断了气。
  如意慢慢放下铁山河的身子,紧紧盯着赵苍,直到他无法忍耐地垂下头。如意轻轻一笑,说:「他说谎。你就是……怪不得我一亲近你,便时时心痛。原来,这就是坐忘诀的秘密!」
  赵苍心下惊恐欲绝,冷汗涔涔而下,勉强嘶声道:「没有,没有!」就想扑到如意身上,却被他森寒的目光逼得全身僵硬,几乎无法动弹。
  如意摇摇头,缓缓道:「你也说谎。我……听到湛钦,便慢慢想起来了。哥哥!」他一字一顿说着,目光镇定,神情平静冷酷,嘴角却缓缓挂下一行血丝。
  赵苍听到这一声哥哥,耳边一声炸响,忽然觉得,心中的雪山已经轰塌了。
  如意慢慢伸出手,赵苍不知道他要做甚么,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如意便拉着他的衣领微一用力,赵苍被拉到他面前,两人静静对望,激起一串惊痛的电光。如意忽然笑了笑:「这么美的容貌,这么……狠毒的心思。」
  赵苍听出他言下的轻蔑,大口大口吸气,看到远方石壁的刻字,生出一个朦胧的希望,嘶声道:「你自己说的,天大的事情,一起承担。海枯石烂,情义……不变!」
  如意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赵苍被他目光的寒意刺得心头又是一紧,耳中却清清楚楚听到他的话:「那是……我对阿佛说的。可惜,世上并没有真的阿佛,哥哥。你只是--哥哥!」
  赵苍眼前一片昏黑,他勉强咬破舌尖提神,厉声道:「不!如意!你……不能如此……」大叫一声,忽然双手屈成虎爪形状,奋力扣向如意,用上了阴毒无比的虎爪手,就想趁其不备,废了如意再说。宁可以后伺候如意一辈子,也不愿失去他。
  如意狠狠一扣手,啪地一下,赵苍双手脱臼,只得软软垂着。他性情倔强;也不叫苦,只是死死盯着如意,眼中光彩流转,那是一种令如意看着想发狂的绝望和温柔。
  如意轻咳一声;顺手擦去嘴角的血,却又流下一些,悠悠一笑:「你还是这样,心狠手辣,不顾一切。」侧头不看他的眼睛,慢慢待心头的翻扛倒海过去,良久低声道:「哥哥,够了。再这样也没用,我……不想再见你。」
  赵苍原知道不好,等他明明白白说出这句话,还是脑门轰响一声,静默一会,想说点甚么挽回,却不能言语。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如意慢慢放开手,一直紧靠着他的体温忽然消失,不禁一阵惊悸。
  高空中阳光灿烂,赵苍却只觉奇寒彻骨,周身如同掉入万古冰川,知道寒毒又发作了,忍不住闷哼一声。他茫然伸出手想抓住如意,却又隐约想到,如意不想见他了……那手便微微垂落下去。
  身上的寒毒,发作越来越频繁。这一次,莫非要就此死去么?呵,多么好……
  如意看着他面色忽然煞白,知道不对,忍得一阵,忽然转身,大步向山下走去,修长的身形在烈日下慢慢融成一个苍白的剪影。
  赵苍昏昏沉沉地看着,眼中忽然现出疯狂狠毒的气色,就想用脚踢一块石头击杀他。他颤抖的脚尖才碰到石块,又是一阵牵肠挂肚的裂痛,闷哼一声,仰天倒了下去。
  阳光还是万千热情的利箭一般刺入他的眼,令他无可回避。赵苍静静倒下,眼角有一星光点冷冷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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