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石崩云(下) 第十二章 星月争辉

  「砰!」
  一声巨响外加灌入的飕飕冷风立即扰醒了床榻上交颈而眠的两个人,然而睡在外头的那个语意不清地咕哝了几句後又没了声响,唯一的动作就只是把怀中的暖炉搂的更紧了些。
  相较之下,里头那个被紧箍著当人暖炉的显然就清醒许多,不但睁开了朦胧睡眼眨了又眨,还很努力地伸长颈子攀上挡在面前的阔肩察看发生了什么。
  哪知头不抬还好,等看清了床外的景象,原本浓沉的睡意霎时全跑的精光,当空茫的脑袋恢复运作後,星眸骤然睁成了大圆的人儿第一个动作就是立刻缩头躲回去,第二个动作则是猛地拉被盖住那一脸迅速升起继而泛滥的酡红。
  怎么会是成这样?!蜷缩起酸疼的腰腿匍伏在被底,封擎云只能用欲哭无泪四个大字来形容自己现在的心境,他作梦也没想到一晚恣情缠绵後醒来的第一个感受非但不是窝心的温暖沁甜,竟还反是叫人呼吸停顿的惊悸窘困。
  他在作梦,对,一定是还在作梦,天底下不会有那么倒楣的事情,就算有也绝不会发生在自己头上,这种匪夷所思的噩运只会在莫磊那种人身上发生才对……
  两片红唇不自觉掀阖喃语著,封擎云下意识就是说服自己方才所见全是神智不清下的幻觉,浑然忘了口中推卸诅咒的主角正四平八稳地横卧在自个儿身旁,若是遭难他也跟著逃不了。
  「呃……老大……古古……他……他有话……话想……」生平第一次把话说的这么结巴,郝崭扬脸上是一阵精采的红白交错,一颗心才在为拦不住古天溟感到负咎,没想到下一刻就立遭天谴,差点没被吓停了跳动。
  拜托……大娘你可不可以别挑这时候开口……
  扯被的双掌又更加紧了些力道,幻想被无情打破的封擎云忍不住在被里抱头呻-吟著,如果可以他真想就地打个洞把自己埋进江底去!这是第几次没脸见人了?不必细算,他也知道十只手指头扳来数大概早不敷使用了。
  真搞不懂自己的运气几时变得这么背?怎么会倒楣到总叫人撞见他跟这块石头暧昧不清的时候?管它是房是船不都有个叫做『门』的东西吗?什么时候开始这两片木板全成了装饰品?!
  「对不起,打扰了你们,我想请问……」看来自己的鲁莽已造成救命恩人的困扰难堪,奈何心中悬宕的深结再也等不了一时半刻……古天溟深吸了口气平复惊愕的情绪,毕竟身为青邑之首,即使面对的事态再出乎意外也要能立即冷静以对。
  他也没料到开门见到的会是如此活色生香的景色,而且还……虽说方才匆匆一瞥并没看清楚那人的面容,但那两道英气十足的黑浓长眉该是属於男人的轮廓才对。
  男人跟男人……应该是背德叛礼大违伦常,应该要鄙夷蔑视唾弃不齿的……不是吗?袖袍下的拳头缓缓紧握,古天溟神色复杂地望著床上亲匿相拥的两人,脑海里却是映浮著那张一直在心头盘据难以抹灭的俊颜。
  「搞什么鬼?吵死了!」不悦地嚷嚷著,莫磊展臂举顶伸了个大懒腰,张开眼就发现怀里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拿被做茧裹成了颗大粽子。
  「小鬼?喂,想闷死自己啊。」坐起身伸手扯了扯被,使了半天劲却仍是分毫难动,这一来莫磊可不免有点紧张了,该不是昨晚太过劳动害得小鬼身子难受在呕气吧?还是说……伤口又裂了这小子却怕自己看到所以躲著?
  「怎么了?背伤又裂了吗?让我看看,我都已经很小心没让你躺著做了,应该没……」句点还没打下,一只手就蓦然从那坨被堆里急窜而出堵上了叨念的红唇,透著缝隙,莫磊看到了那张比关公还红的俏颜正一脸羞恼地狠瞪著自己。
  「咳,请问……」再次深吸了口气後才开口,这次努力压抑的却是满肚子难忍的笑意,古天溟作势轻咳了声好打断床榻上两人四眼相望的无言交流,故且不论礼法伦常,这一对实在有意思的很,有趣到让他原本满心烦忧的情绪也受影响平抚了不少。
  「问啥问,一早就烦死人了,早知道该先把你毒哑了再救活。」没好气地转过上身,莫磊黑著张脸瞪著面前这群扰人清梦的不速之客,都是这些讨厌鬼,害得小鬼全无半点昨晚的热情可爱,居然一大早就摆谱给他看?!
  早?古天溟下意识就想回首往舱门外的梯口望,没记错的话,外面的日头好像已经日上三竿有余了,眼前这人……咦?
  「是你?那……他……」骤然认出了眼前这张满脸不耐的脸盘,这下子饶是古天溟心思再沉稳也忍不住变了脸色惊呼出口,他没忘记两三个月前跟这人绊在一起的可是自己那个同父异母的兄弟,所以说现在躲在被窝里羞於见人的岂不就是……
  早该看出端倪的才对,那一头耀眼的红发实在再独特不过了,然而自己心慌意乱下却什么也没想到,苦笑著抿紧了双唇,古天溟终於意识到对於那个人,自己早就陷入了无法回头的境地,可笑的是这样的自己竟还以为能够潇洒地当作风花雪月一场,徒劳无功地不知在挣扎什么?!
  「对啦,你这家伙很罗唆耶,还有臭大个儿你,一早带这只吵死人的狐狸过来干嘛?存心找碴啊!」十分不高兴地拿眼斜睨著堵在门前当门神的家伙,莫磊立即在心中更正不久前发出的赞许,这大个儿还是只长身体没长脑,笨的可以!
  「崭扬,招呼古门主在前舱稍候,我等会儿就上去……铮在掌舵?」眼看再不出声就要上演全武行了,封擎云只好忍著羞意隔被发号施令,至少得先把人请离了好还给自己一点私密空间。
  「嗯,铮那小子说什么老大会很想见古……门主,所以他就尽杵在後头跟那柄舵对瞪眼,还叫我别跟著凑热闹。」小小声嘟囔著,郝崭扬忍不住埋怨起夥伴的不够义气,就是因为封铮这小子没帮著拦人,才会害自己又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其实……从昨晚断续传出的暧昧喊声,多少早让人在心底有了谱,也因此他与封铮两人都很有默契各顾各的事,直到中午都没打扰老大的好眠,谁知道这姓古的一醒就不安分,害他也跟著乱了套出岔子。
  不过最近自己的运气怎么这么差?不是时候不对就是地方不对,他还以为那是岑菱那鲁莽妮子的特权,心思向来缜密的自己应该不会这么不小心,再这样下去……不,恐怕现在他就已经成了老大黑名单上的人物了。
  「……」吸气再吸气,厚被下的封擎云只觉得自己突然很想放声长啸或是伸伸手脚找人活动一番。
  铮这家伙!是在报复自己害他离开烨身边吗?就算真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不再视古天溟为生死仇敌,也没必要宽容到任他通行无阻的地步吧。
  「叫铮找地方停船,也该是时候把事情跟你们说清楚了……古门主,还请见谅在下这般失礼,烦请前舱相候,尊驾想问的,今天我都会给个答案交代。」
  「哪里,是在下唐突打扰了。」微拱手,带著些许兴奋与满心不安,古天溟随著身前塔般高壮的大汉转身离去。
  是什么原因会让他如今愿意对自己坦白呢?双眉微蹙,古天溟认真思忖著,他没忘记这名异母兄弟之前泣语般的厉吼,承认是需要代价的不是吗?这点他始终谨记在心不敢或忘,而现在……
  是古家该付出代价的时候了吗?
  「好啦,人全走光了,你可以把头伸出来了吧,别憋到没气了。」一把扯开裹粽的厚被,果然那张漂亮的脸孔连同双唇都已被闷的似六月红榴般,叫莫磊看的情不自禁又俯首往如花般艳泽的唇-瓣上吻去。
  「你……唔?」才想一吐腹中郁气,没想到一句话都还没出口就被团湿软堵了回去,就连才撑肘欲起的上身也又被压回了榻上,随後另个重量立即代替了被褥披覆上未著寸缕的身子。
  「……别……磊……嗯……等……啊……你。」能出声的空隙实在有限,更别提身上还有两只到处乱摸的手老害得他会发出语意不明的声音占了开口的机会,结果就是人都已经快著火烧化了还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词儿来。
  「呼……云云早安!你刚才想说什么?」不知亲了多久,莫磊才总算过瘾地放了人翻坐起身,唇角弯的老高地煞是开心的模样,完全一扫之前被人吵起的坏心情。
  反观还躺在床上的那个可就没眼前嘴咧到大开的人儿那般活力十足,不但被吻的发丝凌乱气喘连连,微肿的丰唇与蜜色肌肤上更染了层诱人的红粉色泽,一双子夜般的黑瞳则是朦朦胧胧的像是浸在水里。
  「你……臭石头……」无力地闭上眼平复胸口急剧的起伏,封擎云一点也不想看到那颗臭石头脸上的得意神情,这家伙难道就不能看一下时间地点再发情吗?自己现在这个样子等会儿怎么见人哪……
  「臭?我香的很,要不要再吃多点确定?」
  「莫磊!」无奈地张开眼,封擎云只有连忙伸手抵住上头又准备压下的身子,对手是这石头,只怕是注定自己这辈子难有出头升天的日子了。
  「别闹了,该起来办正事,唔……」抓著那两只捣蛋的大掌借力起身,哪知腰才使力一种无可言喻的酸疼便爬满了下半身,比起刚清醒时简直是过之而无不及,害得他一时间只能咬牙攀著莫磊的肩头动弹不得。
  「云云,你确定要在今天办你所谓的正事?」毕竟是过来人,莫磊很能理解半挂在身上人儿的痛苦感受,覆掌在那直不起的腰背间轻柔按摩著。
  虽然说昨晚两人的交欢不同於上次被药性催动的粗暴,自己也很小心地该没伤著人,但他还是很怀疑第一次被抱的小鬼现在能有办法行如常人。
  人都在等著了,能不今天办吗?封擎云没好气地瞪了眼面前的罪魁祸首……何况若走不出这个门岂不更是糗大了,他可不想再露马脚供人遐想,尤其是在古天溟这个向来与自己分庭抗礼的外人面前。
  「可不可以用针?或是其他什么都好,让我感觉钝点能走的正常就好。」带著这一身酸疼,他实在没把握两条腿能走的不露破绽,除了莫磊外这一船全是功夫了得的老江湖,大概不消几眼就看出自己下盘虚浮了。
  「云云,没了感觉你还有本事可以走的正常啊?怎么一觉起来你又笨了不少?」半是戏谑半是同情地摇了摇头,莫磊检视著封擎云胸前後背的绷带有无不妥後,开始拾起一旁的衣衫帮他穿上。
  下针减轻酸楚不是不行,但那是让肌肉放松好好休息,封穴或用药麻痹了知觉也可以,但这些方法没一个是能让人立即行动如常的,休息与时间才是治这欢爱後遗症的最佳方子。
  「再说干嘛要走,真要过去我抱你就好了,这点力气我还有,只是等到了地头你连坐著也不会舒坦就是了,没啥要紧事最好还是躺个半天休息。」
  抱?要不要乾脆写张告示周知天下更明白点?这石头……
  头疼地揉著额角叹气,封擎云终於认清了这时候还是自立自强来的有用些,明知道这石头的是非道理不能用常人的眼光衡量,怎么还妄想找他帮忙?真是搬石头砸脚,自寻死路……
  「喂,你在干嘛?都说抱你过去了,急什么急?古狐狸又跑不了,给我乖乖等著。」停下穿衣系带的动作,莫磊一把扯住正翻身往床外挪的人儿,才稍霁的脸色又往下黑沉了几分。
  这小鬼喜欢逞强的毛病怎么老改不过来?多依赖点又不会死人,何况自己这么个大活人就在这儿,干嘛白白浪费不用?想他姓莫的可不常有这么主动求劳役的时候,偏偏就有人不识好歹。
  「没关系,没那么严重,刚刚活动一下感觉好多了,我想……我可以自己走。」扬起唇,尽可能让嘴角上的笑容看来像人畜无害般的轻松自然,就怕一不小心戳到了这石头的罩门叫他又拗起了性子。
  似曾相识的场景让封擎云突然有种十分不好的预感,脑海里不由地又浮起了两人初遇时的画面,那段龙困浅摊的日子叫他彻底体认到面前这堵石檐究竟有多矮,这一次……该不会又是他头低的还不够吧?
  「云云,你是怕我把你摔著了?」
  「……不是。」
  就知道,那种答是不对答不是也不对的麻烦问题又来了……语声极其轻柔,听在封擎云耳里却是觉得头皮开始有些发麻,然而这回再被触动的记忆可不是那么遥远的过往,而是短短数个时辰前连番点头後的教训。
  「那……就是在害羞罗,觉得不好意思?」
  「……不……是。」
  果然,问语越来越是犀利的叫人如坐针毡,有鉴於昨晚的经验,他可没再傻到点头说出真心话,连著两个否定答语应该都符合这石头的识时务原则,这下子该没留语病给人利用了。
  「都不是?那好,我们走吧。」
  才在为自己这次没吞饵上勾的机警暗自窃喜,身子却突然腾空被抱离了床面,封擎云本能地就想偏腿旋身落地躲离,谁知道这一动念才发现四肢居然瘫软的不归自己所有,腰侧的软麻穴上竟是不知何时插了根银针,针尾犹巍巍颤动著。
  「……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以防万一,怕你动啊晃的我会不小心摔了云云你,那岂不是大大辜负了你对我的信任吗?」嘴角快笑裂到了耳下,莫磊比只偷腥的猫儿还得意地欣赏著怀里人儿满脸怔愣的可爱模样,尤其是那双水灵黑瞳越睁越大,都快可与自己媲美了。
  这只笨小鬼,想在口头上玩赢他?再练个几十年也是不可能的事,重新投胎或许跟閰老儿套好交情还有点可能……
  「云云,不必心生歉疚觉得麻烦到我,抱著你既暖和又舒服,顺便还可以跟你老哥示威一下,怎么想都一举数得,划算的很。」
  说到那个姓古的臭家伙,新仇旧恨可一并全算上了,居然敢一大早就跟他抢人?犹染著浓浓笑意的大眼满是算计地微眯了眯……等会儿他可要叫那只狐狸张大眼瞧清楚,搞明白小鬼的所有权是属於谁的!
  心……生歉疚?示威?一举数得还……划算?!
  「莫~磊~」
  ***
  偌大舱房里,摆设著几把深枣色的桌椅几凳,样式虽然简单却不失恢弘气度,若不是偶随水波震汤而显晃动,真叫人察觉不出这仅是船上的一隅所在。
  如今房里头或椅或凳坐了五个人,虽然每人面前都有杯香茗袅袅,奈何厅里流动的气氛实在太过诡谲,盏茶功夫过去,始终只有两人能悠然自若地磕杯品茗,其余的全如泥塑般地安静异常。
  很熟悉的景象是吧……封擎云微扯了扯唇角,几个月前在泷帮大堂上也曾上演过类似的一幕,只可惜这回非但不可能事不关己地做名台下观众,连想喝口茶缓缓心思都有困难。
  既羞又恼地瞪著这张近在咫尺的白皙脸容,封擎云是真的很想找把槌头把这块害他如此狼狈的臭石给砸个粉碎,奈何腰畔的那根长针让一切仅止於空想,这副著了道的臭皮囊只能任由摆布地软倚在他怀里。
  「喂,有话就快说有屁快放,尽在那边大眼瞪小眼的干嘛?再蘑菇,我就拍拍屁股带小鬼走人了,哈~。」丢了颗花生入口,莫磊毫不掩睡意地打了个大哈欠,他是巴不得这几根木桩继续装哑,才好正大光明地把人拐回被窝里寻梦去。
  大眼瞪小眼……怎能叫他们不瞪眼啊?即使明知道自己现在模样一定拙的不能看,郝崭扬也仍旧收不回那一对快突出眶的眼珠子,忽然间他很想找本历本查查,看看今天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黄道好日子,天老爷没事准备这么多吓人的惊喜是嫌他风平浪静过的太写意了吗?
  当看到自家老大毫无形象地被那胆大妄为的红发小子,呃,是名震天下的『鬼谷狂医』打横抱进场时,脑海里掠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担心老大是不是又旧伤复发了,然而再来闪入的画面却是两刻钟前,接下来臆测就变成了──
  该不是昨晚太过……所以才……
  说来也不能怪他胡思乱想妄加推断,会朝这方面猜不单只因为今早受到的刺激,更因为老大现在那种含嗔带羞的表情是他从不曾见过的,虽然双唇紧抿似乎是有些恼意,但整个模样却叫他莫名地浮出『幸福』这字眼,不用多作思索,脑子自然而然地就会往昨晚发生的事情上转。
  所以,他真的真的,不是故意对老大不敬啊,就只是,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自己的两粒眼珠挪向别的地方去,怎样才能不去看那对教人又惊又羡的交颈鸳鸯。
  想他姓郝的再不济也还算得上稳当的人物,今天连著叫人停止呼吸的两幕场景若是换成了徐小子或是岑菱那妮子看到,不扯喉叫翻了天才怪,更可能的是──那位号称技绝天下的『鬼谷狂医』大概已经在某人的纤纤十指间没了气息。
  可如今与自己并肩同国的,一个是南方的大人物,一个则是座万年不化的大冰山……瞧,铮那小子这当口居然还能翘著腿悠哉地撮唇喝茶?相较之下,自己说什么也只得沦为定力不足殿後的那一个了,真是……唉……
  「大个儿你在那儿长吁短叹什么?人家正主儿都还没开口,你这是在帮他暖场子?要不要借面锣给你热闹点?」笑嘻嘻地横送了记秋波,莫磊又是惬意地呷了口清茶润喉,看著一个熊般大个儿像浑身长了蚤般地坐立不安还真是好玩,他当然乐於多花几分精神逗上几句。
  「老大……」顾忌著有外人在场,郝崭扬极力克制著没扯喉拉嗓地丢泷帮的脸,只能扭著国字方脸委屈万分地望著自家龙头诉苦,他真怀疑自己上辈子到底是少烧了哪柱清香,要不怎会才走了个徐小子,马上就又补了个嘴上更不留德的。
  唷,这只熊今儿个怎地开窍了?居然懂得向小鬼求救……眼角微暼,果然倚在肩头上的人儿黑眸里的煞气又多了几分,咋咋舌,莫磊马上很识相地低头继续喝他的茶,老头说过,见好就收别笨到逼狗爬墙,尤其是当墙的这头没棒可打狗的时候。
  「……可以解我的穴了吧。」话,全闷在口里,说的既快、模糊又低哑,封擎云却肯定该听的人一定听的到,因为自己的嘴离那石头轮廓分明的左耳实在不到指宽,这么暧昧的距离搞不好连鼻息呼出的抑扬顿挫都是清晰可闻。
  「行,只要你就这么坐著别乱动,尤其不准自找苦吃跑去坐硬板凳,还有,不许再闷不吭声地不理我。」头是爽快地一点了事,两片红唇却意犹未尽地附加著条条但书,事关小鬼的身体与自己的福利,莫磊是半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好。」轻语应诺,封擎云一反常态地没再多言反对,反正能看不能看的都已经让人看的差不多了,再糗也不差继续坐在他腿上这一项,何况……抬眼凝望上面前的认真,丝丝淡甜在方寸之间漫溢……这石头的霸道蛮横有几分也是出自於对自己的关心,看在这份心意上,就随他吧……
  「喂喂喂~姓古的你睡著啦?一早扰人清梦不就是有话要说?人都被你吵起来了还在那儿装什么小媳妇?快点问,小鬼可是撑著一身伤来见你的,你该不是打算等人闭气晕了才开口吧。」
  随手拔除了锁穴长针,莫磊再次不耐烦地扬声催促,心底忍不住也跟著念上几句……真搞不懂这只臭狐狸在耍什么白痴装潇洒,明明都已经急到破门喊人了现在又莫名其妙不知在矜持个啥鬼?憋这么久不内伤才怪,这些江湖人……啧,脑袋没一个正常!
  「你伤了?严不严重?」眉头微拢,古天溟立即细心观察起面前手足至亲的气色,果然除了部份大夥心领神会的红晕外,整张脸容的确略显苍白憔悴了些。
  似乎,总是见著他负伤受创的时候,看来这位兄弟所选择的生活方式,比诸自己的精采像是还热闹了许多,武艺精湛再加上眼下这番阵仗……他,该不是泛泛无名之辈才对。
  「没什么,前阵子的事,都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臭石头,就知道危言耸听地唬弄人,这算是哪门子的大夫?露出抹笑容表示无碍,封擎云刻意不去触及话里的另种意思,一心只想赶快把话导入正题,免得这石头半途又冒出什么害人下不了台的惊人之语。
  「古门主,适才欲询之事还请见告,或许,有在下能略尽绵薄之处。」
  咦,老大干嘛这么客气?分了神郝崭扬总算能转转眼改瞧旁人,哪知这一看眼珠子又快突了出去……怎么对这个泷帮向来的强敌对手,好像除了自己外每个人都笑嘻嘻和善的紧?诡异,真的很诡异……
  「是想冒昧请教,在救起我的河域附近是否……有再救起旁人?」虽然这艘船上看来就只有眼前这几人,但古天溟心中还是抱著一丝期待,希望那个人在救了自己後也能安然无恙,不管事实的真相究竟为何,不管……他是不是真的背叛了自己的信任。
  带著几分纳闷,封擎云迷惑地眉梢微挑,他没想到让古天溟这般急於形色想问的,竟然是与自己、与古家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不禁有些好奇起令他如此动容介怀的会是南水的哪号人物。
  「旁人?水里头还有人?」相询的措辞都还没想妥,耳边就已经先响起一阵尖锐的怪叫,紧接著就像宣示所有权般,身子陡然被後头的那块石用力地揽进怀里抱个结实,「古狐狸你不是想小鬼再跳一次水救人吧?」
  「你们这些个混江湖的怎么都是光长手脚不长脑的,手脚俐落脑袋空空又有什么用?不会水就别老喜欢下水玩行不行?一个个都爱自找麻烦,小鬼笨,你也好不到哪去,枉我还拿你做狐狸比,想证明是亲兄弟也别尽挑这蠢方法好吧。」
  「莫磊……要不要吃这个?」挪了挪几乎被搂到动弹不得的双臂,封擎云无奈地推了一牒点心递上,其实他最想做的,是拿盘里的东西直接塞住那每次说话就叫人欲哭无泪的毒舌。
  「亲……兄弟?老大……这是怎么回事?」
  随著闷涩的语声入耳,封擎云只觉得自己的头又开始痛了,忍不住屈肘把眼捂向掌心里来个眼不见为净……这石头就是有这本事,一开口就把什么都全搅和在一起,反正乱成了团也不用他理头绪,每次都是自己这个被缠在里头的倒楣鬼接尾收拾。
  「崭杨,等等再跟你解释这个,我们一件件来好不好?反正今天我会把所有该说的全解释清楚。」
  「一件件来?太……」没好气地摆摆手表示太过罗唆,然而来不及出口的慢字却被块桂花甜酥堵了回去,眨眨眼,莫磊不怎么领情地转著灵动的大眼。
  他是很高兴小鬼亲自动手伺候啦,可是那粗鲁的手劲能不能再温柔点?至少那双乌溜溜的漆瞳里应该深情款款再多点笑意才对,天底下哪有喂情人吃食还一脸吹胡子瞪眼的凶相?
  「很抱歉,我们只发现你……同伴吗?可否见告你同贵属是遇上了什么?老实说,我真想不出天下间有谁能令古当家吃亏的。」暂时解决了莫磊的那张嘴,封擎云赶紧趁隙把问题问个分明,他得弄明白古天溟此次遭难究竟是否……与她有关。
  「呵,没想到区区在你眼里评价竟有这么高,不过这次倒叫你失望了。」扬唇微哂,古天溟自嘲地弯了弯唇,在自个儿的地盘上阴沟里翻船,说来还真是个叫人赧颜的笑话。
  「这事要从五天前说起,有封信以十分奇特的方式送到了我手上,上头述载著邀约并以事关青邑荣辱作为要胁,落款处则是沾了枚粉樱花-瓣,本来,就算我完全相信对方所言也不见得会接受威胁赴约,但……」
  沉吟著留了话尾,古天溟将视焦紧锁著这张随语越显凝重的年轻脸庞上,如预期中所料,那对黑眸因为自己的这番话掠过了丝震颤,看来这一切难解的谜团,只怕都源於古家与他之间的纠葛。
  「……但信函送达的方式却是古家核心直系才懂得的手法,所以即使你明知是陷阱也不得不跳,因为这已不单是青邑门的问题而是直接关系古家安危了,对吧。」苦涩地替古天溟接了话,封擎云带著些许歉意对上了前方了然的目光。
  「对不起,是我来晚了,差点害你……」
  「晚?!咳咳……」正举杯喝了口茶准备咽下方才小鬼伺候的糕点,哪知窜入耳的那个『晚』字差点没叫莫磊把嘴里的东西来个天女散花广布众生分享,「我没听错词吧?想再早要不要乾脆,咳……直接下去阎老儿地头上等著?」
  「搞清楚点,你是运气好遇上了我,要是换做别人,像那个孙什么的笨老头,你这小鬼早回老家吃自己了,还能有气在这边挑三捡四,敢嫌晚?哼。」重重用鼻出了声气,莫磊嘴角微搐地斜睨了眼怀里一脸负疚神色的家伙,想也不想地就是扣指夹了夹那俏挺的鼻头。
  「古狐狸,听清楚了,你要是敢抱怨一句就给我滚回水里凉快去,小鬼为了你姓古的已经是急昏了头连命都不想要了,伤的乱七八糟还千里迢迢地赶著往你这儿跑……」
  「莫磊!」察觉到聚在脸上的视线越来越行担忧,封擎云连忙伸手捂上了那张石头嘴,压低了嗓子温言恫吓著,「你再插话,到天黑都解决不完我的事,到时候可别又怪我,说什么害你孤枕难眠没得好睡之类的鬼话。」
  不由自主地伸手扯了扯一旁还能泰然自若喝茶的夥伴,郝崭扬收不回的两眼已变得像是迷了魂般的呆滞,他只觉得自己正在做著一个十分荒唐的怪梦,因为梦里头的老大实在诡谲到叫人发毛……
  瞧瞧他听到的,哪一样像是老大会做的?跟南边姓古的死对头称兄道弟?还说什么匆匆南下是为了他的安危?简直开玩笑!还有,那种低哄的口吻能叫威胁吗?根本就是那种嘟著嘴说不理你的小孩吵架玩意儿,至於内容,更是不敢恭维了……
  这是他认识的老大吗?就算真不做帮主了也不必变得这么多啊!
  简洁地挥手拍掉那只把自己衣袖扭到快分家的熊掌,封铮仍是好以整暇地喝著茶,素来无波的心绪照例没半点动摇,从头到尾他都如看戏般地置身事外,任谁也会以为戏里的角儿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痛啊!龇牙咧嘴地揉著自己的手,郝崭扬这才醒觉自己错拉了人求救,铮那个冷血小子除了阎烨外根本从没把旁的当回事过,忍不住闷声咕哝了几句,却又立即被下一段入耳的话语拉回了心神。
  「别说抱歉,就算事情与你有关也不会是你的错,何况你还及时救了我不是?真要说错,也是我自己太轻忽错估了对手,若不是接信时阴错阳差让夜雾见著,不是拗不过他坚持相随,原本我还打算单刀赴会的。」
  尔雅一笑,诚挚的语声里没有一丝责怪的意味,从先前断续的对谈中古天溟隐约听的出这名兄弟似已为自己默默付出了不少,不论这份关怀用心是基於什么样的理由,他都只有刻铭於心的感谢。
  因为,身为古氏族谱上遗漏的一员,他原可以冷眼旁观坐视不理,原可以作为报复地任由这一切的混乱发生,不需要伸手,也没必要费心解释,更没有义务将自己也扯进这团乱里,要说亏欠的,只有青邑古家……
  「夜雾?」从不曾听闻的名字让郝崭扬直觉就是皱拢了双眉,他不记得青邑门的核心角色里有这一号人物的存在,难道是情报搜集上疏漏了吗?
  「唐突请教,这一位……似乎不属青邑门下,甚至在贵盟众家好手中也未听闻……难不成是初出茅庐的後生晚辈?」语声渐微,最後一句更是飘缈的像是在反问著自己,然而话才说完郝崭扬就立即感到了後悔,只因这一问无疑是自曝他们对南水的熟悉,但是封擎云至今都尚未有揭露身份的意思……这,该不会坏了老大的盘算吧?
  「看来……诸位对敝盟所属倒是颇为了解。」暗将这不寻常的发现刻记於心,古天溟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地保持著淡微的笑意,只有望向血缘手足的眼色沉了几分。
  他,一直在监视著青邑的一举一动吗?是野心、觊觎还是……难道他表面的平和与真诚都只是用来欺骗自己的假象?心神两分,古天溟不由地质疑起先前的判断,认真反省著自己是不是太过於乐观了……
  再怎么说,这名所谓的兄弟毕竟是被古家摒弃了二十年,遗忘了二十年,荏苒的成长岁月里,真能够……无怨也无恨?
  「夜雾的确不是青邑人,也不属南水盟里的十八帮会,说来惭愧,至今我还查不出他的来处,他是我一个多月前无意间救回的,因为失了记忆无处可去,所以暂时留在门里。」
  「丧失记忆?一个摸不著底的人物,这么重要的约古门主竟放心让他跟著?」既然饺子都已露了馅,一不做二不休郝崭扬索性把话问个痛快,反正那端的老大既无摇首也没说不行。
  「人与人之间,有时候很难说的……不过好在有他跟著,这回如果不是他机警识破了古怪,恐怕我现在很难站在这儿跟各位说话了,只可惜……他怕是没能一块脱逃。」几许担忧冉冉覆叠上爽朗的俊容,笑意渐凝在唇畔,一种几欲窒息的不安感取代了方才分神的起疑,深深撼摇著古天溟的心。
  有多少年头不曾有过脱离掌控外的事情发生了?久到自己都快忘了这种看不清全局的感觉有多糟糕,都快忘了什么叫惊惶什么叫做乱,如今竟是个认识才月余的男人叫自己重温这些令人不快的滋味?
  看来这一回真是失控的彻底,只怕是再也找不著理由搪塞自己的心了……
  夜雾……微挑眉,这名字让封擎云忍不住垂睫沉思著,专注到丝毫没留意古天溟神情间的变化,只因为甫听闻这两字心头就掠过一丝奇异的感觉,却是像隔了层层重纱般的模糊,虚幻的让他抓不住这一闪而逝的念头。
  「夜雾?这什么鸟名字?!古狐狸你家的怎么也跟小鬼家的一个样?我还以为像大个儿这么大件的家伙叫大娘已经够古怪了,没想到你那儿还有个会夜半起雾的……咦,等等,怎么我觉得好像在哪听过这种烂名字……」
  抓抓乱发,莫磊还是做不到乖乖看戏不插嘴,然而这次张口却没人出言反对,就连平常最在意名字被谐音乱喊的郝崭扬也似中了邪般静默在一旁不语,不但没有循例扯喉发作,反倒是也跟著一脸苦思的模样。
  夜雾……被红毛这么一说,还真的有种很熟的感觉……
  至於丢出问题的古天溟,投注在莫磊脸上的目光更是一反平素古井不波的内敛心性,露骨地带上了期待的色彩,只因对於那个令他一心挂念的男人,相处月余来他却仍一如初见时……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人就如他的名字一样,夜雾,一个像夜里迷雾般叫人摸不清、看不透的谜般男人,却是深深撩动了自己的心……
  ***
  「小鬼,你家那个叫什么名字?」
  「那个?」如只鹦哥儿般重复著问语,封擎云眉间凝思的深结又攒的更紧了些,才觉得灵光一现似是快要抓住记忆里的那点熟悉,谁知道马上就被这打横突来的问语给中途腰斩……什么叫家里的那个?那个是哪个?这石头没头没脑地到底想问什么?
  「还哪个?捅你一刀,错,两刀的那个!长的人模人样,心肠却比臭水塘还黑的那个混小子。」一想到那个连伤小鬼两次的家伙,莫磊的心情霎时不爽到了极点……那个混蛋最好这辈子躲在荒山深泽里别再叫他见著,否则若不扒了他的皮当冬衣晒,磊字以後就全让人拆了当石念!
  「还想不起来?不会吧~不过也才两个月前的事耶,那时候冰块桃花也在啊,嗤,我看我拿针帮你通通脑袋算了,你这小鬼的烂记性比八十老头还糟糕。」
  他有说了『不』记得吗?为什么每次自己只说一句後剩下的这石头就全包了?连点余烬都不留……眨眨长睫抿抿唇,封擎云认命地再一次吞下满肚子的无奈,唇微启才待接话,哪晓得耳边马上又是另一串的连珠炮响。
  「你是说……徐小子?徐晨曦?他伤了老大?怎么可能?什么时候?连铮也在?」又一次,郝崭扬怀疑自己置身於梦里,只是比之上个梦境的荒唐,这回却是个让他连片刻都不想多待的恶梦。
  「对对对,就是那家伙,难怪我觉得耳熟,夜雾晨曦根本同属一挂嘛,生这两只的女人铁定是生孩子生到昏头了才会随便塞这种怪名字。」啪地一声俐落弹指,莫磊很高兴终於找出那个在脑袋里大玩迷藏的答案,他可不想落个和小鬼同样未老先衰的病症。
  「小鬼,这只起雾的不会也是你家的吧?还是说被狐狸捡著就算送他了?」瞥著面前人儿微变的脸色,莫磊就知道自己随口说说的八成又撞对了什么,只是这些江湖人的名堂也实在罗唆了点,一北一南连名字都要分个白天黑夜?更扯的是名字相对心肠还真的就相反,狐狸跟小鬼的际遇相去何止十万八千里!
  「我说,你这小鬼未免也衰的过头,怎么人家随便捡都能捡到个救命的,而你这个当老大的却是花了心思还找了个要命的入夥?难怪……难怪你老爹不要你,换做是我也会选古狐狸做儿子,免得没两年家业就被你给败光了。」抛了颗花生入口,莫磊边摇头边口齿不清地碎念著,完全没见著一张青紫的熊般大脸正如朵乌云般逐步进逼。
  我……没人要,是因为我……衰?
  这种时候,该摆什么表情给这石头看,哭,还是笑?垂首,叹气,封擎云只觉得脸上这张不知该做何反应的面皮已经矛盾到快要抽筋了,多少年的心底暗创被莫磊这么一搅,竟是连痛的感觉都省了……
  该要纠结的思绪,没有,该会蚀心的凄楚,没有,该似扼颈揪胸的窒闷,没有,该想仰天长吐的郁气,没有,什么都没有,一切变得就彷佛只是谈论天晴还是天雨般的云淡风轻,就好像真的只是一段往事前尘,早该……不复记忆。
  无意识地扬唇,直到熟悉的笑声传入耳,封擎云才知道自己笑了,而且还是不可遏止地笑的畅快,要不是两条熊般健臂巍巍颤颤地搭上了肩头,他真怀疑自己会一路笑跌下莫磊的膝头。
  「老大!徐小子……晨曦他……真的背叛了我们?所以他才没回来?他怎么……下的了手?我们就像一家人哪。」对於眼前灿阳般的笑脸完全视若无睹,也不管他夜露还朝雾的是哪山哪林冒出的人物,抖嗦的十指如同个溺水者紧紧攀著救命浮木,郝崭扬只知道自己整个脑子里只剩下徐晨曦这朝夕与共近五载光阴的名字。
  要叫他怎么能相信自家肝胆相照的好兄弟有天竟会同室操戈、血手相害?
  姓徐的那小子不过是嘴坏了点,人贪玩了点,但任是闯的祸再大也不至於叛帮背主啊!好几次浴血拼搏的生死关头,不都是连心携手地并肩渡过吗?他甚至依稀还记得每一次彼此互替对方淌洒下的热血,难道如今是要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
  谁都好,拜托赶快来个人摇醒他脱离这场恶梦!
  「死大个儿,这么用力要把小鬼捏碎啊?给我放手!」手起针落,莫磊是半点情面也不留地瞬间把那对熊掌变成了两只针包……敢在他眼皮下欺负小鬼?哼,也不睁大眼看他头点了没有,老虎嘴上拔毛,活该挨刮!
  「一家人个头!一家人会狠到恨不得把小鬼拆解入腹连骨渣子都不剩?你自个儿问问冰块那刀扎的有没有半点犹豫?就说我把小鬼从湖里捞上岸的那回好了,那一刀只差没把他的腰对半拆做两截叠著玩,偏偏就有人钝到连见了棺材都还不知道该掉眼泪,舍不得辣手拔草也就算了,居然还倒贴送上门去喂刀?简直……」
  「怎么,说了老半天还不相信?」好个死大个儿,手上扎的那几根还不够痛快是吧,都浪费他一缸子的口水了,居然还死不开窍?……看著那颗硕大的头颅摇的比把波浪鼓还勤快,莫磊的两只拳头已是指节互扳地咯咯作响。
  「我说姓郝名大娘的,如果小爷我把你这臭大个儿扎成只刺猬满地爬,你觉得咱俩还勾肩搭臂地一家人吗?不都说了个大胆大,怎地大个儿你的份是让谁给啃光了?」
  「唉,带头的笨难怪跟班的也蠢……我看这样好了,乾脆打盆沙给你,让你跟那只飞不起来的笨鸟作伴把头搁在沙堆里埋著,既可装聋扮瞎又能遮雨避阳,如何?这主意不错吧。」一摇三叹,只差没彻底来个粉墨登台,唱做俱佳的一番演出就已让国字方脸上变幻的色彩越来越精采。
  无力地张嘴掀了掀唇,出口的却是今天已然记不清次数的叹息,封擎云不抱希望地朝两人脸上各扫了眼,果然,四粒眼珠子的焦距全不在自己身上,偏偏一个老大一个小鬼的喊的那样热呼,搞半天都只是叫好玩的而已,两个人根本就自问互答,玩得愉快的很。
  「你这番邦红毛懂个什么鸟?!」惊疑、震骇外加羞恼的忿慨,郝崭扬早把规矩修养什么的全抛诸天外,只剩北方人惯有的粗豪大嗓发挥的淋漓尽致。
  「我问我的干你啥的屁事?要不是看在你救过老大的份上,老子早一掌把你轰上南天门当看门狗去,哪还轮的到你来数落老子对还不对?!」
  伸手捂耳,处在隆隆火线中的封擎云实在想左右开弓一人赏上一记拳头,都说了家丑不可外扬,这两只竟然还这么光明正大地猛挑自家人的痛处踩?那块向来嘴里吐不出好料的臭石头也就算了,他们统领一方的大堂主又是几时成了这么沉不住气的老粗一个?
  真该找个时间跟这缸石头墨好好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请大神医高抬贵手别尽挑他的人来染?也不过几天的功夫,菱菱、孙大夫、崭扬,连铮都难幸免……他已经找不出四堂首要里还有谁称得上完好如初的了,将来若是不小心把各分堂都逛上一遭……烨迟早会杀出靛风堂把他这个前帮主宰了……
  「你是……封擎云?泷帮前帮主,封擎云。」语调微扬,语意却是完全的肯定,即使发话的语声极轻,还是十分轻易地就叫互不相让争辩中的两人立即停了口,就连走神中的主角也迅速拉回了神智。
  「啥,搅和了老半天你到现在才搞清楚你老弟是哪一个?天底下……有这么白痴的狐狸吗?」彷若天开般地瞪直了眼,要不是腿上还有个小鬼,要不是力气没大到可以一手抱人一手空著指人,莫磊绝对确定自己会跳到这只狐狸面前揪著他的襟口重新观察个仔细。
  「奇怪,这回怎么会错的这么离谱?狐狸根本不是狐狸,该同样叫小鬼才对,笨到中毒变落水狗还搞不清状况已经够糟了,现在居然连自家兄弟在眼前晃了大半天都还不知道姓啥名啥……这算什么,换个法子证明跟小鬼系出同源?」
  照例的碎念,声音虽小却也同样照例地叫在场每个人都听的清清楚楚,只不过这一次唇角忽扬忽瘪、一口气堵在喉里不知该上该下的可不再只有封擎云一个,就连从头到尾保持八风不动的封铮,持杯的左手都不免轻颤了下,璀如星灿的黑眸里开始凝聚著一种名为有趣的情绪。
  「咳,这可不能怪我,莫兄所谓的大半天里我只听到小鬼、大个儿还有冰块这三样,狐狸的本事再大恐怕也没办法变身做各位的腹里虫哪。」故作无辜地耸了耸肩,古天溟也忍不住徐徐弯扬起唇弧,连同语气一并轻松俏皮了起来。
  想来古人在痛饮杯中物时大概是忘了先试著把唇角往上拉拉,在他看来,由心一笑比酩酊大醉还要能解千愁,什么疑虑、迷惑、烦忧的都先搁旁等等再说吧。
  「呵……」铃般的清脆笑声如银瓶乍裂般陡然飨彻整舱房,除了古天溟还能依旧故我保持著风度翩翩的微笑外,就连封擎云也已是伸手捂唇隐忍满腹的笑意,而剩下的两个则是突然之间变得非常有默契,一块抬眼一块转头,然後再一块像看怪物似地瞪向那张如花盛放的绝美容颜。
  「封,我带这只碍事的出去说,免得今晚某人会独对空纱帐垂泪到天明,妨了泷帮前帮主夫人谈情说爱可是以下犯上的重罪呢。」看在能让自己这般痛快大笑的份上,就好心帮封这一回吧……挂著丝犹未敛回的笑容,封铮身如风旋,须臾间就见他扣了郝崭扬的脉门直拉人往外走。
  「……铮你知道?好啊,就瞒我一个?!老大你……」
  「……臭冰块,敢拿话损我?忌妒啊?!小鬼你……」像似刻意彰显著绝佳默契,两句吼语在呆了片刻後半分不差地同时响起,语声交杂却都字字清晰,就连那四道目光都十分一致地从封铮脸上游走回封擎云身上。
  这三个是几时连声同气变得感情这么好?抿唇摇首,封擎云只觉得又想叹气了,这下子他可非常确定铮这家伙的确在藉机报复自己的无心之过,要不哪有人拉了你一把後又推你下崖的,搅得他都不知道该说声谢呢还是该饱以老拳。
  「对不起,借插个话,能否现在就启航洞庭?你们原来也是这么打算吧,这面旗请立在船头,一路都不会有人盘哨的。」从怀中掏出青邑门令旗,古天溟话虽是对著往门边缓步移动的两人说的,目光却仍留在封擎云脸上,虽然不明白泷帮为何会昭告易主,但看来至少这艘船上还是他说了算。
  视角微瞥,一见封擎云颔首,封铮二话不说便接了旗往身後的郝崭扬手里头塞,然後拖著这重死人的大家伙继续往门外走,直到不见人影都还能听到那大嗓门犹不住嘀咕著,「……大摇大摆进洞庭……我真的在作梦……」
  「你担心是调虎离山?」
  「倒还好,有薛伯在问题应该不大,呃,我说的薛伯就是爹的八拜之交,有青邑之师美称的薛松岩,上次你见过的,再说决定赴约後我就立即派人连络爹跟娘,按时辰算,昨日他们也该回来了。」
  爹……陌生的称谓,却是该要熟悉的称呼,封擎云不由地身形微颤,清澈的黑瞳上缓缓浮起层茫然迷雾……这一次,终於真的要见到他了吗?见到那个跟这张脸如出一辙,给了自己生命却又不要自己,甚至无心的一语否定就将自己推入炼狱里的那个男人?
  「说来我们的爹还真是好本事,两个儿子居然是一南一北地各霸一方。」出口的话语是带著几分内疚地轻讽,睫羽半垂的古天溟没留意到面前手足的黯然,「他若是知晓你的身分,不知道会不会後悔当年的决定。」
  「你,知道了多少?」开门见山,封擎云不想再多绕其他的话语,就怕每一句与『他』相关的词句都会如针扎疼自己的心,原来,自己还是没有想像中的洒然啊,即使莫磊已经替他填抚了不少痛。
  「很多,除了爹对你娘的情感究竟为何外,大部分的事情我都从族里老人的口中问得了经过,但毕竟都是片面之词,我并不想就此妄下断语,只是没料到你娘竟是极乐谷的魔……公主,而从这场约看来……她似乎很恨青邑古家。」
  「片面之词?呵……谢谢你为我娘保留了许多,其实你我都明白,以她在江湖上的风评,所谓的片面也差不多就是全部真相了。」撇唇微哂,封擎云的笑容里满是无言的倦乏。
  子不言母过,纵使她有千万般的不是,但如果一错再错,甚至危及数千人的安危、祸延其他血缘至亲呢?他还能有旁的选择吗……
  「你猜的没错,她恨青邑门,因为古……閺澐的缘故,就连你她都一并恨上了,毁了你与青邑是她对他的报复。」
  「那你呢?你对青邑、对爹、对我……有没有恨?」终是忍不住问出深深萦绕在心底的困惑,古天溟认真紧瞅著封擎云眉宇间的神色变化,想要个答案,为青邑也为自己,对於这个甫见面就深有好感的兄弟,他,不想放弃。
  「你不愿唤他做爹是因为怨恨他当年不要你吗?那我呢?你愿不愿意认我这个哥哥?我有资格唤你声云弟吗?我知道,因为古家的这一半血,你娘大概对你不会太好,怎么说都是古家亏欠了你,我不敢说能够弥补你什么,毕竟很多东西错过了就永远不会再有机会重来,但至少以後的岁月里,我不想再错失你这个弟弟。」
  就所听来封若樱这武林魔女的种种,古天溟不认为封擎云的童年会是幸福愉快的,何况家里的老人曾说过当年爹狠心将她与孩子挡在门外时,那女人竟是当场就想将手里抱的孩子往门阶上摔,说什么『没用的东西,要你何用』……
  东西……若是连还在襁褓中的稚儿她都只视为是样可以利用的东西,半点骨肉亲情都没有,他不敢想像当这孩子越长越像爹时,那女人天天看著那张由爱转恨的脸孔会做出什么更离谱的事。
  如果可以,他由衷地希望能以兄长的身分还给他这份亏欠了二十年的亲情,哪怕只是多呵宠他一些都好。
  「喂,臭狐狸,别再欺负小鬼了,他要是真恨你家老头的话,干嘛还跟疯女人作对惹得一身伤?又不是吃饱撑著嫌命长。」没好气地白了眼这只专捡错壶开的臭狐狸,莫磊是再也看不下去了,占有欲十足地搂著人往怀里偎不说,双唇也顺便在那张闷沉沉的脸上偷著香。
  本来嘛,他是打算安安静静地留空间给这对难兄难弟好好沟通,商量看看该怎么收拾那个据说功夫卓越的疯女人,谁叫在那段陈年往事里本来就没自己参与演出的角色。
  谁知道这只狐狸竟是话越说越咄咄逼人,害得小鬼摆出这副东施捧心的鬼样,难看死了,他可是一点都不想见著这张垮嘴皱眉的臭鬼脸,再多看上几眼,保证胸口堵著闷痛的那口气马上会害自己两腿一伸下去见老头。
  「老掉牙的旧帐就别翻了啦,省点时间往後头想想该怎么办吧,再怎么说小鬼也是从那疯女人肚皮里钻出来的,想他动手我看是没指望了,只要别又傻到跑去挨刀我就该杀猪谢天谢地谢各方过路神魔了。」
  「所以说……」大眼轻眨,为了充分展现出自己愿意重伸友谊之手的善意,表示不再计较他之前同自己抢人的那点不快,莫磊刻意扯唇绽露出一个自认非常有诚意的甜美笑容。
  「古狐狸,到时候宰人的重责大任就靠你啦,别客气,就当是做哥哥的见面礼好了,看在这礼的份上,除了『云云』这名儿是我专属的外,其他随你高兴怎么叫都成,我保证小鬼不会有意见。」
  见……面礼?虽然面上笑容依旧,然而古天溟的心里头却开始怀疑起自己的两只耳,他该没有错听还是漏听了什么吧,把云弟娘亲的头颅拽了当见面礼?哈,原来这红头发的也有说笑轻松的一面,倒不完全是前头那番快语毒舌地难相处。
  然而等到四只眼对瞪了好半晌,却始终等不到那双水亮乌溜大眼里的认真消退半分时,脸皮笑到越来越僵的古天溟才终於意识到两件事──
  这位仁兄口中的狐狸封号还真不是普通人扛的起,还有……视线拉回睇凝在那张重披笑意却笑的有那么点古怪的俊颜上,古天溟眼里除了那份原有的相惜之情外,开始多了些同情,又加了点佩服。
  通常脑袋清醒点的该是不会选择这种伴的,毕竟对个江湖人而言,被气死、被吓死或是惨遭池鱼之殃被人砍死……都不会是墓志铭上的好事由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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