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 第九章

  第二天,云月要求到以“万朵茶花”的美景吸引着五湖四海游客的“玉峰寺”,玄焱疑惑的说:“那是喇嘛教的寺院喔。”
  云月有点不好意思的低头说:“去赏花嘛!又不是去烧香。”
  “你想去我们就去,只是满山奇花看不尽,您还想去‘玉峰寺’,不会累吗?”
  “出来玩总是不嫌累的。”
  玄焱宠爱的摸摸他的头:“这么想去?”
  “就是想去。”云月柔柔的说,眼底一丝喜悦。
  事实上,“玉峰寺”种着一株闻名遐尔的山茶王,相传植于明朝成化年间,每年立春时节便开始开花,一直开到立夏才停止。在这一百多天中,它的花朵分二十几批开放,每批一千多朵,总共有二万余朵,而最大的花有九蕊十八瓣,直径大如七寸的茶盘,美艳不可方物。
  到了“玉峰寺”西院,果然见到整片茶花,花香浓郁。玄焱笑着说:“难怪你想来,真的好美,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茶花齐放。”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云月点了点头,却突然红了脸,“家里的丫头告诉我‘玉峰寺’有个传说。”
  “什么传说?”
  云月撇过头淡淡的说:“当地人说这茶花王又是夫妻树,若是夫妻同在花树前许愿,就能终生恩爱,白头偕老。”
  玄焱看着他的背影,突然了解为什么云月非到“玉峰寺”不可,他上前从背后搂住云月。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如今佳人跟着我到南方来,可不可以和我一起在夫妻树下许愿?”
  云月咬着唇轻声说:“我只想赏花。”
  “算你陪我好吗?”玄焱轻轻的前后摇晃着他,“请你陪我一起祈愿好吗?”
  云月笑了:“勉强。”
  鸟语花香、微风吹起,园里一阵恋人软语:人生自是有情痴,衣带渐宽终不悔。
  什么天地呀!岁月呀!对这对恋人似乎都失去了意义,什么海枯石烂、地久天长,也都抵不过凝眸对视的一笑,然后,忘了终究还有个无情的人间等着。
  才回家,玄焱就发现不对劲。门前车马如龙,仿佛贝勒府的光景。携着云月的手踏进门,就见了丫鬟慌加重张的急走过来。
  “主子,不好了,宫里来人了。”
  玄焱下意识的将云月的手紧执:“来了什么人?”
  他找得到云月,自然人家也找得到他了。
  “内务府总管王公公,头上的红缨摘了,来的人都戴孝呢!”
  ——皇阿玛!
  ——那么,大哥登基了?
  “奴才给主子请安。”王公公带着人迎了出来,见了玄焱,马上跪了一地太监。
  “新皇登基了?”
  “皇上要奴才带话来。”
  皇上要他带话,那是圣旨了?玄焱默然一会儿,给云月一个安抚的笑,吩咐着:“焚香开案,恭领圣旨。”
  不出所料,新皇急召他返京。先皇驾崩,身为人子,应即入京守孝;先帝骤逝,国事不安待理,加上手足情深,不忍见他流落异域。
  于公于私,玄焱没有拒绝的理由,除非,他要抗旨。
  “爷?”云月慌乱极了,昔日的仇人,成了君臣,他怕极玄焱弯不下这个腰,一个不小心,就要丢掉这颗项上人头。
  “不怕。”玄焱轻轻的拨开他额角的发丝,“爷去去就回。”
  “别开罪了皇上,好吗?”说着,云月的声音哽咽了。
  云月多害怕会失去玄焱,而玄焱又怎么忍心让云月承受这种痛苦?
  “我会回来的,为了回来见你一面,让我给他下跪,吻他的袍角我都肯。”
  向来狂傲不羁的个性,为了自己屈服了。云月松口气:“爷受了委屈,回来都算在月儿头上吧!”
  “偏不。”
  云月又紧张的瞪大眸子。
  玄焱低声魅惑的说:“要算在你身上。”
  霎时,一阵羞赧冲红了清玉的脸庞,玄焱就当着众人的面这么说,让他往哪里躲去?
  可玄焱偏还不放过他,更恶劣的说着:“你可得趁我不在时多走动走动,要不等我回来,肯定弄得让你几天走不了路。”
  这玄焱……
  这玄焱,一去就是大半个月。云月在家中慌得是六神无主,满屋来回大打转着,正要上药铺找风令扬和骆俊宇,丫头走过来禀告:“云少爷,木家公子求见。”
  木家?木土司家的人?这木家在丽江就是个王室,怎么会找上门来?
  云月想起湖畔的青年。
  ——这该请还是不该请?没了三爷陪着,他云月就真见不了人了吗?
  “请木公子进来。”
  木蛟龙一进大厅,只见白衣人儿端坐,捧着茶,轻轻的用杯盖拨开茶叶,皎洁的脸泛着桃红,呶着红润的唇吹凉茶水,一副神态自若中还带着几许傲然,让人想……征服他。
  “云公子,好久不见。”
  云月轻皱眉头,看着木蛟龙故意表现出和他热络得像个老朋友,他们也不过才见过一次面。
  “‘侠商’风令扬到了丽江后,跟我们木家往来密切,而在下却是直到最近才知道这里住的贵人,居然是当今圣上的三皇弟。拜访来迟,三贝勒肯定见怪了。”
  听木蛟龙提起玄焱,云月的心防松了大半:“三贝勒不在,倒让木公子扑了个空。”
  什么扑了个空,木蛟龙根本是打听到了玄焱不在,他才登门的。
  不过实话当然不能实说,木蛟龙失望似的叹道:“拜见不着三贝勒,真是可惜了。”
  “三爷还是要回来的,木公子何必叹气?”
  木蛟龙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那日在洱海听到您美妙的声音,我想起之前去中原游玩所听到的戏曲,相必云公子对戏曲有所偏爱?”
  云月淡淡的笑说:“那日让木公子见笑了,其实……在下过去曾粉墨登场,但许久不唱了,感谢木公子的抬爱。”
  “喔,难怪你的声音那么好听,那到了丽江,一定很难适应这里简陋的民谣吧?我们这里是没有能登大雅之堂的戏班子,只有粗糙的情歌,跟精致的京戏不同。”
  这话真是说进云月心里了,但他只是一笑:“没办法,入境随俗,三爷不在,我也只能在家枯坐,连山歌都听不到。”
  “那可不行,人怎么能这样闷着?你得出门走走。”
  云月摇头:“三爷的个性,从不放心我独自出门的……”
  “这么说可巧了。”木蛟龙笑着对从人说,“东西拿出来。”
  云月不解的看着随从由门外端进一个木箱。
  木蛟龙命人打开木箱,笑着说:“是琵琶和凤萧,还有二胡和三弦……云公子可以在家赏玩。”
  戏园常用的上四管,一竹之萧、二弦之二弦、三弦之三弦、四弦之琵琶,木蛟龙居然全找来了。
  云月眼睛一亮,又见到箱底似乎还有东西。“那是书?”
  “戏本子,我派人北上找了好久,你看这《凤还巢》和《一捧雪》都是失传的珍本,还有脱俗一点的是《桃花扇》和《拾玉镯》,你还想要什么?我再派人进京去找。”
  云月惊喜的接过本子翻阅:“真的是戏本子!”
  他疑惑的抬起头来问:“木公子何以千里迢迢派人找这些东西?”
  “老实说,那天远远的听您唱了几段,觉得心神向往,很想再听到您的歌声,不知在下有没有这份耳福呢?”
  云月一咬贝齿,心想:听我唱戏?你弄这些东西来就是要我唱戏给你听?
  ——原来你心里安着的也不是什么良善心思,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敢上门来要我给你唱?
  木蛟龙尚未发现云月脸上阴晴不定,竟离了座走过来俯身说:“三爷真不懂怜香惜玉,让你这么独守空闺,叫人看了可怜极了。”
  云月站起来怒目横波,瞪了木蛟龙一眼,声音柔软却冰冷的说:“你也配可怜我?”转身就走,“端茶送客!”
  木蛟龙见云月如水般柔、蜜般甜,却没料到他是个烈性子,忙要拉他回来好向他道歉:“云月等等……”
  “木公子好歹看看自己身份!再要拉拉扯扯,我轰你出大街去,看你木家在丽江颜面何存?”
  好不容易讨好到这个程度,木蛟龙猴急的一番话让云月瞬间翻脸,他不怪自己莽撞,却怪起云月来了。
  他看着那个飘逸的背影,咬牙切齿的说:“自命清高?好得很,我就是非要弄你到手不可!”
  风令扬和骆俊宇当晚又到了半夜才回家,这几日云月不像之前那样跟玄焱窝在房中,偶尔也会三人小聚,在月下聊天,打发漫漫长夜。
  忍耐许久,骆俊宇终是忍不住问:“云月,我看那三贝勒,有时候对你脾气真是挺大的,你是真爱他,还是怕着他?”
  低头啜饮一口葡萄美酒,云月抬起头来说:“我怕他,怕他不要我。”
  风令扬犹豫不决的说:“那,他回京,家里还有福晋和侧福晋,怎么说你都是个男儿身,他一去多日不返,难道你就这么痴痴的等?要是他不回来了呢?”
  云月手一震,几乎要松了酒杯,却是低头喃喃的说道:“我等他,等一辈子都甘心。”
  风令扬心疼的看着他,难道玄焱不回来,云月就要一直这么等着?
  “云月,最近城南药铺缺人手,你来帮帮忙可好?”
  云月第二天跟着风令扬到药铺,先开始学着认药、抓药。药香,他喜欢这味道,香而不艳,让他平心静气。
  过了两天,他开始学把脉,说来真是有趣,人的两手有时竟是不同的脉象。老大夫教他,脉冲太强的是肝火旺,太弱的是体弱虚寒,还有许多不同的脉象,他用食指和中指压着病患手腕,可以从小地方发现许多疾病。
  再过几天,他开始学望、闻、问、切,老大夫说他学得极好,要他读《本草纲目》、《疾病伤痛解》和《伤寒杂病论》等书。
  骆俊宇笑着叫他“小大夫”。
  云月现在才想起自己快十七岁了。
  玄焱似乎真的想离开他,不再回来。
  才这样想着,一个白色身影往他面前站着,云月正低头看着一张药单,抬起头来是木蛟龙那张可恶的脸。
  “云公子怎么到这里打杂了呢?”
  温柔的语气,关心的语调,就是故意要激怒云月,让他以为自己多没价值。
  可惜木蛟龙大错特错,云月看似柔弱,却像株风吹不断的小草。
  他温柔的笑着:“我跟朋友在一起,比较不用听狗嘴放屁。”
  风令扬在后房听到木蛟龙的话,正想出来保护云月,听云月也棉里藏针的刺回一句,他又缩回脚。这云月,不知不觉间依旧是个角色。
  木蛟龙脸颊抽动一下,现在要笑也笑不出来了。“你、你知道……我木家在丽江就是半个朝廷。”
  云月神态自若的说:“不是半个朝廷,竟是自成一国。对了,我们最近还奇怪的买不到药呢!可怜采药人家,采了药却不敢卖,你们木家管不管百姓生计的?替我们查查是哪个恶霸,这样欺压百姓。”
  木蛟龙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你们汉人来本地抢生意,当然会受排挤。”
  “我们汉人?”云月轻轻的说,“我倒要问问大理的云南提督鄂尔泰大人,为什么丽江算云南的,却不是由朝廷管,还不让汉人在这里做生意?”
  “你认识鄂尔泰大人?”
  “是认识他,两年前就认识了,他听我的戏也不知听过多少回了。啊,他带着绿营军驻扎在大理不是吗?好象也有个十万人吧?”
  鄂尔泰是武将,当年玄焱在军机处帮办,也常邀他上“寒园”,他对云月颇为偏爱,进京述职两次,玄焱都让云月唱了堂会。
  木蛟龙脸一青,居然一句话都不说就走了。
  风令扬这才从后面边鼓掌边走出来:“我当你只能虚与委蛇一下,没想到你几句话就吧木蛟龙给赶走了。”
  云月轻笑了一下:“真是个小人,听到‘鄂尔泰’三个字就跑了。”
  “木家还是顾忌朝廷的,真开打,小小丽江怎么对抗满清的大军?对了,你真认识鄂尔泰?很熟吗?”
  “我和三爷软硬兼施,不知给他谈拢多少争议中的政见,这朝廷命官,我倒还真认识不少。”
  只是,如今三爷人呢?
  云月手中还抓着药,低头一看,是“断续”,你们他跟玄焱是否也可以,断了,再续?
  皱起眉头,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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