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卷(上) 第五章

  春风送暖,黎州城处处生机昂然。戍城守将段飞焰府中更是张灯结彩,阖府上下自将军夫妇至厨房杂役,人人喜逐颜开。盖因今天是红尘少爷的大喜之日,且听说新娘出身高贵,知数达理,温婉贤淑,还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与红尘少爷再般配不过。
  段方两家都算得上朝中显赫,两家联婚,同僚自是给足颜面。离吉时尚有个把时辰,道贺的宾客已如流水般络绎不绝,贺礼将个喜堂堆得满满的。仆役们个个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招呼客人,段氏夫妇亦忙到不可开交,却喜不自胜,百忙中抽空望了眼被大堆宾客团团围住的爱子,越发喜上眉梢。
  身穿艳红滚金边的喜服,红尘满面笑容,神采飞扬,周旋在人群中。直至引最后一位客人入了席,方背转身偷偷透了一口气--原来成亲竟然如此累人!不过思及能抱得美人归,立时又全身飘飘然起来。
  这几年来,双亲也不知为他物色过多少名门闺秀。但他眼界既高,又成日与些官宦子弟来往,自不免染上风流习性,背着双亲同几个青楼名妓打得火热,怎肯轻易收心?直到年前陪伴娘亲去寺院还愿,偶遇方家千金,惊鸿一瞥已叹为天人,回来竟牵肠挂肚念念不忘。请双亲提亲得允,他一连兴奋好几日,与昔日旧情人都断了干系,一心一意等着做新郎。眼下吉时越近,心头欢喜直是不可言语。
  想到得意处,他不禁眉飞色舞。这时只听赞礼人高喊客到,他忙迎了上去。
  君无双悠然踏进,原本喧哗鼎沸的喜堂倏忽鸦雀无声。众人目光不由自主都被眼前清贵出尘的银衫男子吸引过去,好一阵寂静后,才低声交头接耳,纷纷打探起起这优雅男子。
  世间居然有这等俊秀人物,纯净得犹如水晶般清澈……红尘素来自视颇高,却也为之倾倒,结交之意油然而生。一看赞礼人呈上的拜贴,写着旧识,但君无双这名字在脑海里毫无印象,他愣了愣,一抬头,却见君无双正眼带微笑地望着他。
  被那双幽邃变幻的眼瞳注视着,红尘竟微一恍惚,随即回神,脸一红,料想对方是在笑他烂记性。当下一揖,赧颜道:”多谢君兄赏面光临,只是恕红尘眼拙,竟记不起何时会过君兄,惭愧……”
  果真不记得他了……君无双淡淡笑着,凝望红尘。当年那个莽撞又热情的少年已是英姿焕发的高大青年,却依旧一身鲜红,热烈如火。同他记忆中的红尘一样……
  但如今的红尘,不认识他……
  “相逢何必曾相识,无双冒昧来讨一杯喜酒,倒让段兄见笑了。”眼底隐泛失落寂寥,但转瞬即被笑意掩盖,转朝手捧礼盒默不作声跟在身后的夜罗刹一扬莹润下颌:“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请段兄笑纳。”
  盒盖甫掀开,宝光耀眼--火红丝绒垫上摆着两串滚圆的东珠,颗颗一样大小,毫无瑕疵。珠串环绕中,更有一对赤金鸳鸯,羽毛都是用金银箔镶了翡翠珍珠做成,眼睛用了四粒纯蓝宝钻,手工精巧之极。红尘自然识货,见他出手豪阔,正自一惊,还未来得及道谢,君无双已探手从另一只礼盒里拿起一把白玉雕就的小小弯弓和一支金箭。
  “这两件小孩子的玩意,就当无双先送给段兄未出世麟儿的见面礼罢。”微微一笑,将弓箭放回盒内。
  “多承这位公子吉言!红尘,还不快请君公子入座!”段飞焰一旁见君无双人品出众,又礼厚意诚,早心生好感,看红尘还呆呆站着,忍不住提醒。
  “啊,是,是,君兄请!”
  红尘命下人收了贺礼,领君无双和夜罗刹一行三人入了席,寒暄几句,又有宾客来到,他告了个罪,便去招呼来客。走出两步,情不自禁回头,正对上君无双凝视的眼光,四目相接,他脸庞不禁又是一热--这个温良如玉的银衫男子,为什么总是盯着他看?
  甩了甩头驱散脑间纷乱杂念,算了,等婚礼过后,闲暇时再问个清楚罢。
  天色渐暮,一片震耳欢扬的锣鼓唢呐声中,花轿终于进了段府。
  一早准备好的炮仗立刻“噼噼啪啪”响起。红尘喜气洋洋地踢过轿门,扶了新娘子出轿。一双新人由喜娘领着跨火盆、入大厅,交拜天地。那新娘披着红盖头,看不见容貌,但身材极是窈窕,进退稳重,段氏夫妇直乐得合不拢嘴。那方小姐双亲却因路途遥远,并未前来,随行的嫁妆足有几大车,下人丫鬟都跟了不少过来。
  新人在满堂恭贺中入了洞房。厅上开出宴席,段府管家正安排方家随从去偏厅用饭,那群丫鬟中走出一个圆脸的,笑眯眯道:“大管家,我家老爷吩咐过,小姐嫁妆里那些百花蜜酿是特意从西域购来,请今晚的客人用的,就劳大管家费心了。”
  既是亲家老爷的意思,那管家不敢怠慢,忙叫府中下人将数十樽蜜酿开瓶敬客。登时空气里花香浮动,熏人欲醉。众人啧啧称奇,君无双端坐席间,从观礼到目送红尘同新娘入洞房,一直噙着澹然笑容,此刻甜香扑鼻,他微笑顿敛,双眉轻轻一扬--
  有毒!
  “夜罗刹,酒有古怪喝不得。留在此间静观其变,无我号令,勿轻举妄动!”
  清冽的声音如游丝钻进耳孔,夜罗刹齐齐放下手里酒杯,就见银影晃动间,教主已飘然离席,一眨眼便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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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派过赏钱,待一干丫鬟喜娘都退了出去,红尘闩上房门,笑吟吟回头望着婚床上正襟危坐的新娘,闻到她身上飘来的阵阵花香味,不觉魂与神授,拿起桌上的金秤就去挑盖头。红巾落地,新娘头垂得更低了,显是不胜娇羞。
  见她如此害羞,红尘哈哈一笑,倒了两杯酒坐到新娘身旁,飞快在她面颊亲了一下:“挽晴小姐,你我已是夫妻,不必拘束。呵,来,我们喝合卺酒。”将一杯酒送到她手边。那方挽晴小姐却不接,只霍然抬起头。
  龙凤花烛猛地爆出一个灯花,瞬息明灭间,红尘目瞪口呆--面前的新娘凹目隆鼻,下巴青骖骖的须根比他还密,不折不扣的西域胡儿,哪是什么千娇百媚的大美人?!
  他一时震住,那胡儿一掌直拍面门。劲风袭体,红尘习武之人天性使然,一侧身避开了要害,肩膀仍是被重重击中。他腾腾连退数步,按住肩头,奇痛刺骨,神智反清醒过来。
  “你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竟敢戏弄本公子!”
  红尘厉声呵斥,心中却一阵惊慌。怎么无端端跑出个男人来?那真的方挽晴小姐却是在哪里?念头没转得几下,那胡儿一声不吭,呼呼两掌又当胸袭来,带起浓浓香风。
  一旋身,红尘操起烛台,手一抖甩落蜡烛,就以尖锐的烛架作刃合身迎上。那胡儿力道迅猛,却只是天生蛮力。红尘身法轻灵,数个回合已占了上风,故意卖了个破绽,那胡儿不知是计,双掌一错欺近,猛然哇哇痛叫,烛架已从他手背穿出。
  “还不束手就擒?”红尘大喝,那胡儿一声大吼,竟硬生生将双掌拔离烛架,踢开房门,飞也似地向门外奔出。
  红尘料不到他如此凶悍,呆了一呆,扔下烛架追了出去。方小姐的下落还要着落在这胡儿身上,岂能容他逃脱?
  “站住--”
  眼看那胡儿就快奔出院外,红尘大急。突然眼前一花,一人轻飘飘地自墙头跃落,拦在胡儿身前。
  “放心,他走不了。”
  优雅悦耳的轻笑声中,胡儿整个人平飞离地,啪地摔在红尘脚边,跌得鼻青眼肿。
  这君无双,好厉害的身手!红尘又惊又喜地看着面前一脸微笑的银衫男子,倾慕之情又多了几分。一拱手:“多谢君兄出手相助。”惦记着方小姐,他一脚踢上那胡儿,怒道:“你将方家小姐藏在哪里了?快说!”
  他日盼夜盼就等这良辰吉时,早已熬得辛苦,眼下却生出这等意外,满腹闷气。这一脚用足了力气,那胡儿穴道被制,自然无法闪避,连滚几圈,竟昏了过去。红尘懊恼地一拍头,却听君无双轻轻笑道:“段兄生这么大气,莫非尊夫人被掉了包?”
  “没错!”
  话一出口,陡然觉察这丢人的事情怎可随便讲与仅有一面之缘的外人听。见君无双眼里带上好笑,红尘脸上热辣辣的,待要争辩两句,挽回些颜面,也不知从何说起。瞄了眼胡儿,越发火大,都是这家伙害得自己出丑,忍不住又上前两脚。
  “混帐东西,踢死你!”
  这又丑又臭的胡儿,好死不死地扑了满身香粉来冒充新娘,竟骗过了他这花丛老手。他越想越气,想起之前居然还在这胡儿脸上亲了一口,更是呕心到了极点,拼命擦着嘴唇,但满手满脸浓郁花香,怎么也擦不去,反而益发浓烈。
  “什么香粉?这么浓?”
  还在咕哝着,头脑已渐渐晕眩,他暗叫不妙,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膝盖一软,便向地上跪倒。
  没有碰到预料中的地面,一双水银色的衣袖及时托住了他。
  “这当是西域射月国宫内特有的曼佗罗花粉,这批人,该是射月国派来的。”君无双毫不费力地将红尘打横抱起,淡然一笑:“射月国早对中原虎视耽耽,令尊镇守的黎州又是边关要隘,利用此次婚宴将诸多将士一网打尽,想来射月国蓄谋已久了,呵呵……”
  除了父亲,红尘还是生平第一次被个男人抱着,不觉满面通红。正想叫君无双放他落地,闻言一惊,倒忘了挣扎,急道:“那我双亲呢?还,还有方小姐--”
  “我会替你救他们的,不必担心。”
  君无双悠悠叹息,透着丝惆怅--那个方家千金对于红尘,很重要罢……
  也对,她是红尘的心上人,是红尘的妻子,红尘牵挂她是理所应当。可他,为什么会难过?被冷落的、无可奈何的难过?
  千变万化的眼眸流连在红尘身上,君无双一笑,意态萧索--仍是同太阳一样火热的人,只是那阳光般的热情已不会再为当年那个污秽的无名少年展现。
  红尘有了心爱的女子,他无话可说。但他,确实很难受。
  红尘,本该是他君无双一人的太阳!至少,这十二年来,他都是这样以为的……
  “……君,君兄,你怎么了?……”
  红尘恍惚地望着他,是错觉吗?他居然觉得君无双周身带着难以形容的浅淡忧伤,令他心情也莫名地沉闷起来。想再问,眼皮却越来越重,终于全然阖起。
  君无双,一定能帮他解决所有麻烦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直觉地相信这神秘优雅的男子,很放心地陷入了梦乡。
  红尘竟然就这样睡了?在他这个“陌生人”怀里睡着了?君无双神色古怪地低头看着睡得一脸安稳的红尘,唇角慢慢弯起。红尘应该是信任他的罢……
  好高兴!原先的抑郁陡然间一扫而空,全身都轻松起来,提气一跃,抱着红尘越过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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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堂上红烛高照,花香流动。与宴的主客东倒西歪趴在席上,一副酩酊大醉的样子,地上却躺着方府跟来的一干随从,个个断手残足,申吟不已。仅得那圆脸丫鬟死撑着抵抗夜罗刹的攻势,见君无双飘然入内,她惊恐更甚--本打得如意算盘,待众人饮下百花蜜酿,便将之一举擒获。谁知那两个活僵尸一般的夜罗刹仍文风不动地坐着,她与同伙一并出手,想先解决掉这两个碍眼家伙,反被杀得落花流水。
  看到君无双怀里的红尘,定是假新娘已失了手。她无心恋战,虚晃一招便朝门口逸去,嘴里同时发出一声尖啸。
  夜罗刹如蛆附骨贴上,一拳击中她背心,丫鬟像断线风筝摔落厅前院落,两下抽搐没了动静。那停在院中载着方府嫁妆的几辆大车突然炸开,烟雾弥漫间,冲出一群黑衣人,杀进大厅。
  变生肘腋,君无双只恐烟雾含毒,急忙闭气,一边伸掌掩住红尘口鼻,防他吸进。疾退至角落处,待得挥袖荡清烟雾,那群黑衣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连段氏夫妇及地上那帮伤者也不见去向。
  “属下无能。”夜罗刹好生惭愧,竟被敌人在眼皮底下将人劫走。君无双也未怪罪,只微一蹙眉,这射月国的死士行动迅速,计划周详,又有心图谋翔龙天朝,对他的复国大计倒是一大劲敌,回去可要早定对策才是。
  “夜罗刹,后院还有一名胡儿,带他一起走。”
  抱着沉睡依旧的红尘,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径自而行,一点也没将那满堂宾客的死活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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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昏沉沉的,宿酒似的痛。红尘申吟一声,摸索着抵住额角,好晕。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花香……
  温暖的指尖突然抚上他两边太阳穴,轻轻按揉着,柔和又不失力道。头痛立时消退不少,他惬意地睁眼,对上一双光彩流转的幽邃眸子。
  “醒了!”君无双收回手指,从床沿站了起来。
  ?!红尘呆呆盯着面前优雅出尘的笑容,一时竟有些熏然。
  “段兄昏睡了一天两夜,就不认识无双了么?”
  君无双淡淡微笑,带些揶揄,红尘一阵赧然,急急道:“哪里哪里……”忽地惊叫:“什么?我已经睡了那么久?”一扫周围,却是在一家客栈中。他极是诧异:“君兄,是你带我来此的吗?我双亲可还在段府?”
  “轻点声!”
  君无双按住他的嘴,侧耳倾听房外,片刻缩手:“无双不才,竟让射月国的死士劫走了令尊令堂。那方大学士昨日听说段兄府上出了怪事,方小姐又失了行踪,他心悬爱女,已向朝廷上奏,说是段府勾结敌国,图谋不轨。”
  红尘漆黑星亮的双眼瞪得溜圆:“这,这算什么意思?那方大学士老糊涂了?我是他女婿来的啊!害他女儿有什么好处?再说,他怎么不问问当日的宾客就信口开河?这老,老人家--”险些脱口说成老家伙,一想不妥,赶紧改口。
  “就是因为那些宾客一口咬定,是段府让他们饮的百花蜜酿。”君无双一叹:“那酒里也掺了射月国特有的曼佗罗花粉,段府今次是有理说不清。皇帝向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已下旨抄封段府,悬赏捉拿段兄一家三口。”
  “这昏君!没脑子的笨猪!……”
  红尘气歪了脸,枉他父子常年兢兢业业镇守边城,这臭皇帝居然翻脸无情。他脾气梗直,又心无城府,想到什么便骂了出来,骂到词穷才打住,喘了口气,见君无双始终笑而不言,才警觉怎地如此失态,在人前大放阙词,公然辱骂皇帝,不由面色惴惴。
  这个初初相识的君无双,虽然谦冲温良,似人中龙凤,但毕竟不知底细,焉知他会不会去向朝廷告密?红尘敲了敲自己脑袋,娘亲总告诫他勿轻易相信他人,见人只说三分话,他却老是管不住自己。尤其是在这清如水晶的男子面前,似乎一切都无所遁形……
  魔眸微转,君无双已将红尘顾虑尽收眼底,悠悠笑道:“段兄无须多虑,无双绝非搬弄是非之人。”
  他说得直截了当,红尘极不好意思,只得陪着他笑。倏地手臂一紧,被君无双拉了起身。
  “君兄?!”
  “官兵正逐户搜查,黎州城已不宜久留,你我得尽早离开,再商量如何解救令尊令堂。”取过手边备下的一套红色衣袍递给红尘:“段兄的喜服,也该换一换了。”
  “啊?对啊!”红尘忙着换衣,那套红衫穿到身上,竟无比合身,衣料针脚都鲜亮崭新,显是这一两天里让衣工照他的身材专门裁制的。他不禁暗赞君无双心思周密,穿戴妥当,又匆匆梳洗。
  君无双看他擦净了脸,自袖里拿出一片薄薄的东西递上:“戴上它,可省却许多麻烦。”
  是面具!红尘好奇地端详着这只是听闻却未曾亲见的江湖玩意,对镜覆上,边笑道:“这东西倒也有趣,不知君兄是从哪里买来的?”
  “是无双自己闲来无事,做着玩的。”
  “哇,你的手真巧!”
  红尘大声称赞,抚平面具边缘与肌肤的接缝,镜中出现一张神情木讷的陌生面孔,五官平凡得找不出丝毫特征,惟有一双眼睛光彩四射。他左看右看,终于哈哈大笑:“妙极,妙极。我这样子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君兄,你可真是妙手无双啊!”
  笑着拍了拍君无双肩膀:“君兄,你是我红尘生平所见最为心灵手巧的一人,佩服佩服!呵,却不知君兄做这玩意有何妙用?”眼珠一转,露出几分暧昧神情,笑嘻嘻地揽近君无双,凑在他耳边轻声道:“以君兄的才貌人品,想必受尽女子青睐,君兄可是不厌其烦,方想出用这劳什子来掩人耳目?呵呵……”
  君无双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掩人耳目不假,不过却是用来刺杀要人。但近年来麾下高手云集,已极少有需他亲自出手的时候了,这面具带在身边,只是为防万一。在红尘教未能一举攻陷翔龙天朝之前,他还不想过早暴露身份。
  未听到否认,红尘更觉所料不错。他生性风流,既与君无双谈得投契,那官宦子弟的纨绔习气便不免流露,勾住君无双脖子笑道:“可惜时机不适,否则小弟定要做东,请君兄去黎州最有名的莺燕坊喝杯花酒,稍尽地主之谊。君兄你不要笑,那里的几位姑娘可是个个色艺双绝,决非寻常的庸脂俗粉可比,哈哈!”
  “是么?段兄这般清楚,当是青楼常客了。”
  优雅的笑容没有改变,心却无端地酸涩。红尘的风流早从夜罗刹的回报中得知,他也只是一哂了之。但想不到,此刻听红尘亲口道来,竟会如此刺耳。
  “人不风流枉少年,小弟也是逢场作戏罢了。咦,难道君兄你从没去过这挥金窟、销魂帐么?”见那水晶般雅洁的面庞微泛红晕,红尘诧异地张了张眼,一怔后放声大笑。
  “君兄你未免也太委屈自己了,啊哈哈……人生在世,何必对自己如此苛刻?”
  深深吸了一口气,君无双压下胸中一丝极淡的、却无从隐匿的莫名薄怒,一扬眉:“段兄所言,无双不敢苟同。两情相悦,贵在发乎情,交于心,逢场作戏又有何乐趣可言?”
  碰了个钉子,红尘也没兴致再谈风弄月,讪讪一笑放开了手:“好了,好了,既然君兄不喜欢这调调儿,小弟不提就是。其实小弟近来为了迎娶方家小姐,也已绝迹烟花之地,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似乎嗅到君无双的怒气,他居然有点慌乱,急着澄清起来。话出口,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摸了摸头--他为什么要跟君无双解释这些?他段红尘喜欢逛窑子,又关别人屁事?
  可看到君无双一脸不悦,他就忍不住紧张。他是中了什么邪?好像自遇到君无双之后,就总是在这清贵出众的男子跟前出糗。
  想不通!红尘放弃地耸耸肩,眼光却情不自禁地偷偷投了过去--君无双是否还在生气?!
  嘴角重含上笑,君无双胸口反如大石积压,闷得透不过气来。
  红尘已不再浪迹青楼,他却更不舒坦。因为让红尘改变的人,是方家小姐,是红尘所爱的女子,不是他君无双!
  在红尘的心里,他只是一个过客。
  捂着骤然刺痛的心脏,笑了:“段兄对方小姐如此情深意重,无双都为两位高兴。”
  好后悔,不该来黎州!不该来见红尘!不该把十二年的幻想打破!可他,就是忍不住!
  想让红尘看看他现在的样子……红尘说过,他将来会大有作为的。就为这句话,这些年,他每个时辰、每一刻都在努力,他没有让红尘失望!但红尘,已经忘记那个脏兮兮又不说话的少年了罢。
  隔衣摸上珠链,见了珠链,红尘是不是会记起他呢?可即使知道了他是谁,又怎样呢?红尘在意的,依然还是方小姐。
  手慢慢放下,低声道:“……我很高兴……”
  “君兄?”红尘惘然,君无双的表情可怎么也瞧不出有半点高兴的模样。
  一声轻喟,变幻无穷的魔眸在红尘木讷的脸上一掠而过,君无双银衫翩翩,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时候不早,我们快些离城吧。”
  “可是,要去哪里?”红尘疑惑地问,脚下已自然而然地跟了上去。
  “段兄不嫌弃的话,就请先至无双家中盘桓数日,共商对策营救令尊令堂。”君无双顿了顿,轻轻一笑:“至于段兄的心上人,无双日前已命手下押着那胡儿找去关押之处,当能救回方小姐与段兄会合。”
  “真的?!”
  红尘满眼喜悦,一把勾起他手臂,欢然道:“小弟就知道,没有交错君兄这个好朋友!哈哈,咱们快走罢!”
  听说佳人在望,他精神大振,拉着君无双兴冲冲地便走,也就未留意君无双涩然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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