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何其相似……他深深觉得。
　　他已经很久没想起过小时候的自己，今天听见舒笑雨的父亲失控怒骂是笑笑害死她妈妈，那些责备指控像锋利的刀，划破时间迷雾。
　　他瞬间看见过去的自己，他母亲因生他而难产过世，他父亲从他出生第一天、母亲过世那H起，就替他找了保母与管家，每月支付生活费，对他的事不再闻问。
　　他记得他的第一任保母是一个白人老奶奶，人很慈祥。五岁之前是老奶奶照顾他，她常常抱着他说他是可怜的孩子。
　　他问起父母的事，老奶奶就告诉他要当个好孩子，等他父亲从失去妻子的伤心恢复后，就会好好疼爱他，他毕竟是父亲唯一的儿子。
　　他知道他的爸爸妈妈都是华裔，他从小努力学习中文，为的就是等待父亲哪一天不伤心了想起他，他能用流利中文跟父亲交谈，也许他父亲会因此更爱他。
　　他的第二个保母是在老奶奶心脏病发作过世后，管家为他找来的，他父亲对他依旧不闻不问，老奶奶过世那一年他五岁，初尝死亡的滋味，有些能理解父亲对他的恨……如果老奶奶过世让他如此伤心，那么母亲过世，他父亲一定更伤心、更伤心……第二个保母是非洲裔，对待他极度粗暴，常在管家看不到的时候对他动辄打骂，一开始他不懂得反抗，直到一回他被关在储藏室一整夜，没有灯，只有黑暗，他害怕极了，不断拍门却没有任何人回应他的呼救。
　　偌大的屋子里，只有他跟保母，那天管家请假，他这时意识到，一个人若是不反抗，就只能成为被别人欺负的弱者，他也意识到这世上，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能救他……
　　隔天他被放出来，因为管家要回来了。他随即拿了椅子用力地往保母身上砸去，他踢她踹她，一如她先前对待他的样子。
　　保母被吓着，没想到他竟会有这么大的反应，管家正好开门进来，他郑重告诉管家，若不开除保母，他会连管家一并开除，且他也会打电话告诉他的父亲。就算他父亲不爱他，甚至恨他，但终究他姓汤，是汤行远唯一的独生子，总有一天他会继承汤家的一切！
　　多亏第一任的保母老奶奶总是告诉他，父亲是个多么成功的强者，以后他一定要跟父亲一样。
　　管家被他强势早熟的命令与态度震慑住，立刻辞退了保母。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体悟到权势与金钱的力量，他不是强者，但他父亲是拥有权势与金钱的强者，他哪怕只是藉着父亲的名义，就能让旁人因畏惧而听从他，他更体悟到只有让自己变得更强，才不会被欺负。
　　他的第三任保母是个从台湾来美国依亲的奶奶，是退休的国小老师，奶奶待他极好，他的中文也是在那时突飞猛进。
　　奶奶每天教他读书，教他说中文，像对待自己的孙子，奶奶照顾他的时间不长，只有四年。后来奶奶的儿子生了儿子，奶奶辞去保母工作回去照顾孙子。
　　那之后，他没找保母，就他与管家一起生活，直到九岁那年，父亲某天突然到学校来找他，后来他和奶奶联络时，奶奶才告诉他，是她寄了他的照片给他父亲。
　　当他父亲来找他时，他没有半点他以为会有的兴奋激动，父亲对他来说，已经是一个名字。他发现自己过了需求父爱的时期，没有爱，他也好好的长大了……
　　他只是仰望父亲高大健壮的身躯、不怒而威的气势，告诉自己，将来要成为像父亲一样的人，一样的强者。
　　那些过往、那些发生过的事，在现在的他看来都是小事，他没有特别悲伤，没有难过，即便他的父亲在他九岁之前只付生活费，对他全然不闻不问。
　　现在回想起来，他也真的没有太多的难过，也许是因为他心里一直觉得，确实是他害死了母亲，他的母亲为了生他而舍命，他父亲不原谅他或者憎恨他，都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今天他像个旁观者，旁观了一个与他相似的故事，他的心却没那么平静，他听着笑笑被指控，像是听着父亲对他不闻不问的无声指责。
　　刹那间，他一直觉得能淡然处之的过往、觉得理当被父亲冷待的童年，那个静静背负罪咎的自己，忽然鲜活地站在眼前，对他说——
　　他多希望，从前有人能告诉他，那不是他的错。
　　笑笑的脆弱模样刻入他的心，他穿越时光看见当年真正的自己。
　　他想守护这个三番两次被命运送到他面前，与他极为相似的女孩，想看她幸福的笑着、活着。
　　【第十章】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一个学期已接近尾声。
　　舒笑雨跟默特成了好朋友，默特偶尔会带好吃的东西来宿舍找她。她抗拒不了美食，也抗拒不了默特大哥哥式的友谊。
　　这周末，默特约了她和几个好朋友开游艇出海，周末天气晴朗，阳光露脸，温度不算寒冷，以一月波士顿的天气来说，是个大晴天。
　　他们开船出海，在甲板上晒太阳、喝啤酒，默特告诉她，二月初他就会回英国了。
　　其实这学期他可以不必留下来，他的硕士论文在上学期已经完成，只要口试通过就可以拿到学位。
　　但因为跟汤书毅还有项研究在跑，事情做一半放弃不是他的习惯，为了那项研究才
　　多留一个学期，也将论文考试延到这学期，有更多充裕时间准备。
　　默特约了另外两个女同学、两个男同学一起出海玩，其他人在游艇船舱里看片子喝酒，舒笑雨跟默特在甲板上晒太阳。
　　舒笑雨很喜欢波士顿此时的天气，十六度的气温不算冷，阳光微暖，躺在甲板上，海风吹来感觉很舒服。
　　默特将喝一半的冰啤酒放到旁边，他撑起身子，看着慵懒躺在甲板上的舒笑雨，「你跟教授进展得如何？」
　　舒笑雨笑了笑，「就一般情侣进展罗。」
　　「在学校看不太出来你们是情侣，虽然大家都在传。」不管是做实验或上课，狄克森教授对待笑雨的态度跟对待其他学生没两样，或许还更严格一些。有时连他都忍不住怀疑，会不会只是笑雨一厢情愿？
　　不过笑雨农历生日那天，在宿舍外，狄克森教授主动牵了笑雨的手，那明显宣战的动作，绝不是他错看。
　　「教授对你好吗？」默特关切的问，他就要回英国了，以后能见笑雨的机会恐怕也不多。「对这个东方女孩，他真有些舍不得，经过一个学期的相处下来，他很喜欢她的个性，明明生活并不顺遂，但她总是开朗的笑着。不论面对什么难处，也不曾听过她抱怨，这种性情十分难得。
　　「我知道你关心我，你放心，汤书毅私底下对我真的很好。」她跟默特两人私底下相处时，多半习惯用中文交谈，她也已习惯在默特面前直呼汤书毅的中文名。
　　「真的吗？你别骗我，我快回英国了，实在放心不下你……」
　　「有什么好放心不下的？我一直把自己照顾得很好，汤书毅也真的对我很好。」她笑得甜甜的。
　　或许也不能怪默特担心，其他人看汤书毅对她与别的学生无异，甚至更严厉，都会怀疑她所说的，但私底下，汤书毅对她确实很好很好，有点好过了头，简直无微不至……那是自从汤书毅陪她去了一趟台湾回来之后的改变，每天早上在她出门前，汤书毅会打电话给她，叮嘱她早餐要吃，可以的话他会约她吃中餐、晚餐。
　　有时她会在汤书毅的住处过夜，每个月汤书毅会汇三千美金进她户头——从她回波士顿，并表明自己绝不会休学回台湾照顾舒冠中后，她父亲就断了一切金援。
　　她也曾跟汤书毅抗议过，她的存款足够支付直到她拿到硕士学位的开销，她并不需要汤书毅每个月汇三千美金给她，但汤书毅说了一句话，让她欣然接受了他的金援。
　　汤书毅说：「我喜欢豢养我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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