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气严霜 暗流

  谢金印徐徐将剑子自那名中年美妇的小腹抽将出来,剑尖淌下滴滴鲜血,他端详了尸身一下,冷冷自语道: 
  “敢情连杀人都厌倦了?方才面对这风姿绰约的妇人,我几乎下不了手……” 
  他抖剑一弹,“呛”地一声脆响亮起,一绺黄色的剑穗迎着自舱门吹进的夜风微微飘动。 
  一灯如豆,依稀可见谢金印面部的轮廓,他年纪约莫在四旬左右,惨白的脸色却也无法掩去眼角经无情韶华所留下的鱼纹。 
  他举步在船舱中绕行一匝,足步过处,血渍斑斑,昏黄色的灯光照着十数具死状各异的尸体,构成了一幅恐怖凄惨的图画。 
  “司马道元一门十八口的人命都在这里了,嘿嘿,解决这些人倒是颇费了一番手脚呢。” 
  他边哼边行,顷刻已自东角落走到了西边近门处,蓦然之间,感到背后一阵劲风压体,谢金印像闪电一般地回过身子,单剑横在胸前。 
  朦胧中,只见一个华服老者自死尸堆中挣扎撑起,殷红的血泊不断地从他按在小腹上的指缝渗出,在谢金印的身子欲转未转时,他已疾起一掌拍了出去。 
  “嗤!” 
  谢金印右腕一抖,寒光绕体而出,华服老者一掌尚未递实,剑子已在他的胸膛穿了个窟窿。 
  华服老者惨号一声,断断续续道: 
  “你,你……原来是职业剑手……!” 
  话犹未完便仰身倒下,胸前血如泉涌,死亡的形象旋即弥漫在他的脸上;五尺之外,谢金印仍抱剑而立,一种难以言喻的森寒杀气自剑上陈逼而出! 
  须臾,谢金印才哈腰下去,用手掌去探了探华服老者的鼻息,再凑耳听他的呼吸,无可置疑的,老者是早已断气了。 
  森寒的杀气渐渐淡薄下去,谢金印运剑人匣,低声道: 
  “真是邪门得紧,近来我杀人老是不能做到干净利落的地步,方才若不是我的剑子够快够准,倒下去的怕不是司马道元而是我了……” 
  他杀人之后,神态反而变得无精打采,生像是刚刚做过极为无聊事一般,身上仅存的那么一点劲儿也早已荡然无存。 
  视线从华服老者的身上收回时,谢金印不禁嗟叹: 
  “姓司马的名垂江湖近三十年,名下倒非尽虚,他中了我谢金桑柳一剑,不死已是奇迹,居然还能运掌偷袭,嘿,难怪那主儿此番不吝于出如此高的代价。” 
  除了谢金印不时低哺自语外,船舱中是死一样的静寂,匹练似的月光从窗口射进来,洒了一舱的水银。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舱外忽然传来一道橹桨摇水之声! 
  这声音虽然细小,但谢金印却听得清晰分明,他身子震了一震,心道: 
  “是午夜了,这时候还有谁会在这荒僻的湖上泛舟?” 
  他略一晃身,人已掠到了舱外,立在船舱上游目四顾,只见右舷边正有一艘帆船慢慢驶近! 
  那帆船还未驶到,一阵铮铮的琴音已随风飘至,间而夹杂着清脆的女音: 
  “琴声咽,秦蛾梦断翠湖月。翠湖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霜落虫鸣满竹舟,烟云漠漠音尘绝。音尘绝,哀鸿为伴,清唱此阙。” 
  歌声甚是委婉,漾出篷舟,漾在冰寒的湖上。 
  顾盼间,那只小舟已紧傍着画舫停了下来,站在船头上的榜人挥起竹篙朝画肪上一点,船头偏侧了过去。 
  画舫上的谢金印喝道: 
  “冒黑撑舟,是谁?” 
  下面那榜人将竹篙偏放在船头,应道: 
  “这位爷台,咱送芷兰过来了。” 
  谢金印心念一动,眼瞧那舟帘一掀,一个黄裳女子怀抱着一只木琴,施施步将出来。 
  银白色的月光照着那婷婷的身影,荷叶祆、石榴裙,都是黄里镶红,白皙的脸上挑着两匹柳叶眉,盈盈的双眼宛如一对水蜜桃,秀发长垂到肩上,让那姣好的面孔更添了几分清新秀气。 
  谢金印只瞧得心魂不定,暗道: 
  “这娘儿是够美,也够成熟了。” 
  那黄裳女子朝榜人道: 
  “和谁在拉聒?还不送我上去。” 
  那榜人唯唯,正要助她攀上画舫,谢金印心头一转,一拨手,将挂在船舷的软梯放下,高声道: 
  “打从这儿上。” 
  黄裳女子沿着软梯攀上了画舫,谢金印双眼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会,凭着他丰富的阅人经验,已大致可以测知对方的年龄当在二十五六之间。 
  她,被谢金印瞧久了,垂着粉脸,扭着纤纤的腰儿,露齿一笑: 
  “还未谢过大爷。” 
  谢金印嗯了一声,道: 
  “姑娘是个唱工?” 
  黄裳女子颔首道: 
  “戏妾芷兰,大爷请多关照。” 
  谢金印再仔细端详了面前这女子一番,心中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推究起来,这感觉似乎就是一种无可言喻的“杀气”! 
  须知像他这等武人,对周遭的人物往往相当敏感,因此他乍一接近这女子,那种奇异的感觉便凛然而生,暗忖: 
  “我自己就是经常使人感到‘杀气’的人,只是这芷兰只不过是一介女流,竟也带有如此逼人的‘杀气’,就像草丛之中猛然冲出一条毒蛇来时予人的感觉一样,就令人费解了……” 
  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但谢金印已经有了戒心。 
  谢金印道:“是什么人打发姑娘到此?” 
  黄裳女子芷兰道:“司……司马官人先时吩咐舟子,接我到舫上唱支曲儿……” 
  是卖唱的么?似乎不太像。谢金印有这个直觉。但无论如何,黄裳女子身上的那股杀气,很使谢金印感到兴趣。 
  他伸手一指船舫,说道: 
  “姑娘所说的司马官人就在舱中,请跟我进来。” 
  谢金印当先举步,推开舱门,同时身躯一转,把芷兰让了进去。 
  芷兰怀抱木琴,轻移莲步而人,一阵浓重的血腥气味迎面扑至,她柳眉微皱,停步在舱门上趔趄不前。 
  目光转处,但见布设华丽的船舱里面一片惨象,桌倒椅翻,血迹处处,十数人横七竖八的倒卧血泊之中,显然早已气绝多时! 
  谢金印一直注意观察芷兰面上的神情,却见她没有尖叫,没有叹息,没有一分一毫受惊的表示。 
  他指了指躺卧在舱内一角的华服老者,道: 
  “司马道元就躺在那儿,如果姑娘能用歌声将他送上极乐世界,那真是功德无量了。” 
  他说着笑着,眼前这芷兰面对惨绝人寰的死亡景象,所表现的竟是出奇的冷静,谢金印再度感到兴致盎然。 
  芷兰淡淡道: 
  “舱里的人,都是大爷你杀的?” 
  谢金印点头道: 
  “不错。” 
  芷兰道: 
  “那么我的曲儿是唱不成了。” 
  谢金印道: 
  “我很佩服姑娘的冷静。” 
  芷兰拍拍怀中木琴,道: 
  “为什么?大爷你为什么要杀死他们?” 
  谢金印笑笑不答,芷兰复道: 
  “仇恨?纠葛?这就是大爷杀人的动机?”谢金印摇摇头,道: 
  “不是仇恨,也不是纠葛。” 
  芷兰道: 
  “那么大爷你是——” 
  谢金印微显不耐,说道:“一言以蔽之:某家是受雇杀人!” 
  芷兰“哦”了一声,道: 
  “受雇杀人?很新鲜的词句。不知那雇大爷的主儿付出多少报酬?” 
  她竟不追问那幕后的主儿是谁,反倒问起无关紧要的酬金来,谢金印不由一怔,道:“五千封银子。”芷兰道: 
  “数目虽不可谓不大,但大爷换用另一个方法,譬如去偷去抢,还不是一样可以取到银两。” 
  谢金印哂道: 
  “偷抢是下三滥贼子的勾当,某家不屑为之!” 
  芷兰道: 
  “大爷不屑偷抢,却宁愿杀人,想来必定以杀人为乐事了……” 
  谢金印恚道: 
  “胡说!某家是不得已而为之,姑娘信口雌黄,当真可恶!” 
  芷兰变颜道: 
  “是戏妾一时口快,不过大爷你既然要杀了我,也就不须再行道歉了。” 
  谢金印一愕,诧道: 
  “杀了姑娘?此话从何说起?” 
  芷兰道: 
  “画舫命案已落在贱妾眼中,大爷你当然须得杀我灭口。” 
  谢金印哈哈笑道: 
  “某家向来只是受雇杀人,凡是不为银钱就动刀动剑,那是多么愚蠢的事!” 
  芷兰道: 
  “难道大爷没有顾虑到我会将此事传扬出去?” 
  谢金印仰天大笑,道: 
  “纵天下人知晓此事,以某家为敌,某家又何惧哉!” 
  芷兰道: 
  “大爷口发豪语,令人欣羡不已,只是大爷必须注意到:那司马官人在江湖中交游颇广,人缘亦佳,大爷虽然无惧,但天下人群起而攻之,亦将令大爷防不胜防……” 
  谢金印脸色一沉,道: 
  “武林之事,姑娘怎生知道得这么清楚?” 
  芷兰一时答不上话,良久始道: 
  “贱妾卖唱之久,经常与武林人物接触,耳闻目染,自是略有所知……” 
  谢金印沉吟不语,暗道:芷兰是一个奇异的女人,到目下为止,自己还是不清楚她的身份,但好歹总要将她的海底摸出来。 
  芷兰转身走到舷边,忽又顿足,回首道: 
  “司马官人已不可能听到贱妾唱曲,不知大爷你可有这等兴致?” 
  谢全印道: 
  “姑娘的意思是:要为某家唱只曲儿?” 
  芷兰颔首道: 
  “如果大爷乐意听的话。” 
  无疑,芷兰身上的确负着某种任务,虽然不知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她是冲着谢金印而来的! 
  至于什么应司马道元之邀到此唱曲,那不过是托词罢了。谢金印虽然心里有数,但因没有将这件事看得很重,是以不加深究。 
  当下道: 
  “就在这儿?” 
  花兰锁眉道: 
  “画舫上一片血腥,与死人相处总是不太惬意,不如就请移驾到践妾的小舟上吧——” 
  谢金印几乎要冲口喝问: 
  “某家明白你是冲着我谢金印而来,到底你的心里有什么鬼主意?” 
  但他生性特有的那股不在乎劲儿,又使他将话咽了回去。 
  眼望芷兰已沿软梯攀下小舟,谢金印稍事踌躇,终忍不住好奇心所驱使,身子一拧,凌空飞落。 
  操舟的榜人回头瞥见,吃惊的“啊”了一声,声音未歇,谢金印已稳稳落在船头榜人身旁,小舟只微微下沉了少许,若是大意时,连这少许的晃动也不能察觉。 
  那榜人脱口赞道: 
  “这位爷台好一身轻功!” 
  谢金印哼哈一声,走过榜人身侧时,偶尔注意到他头上的青竹笠压得很低,差不多将大半个脸孔都掩住了。 
  谢金印心念微动,侧身问道: 
  “阁下真是榜人没错?” 
  那榜人身子一震,右手紧紧地拈住头上竹笠,呐呐道: 
  “小人在翠湖操……操舟多年,爷台何以有此……此一问? 
  谢金印动了要掀对方头上竹笠的心,欲一睹这榜人的庐山面目,他欺身递手一晃,那榜人蹬步后退,孰料谢金印手臂忽地暴长急伸,手掌五指齐张,一下子已捏住对方竹笠边缘! 
  陡闻在兰在后面叫道: 
  “大爷你怎么了?” 
  谢金印心神一分,捏住竹笠的手略松,那榜人乘机将上身微仰,双足向后舒徐弯曲,便已退到了两步之外。 
  芷兰白了那榜人一眼,道: 
  “你说,你倒如何慧上大爷的?” 
  那榜人期期文艾道: 
  “小……小人该死!……” 
  谢金印心中冷笑道: 
  “装得倒挺像,只可惜我谢金印天生就有揭破他人装假的能力,今夜事情发展下去似乎是愈来愈有趣了。” 
  他口上说道:“不要紧,不要紧,咱们进篷上去吧。” 
  芷兰引着谢金印走进篷中,将木琴往香桌上一放,她那白皙的脸孔在灯光下更增几分妩媚。 
  两人默默相对而坐,篷外桨声荡漾,篷中灯火时明时灭,竟是别有一番情致. 
  良久,芷兰低声道: 
  “翠湖水月,须教丝竹和鸣,贱妾若唱得不好,请多多耽待则个。” 
  她摆好木琴,调弄几下,幽幽的便唱了起来: 
  “今夕何夕兮,中搴洲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郎君同舟。 
  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郎君,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声音甚是凄伤,琴声犹自飘荡舟上,谢金印听着听着,不由英雄气短,大起怜惜之心,不忍立时便去了。谢金印击掌道: 
  “姑娘唱奏俱佳,某家委实钦佩得紧。” 
  及兰垂首道: 
  “大爷谬赞了。” 
  她娇躯向谢金印移近,阵阵香气随风传袭,谢金印嗅着嗅着,竟觉微醺,真不知是人间还是天上。 
  这会子榜人掀帘走了进来,将酒壶和王觥置在桌上,他敢情发觉篷里的光景有异,赶快返身出去。 
  芷兰道: 
  “翠湖佳酿,大爷请尝尝——” 
  她倒了满满的两杯酒,谢金印待芷兰喝过了,才擎起面前的酒觥,仰脸一饮而尽。 
  艾兰赞道: 
  “大爷好酒力。” 
  说着,芷兰突然向谢金印扑去,碰倒了酒壶,酒把船板都弄湿了。 
  一股浓郁幽香自芷兰身上传出,她伸出玉手把灯蕊捻熄了,谢金印不自觉地和她做出那没有真爱的男女之事。 
  夜渐阑,月影偏斜,银光悄悄地自篷窗洒了进来。芷兰蓬散着秀发,生似要把谢金印捏死似的,在下面咬他的肩膀,扼住他的颈子,谢金印喘息着,呻吟首,好像一个即将在水里溺死的人。芷兰双手拢着谢金印的身体,紧紧地抱住他,篷里洋溢着一种生死搏斗的气氛。 
  在那混合着快乐与痛苦的重压下,另有一股令人战栗的压力阵阵逼至。谢金印忽然感觉到一种紧迫而来的危险——这是他天生潜在的敏锐察觉本能——他一把推开芷兰,从她的身上横跨过去,抓住放在桌上的长剑! 
  “呛”! 
  谢金印剑子迅即出匣,黑暗中闪过一道剑光,布帘平空掀起,一个汉子慌忙往外面退了出去。 
  谢金印迅速将衣服披好,一拧身,随后追出,只见船头端端立着那榜人! 
  榜人此际已摘去头上竹笠,露出一张粗扩的面孔,但见他年约三旬,面上髭须横生,左眉角有刀疤,手里持着一只长达四尺的木桨。 
  谢全印冷冷道: 
  “嘿,果然是你!” 
  那“榜人”道: 
  “是我!姓谢的,咱们在王屋有过一面之缘。” 
  谢金印沉声道: 
  “乔如山,你号称关中第一剑手,某家却记不得与你有何过节,你为何要偷袭某家?” 
  那乔如山道: 
  “阁下与乔某例说不上有什么过节,但与芷兰嘛……哼哼……” 
  谢金印怦然心动,道: 
  “说下去——” 
  乔如山道: 
  “还记得太昭堡主赵飞星么?他年毙命在你的剑下,芷兰就是赵堡主的千金!……” 
  芷兰!赵芷兰!他早该想到的。谢金印并不健忘,他在去春确曾杀死赵飞星——不用说,当然也是受雇杀的! 
  当下遂道: 
  “不错,赵堡主确是被某家所杀,但乔如山你凭什么代他出头?” 
  乔如山一字一字道: 
  “阁下要知道原因么?芷兰便是乔某的内人!” 
  谢金印霍然一惊,蹬地倒退三步,呐呐道: 
  “什么?芷兰是你姓乔的夫人?!而你……你竟在篷外,眼睁睁的瞧着某家和在兰做那……” 
  乔如山沉声道: 
  “这是一项重大的赌注——芷兰决定牺牲她的身体,为了父仇,也为了我!” 
  谢金印不知不觉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他道: 
  “是以你就乘某家欲仙欲死之际施出偷袭?敢情你们两人早经计划,不择手段来算计某家了?” 
  不择手段!不择手段居然到这般田地?谢金印悚然了。他下意识的回头望去,见赵芷兰仍然静静地坐在篷里。 
  乔如山道: 
  “不想阁下在那极端兴奋之际,犹能保持高度的警觉,乔某偷袭不成,但却服了你啦。” 
  谢金印道: 
  “也亏你姓乔的见机得早,一击罔效,立刻退出,否则某家一剑不只在你的衣袂上穿个小洞,而是扎进你的小腹了!” 
  乔如山俯首下望,果见自己的短襟下方,已被剑气洞穿了一个米粒般的小孔,霎时之间,冷汗涔涔而落。 
  他惊羞成怒道: 
  “今日你我之间,必有一人毙命于此!” 
  语声方歇,举起手中橹桨,望准谢金印天灵盖一斫而下。 
  谢金印身子一侧,向左闪出二步之外,“刷”一响,对方一橹自他右臂擦扫而过。 
  但闻他喝道: 
  “慢着!” 
  乔如山不耐道: 
  “还有什么事夹缠不清?” 
  谢金印道: 
  “适才某家听你说了一句:芷兰献上她的身体,不仅是为了报却父仇,也为她的夫君你,某家不省得此中之意?” 
  乔如山冷笑道: 
  “还用说明么?乔某若是偷袭成功,将阁下杀了,就不只是替芷兰报了父仇,同时乔某也代你而取得了职业剑手的资格了。” 
  谢金印吃惊道: 
  “你,你是说:芷兰为了父仇,更为了丈夫的职业竟而不惜牺牲贞操?” 
  他说罢不禁摇头苦笑,暗忖: 
  “芷兰的想法是多么的可怖!为了报父仇而杀我,犹有话可说,至于借此取得谋生之道,就令人不敢苟同了……” 
  乔如山阴沉沉地道: 
  “芷兰的名节已坏,身为她夫君的我,自然必须杀你而后已!” 
  谢金印道: 
  “某家除了受雇之外,向不杀人。” 
  乔如山厉声道: 
  “咱们已是欲罢不能了!看招!” 
  他木橹居空一挥,平平削出。 
  谢金印足步一错,仰身后退,只差数寸,乔如山一橹便完全削空。 
  谢金印右腕一扶,“呛啷”一声,长剑一弹而出,杀时满天寒光飞驰,剑气纵横,隐隐透出一种咄咄逼人之势! 
  乔如山心神一震,足下不知不觉为对方那股凌人阴寒的盛气,迫得连连倒退,二步、三步、四步……一忽地已退到了船尾边缘! 
  “呜”地一声怪响亮起,谢金印手中剑子推出,剑身颤抖不歇,剑尖却始终不离一点固定的位置。 
  乔如山面色霍变,他长吸一口真气,木橹徐徐封出。 
  谢金印却剑走偏宫,陡然一沉一挑,剑犹未到,剑风已呼啸涌去;乔如山衣袂飘拂不已,在对方剑尖行将及体之际,不退反进,陡出奇招,木橹一晃一削,突破中线,递向谢金印的“玄机”大穴! 
  这一橹攻出,招数极为神奇严密,谢全印心中微凛、不得不撤剑自救,闪身侧避而过。 
  乔如山好不容易抢得先机,一口气攻出三招,涌出重重橹影,困住敌方。 
  谢金印似是胸有成竹,任对方一味抢攻,到了第四招上,他猛地跨步欺身,力贯于臂,奋力自死角攻出一剑,去势疾若雷霆,乔如山木桨一窒,再也递不进分毫。 
  乔如山木桨攻势稍顿,谢金印并未乘机进袭,他冷冷一哼道: 
  “关中第一剑,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之辈。” 
  乔如山哂道: 
  “乔某听去,阁下话中多少带有讽刺之意味,莫非阁下认为乔某不够资格与你为敌?” 
  谢金印道: 
  “非也!某家出道四十余年,历经大小千百战,姓乔的你允为某家生平仅遇劲敌!” 
  乔如山仰天大笑道: 
  “好说,好说,咱们不论谁强谁弱,兵刃上一试便知——” 
  两人面对面峙视了好一会,蓦地同时发动攻势,乔如山那粗扩的身形,村住一身短打,矫健神速地抡桨抢攻。 
  谢金印面上含怒,也是力攻敌人,可是动作优雅,身形在桨影中满船流走,予人感到舒徐的风度。 
  乔如山橹桨挥动间,气势雄厚,不住地吐气开声,叱咤湖面,更加添了这场厮杀的声势。 
  一个浪头打来,舟身颠簸了一下。 
  乔如山、谢金印短兵相接,交换了一招之后,身形又恢复原来的形态,对峙于五步内外。 
  只见卓立在船头的谢金印,身子似枪一般的垂直,剑尖微微下垂。对面的乔如山手中木桨平举,双眼一瞬也不瞬的注视着对方。 
  在蓬中,赵芷兰仍然平静地坐着,平静地望着篷外两人作生死之搏,连她也无从知悉自己心中到底有什么感触。 
  倏地,乔如山吼一声,率先发桨,桨桨不离谢金印全身要害,招式之快之狠,气势之厉之厚,确已够得上“炉火纯青”这四个字了。 
  似这等凌厉的攻势,谢金印还是第一次碰到,急切间他不暇多虑,身形一扭,倏忽之间,竟在那弹丸之地连问了十五闪,有若斜风下动荡的轻烟,令人观之油然而生模糊之感。 
  乔如山一步踏前,紧跟着一连击出十五桨,那桨面如同长了眼睛般紧跟着对方的身形而移动,陡然一股奇异的怪风响起,谢金印身子忽地一个倒窜,整个人与船面摆成平行,避过了对方的木桨范围。 
  谢金印喘了口气,说道: 
  “乔如山,你那一手‘无常剑式’,用在桨上已臻出神人化的地步了!” 
  乔如山沉声道: 
  “岂敢,乔某有自知之明,方才阁下好一式轻身挪腾功夫,乔某见所未见,自叹弗如……”谢金印正待说话,乔如山复道:“乔某有一个不情之请——” 
  谢金印诧然遭: 
  “请讲?” 
  乔如山咬紧牙关道: 
  “今日乔某若不幸落败身死,请阁下念在与芷兰有一段露水恩情——放过她!” 
  谢金印默然不语,乔如山面色一变,身形陡地凌空腾起,足足跃起二丈多高,木桨一横,直劈而下。 
  谢金印面上汗珠陡现,大喝道: 
  “好一招拦江截斗!”他当机立断,右手长剑向后一甩,同时借腿腰之力向后纵退。 
  那乔如山孤注一掷,在空中连换三式,木桨吞吐间已戳出十余桨之多,那种速度即强如谢金印也不禁触目心惊。 
  只闻“呼”地一响,谢金印竟在这间不容发中,疾向左一个转身,双足凌空虚点,避过桨网,紧接着剑子一抖一挑,剑光霍霍,有如长浪裂岸而涌,这一刻他已施出了独步天下“扶风剑法”威力最大的三天式之一“金光涣散”!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尖啸之声陡然亮起,紧接着呜呜一片阴寒的杀气盛起,谢金印一剑自斜刺里一递而出—— 
  但见剑气方盛又敛,谢金印抱剑停立船头,而三步之外,乔如山喉结突地喷起一道血泉,绵绵不绝—— 
  月华忽暗,湖面夜风拂起,惊鸟惊啼一声,展翅而飞。 
  沉寂,谢金印手中横着长剑,走近颓然倒卧在船板上的乔如山,低喃道: 
  “天下没有人能在这一招‘金光涣散’下全身而退,乔如山你死得并不冤!” 
  舟上渍滩了一堆血水,染成狼藉的红色图案。 
  谢金印步履阑珊地走进篷中,但见赵芷兰依然一动也不动的坐着,脸色由灰白而转成铁青。 
  移时,芷兰梦吃似地道: 
  “他,如山死了?” 
  谢金印懒慵慵的点了一下头,杀了人之后,他反而又显得无精打采起来。 
  他掣剑入匣,说道: 
  “不为报酬而杀人,在某家还是破题儿第一遭。” 
  赵芷兰咬紧银牙道: 
  “可恨,如山和我所布下的周密计划,竟在你那恐怖剑法之下,全告失败了。” 
  谢金印再度感到眼前这女人身上所透出的逼人,“杀气”,他恍然悟到,虽然自己也是常常会使人感觉到带有“杀气”的人——尤其是他抽出剑子的时候——但两者之间,终究有所不同。 
  赵芷兰缓缓阖上眼帘,许久未见有何动静,复行睁开道: 
  “你为什么还不杀死我?” 
  谢金印有气无力地道: 
  “姑娘又是多此一问了,某家并没有以杀人取乐的习惯,方才击毙令夫君,乃是情非得已,除非——” 
  赵芷兰接口道: 
  “除非如何?” 
  谢金印道: 
  “除非姑娘也要出手杀我,但某家看得出你对武艺一点也没造诣。” 
  赵芷兰道: 
  “那么你去年杀死家父时,怎地不连我也一并杀了!今夜司马道元一门十多口不是都死在你手上么?” 
  谢金印道: 
  “要杀几多人,全凭雇主之意,去年那托付某家之人,指明只要除去令尊……” 
  赵芷兰冲口道: 
  “是谁?那雇你杀死家父的人是谁?” 
  谢金印摇头道: 
  “事关某家之信实,恕某家不能透露。” 
  赵芷兰长身立起,出篷走到乔如山身侧,伸出抖颤的皓手,轻轻爱抚着他那冰冷的脸颊。 
  谢金印跟在后头,说道: 
  “适才令先夫尝言,他之所以欲暗袭某家,除却为姑娘报父仇之外,更为取得职业剑手之资格,难道尔等已困厄到须藉杀人谋生的地步?” 
  赵芷兰道: 
  “自家父仙去,太昭堡便形同废墟,如山与我颠沛流落于江湖,时而瓮餐不继,如山又与你一样,不屑为窃为盗,只有走上职业剑手一途……” 
  说到此处,她右腕突伸,自谢金印腰间抽出长剑,便往自己颈上抹去! 
  谢金印不料她走此下策,急切问挥手一击,‘啪”地一响正中芷兰腕间,芷兰五指一松,长剑登时挥落船板之上。 
  他哈腰将剑子拾在手中,冷冷道: 
  “某家从来最反对别人自裁,如果姑娘有勇气去死,便应该有勇气活下去……” 
  赵芷兰芳容惨变,厉声道: 
  “既不杀我,也不容我死,你……你这人刻薄寡情,喜怒哀乐不形于色,你可懂得什么是人性?什么是感情?……”谢金印淡淡道: 
  “姑娘说得很是,某家对天底下之事都不在乎,什么人性感情自是不知。” 
  赵在兰道: 
  “对凡事都不在乎?敢是你自以为天下已无人能为你敌之故,若是传说中那几个武林高人仍然在世的话……” 
  谢金印斗然之间,像是被一只巨锤狠狠地敲在心上,他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变颜沉声道: 
  “姑娘是——是说灵武四爵,燕宫双后及——摩云手?别胡说,那不过是街谈巷论的话谭罢了!” 
  赵芷兰冷笑道: 
  “虽是街谈巷论的话,但有谁敢证明这些人当真不在人世?” 
  谢金印膛目不能作声,须臾始道: 
  “休说某家不信此邪,便是他们当真存在人世,某家又何惧之有?……” 
  正说间他眼角偶然一瞥,忽然发现前面画舫上,有一条黑影冲掠而起,直往对岸跃去! 
  谢金印面色一变,喝道: 
  “呔,那厮——” 
  他足步顿处,身形划空而起,落在对岸,蹑紧前面那条黑影疾追而去! 
  赵芷兰望着谢金印的背影逐渐消逝在苍茫的夜色中,这刻她才露出激动的神色,颤声自语道: 
  “万——万——我的身上有了他谢金印的儿子……” 
  烟水渺茫,银光映掩满湖,湖上仍有丝丝的寒意漏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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