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扇(上) 第一回

  暮霭低垂,又是一日过去。
  迎风楼西侧有一处半独立的厢房,是流君接客与起居之处。今天这侧从午后开张就高挂著「有客”的红灯笼,但屋中悄然无声,没有丝竹乱耳,也没有风月场所常有的淫声荡语。雅致的客厅中,只有一名年约二十六、七岁的青年独坐品茗,除去仆役服色的小僮偶尔进入烹茶换水之外,没有别人。
  林文彬端坐胡椅之上,身上从八品下的县尉官服虽稍显破旧,却遮掩不住暧暧内蕴的气势。他额角隐隐外凸,卷起的衣袖下露出刻著刀疤的臂膀,举杯换盏间茶水波纹不起,显然是个习武之人。但在武人的威严之外,他的眉宇柔和,干净面孔带著良好修养,又有斯文儒意,调和了过于阳刚的气质。
  唐代县尉是执行基层县事的文官,管辖迎风楼所在这侧的京兆府万年县共有六名县尉,分别掌管各种基层事务,多半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个会武的县尉并不寻常,而一个会武的县尉独坐在妓院中,更非普遍的景象。
  客厅旁的房门轻轻被推开,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从里间走出。那少年穿著仆役服色,举止灵巧,走到桌旁躬身对客人行礼。
  “林大人,流君醒了。”少年说。“更衣已毕,请林大人入内一叙。”
  “有劳了。”
  少年是流君的贴身侍童丝萝,负责迎送客人、打杂等事,也是名伎唯一专属的仆人。林文彬和少年算是熟悉,于是也不多话,起身示意他带路。
  跟随丝萝,林文彬大步迈入相连的房间。雅室一角被豪华的檀木大床占据,斜对面有一张雕花坐床,上置茶几座垫等。
  茶几上已备好了简单酒食,炉顶煎茶正滚著,一旁半倚著约莫二十来岁的秀丽青年,正是艺名流君的莫德流。他身著简单的青衣,头发用一根玉簪挽住,五官分明的脸上仅略施脂粉,一对不似中原人的眼睛是深沉的靛蓝。淡淡薰息飘来,若有似无的异香让林文彬忍不住皱眉。年轻县尉走到坐床旁,身一歪,就沉重在名伎对面坐下。
  “你睡得可香啊!”林文彬说。
  “托您的福。”流君回答。
  身著素面青衣的流君轻轻一笑,也不招呼客人,就拿著茶勺自斟自饮。受此对待,付钱上酒家的林文彬也不动怒,他只是伸手向流君头上,把名伎用来固定发髻的一根碧玉簪摘了下来。
  黑发如瀑般倾泻。
  “这该够抵你那场午睡吧?”林文彬边说,边把玉簪收进袖里,然后推盏讨茶。“找我来等你起床,总不好叫我掏腰包嘛?”
  “林大人好眼光,那支玉簪是昨日丝萝跟货郎买的,值十五钱。”
  “噗!”青年刚就嘴的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多少人一掷千金只为见你一面,你拿这种东西簪头发?”
  “好说。”
  “啊,罢了。”青年烦躁地把玉簪掷回几上,倾身再次拿起茶盏。“流君,你知道昨夜城里发生了什么事?”
  “当然。”
  林文彬眼神一凛,流君微微笑开,挥手把随侍在旁的侍童丝萝遣出。当细碎脚步声在门外消失时,方才淡雅的微笑也从名伎脸上散去。仅眨眼间,他那棱角较中原人士尖锐的面部不再带著温和优雅,五官就像瞬间死去那样,失去了所有的表情。
  “文彬哥,你不是来抓我的吧?”
  “……我就知道。”
  听流君那么一问,身为朝廷命官的林文彬放下茶盏,单手掩面,长叹了一口气。他本身的职责是管理户口,但这几个月内负责捕贼的县尉调任别处,工作就落在他头上。
  当然抓杀手包含在职务范围中。
  而相对于面前友人瞬间颓丧无比的反应,莫德流却是正襟危坐,脸上波澜不兴地拾起桌上发簪,随手再次把长发盘起。除去梳理发丝的沙沙声外,整个房间倒是静得连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见。从旁人看来,这景象著实是引人疑窦。
  “唉……”
  林文彬长叹数次之后,终于重新振作,再次朝几上伸手。见他改拿起旁边的小酒杯,莫德流倒是见怪不怪,端起酒壶将杯注满,任他一饮而尽。
  再斟,又干。反覆数次。
  “你可知道,昨夜高轩杀的人是谁?”末了,林文彬问。
  “倭国遣唐使大和长冈。”
  “错了。”
  “喔?”
  年轻县尉的酒杯见底了,流君抬手欲添,却被挡下握住手腕。名伎卸去伪装之后脸上缺乏情绪表现,那声“喔?”只有表面上的询问,被捉住手更是连眉毛也不抬一下。林文彬严肃地看著眼前丽人,却怎么也读不出那双深色蓝眼中藏著什么情绪。
  “你是真不知?假不知?”青年抓著那只手,沉声问。
  “流君向来深居简出,不问世事。”
  “唉……你啊!”林文彬气馁地放开莫德流,又是一声长叹。“连我也不能信任吗?”
  “高轩受托取人性命,从不过问个中原委。”流君收回手,把自己面前的酒杯斟满,慢慢啜饮。“若委托人弄错目标,也非杀手的错,不是吗?”
  “唉……”
  林文彬烦躁地搔了搔头,把视线投往半掩的纸窗外,同时把右手探进自己怀中,拿出了个布包扔在茶几上。出乎意料的,布包敲击在桌面,发出金属的沉声。流君伸手把布包倒过来,几枚白花花的银锭滚落在茶几上。看到这么大一笔钱,名伎的蓝眼眨也没眨,连调侃都是面无表情。
  “五十两白银买流君一夜,林大人好阔气。”
  “昨晚死在遣唐使府上的,是通缉犯徐三。”林文彬面色微红、双手抱胸,老大不高兴地说。“他受官府追捕、走投无路,半月前潜入大和长冈的住处,欲取而代之。今早我到案发处,一眼就认出来了。”
  “喔?”
  “悬赏五十贯,那是你的。”林文彬边站起身边说。“另外死在屋顶上的两个黑衣人,是徐三的仇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既然通缉犯死于非命,赏金当然充公。五十两白银大约价值五十贯,总共五万钱,这不是小数目。就算在京城,一个县衙里的小小县尉,要是奉公守法不恣意敛财,不知多久才能攒下这么多积蓄。莫德流对此心知肚明,却没有任何表示。他只是将银锭收起,看著林文彬起身,嘴角扯开一抹艳笑。
  “不留下来过夜吗?闭门鼓早响过了喔!”
  “免了,”林文彬向年轻友人抛去一个白眼。“你这里太香,我的鼻子受不了。”
  “那不送。”
  “你呀……”
  林文彬走到房门口,又停下了脚步回头。还在坐床上的莫德流已经换上舞伎流君的面孔,似笑非笑看著他。
  “可以的话,早些从良吧。”年轻县尉看著名伎,叹息似地说。
  ***
  “你见过了吗?迎风楼的流君?”冬日暖阳的早晨,路边老王问路边老李。
  “啊啊那个胡伎啊?”老李搔搔鼻头。“见过是见过,不过我真不懂哪……”
  “怎么?”
  “那么丑的人,怎么会成为名伎呢?他舞是舞得不错啦,但那高鼻、那削面、那铜铃大眼,更别说那对像玻璃珠一样的瞳仁了,还是男的。哎唷有钱人的品味还真奇特啊!”
  “噗哧!”
  最后那声忍俊不住的笑,倒非出自两个路人之口,而是路过歇脚的官吏。此处是南北纵切长安的朱雀门大街东侧街旁,人声鼎沸的街边树荫下有个临时茶铺,两个身著同式官服的青年县尉倚在旁边喝茶,笑的则是其中之一。
  “这长安第一丑伎,我还真该见识见识。”
  刚喷笑的青年虽穿著官服,脸上却有种江湖浪子的放荡神情,他说话的语音不高不低,恰好传入身旁的伙伴耳中。这人的名字叫侯邦彦,刚从别处下级县城调到京兆府万年县衙。新官上任,这位老兄却不管县尉众多杂务,揪著新同事就往街上跑,说是要巡视职务范围。
  听他如此发言,旁边那位被拉出来的另一个县尉,也就是林文彬,手持茶碗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君子各有所好,人人品味不同罢了。”林文彬说。“侯兄,你刚到京城,胡人看了扎眼,久而久之,看多也就见怪不怪了。”
  “那想必,林兄就是看著看著对了眼的那种。”穿著崭新官服的侯邦彦将自己碗中茶水一饮而尽,笑道:“门房小吴跟我讲啦!流君是林兄的老相好。想不到林兄一表人才、家有妻儿,竟好此道。”
  “侯兄莫要误会……”
  “林兄不用紧张,我对断袖之癖可没有偏见。”
  “不是那样的。”林文彬正色道:“我跟流君只是朋友而已。”
  “是、是,好朋友、好兄弟。”侯邦彦敷衍著。林文彬正要接口反驳,他却已笑笑看向街旁拥挤的人群,道:“看来进贡队伍到了,走吧?”
  “喔,走吧。”
  于是两人付了茶钱,离开茶铺,就往旁边万头攒动的群众行列中扎身。
  腊月初六,长安城里已经渐渐开始可以嗅到过年的气味,进城买卖的外地人多了,东西二市来往采办的人潮也增加了好几倍。但今日相当特殊,平时聚集在城中各处的乡民,纷纷都聚集到城中央的朱雀大街两旁,弄得一条干道两旁是沸沸扬扬。不只京城中的各级卫队在此加强巡逻维持秩序、不负责巡逻的县尉跑来凑热闹,连他处的摊贩茶铺都移到此处。
  原因无他,大食使节进贡。
  本国使节回报、出征大军返国、外国使节来朝,都是长安城一等一的大事。阿拉伯古称大食,自高宗永徽年间使节首次来朝,此后百年间两国来往不断,时有遣使互相拜访。后来回教势力扩张,开元三至五年间,唐朝大军为吐蕃与大食偶动干戈,后又讲和。这次大食人名义上是为贺年,专程带了异国方物、珍玩,大摆排场一路进城,除祝贺外,也有更多炫耀国力之意。
  “来了来了。”
  “你小心点。对不起啊老丈,他是刚从乡下来的,不太懂礼貌。”林文彬扶起不小心被侯邦彦撞开的路人,连声道歉后,朝伙伴横了一眼。“你注意点,我们可不是来玩的。”
  “看看也无妨啊,咦那是大象吧?”
  “喔?哪里?”
  骏马和骆驼作为前导,身著华丽异国服饰的大食人吹著号角,一路由南方直行而来。行列中除了装饰华丽的乘象之外,载著各色美女箱笼的马车也穿插其间,然后是被锁链牵著的异国珍兽、肤色不同的俘虏,随著音乐缓慢前行。
  队伍之中有辆马车,车上载著与人等高的铁笼子,其中装著一个金发碧眼、须发杂乱、身披兽皮的蛮人。相较于其余花枝招展的游行队伍,这项贡品并没什么突出,不过又是个肤色特殊的奴隶而已。但特别处在于,他一直不断地喊叫,并用双手撼动著笼子。
  ‘救救我!放我出去!’
  ‘我是不列颠麦西亚王国的卡莱尔王子,请谁听得懂的,通知我的国家!’
  ‘谁听得懂的!拜托!’
  ‘围观著的你们!求求你们!’
  ‘我一定会报答的!求求你们!’
  关那蛮族的笼车经过林侯两人面前时,两个人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笼中之人除去长而蓬乱的金发外,也长了满脸金色的胡子,但一双淡蓝色的眼睛看来还相当年轻。他的骨架粗大,肌肉不知是因为激动或寒冷而微微颤抖著。囚禁他的铁笼虽坚固,却也被摇晃得匡啷作响,拉车的马儿不安嘶鸣起来。
  ‘帮我离开这里!拜托!’
  ‘求求你们!不要害怕!帮助我!’
  经此一闹,群众像是看到即将破笼的猛兽般后退。于是原本走在队伍后面的、缠著头巾的大食人走上前,一鞭抽在那人抓住栏杆的手上。
  “噢,看起来好痛。”侯邦彦不忍心地转开目光。“他们一定要当众这样虐囚吗?”
  铁笼中的人手上挨鞭,吃痛缩回笼子中央,抱著绽血的手缩成一团。但他的声音没有被皮鞭夺去,那双淡色的蓝眼有一瞬间和林文彬的视线交错而过,然后又移向其余的人群,呐喊再次从他已经干裂的嘴唇中迸出。
  ‘拜托!求求你们!有没有人听得懂啊?’
  ‘拜托你们……’
  “不知道他在呐喊什么……”林文彬看著游行队伍,脸上也写满同情。“那人似乎很委屈、很痛苦。是被劫来的吧?”
  “看不下去了,我们走吧。”侯邦彦话才开口,人已经往人群外面钻了,并有板有眼的吆喝起来。“不要挤啊!会出人命的!不要再往前挤了!”
  “你才在挤人吧?”
  林文彬随即跟上,适时制止同事残害乡民的举止,两人拉拉扯扯地沿著进贡队伍行进的方向,往皇城方向走去。
  由于街上骈肩杂沓的盛况,林侯两人只注意到一旁人群中有群莺莺燕燕,打扮得花枝招展,是青楼女子和男伎结伴出游。他们没注意到,里面有被侍童丝萝拉来看热闹的流君,当然更不可能看到流君脸上那种错愕后的若有所思。
  那“蛮人”求救的话,用了三种不同的语言,有一种是拉丁文、另外两种分别是遥远西方蛮族日耳曼和盎格鲁的土语。
  莫德流听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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