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你怒了吗? 第五章

  如果有人问招娣,她是怎么分辨当家的笑是真是假,她会这么回答——
  她也不知道!
  不过再别人想敲她头之前,她会赶紧说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是直觉!是直觉啦!
  自从上过了第一次的当之后,她就养成了这种直觉。而这天,他带她上中城的广春食府,赴那票人的饭局时,这直觉发挥了作用。
  一踏进那间包厢,她就能明显地感觉到,那张假笑的面具,又悄然无声地挂回了宝康脸上。
  她一细看才意识到,他这种笑脸,与她看惯的那种孩子似的单纯,没有伪装、没有城府,是那么的不同。
  那笑脸很深沉、很难看透,有很多与笑这样的情绪背道而驰的想法,都在里头转。
  不过,她不会怪宝康又变回这皮笑肉不笑的死样子,她觉得这是待在这间包厢里头的人,逼他不得不变成这模样的。
  经过走廊外头,她听到了他们虚假的笑声。
  招娣想像着,要笑出这样的声音,嘴巴要张得多大?
  而宝康马上帮她应证她的想像。
  “大哥,抱歉抱歉,来迟了、来迟了。”他连声歉笑,眼笑得弯弯的,还露出一大漂亮的白牙。
  可他真的感到抱歉吗?当然不。
  “啊!宝康,你终于来了。”宝康的大哥福尔尸胡,撑起肥肥的身子,张开双臂,用好热诚的笑容前去抱抱他的兄弟,然后回头对坐在正位上的一个女人说:“墨当家,给您介绍介绍,这就是我那当家的二弟,福尔宝康,福百发号的所有事务,都是由他经手的。”
  招娣看那女人,盘着高髻,深色典雅素服,可面貌却生得年轻美艳,杏子般的眼像水波一样光亮动人,随意的顾盼间,便好似已现尽了全天下女人最美的风韵。
  只是端只茶杯啜口茶,也可以让所有男人都为她的倾心,甚至倾家荡产、抛家弃子都甘愿。
  当然,她那片弯得舒适得宜的,同宝康一样噙着一抹深不见底的笑。
  这女人笑着梭巡了他们一回,招娣被她看到的时候,觉得背心整个寒了起来。
  而她显然对招娣没什么兴趣,之后她的目光,一直都是停留在宝康身上。
  那道目光里,掺杂着一些女人对男人激烈的欣羡与满意。
  宝康也同样用那高深莫测的笑,望着她。
  见到宝康入座后,与这帮人寒喧一会儿,招娣想这儿没她做事儿的份,便要出去候着。
  “招娣。”可宝康却叫住了她,让屋子的人全看向她,看得她怪难为情的。
  他像招小猫小狗一样,朝她招招手。“你进来,不要在外面。”外面很冷,他可不要她病着了,之后都没法照顾他 。
  “呃,可、可是……”他们应该有很重要的事要谈吧?她在场,好吗?
  “你待在里面。”宝康说完,便不理她了。
  尸胡面有难色,笑得很难。“宝康,不好吧!我们要谈事,人多总嘴杂。”
  宝康神态自若地取过食府备在圆桌上的铜烟盒,掏出了他惯用的珐琅细烟管。
  他因为念珠沉到了池子里不见了,所以得用抽纸烟来稳定稳定心绪。
  他一边装纸烟,一边笑着同大哥说:“今天不就单纯的和墨当家吃顿午饭吗?随意聊聊的东西,说过便忘,大哥不 必这般小心。”
  尸胡听了,笑得更僵。
  那女人倒是很圆融,反应机敏,她拿了草棒,在手炉里点了火,倾过身要帮宝康点烟。
  她笑说:“当家说得是,今天就只是吃吃饭、聊聊天,瞧,我家仆不也都列在我后头?大爷多心了。当家心疼他的 奴仆,可见到是一位好主子呢!”
  招娣看了一下那些家仆,歪了嘴。那两个虎背熊腰的大汉,看起来比较像跑江湖、专讨债的,站在那儿,是镇场子 、耍威风用的吧!
  宝康看了那女人一些眼,笑道:“墨当家真会说话。”便让她帮自己点烟。
  你也不逊色。招娣对他白着眼。
  说话这么虚伪,难怪当他变成十岁的宝宝时,嘴巴那么得理不饶人,因为他要忙着将他当大人时没法骂的话全部骂 光光。
  既然宝康要她留在这儿,她便听话地坐在墙边的圈椅上。
  一开始,她很专注地听这些人的谈话。从他们对话中,她才知道,宝康这么了不起。
  在进福尔家工作前,她早就知道福百发号派头很大。
  它是这镜花国里首屈一指的大商号,各地分号加总起来,有近百家之多。它旗下的运局更让异地货物互通流畅,丝 毫不为镜花国内多奇山险崖的地形所苦。
  这使得住在极北之地的各州百姓,也可以喝到南方玉佛手城的鲜茶,吃到西边沿岸盐田镇的盐,东边平原农稼城的 精米,并用金润镇上好的油来点炉取暖,让每个人都能平安饱足地挨过这夜魅城极冷的寒冬。
  而只要由福百发号出售的货品,绝对是银货两讫,质地精良。
  数代的正派经营,让福百发号的招牌就是一个品质保证,这也让上至官府,下至平民百姓,都对福百发号赞誉有佳 ,更在无形中形成一种依赖,什么生活上的小物,都要上福百发号的分号购买,这也赞成了那些分号常常门庭若市 的影象。
  而搬有运无的管道,都是仰赖那条横贯镜花国全境的“福径”。
  原来,“福径”这条路是当年才二十三岁的宝康,携着一班造路工人,一手开辟下来的。
  由于镜花国境内多东西向的高山湍流,造成南北交通极为不便,从南部州城绕行至夜魅城,竟要花上一年的时间。
  这样耗时费力的路程,使得运送物资到达这不利农业的蛮荒之地益发困难,人们开门寻常的七件事,对夜魅城的百 姓来说,曾是一种奢侈。
  而刚继承家业的宝康,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便决定出资,并亲率一班工人,寻找可以由南往北直通的路径,沿途建 造栈道、吊桥,让这趟要耗费一年的路程,足足缩短成一个月。
  这不但是福尔家族的创举,更是镜花国内的骄傲。
  因为当年是福百发号出资辟造,此路当属福百发号专有,所以才叫作“福径”,但它同时也是为人们带来的幸福的 道路。
  目前,知道这条路径的正确走法,就只有福百发号旗下的运局、镖局,以及中央官府而已。
  因为这条独特的路径,使得夜魅城里的百姓可以丰衣足食、各地产物得以流通,更因为它的隐密,让福百发号握有 足够的筹码,可以在全国、甚至是他国的商场上呼风唤雨。
  当然,这么大的商机也引起许多人的觊觎……
  招娣闪着大眼,祟拜地看着宝康。她之前真的不知道宝康这么厉害耶!
  宝康喝了口茶,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便往招娣那儿看了一下。
  发现她看他的眼神不太一样了,像在注视着神一样,祟拜、敬畏,以及……
  呃,他可以这么认为吗?掺和着些小小爱慕的眼神。
  虽然他有些不解,不过,他喜欢她这样看着他。
  他满足地呵笑一下,又吸了口烟,回到谈话里。
  不过,他却不知道,招娣还多起了一个念头。
  像他这么厉害的人,还会被她喂油醋,坐在屁股下整得惨兮兮,其实……真正厉害的人,是她啦!想着,她便得意 地窃笑。
  这笑,宝康也没漏看,他觉得那笑很……很可爱。
  吃过午饭后,谈话还没结束。听他们谈到两国商场上的琐事,招娣便觉得有些无聊了。
  她很想睡觉,可她连忙捏醒自己,在客人面前睡觉,成何体统?
  她动动手脚,坐直身体,努力清醒着。
  现在,她又多佩服宝康一点了。这么琐碎的话题,他也可以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还有啊,他那抹笑,少说挂了也 有一个多时辰了,都不累啊?
  她呼了口气,想做些别的事情转移注意。
  打开包袱,翻出了一条红棉绳,她想自个儿静静的玩着,应不致打扰人吧!
  而那只不过是一条红棉绳,便让她玩得不亦乐乎。
  她用那棉绳,灵巧地织出蛛网、花朵、皮球、车轮、屋子等等的复杂的图样,她很专心,每绕成一个图案,她就兴 奋得红了脸颊,然后再入下一个挑战里。
  当她发现宝康在偷瞧她的时候,他不知道已经看她多久了。
  她以为他是反对她这样胡玩的,所以打算将红棉绳收起来,没想到宝康却急急地摇着头。
  在座的女人和他大哥见他这反应,都是一愣,急问:“怎么?宝康,你反对这种说话?”
  “什么?”宝康转回头,赶紧呵笑:“不,你们说得很好,继续说。”
  谈话继续,可招娣发现宝康根本没注意在听,不一会儿,他的视线又飘过来,想继续看她出神入化的打棉绳技巧。
  招娣突然感到骄傲起来,快手编了一朵很多花瓣的百合给他瞧。
  宝康见着,眼睛不禁发亮。
  她又绕了更复杂的形状,爱现着。
  宝康新奇地啧啧出声,眼里是一个短手短脚的小人。
  之后她再编了许多高难度的花样,每一样都使宝康瞠目结舌,根本就忘了他现在是在同人应酬。
  见宝康佩服的眼神,招娣挺起胸膛,翘高着脸,那模样好像在说:我很厉害吧?夸奖我、夸奖我啊……
  宝康看着她的小脸又像小桃一样可口,满足的叹笑。
  下一秒,他摇摇头,喃喃地道:“像个孩子一样……”那是一种宠溺的口气,连他自己也没察觉。
  当他伸手要去拿茶盏时,才发现气氛不太对劲。
  面前两个人都停止了谈话,眼巴巴地瞅着他。
  而那个叫墨兰的女人,更用一种嫉妒、轻视的目光,瞪了招娣一眼。
  可招娣傻傻的没注意,玩腻了棉绳,又掏出沙包要玩。
  “宝康,方才我们建议,关于福径可以对外募集资金、多抛揽更有实力的动行来增加运量,这些,你可有听清楚吗 ?”尸胡对他弟弟这心不在焉的模样,当然生气,他这态度简直就不把他这做大哥的放在眼里。
  可他又不得不涎着嘴脸,讨好弟弟。“要不要咱们再细说一遍?”
  宝康挥挥手。“我听得很清楚。”他又拿了一根纸烟,要装上烟管。
  “那当家的意思如何呢?”墨兰插了进来,笑问:“咱们顺大行旗下的运行基底厚,不但牛马好,全是来自那北疆 外的名种,拖负用的车辆、船只也只是用厚实在的桧木制成。有这般庞大的资金、精良的设备进驻贵号,又能与敝 国官府结好,岂不一举数得?我们这般诚意与当家合作,您能否定下心,好好考虑考虑?”
  宝康带笑地看了看他大哥,又瞧了瞧这个顺大行的当家墨兰。
  看着这坐在一块的男女,齐声唱着同一个调子,突然,什么都懂了。脑子转了一轮,他笑得更和善了。
  “啊?墨当家,你适才不是说,今天就只是吃吃饭,聊聊天?既然是聊聊天的东西,你怎会要我花脑筋考虑呢?”
  他吸了口烟,手指轻敲着头,装出苦恼的样子。“真不巧,我今天没带脑子出来,没法好好考虑事情呢!”他还好 心“解释”:“因为我大哥约的,只是个吃吃饭、聊聊天的局。”
  墨兰没了笑,而尸胡则是尴尬至极。
  “这是否表示,这事根本没商量的余地?”墨兰冷着脸,瞪着忙向她陪笑的尸胡,美目狠厉一眯。“福尔大爷,这 好像跟你信誓旦旦向我保证的,完全不一样?”
  “这、这……这有误会的,只要再好好谈,我二弟一定会……”
  “不用多说,我们走。”墨兰站了起来,高傲地斜视宝康。“当家,改日再到您府上一叙。做不成这笔生意,我们 还有其他可谈的吧?”
  宝康笑笑。“当然,到时一定好好招待墨当家。只是,本城商贾众多,您也不必只执着于本号。”
  “福径的确很可口。”墨兰说得直白。“不过,有才干的马更能让伯乐倾心。”
  宝康看出这女人对自己贪婪的欲望,而这种欲望,他见惯了。
  他便应得随意。“恭候您的光临,墨当家。”
  “那好,届时便叨扰了。”哼了一声,转身迈步,两名虎豹般的家仆护着女主人离开。
  招娣再单纯,也不会嗅不出这一触即发的火药味,她很识相的收起沙包,乖乖看着那伙人离开。
  饭局散了,宝康离开坐席,抖了抖衣袍,走向招娣,很自然地朝她伸出手。
  “好了,结束了,招娣,咱们走吧!”
  可他随即发觉这手伸得有些暧昧,又赶紧缩了回去。
  “好,”招娣跳下椅子,走向宝康时,突然惊恐地看着他身后大叫:“宝宝,小心!”
  宝康回头,见他大哥像头疯牛一样冲过来,他本来可以闪开的,可招娣在他身后,他怕她受伤,心一横,便结结实 实地接住这冲撞,他一个踉跄,倒向那尖锐的桌角,痛得他龇牙咧嘴。
  “你这低贱的庶子,就非得处处跟我作对吗?啊?啊?”尸胡跨在宝康身上,打了他几拳。“你以为福百发号真是 你的吗?休想!休想!”
  “住手!不要打宝宝!”招娣扑了过来,去抓尸胡的手。尸胡扯住她的衣襟,把她扔到地上。招娣滚啊滚,撞到椅 子才停下,让她痛得哇哇叫。
  “招娣!”宝康一惊,赶紧路易开尸胡,跑到招娣身前护着。
  “你这庶子,根本没资格管号里的一切!”尸胡抓起来大骂。
  “大哥,你今天既为福尔家长子,就要为咱们着想!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找来那顺大行是要做什么吗?”
  宝康努力控制脾气,尽量冷静地说明:“顺大行是官商,好要替她的祖国夺我们的命脉!她有了福径,就等于有了 镜花国。你怎会以为她只是来投注资金的?你要夺回福百发号,可以我让你凭你的能力夺,可你万万不能引狼入室 !”
  见宝康都将他的底细给掀了,一肚子坏水的尸胡失了理智,歇斯底里起来。
  “你他妈的,果然是那贱女人生的坏胚,能言善道,把每个人都给摆弄得像傻子。
  你以为老头真要你来继承家业?还不是你那窑子出身的娘,用身子蛊惑那老头,那老头傻了,才糊涂的把这个家传 给你!
  这样的女人,让她善终都是便宜她了,你还想让她进祖祠?简直就是亵渎我们福尔家的祖先!”
  招娣气怒地皱眉,在心里教训着,这家伙怎么这么幼稚?说理说不过人家,就骂到人家的爹娘身上,比三岁小娃还 不如。
  “你说什么?”忽然,宝康的声音冷了下来。“你再说一次。”
  尸胡不顾颜面骂道:“就说你娘下贱,像条狗,给每个男人——”可那“睡”字还没吐出,就被宝康一拳连同门牙 一块打掉。
  宝康发了疯似的,把他大哥打趴在地上。他的块头比尸胡高一倍,只往横的长去的尸胡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他一直打、一直打,还发狠道:“不准!不准你这样说我娘!不准!不——
  招娣很害怕,发现她曾经恶整的小猫当家,原来是一只猛虎,他没这样发疯地打顽皮的她一顿屁股,她真该要谢天 谢地了。
  她想阻止宝康,可此时,她发现宝康的身子像石头般硬住了。
  她一惊,心情里连连喊糟,宝康生气了,那他的身体会、会——
  尸胡一逮到机会,就把宝康踢翻在地,同样也不留情的将他往死里打,宝康的身体又痛又僵,根本无力还手。
  招娣朝外头大叫:”救命!救命!有个疯子要杀人啊!快来人啦!来人啦——宝宝、宝宝要被打死啦!“喊到最后 ,她都快哭出来了。
  可她不能哭,咬紧牙,又扑向尸胡,被推了几回,滚得头昏眼花,最后索性趁着空隙,横到这两个男人之间。
  “别打啦!别打啦!你弟弟要被你打死啦!呜啊啊——”她紧紧地抱住宝康,尸胡怎么拉也拉她不开,结果连她一 起打,痛得招娣一直在尖叫。
  傻子!这声音让宝康心一揪,抬脚用力一踢,赶紧把尸胡踹离招娣身上。
  即使他的身体痛得仿佛要四分五裂,他还是吃力地拎起招娣的小身子,踉跄地带着她逃离这间厢房。
  恰巧,食府里的人也循声而来,一起压制打红了眼的尸胡。
  拐了好几个弯,宝康带着招娣逃到了一个僻静的庭园,这时好似用得一滴也不剩,宝康突然虚软地跪倒下去,全身 僵硬颤抖,蜷得像一个全身赤裸在雪地上受苦的人。
  “宝宝!宝宝!”招娣急得一直掉眼泪,这才知道他变成孩子是这么痛苦,只能无助地紧紧抓着宝康“宝宝,我, 我可以做什么?宝宝!”
  “招娣……”宝康抬起惨白的脸,一眼就看到她额头的瘀青,好刺眼。他想说什么让她安心的话,可最后他只能叫 苦:“我……我好痛……”
  “痛?”招娣忙着擦眼泪,提议道:“那就叫出来啊!叫出来啊!”这样就不会那么痛了,这方法对她弟妹都很有 效。
  宝康摇头拒绝。他不能惊动这里的人,让秘密曝光。
  招娣啊了一声,想到一个办法,她费了好大的力,将宝康的脸揣入怀中,像母亲抱着哭泣的孩子安慰那样。
  “没关系!你叫出来!我、我……”她抽噎一声,明明自己也怕得要死,但她还是鼓着勇气这么说:“我会保护你 !”
  这话又让宝康的心猛地一揪,他什么也没多想,便顺着直觉,紧紧地抱着招娣的细腰,脸埋在她馨香的怀里。
  在那里头,他声嘶力竭的吼叫,吼叫出那宛如挑筋剥骨的刺痛——
  福尔家的车夫等了很久,迟迟没看到他家的主人,倒是看到一身狼狈的福尔尸胡架了出来,官府的人已经在外头等着了。
  之后茶房转告他,有一个带着孩子的小仆佣,要他先打发车子回家,当家会晚一些回去,他这才驾着车离开。
  招娣替十岁的小宝康换好小衣,背着精疲力竭的他偷偷往后门溜走。
  她带他来到她熟悉的街巷,在一处僻静的古井旁歇下,之后打了一桶水上来,要为宝康擦拭伤口。
  拿着湿巾,招娣哄着他。“嘿,宝宝,你抬头,我要替你擦脸。”
  宝康没理她,还是低着头。
  招娣想了想,说:“你放心,这里我很熟,我常在这里玩,我弟妹也常来这儿清理。这里没啥人,小孩大吵大闹都 没人说话呢!”
  宝康开始发抖。
  “啊?你还在害怕吗?没事啦!没事啦!不要这么胆小……”
  说到这儿,招娣咬了一下舌头,其实刚刚她怕得要死!于是她补充。“瞧!我现在也没在怕啦!我想你应该比我还要勇敢吧!”
  她觉得宝康好像要哭了,便赶紧做出她常在弟妹面前做的哭脸,想逗笑他。
  只见她双手握着拳头,在眼窝、眼角边摩蹭,一边苦着脸,呜呜地叫着。“呜呜呜——宝宝真爱哭!呜呜呜——宝 宝羞羞脸!呜呜呜——宝宝不哭不哭,不哭我就给你亲一个。”
  叫完,她就亲着手掌,然后拍拍宝康的脸颊,当做安慰。天知道她的香吻有多抢手,连隔壁邻居的皮小孩都抢着要 呢!
  忽然,宝康抬起头。
  招娣很得意,以为他很感动,要感谢她。
  没想到,宝康一把抓住她的脸,像上回在池里吼她那样,生气地哭。“你这个傻子!为什么要让那家伙打?你那么 小,那么瘦,万一被他打散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招娣的耳朵都快被他吼聋了。
  她揉揉耳朵,很认真地想着,才说:“你怎么办?再找春春回来服待你啊。”
  她不懂他为什么要吼得这么痛彻心扉的样子。
  宝康脸一红,发现自己的急切是这么明显,只有她这傻子才感受不到。他连忙改口道:“你没听清楚,我是说你弟 妹怎么办。”
  “切,刚刚明明就是这样说,还嘴硬。”招娣不理他,拿着湿巾就去擦他脸上的鞋印还有血迹。
  宝康趁此机会,细细地看着她受伤的小脸。
  他有些心疼地:“你的脸,痛不痛?”
  招娣一愣,摸摸自己的脸,故意皱着脸哀叫。“唉唷!痛死了。”接着又俏皮地眨眼,笑着。“这样你还舍不舍得 凶我?”
  宝康切了一声,看向别处。
  没多久,又闷闷地看向她。“那个,对不起。”
  “干嘛和我说对不起?打我的又不是你,何况你的神腿,还救了我好几回呢!”她拍拍他的小腿。
  “是我大哥打你,我却没好好保护你。”
  招娣发现小宝康难得这么正经,看来她被打的事,他真的很耿耿于怀。
  “所以。”宝康露出一个和童颜极不相符的苦笑。“我才讨厌小孩,小孩什么事都做不成,只能人宰割。”
  “你不要这么说嘛……”
  “你听我说,招娣,我只对你说。”宝康捂住招娣的嘴,说:“这是神明给我们福尔家的惩罚,我们是有六百年历 史的古老家庭,祖先曾经比现在的福百发号还要风光,可是,因为太贪婪、太急切,所以神明就下了这个诅咒给我 们,让我们一生气,就变成一无是处的小孩。它要让我们尝尝,力不从心的感觉。而人只要越急切地守着他拥有的 东西,就会越容易不满、发怒。”
  听到他又说小孩一无是处,招娣呜呜叫,想要辩驳,宝康却不给她机会说话。
  “你说过,你不喜欢我的笑,会有种被骗的感觉,你也说明,你喜欢小孩的我,因为很坦率。”
  宝康吸了口气,又说:“可是我只能这样笑,这样笑,就连我自己也相信,我是一个绝对不会生气的人。我不生气 ,我就不会变成小孩,那我就可以保护我想保护的东西。我不想争夺什么,我只是想保护那些我本来拥有的。”
  他放开招娣,呼了口气。“这样,你懂了吗?因为你说你喜欢现在的我,所以我才用这副模样说给你听的,而且……”
  我希望,这么拼命保护我的你,能更了解我一点。宝康没敢说出这话。
  招娣傻傻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点点头,说:“嗯嗯,我懂了。”
  见宝康还在看她,她直言:“其实,你不是讨厌小孩。”
  宝康挑了挑眉,没拉话。她又说:“你是讨厌没有力量的自己。”
  “什、什么?”宝康大惊。
  “就像刚刚,你大哥污辱你母亲,你马上就生气,要变成小。其实你不是讨厌小孩子,而是很气自己到了关键时候 就会变小孩,会那么无力。”
  招娣比出二的手势,摇了摇。“我现在才知道,你啊,搞错了这两件事。”
  宝康恼怒了。“你这家伙!说什么鬼话?”他举手想打她的头,可他忍下了。口气欠佳地说:“我难得对质你说真 心话,你不要妄自评论——”
  “啊!不过呢——”招娣赶紧再说“我相信,夫人绝对是个好母亲。”
  “哼!你看我要打你了,才改口的吧!”宝康不屑。
  “不是不是!”招娣着急地挥挥手。“我真的这么觉得,否则,她儿子干嘛这么努力地保护她呢?瞧,那没水准的 人骂你爹是臭老头,你都没什么反应呢!”
  宝康瞪着眼,垮着嘴。
  “让别人知道你母亲是个伟大的人,才能把儿子教得这么有出息,这样就够了,对不对?”她替他理了理松髻,笑 说:“你就不必再对自己生气啦!”
  “这是什么道理?”宝康还是插着,不爽。
  “嘿!你变笨啦?”招娣说:“这道理很简单,你就想想你大哥嘛!难道他这副幼稚的鬼样子,我会把他母亲想得 很高尚,很伟大吗?”
  宝康一怔,想了想,嗯,满有道理的,大娘生前的确是个心情不好,就拿家仆出气的人。
  招娣再加把劲。“我想你母亲知道你这么爱她,一定很高兴。”
  宝康看了看招娣,瞧她说得激动,小脸颊又那样鲜明地红了起来,圆圆的眼这样活力地眨巴着,眨巴出像水波一样柔润的光泽,让他的心突地一个悸动,使他的心思转啊转的,就这么转进了心里那一处最柔软、最香甜的地方,就此沉沦下去。
  而对这样的沉沦,他竟然是如此的……心甘情愿?
  “嗤!”可表面上,他还是嘴硬。“你又不是我娘,怎么知道?”
  “耶?这叫将心比心啊!这也不懂。”招娣啧啧叫。“因为我弟妹以后也一定会这么爱戴、拥护他们的姐姐,所以我当然懂你娘的心情啊!”她说得理所当然。
  宝康噗嗤笑了。“嘿!真是自大!”
  “怎么?想数落我?”招娣摆出打架的姿势。“我告诉你,事实就是事实。”
  她等着小宝康这张坏嘴出招,等啊等……
  却等到了宝康一个笑,不是讪笑、讥笑,而是一个饱含着温暖与感谢的笑。
  “虽然自大了点。”宝康伸手,也轻轻地帮招娣擦去衣服上的鞋印,然后微笑地说:“不过,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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