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米夫妻恩爱多 卷二 第二章

  云熹号庚武一人占了五成股,小黑占三成,其余的都是弟兄们凑的。新船生意不好做,掌柜们不敢轻易下货,一开始只收七、八成运费,保快保赔,三两次後若是满意,届时便好签长久的合同。
  庚武应道:「漕帮把码头上的私船都垄断了,弟兄们不肯跟着他们干,分与他们三成利,自己跑了几家新铺子。只要不犯到官船,一趟下来除去开销,几十两是有的,头年赚个千儿八百的保底。」
  乡下的地一年下来也只能收个几十两租,有千儿八百的已然很是不错了。
  庚太太眉眼间舒展欣慰,「如此下来存个几年,东山再起的本钱就有了,到时候租个铺面,再把庚家的生意慢慢做起来,叫你两个嫂嫂和秀荷孩子们也跟着过上舒坦日子。」
  「租什麽铺面,放着商会那两间铺子为何拱手不要?」庚武蹙起剑眉,清隽面庞上掠过一丝少见的冷冽,「父亲与祖父从前就是吃了仁善的亏,如今我既从大营里捡了条命回来,那仁善便只是从前。此番运河北上,见堇州南来北往商客多,待他日把铺子从梅家手上收回,便开个山货行,这边收了货运去那边售卖,来往少不得又是一笔利。」
  庚太太看着儿子刀削斧凿般的侧颜,晓得他历经几年的生死磨砺,确与他的父辈兄长们不一样了,心中也不知该喜该忧,只叹道:「铺子的帐目理得可顺利?」
  庚武又回复了清和语气,「幸好祖父有先见之明,在祠堂香案下埋了这些年的帐底,只要商会那边没有与庚家买卖的凭契,衙门里也无当年没收这两间铺子的证据,这个铺子就还是庚家的。」
  庚太太面上挂起怅然,「早先老爷原希望你两个哥哥为商,留你去考取功名,哪儿想後来却出了那一桩变故。咱们庚家不比梅家,官场上无人照应,那梅家用银子贿赂官府,压着不给查,倒也是难办了。」
  庚武想起这次出船救下的憨胖老头,那不也是个给钱就办事的贪财货色。默了一默,沉声道:「下回去堇州再想想办法。」
  秀荷柔声说:「早先那两间铺子也是收山货的,那时候可兴旺呢,母亲和哥哥常带我去。快点儿收回来也好,省得叫梅家又糊弄出事情来。」
  庚武凝眸看她,「你还记得?」
  那双眸潋灩,洞开光阴隧道,依稀又想起从前——
  那时候是什麽年纪?子青还未生病,是镇上难得的美人儿,把七、八岁的秀荷宠得如同一朵娇花。十五岁的关长河已经比子青高了一个头,野马一般管束不住,爱随山户们进山打猎,顺带补贴一些家用。
  子青便时常带着秀荷与继子去庚家的铺子卖山货。
  十二、三岁的庚家三少爷,着一袭月白云纹长袍,上搭对襟的银鼠皮袄,墨发在肩後飘逸洒落,生得文气又隽雅,站在柜台边翻着书,可惜眼神倨傲,看她如若目中无人。
  那时候秀荷还未在书院遇到梅孝廷,也不晓得梅家与庚家暗中较劲,不明白这少爷为何这般恼怒她,明明就互相不认识,做什麽这样讨厌自己?
  她也骄傲,便不甘示弱,同样每一回也斜着眼睛把他横回去。
  他就更讨厌她了。
  「少爷、少爷,老太爷叫您呐。」夥计撩开酱金色帘布跑出来。
  他便嘴角噙着冷蔑,凉飕飕地擦过她身旁走去了店内。
  讨厌就讨厌吧,後来子青去世,秀荷开始被人欺负了,又回回眼睁睁地看着她快被欺负得哭了,才像恩赐似的,高高在上地出来悠然帮她一把。
  好像看她被欺负,他很享受似的。
  嫁了他後,秀荷有回质问庚武,「我可是哪里惹你了,为什麽把我讨厌成那样?」
  窄小的後院厢房里,一床红褥下女人的身子娇娇软软的,庚武把秀荷裹在怀中说,那是因为不欢喜她与梅孝廷好。
  敷衍人,最开始还不认识梅孝廷,那时候他就已经讨厌她了。
  秀荷才不肯善罢甘休。
  庚武俊毅的狼脸便严肃起来,下抿着唇线,好半天忽然啃上她细嫩的耳垂,「……见你总与长河进进出出,还以为你是他买回家的小媳妇!」
  炽热的嗓音像燃着火,藏在褥中的大手又覆上她的娇满,揉来捻去的不肯老实。
  可恶,还只是与他初初谋面呢,少年书生时就已然那样霸道。
  秀荷恼他,拍他的手背,「那也不见你从前出来抢,後来为什麽又抢了?」
  「爷不强人所难,你喜欢他,我抢你做什麽?」庚武蓦地翻上秀荷的身子,用唇齿磨咬着她的锁骨,哑着声迫问道:「现在还想不想他了?你可听好,爷既从大营里生死走过一遭,他日可是要与他梅家决一狠战,你心里不能留他,不然别怪你男人手狠。」
  那抵在胸前的下颔清削而精致,一双狭长双眸里噙着少见的幽光,这时候的庚武是一只在旷野上驰骋的孤狼,手段尚未发挥,气势却已然叫人森冷畏惧。
  秀荷不由得想起庚家被抄家时的场面,全镇的人都围拢在庚家老宅的门口看。那大宅子少有人进去过,庚老太爷讲规矩,寻常人等可不放入内宅,听说大清早从侧门口进去,逛一圈得中午了才能出来。
  秀荷也随在阿爹的身後看,看红马甲蓝衣的官兵手握红缨长矛,把庚家老爷和他从高门大匾下押出来。
  十七岁的庚武被带上大枷,身上尚穿着少爷们穿的细料常服,清早的风凉飕飕的,把他的袍摆吹得扑索索轻响。他一出来,第一眼就看到人群里纤瘦的她,眉目清隽且依旧冷傲不改。
  嫂嫂们抱着年幼的孩子哭得昏天暗地,庚太太矜忍着没有哭,跌撞地跑上前,用帕子把唯一所剩的小儿子嘴角的血迹擦去。
  庚家从前多少年的辉煌荣达,说没有就没有了,叹富贵只在一朝一夕之间。乡民们欷吁感慨那北面大营里都是豺狼虎豹,只有活的去,就没有能活得回来的,庚家的男人们要完了。
  秀荷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庚武冷峻的侧颜,与她漠然擦肩而过,那一瞬间她竟是害怕的—— 一种单纯对死亡的恐惧。
  看到他被衙役推搡着走上囚车,一双狭长深眸蓦然回首凝了自己一眼,那眼神冷冷,忘川逝水、不复再见的凄绝,莫名就颤了一颤。也不顾他微嚅的嘴角,是否下一刻想要对她说些什麽,赶紧头一低,隐去了人群後面。
  花厝里弄凉风习习,那爬满绿藤的高墙之下,十二岁的秀荷央求梅孝廷——
  「大家都说是你们梅家害了他们庚家,你去求求你爹,单把他放了吧。你们小时候还一块玩着呢,又和他们这一辈没关系。」
  梅孝廷听了却阴幽幽地勾着嘴角冷笑,「你喜欢他?你舍不得的,本少爷都要毁灭。你若不说这话倒好,说了,我更希望他死了。」
  绝美少年手中一把玉骨摺扇弹开,十五岁的年纪就已然视他人之生死如同儿戏,拂过一道宽长衣摆,悠然上了身後的小轿。
  「……我爹说,留下那孽种就是种下了祸根,他不能回来。」
  回过神来,秀荷莹粉的指尖从庚武俊颜上缓缓下滑,那道道旧伤在他硬朗的身躯上昭告着四年刀尖舔血的生涯,秀荷便对庚武说:「我不心疼他。」
  这世间恩怨情仇皆有因果,因是他们梅家种的,後来的果自然也须得由他们自己受。
  这烟火俗尘中的日子,有男人在和没男人在就是不一样,过去四年,每日清清俭俭的守着几个娃,天黑了睡觉,天亮了吃饭,其他的不懂去想也不敢去想。忽而听一声皇上大赦天下,小叔子从大营里回来了,娶了媳妇,跑开生意,那生活就暖融融起来,只觉得每一天都有新的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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