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恋一生的痴狂 第三章

  噗||波、波、波||
  一串显然是年老失修、几近寿终的机车发出尽力的喘息声,惊扰了同安街内埋鼾於日光浴的猫狗们。
  街角年迈的灰白土狗||阿成||艰辛的抬起两片皱摺的眼皮,一副不耐的以混浊的目光抗议那扰狗作梦的杂音,一会又不关己的再度闭眼享受黄昏的小憩。
  那早该进厂维修的机车主人正是我们潇洒不羁,放电力特强的雷伊先生。
  见他仍是一件纯白的汗衫紮在合身的牛仔裤内,一双早已找不出一块纯白的白色球鞋,左肩揹着一只黑色帆布背包,上头还印着美语中心的名号,成了活广告的代言人。
  这一身平凡的装束却仍不减他那浑然而生的傲气与慑人的尊威。
  就像个落难的王子般,女人们见了皆发挥极大的母性光辉欲将他包围在温柔的呵护、关爱中。希冀有日王子的头衔恢复后,能一朝飞上枝头高鸣凤凰曲。
  噗||
  二手的伟士牌机车终於尽职的喘着最后一口气,雷伊将它停在租屋前。帅气的将钥匙腾空一抛,顺手一接又套在食指不停甩动着。
  他神情兴奋,一路上哼吹着不成曲的调子步上位於顶楼的赁屋。踏着阶梯的脚步亦跟着口中的曲儿,忽地旋转一圈,忽地跳上跳下,前前后后的蹬回窝中。
  他实在太快乐了!
  因为今天是葳琦从花莲回来的日子,他打算回来准备一下便到车站接她。
  回想过去四天来的日子,他几乎要癡笑自己的行径。但他不在乎,因为恋爱中的人都一样||癡、呆、傻。
  四天!
  哦,他真的好想她!
  一个星期前,葳琦的父母不断的打电话到台北,抱怨她有好一段时间忘了回家。因为自责心的愧疚加上父母的频频催令,她只好乖乖整装回家一趟。
  由於她的父母皆是保守之人,这几天他因为想念她,都在路上随便抓一位女性帮他打电话;一旦由葳琦接到电话后,他才放心的跟她乱哈拉一通。没有特定的话题与目的,纵使只是哈拉一句"你好吗?"、"台北没下雨。"的白癡话他都能窃喜不已,只为了想听听她的声音罢了。
  别骂他无聊!
  只要你︵你︶多少加减谈过恋爱,你一定有过如他一般的白癡行为。别怀疑!
  观察自己会找藉口推翻时,就请你观察别人来看清自己。
  终於在他进三步退二步的蹬完五个楼层的阶梯后,一步入房中,便将肩上的背包往沙发上一甩,仍哼着曲子快步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猛地直往口中灌入,就好像是在喝着白开水解渴般,沁凉的液体顺着食道滑入。
  啊||
  他满足的讚叹一声,顿时感到清凉润喉的愉悦。
  一边喝着沁凉的啤酒,一边还哼着嗯嗯答啦的音阶,手舞足蹈的踢踏着,感到好不畅快。
  叮咚||
  一阵微促的门铃声扰乱了这一刻愉悦的自娱时光。
  他英气浓密的剑眉略蹙着,却仍心情愉快的快步应门。
  门外站着一位年轻的男孩,戴着帽子,一身米白的装束,黝黑的脸孔泛着靦的笑容,一时间怔愣站在门外。
  雷伊逗趣地看着对方不知所措的窘样,半晌终於决定不闹了才报以鼓励的温和笑容道:
  "有事吗,先生?"
  男孩明显的吁了口气,抬高一边的手以臂擦去额上的汗水后,才将手中一只牛皮纸袋递上前,脸上咧着大大的笑容说:
  "美国来的快递,请签收。"
  他狐疑地看了眼那厚重的包裹,飞快的在单子上签着强健有力的笔迹,道声谢后,接过纸袋将门带上。
  心中的疑虑不断地扩大,一阵莫名的心慌慢慢泛起,他瞪视着手中的纸袋,直觉地认为这袋中的内容会夺走他珍视的某件事物,而不愿拆封让谜底揭晓。
  怔视了近十分钟后,雷伊深吸口气,将剩下半瓶的啤酒摆置於沙发桌上,戒慎地拆着纸袋。封套上苍健飞舞的英文字迹是他熟悉了二十六年的笔法,是他那高高在上,一生终以控制人而活的父亲大人的字迹。
  没有任何问候的短笺,没有任何署名的只字片语,只有一叠照片和厚重的纪录表。
  双手抽看着一张张的照片及纪录表,他的脸色随着双手愈来愈快的翻抽而倏地刷白后渐渐转为愤怒的铁青;呼吸愈来愈急促,额上开始渗出一颗颗汗珠,心随着眼中闪过的景象而揪紧狂跳着,感到全身的血液全一古脑的往脑门上冲。
  啪||
  满地皆是散落的纸张及照片,他起身踏过那叠纸张冲到窗边柜上的电话,飞快的按着那熟稔难忘的号码组。顾不得考虑现在美国的时间是深夜二、三点的时刻,只知道满腔的愤怒需要求得答案而宣泄。
  而对方似乎也不恼怒有人如此无礼地在深夜扰他清梦,更甚是有预知般地等着电话响声,如往例般在响至第三声时从容的接起话筒。
  这就是他的父亲。
  雷伊的嘴角泛起冷漠的笑容嘲想着。他父亲总是如此有计划的设下每个游戏规则及陷阱,佈署完善后便站在一旁从容神定的等着猎物跳入,再以斡旋谈判的方式而鸁得全局。
  一待接通后,雷伊以冷硬急速的英文劈头就道:
  "你到底想要宣告什么?"
  另一端静默了三秒后,便传出他父亲森冷的嗓音:
  "RAY,这是你对父亲说话的态度吗?"
  他总懂得制造威吓的气氛,不需要高声怒吼,不需跺脚挥拳,就能产生令人慑惧的威震,而让敌对的谈判人自贬一截。
  雷伊深吸一口气,试图平缓情绪,不让他发现自己失控的愤怒。他用着同样冷酷的口吻道: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只想纠正你对父亲说话该有的语气。"
  "别扯开话题,你明知道我在问什么。"
  "我该知道吗?"
  "父亲,你想跟我玩游戏吗?或者是下另一个挑战书等着我接招!?"
  "那字眼是用在敌人身上的,孩子!"
  "是吗!?或者我该改另一个用词,验收训练成果,如何?"
  再次静默了三秒,这次先传出的是故作惋惜的叹息。
  "唉||是我教育失败吗?竟教出用审问语气对父亲责问的孩子。"
  "我不想再打哑谜,我要知道答案。"
  "别对我这么无礼,RAY男孩!"
  "别叫我RAY男孩!"雷伊失控的吼出声。意识到自己乱了阵脚而称了他父亲的心后,再次深呼吸,紧握着拳试图控制着即将奔腾的怒气,咬着牙一字一字的再次问出原先的疑虑,"为什么如此做?"
  "我只想提醒你,别忘了约定,台湾的事你该做个结束了。"
  "我没忘了约定,何况我都签字了能忘吗?"
  "没忘最好,履行合约的日子也快到了。"
  "这点你无需提醒,因为你选的日子太妙了。可是,台湾的事你不该插手,更不该派人调查我!"
  "如果我不掌控,只怕现在你仍沉浸在其中而忘了自己的身分。"
  "你答应让我拥有这一年的自由,你怎能如此暗地掌控我的一切!?"
  "我没有干涉你这一年的行迳,况且我把资料都送到你眼前,就不能称为暗地进行,我只想提醒你别像个凡人似的妄想。我能容忍你自贬身分到美语中心做教书匠,回到学校研习你所喜爱的中文,可是,你万不该在目前的身分下将时间浪费在一个小女孩身上。"
  "这不关她的事,别将她扯进来!"
  "啧||RAY,你太关心她了。别忘了家族的男人是不容对女人动情的,唯一该关切的是你每天该面对的商场事业,而不是像个懦夫般沉醉在女人怀中。男人双肩该扛的是责任和心中大志,而不是凡夫俗子眼中的谈情说爱这等芝麻小事。你不会忘了自己的角色吧!?像那种甫出校门的青涩小女孩,你逢场作戏玩完就该适可而止,别坏了大事。不会忘了十一岁时﹁宝宝﹂的教训吧!?"
  "别伤害她,她什么都不知道!"
  "RAY,在谈判时,不该泄露情绪让对方知道你致命的弱点,乱了阵脚是失败的最大原因,你不该忘的!"
  "你别伤害她!"雷伊惊急的狂吼,却只听到电话中断的嘟嘟声。
  "Shit!"他使劲的摔出话筒,跌坐在矮柜前的地板上,曲着腿双,两手不耐的扯着头发,垂首在心中狂喊着||
  天啊,我该怎么办?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桌几上那半瓶啤酒因方才的震动而倒落在桌沿,金黄色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的落下。
  滴||答||滴滴||答答||
  无语地回应着他狂乱的思绪,应合着滴着泪血的心。黄昏夕晖的惆怅洒在室内蜷缩的人影及散落一地的凌乱上。
  EEE
  一列火车快速地朝北驶上。
  葳琦坐在列车上,一手靠着窗沿撑着首下意识的来回轻抚着细嫩的下巴,一手轻环着腰,将头瞥向窗外,却视而不见那车外一幕幕掠过的景致,心绪早已飘回四天来在家乡的一切景物,及那一幕令她怔忡许久的画面。
  葳琦的父亲莫邦豪一生皆为奉公守法的公务员,每月领着微薄的薪资过着清廉的生活;母亲詹宜蓁则是朴实的村妇,将大半的岁月都奉献於家庭、丈夫及孩子中,偶尔拿些零手工在家中做做贴补些家用。家中尚有两位就读高一及国二的弟弟。
  回家的第二晚,全家人正窝在那窄小的饭厅,在晕黄的灯光下围桌品嚐母亲特地烹煮的咕咾肉时,门外一阵淒厉的哭喊声及怒喝的叫骂声划破这一片宁静的夜晚。
  五人快速放下筷子随着莫邦豪奔出家门,只见一位年届五十的中年男子对着一名年约二十五的女子怒骂着,手中的竹籐无情的直落在那早已半趴爬在地上的女子,任她哭喊求饶仍不为所动。
  莫邦豪奔上前抓着那因愤怒而失去理智的男子,阻止他再次以手中的竹籐伤害那瘦弱的女子。
  "老张,你这是干嘛,孩子都这么大了,还这般打法怒骂,有什么事好好说,冷静点。"
  那女子坐在地上,一手撑着地,一手抚着自嘴角溢出血而微肿的颊,及肩的头发低掩着那满脸泪痕而哀伤的容颜;一身原是雪白的洋装早已沾上污渍,露出的小腿鲜红的斑痕令人触目惊心,脚上的木屐散落在一旁,微薄的双肩因啜泣而颤抖着。街坊邻居的人三三两两围着低头彼此窃窃私语。
  老张指着那一身狼狈仍在低泣的女子,激动的想挣脱莫邦豪冲上前挥打她,怒不可遏的谩骂:
  "冷静!?她在台北丢人,你叫我冷静什么?"
  "别这样,好好说嘛!"
  "别拉我,今天我不打死这丫头,我老张这张脸将来不敢下去面对列祖列宗。
  "
  咻||咻||
  "啊||呜……"
  "别打了,别打了,老张,你会把孩子打死的。"
  "我就是要把她打死,省得她给我丢人现眼的。你好哇||嗯||翅膀长硬了,是不是!?有本事给老子在台北跟男人乱搞,现在肚子搞大了,被男人甩了,你还有脸回来丢人。你存心让我这张脸在吉安乡见不得人,是不是?今天我不打死你,人家还说我张某教女无方!"说着再度甩开莫邦豪的手,冲上前又是一阵毒打。
  咻||咻||的竹籐声和着女子哀嚎声令人震栗。
  几个男人跟着莫邦豪上前阻止他,老张的太太亦奔上前护着女儿哭着求饶。
  "别再打她了,是我这做母亲的没教好。你要打就打我好了。"
  "妈||"
  劝和声和不堪入耳的私语此起彼落的说着,过了一会儿,老张愤懑的丢下竹籐,大声喝道:
  "明天给我到镇上的黄医生那儿将肚子里的杂种打掉,不然,你就永远别想进我张家的门。"说完便转头大步走回家中,留下那相拥而泣的母女和围观私语的好事者。
  "唉||作孽啊!"詹宜蓁歎口气,催着两个儿子进门。
  葳琦因这一幕而受到莫大的冲击,一时无法回神的呆怔在那儿,直到大步走来的父亲一声威喝才回身进门。
  "还杵在这干嘛?进去吃饭!"
  低气压一直笼罩在饭厅中,谁也不敢多言地默默吃着一桌菜肴。
  莫邦豪突然丢出一句:
  "葳琦,今天晚上的事你也看到了。如果你在台北也给我丢这种脸,你就别给我回来!"
  葳琦被父亲严厉的神色给震慑得说不出话,只能点头以誓,心中却有千言而不敢言。
  "说这些干嘛!?女儿不会这么没分寸的!"
  "我是在教她眼睛放亮点,别傻傻的给人玩了、骗了都不知道。"
  "哎哟||吃饭啦!"
  无言的嚼着咕咾肉,却嚼不出原有香嫩的口感……
  "各位旅客,台北站到了,请您准备下车。一车、五车的旅客请由前方车门下车。六车、十车的旅客请由后方车门下车。"
  车掌小姐甜美而公式化声音的再度以台语透过广播而传出通知,也将葳琦的思绪拉回,她亦随着一波波人潮步出车站。
  EEE
  卡嚓||
  葳琦轻推开门,一进入室内将手中的旅行袋随手搁在脚边,转身将门带上,心中泛着点点疑惑与焦虑。
  "奇怪,怎么这么暗!?"说着她便试图摸索门边的开关,但一声快速的叫喊阻止她按下开关的动作。
  "别开灯,葳葳!"
  "雷伊,是你吗?"她回头迟疑的问着一室的幽暗,一会儿适应了黑暗后,看见窗边地板上雷伊蜷缩的身影,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身上。葳琦看着他突地轻叹一声,伸直双腿,将原抱着头的双手垂在身侧,棕色的眼直视着她。
  啤酒的大麦发酵味散在客厅,她小心翼翼地避开一地的啤酒罐,但脚下却传出纸张沙沙的声音。
  雷伊的眼光一直注视着她走近至蹲在他身旁。
  "雷伊,发生了什么事?我好担心你。你说要到车站接我的,我等了好久都没看到你。"
  "Sorry!"他伸出一手轻抚她忧虑的脸。
  "到底怎么了,告诉我好吗?我打电话到美语中心找你,他们却告诉我你下午就离开了,晚上的课还请假,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轻摇着头,仍以指轻抚着她的颊,一言不语的看着她,那幽暗的眼神溢着柔情却也杂着几许无奈。
  "到底发生什么事,你为什么喝那么多酒?"
  回答她的仍是一室的寂静。一整晚焦躁的烦忧几乎攀至最顶点,她抓着他的T恤,哽咽恳求地急问:
  "别这样,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别让我担心好不好?看你这样我好害怕,雷伊||"她越说越急,忍了一晚的泪终於止不住的滑下。
  看着那两行为他落下的泪珠,雷伊心疼的以双手拇指轻轻抚去不断落下的珠泪。
  "雷伊,你说话呀!别闷不吭声地,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整晚找不到你,找到你却一言不发的。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RAY!"她忍不住激动的咆哮着,泪落得更凶了,而他却只是不断以手指抚去那晶透的泪水,轻声丢了句,"NOTHING!"
  她闭上眼,深吸口气||再吐出,推开他。一回头便发现原先踩着的那一地散落的纸张,还发现那之中夹着照片。但幽暗的光线使她无法辨出内容及影像。她抓起几张纸,试着以微弱的月光看出何物。
  "这是什么?"
  他突地抢过,将之丢在一旁。葳琦被他突然的举动给吓住,她能明显地感到他的愤懑,她从没看过他如此失控的情绪,以致她拿着纸张的动作仍停留在半空中忘了移动。
  "雷伊?"
  他猛地将她拉入怀中,紧紧地圈住,将头靠在她的肩上,深叹口气。
  "雷伊?"
  "别动,葳葳,让我抱着你就好,拜託!"他一手搁在她背上,一手轻贴着她的头发来回轻抚着,柔声哄着,"没事了,对不起,别担心,真的没事了!"
  他不停地轻哄着,一夜的焦虑和漫长的车程早已使她疲累不堪,慢慢在他怀中放松着。她感到这里便是终点,他怀中暖暖的感觉好舒服,轻吁口气,让睡神侵佔她的思绪。真想永远就这么窝在他怀中||这是她落入睡河中最后的思绪。
  良久,雷伊才发现她睡着了,轻抱起她站起身,缩坐在地板上一晚让他的双腿麻了,他忍着刺麻的疼痛,轻抱着她走入卧房,像对待珍宝般将她放在床上,替她盖好薄被。看着她如婴儿般纯真的睡容,晶灿的泪珠还留在两颊边,一股不舍让他的心揪疼。
  抚着她的睡容,就这么癡望着。这是他第二次将她抱上床睡,可是这一次她安静多了,也好处置多了!想到她第一次因为醉酒而整夜四肢挥舞着,大喊大唱的酣样、几乎折腾了他大半夜的情形,便轻笑出声。
  跟葳琦从相识到相拥的画面不断地闪过脑海,像在放记录片般回顾着以往的一切,那景象是多么地美好。第一次,他有股冲动想祈求世界将时间永远停格在此刻,让他自私地拥有这一切,可是他不能……
  紧闭上乾涩的双眼,深吸着气,阻止到喉的哽咽。他轻抚着那柔滑的粉颊,喃喃地说:
  "我该怎么对你说才不会伤害到你?上帝知道,我最不愿做的就是伤害你,你知不知道!?"
  EEE
  葳琦穿着一套吊带牛仔短裙配上一件雪白蓬袖口丝衫和一双黑色皮短靴,原本帅气的短发现在已长至肩上。灵巧可爱是现在对她最好的形容词。
  她开开心心地推开房门走进客厅,等着雷伊的讚赏和欣悦的笑容,可是,她却只看见雷伊坐在沙发上,垂头双手烦躁地扯着那头金棕发,不时还有歎息声传出。
  她静静地站在门边看着他在那痛苦的自我挣扎着。自她从花莲回来那晚后,这一个多星期来,她不时会发现雷伊如现在般陷入沉思或心不在焉的情形。
  那晚后,白天他会送她回租屋处理事情,傍晚便到丽梅的店接她回到此,夜晚则每每拥她入睡到天明,只要一有空闲,他都会陪在身旁。这一切看起来是这么美好,但他却往往有些突兀的举动,说些让她听不懂的话,或癡癡望着她的一举一动,有时还猛地将她紧拥在怀。虽然雷伊仍如往常般殷切呵护她,但那无奈的愁绪眼神却逃不过葳琦细密的心,她清楚地感受到彼此之间有股力量不断地将他们的距离拉大,而这一切都跟那晚发生的事有关。不安的恐惧不停地扩大终将她吞噬,如同现在的雷伊便是她无法介入也不熟悉的陌生。
  "雷伊?"
  他惊愕地抬头,随即很快地回复,让自己佯装开怀地笑着面对她,并起身走过去在她身旁打转像在赏析一件精美的展示品般,以夸张的口气笑喊:
  "哇||我就知道我的葳葳穿这件裙子最可爱了!怎么样,想好了没?只要是你最想去的地方,今天我一整天都供你使唤,嗯?"
  葳琦没有笑容,定定而认真地看着他那张令人心疼而无法介入其思虑的脸。她轻歎口气绕过他走至方才他坐的沙发上坐下。
  浓密的英眉微微蹙起,他走过去蹲在她面前,单手轻执起那忧烦的小脸,关心地问:
  "怎么了,葳葳?为什么不开心?"
  她直视入那深邃的棕眸,认真地说:
  "雷伊,告诉我好吗?"
  "什么?"
  "别再佯装你很快乐的样子,你心里有事,告诉我好不好?"
  "葳葳,你到底在说什么?不是说好等你换好衣服,就要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玩的吗?"
  "RAY||我已经厌倦了去猜你到底在烦恼什么,我不想再陪着你假装若无其事般开心的过日子,算我拜託你,请你告诉我好吗?"
  "没事。"
  一段沈静后,葳葳轻声地说出几日来的猜测:
  "你要回去美国了,却不知如何告诉我是吗!?"
  他惊愕地直视她,猛地抓着她的双手,激动地吼:
  "谁说的?他找上你了吗?"
  "雷伊||好痛哦||"
  一听见她的呼喊,他才发觉自己失控地伤害了她,他迅速放手,轻揉着被他抓疼的小手,自责地说:
  "对不起,葳葳,还疼不疼?"
  "他是谁?"
  "谁?"
  "你说谁找上我?"
  "没有。"他心虚的低头,心细地轻揉着她的手。
  她快气炸了,猛地抽回手,再也忍不住的对他咆哮:
  "你还是不肯说,你想要瞒我到什么时候?在我面前还需要戴着面具吗?"
  "葳葳,冷静点,你已经开始歇斯底里了。"
  "那就停止,别再折磨我!"她感到他突然全身僵硬,惊讶地瞪视着她。原是嘶喊的吼声转为无助的哀求,"雷伊,告诉我,别让我最后一个才知道好吗?求求你。"
  他痛苦地抹一把脸,沉重地歎气后,一边点头一边站起身,背对着她仿若自语地说:
  "好吧,是时候了,你要喝酒吗?哦||不行,你不能喝,可是现在我需要喝一杯。"他完全不理会她便迳自走入厨房。
  望着那沉寂的背影,她知道雷伊现在需要整理所有的情绪来面对她;她也明白,当她清楚事实的真象时,便将是他离开的时候。这样就够了,至少她爱过了,而她将会勇敢地面对一切。
  片刻之后,他走出来,一手抓着啤酒罐,一手握着倒满柳橙汁的杯子,而左边的腋下则挟着一包牛皮纸袋。坐在葳琦对面的单人沙发椅上,将那杯果汁及那包纸袋推至她面前,他语气凝重地说:
  "打开它,你的答案都在里面。"
  她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将袋中的东西抽出,脸色倏地刷白,惊愕地倒抽一口气。
  "为什么?"
  "呵||我伟大而高高在上的父亲给我最好的礼物。"说着他将手中的酒罐上扬做敬酒姿势,狠狠的大口喝着后,自鼻哼笑出声,"拍得真好,不是吗?"
  照片中的男女任谁都看得出彼此溢出的情愫,有追逐嘻闹的,有相拥轻啄的,有贴额相笑的,有牵手漫步的,有相互喂食的,完全标准的热恋爱侣照片系列,而照片中的男女主角正是雷伊跟莫葳琦。
  而那一堆调查表上则纪录着葳琦从出生至今的各种大小事项,详尽的连葳琦早遗忘的童年忆事都有。从葳琦幼稚园至专科所有的成绩单都完整的列出,低空飞过的英文成绩更被以红笔显目的圈出,家庭状况,交友情形都一一细数,更夸张的是,不会吧,连小学一年级因怕打针而在礼堂大哭的糗事都记下。
  "他在警告我。"
  "什么?"葳琦詑异的自那堆调查表中抬头。
  他没有看向她,反而冷眼盯着桌上那堆散落的照片及详查身调表,冷冷地说:
  "他在警告我若没依照约定,他会以伤害你来伤害我做为惩戒。"
  "约定什么?"
  他终於抬头注视她,那眼神有太多的爱怜与无助的挣扎。
  "葳葳,从我们相识至今,我从不愿欺骗你任何事,可是,现在我多想瞒住你,不让你受到伤害。哈||也许自始自终我都在骗自己吧,想假装自己没有那丑恶的过去。"他喝着啤酒,双手握环着那开始不断渗出水珠的酒罐,左右旋转着。
  "我在一个经济算宽裕的家庭长大,我是家中的独子,还有一个小我八岁的妹妹。母亲在我十一岁那年去世,可是我对她的印象却停留在五岁之前。那一年,我一个快满八个月的弟弟在一次重病不治中死了,父亲非常震怒,指责母亲失职,认为是因为我太黏着母亲才导致此悲剧。
  后来,母亲被送至东侧的温房,不准她接近主宅来打扰我接下来一连串的继承人课程。他要我从小就被训练成如他一般冷硬的强人,一个没有心而无情的商场刽子手。
  当同龄孩子玩着棒球、嬉戏的生活,受尽保护时,我却是在一堆外文及数字中打转。我父亲更是积极的每天跟我玩着心理战术的谈判游戏,然后告诫我商场谈判时要如何让你的对手挫败臣服。
  他永远是那么高高在上地掌控别人的一切,永远是那主宰一切不容反抗、轻蔑的强人。」
  雷伊像在对着他人也对着自己诉说这一切,只是嘲讽地说着一个长久以来所认知的人物。葳琦抱着抱枕曲腿缩在沙发的一角静静地听他说着。
  "对他我一直存有恐惧感。刚开始时,我常问妈妈为什么不见了?他都会冷冷地回答,﹁你将来是个继承者,你不能受情字牵绊,那只会使你成为一无是处的懦夫!﹂然后他便将我推给保母照顾。简太太是位华裔中国人,所以我的中文才能说的这么顺口。
  母亲在丧子的悲恸及不能亲近我的哀伤中身体渐渐变差,生下妹妹后的那几年,常常看见医生们自东侧温房进进出出,一直到我十一岁时去世了。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丧礼很简单的就结束了。奇怪的是,父亲有很多情妇却从不让她们进入主宅,而他至今也未再续絃.
  有一天下午,我提早放学回到家里,一进门就看见一个小女孩愣愣的看着我,红扑扑的小脸,灿蓝的星眸和一头跟母亲一般耀眼的金发,小小胖胖的好可爱。在我尚未反应过来时,她就摇摇摆摆的冲过来抱着我的大腿还口齿不清的直呼﹁哥哥,哥哥……﹂我愕愣的低头看着她抬起小脸对我灿烂地笑着。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而她却能轻易就认出我是她哥哥。
  她真的好小好可爱,我叫她﹁宝宝﹂。从那次后,我常常急着赶回家,只为了在父亲回来前可以偷偷的跟她玩耍、逗她笑。她就像个粉娃娃般让人不由自主的疼着她,宠着她。"他像掉入那段时光般,泛着温柔的挚情,暖暖地笑着。
  如果在向别人谈起她时,会不会也泛着如此宠溺的眼神?葳琦想着。
  "你很爱她。"
  他抬起头看着她,笑睨着说:
  "我很疼她。"
  "有没有别的女人也让你如此爱怜、疼爱的?"
  "没有。"
  那句话让她放心却也让她心痛,放心的是,他从未动过真心;心痛的是,她亦是其中一名过客。
  看着她突然黯淡的脸,他几乎克制不住的想上前紧拥她入怀,告诉她||可是你却让我更爱怜。
  他握紧酒罐,仰头一口喝尽,再用尽力气将之捏扁。
  上帝,求求你快结束这折磨吧!
  他不停地在心中狂喊着,他受不了当他将所有事实说出时,葳琦脸上愤怒憎恶的神色。
  他深吸口气再度缓缓说出更丑恶的事实。该来的终会来的,不是吗?
  "宝宝有一天兴沖沖的拉着我跑到以前她跟母亲住的温房,指着缩在纸箱的一只小狗说,﹁宝宝是哥哥的宝宝,那PP是宝宝的宝宝!﹂"我们开始合力照顾PP,每次帮PP洗澡时,宝宝也跟着全身都是泡沫,我只得又替她换洗才不会被保母骂。
  可是没多久这件事还是被父亲知道了。在我们跟PP玩耍时,他突然出现,厉声的指责我们后,便抓起PP丢进守卫的四只猎犬中,下令牠们攻击牠。两个月大的PP当然敌不过那四只凶猛的猎犬,没一会儿PP就断气了。
  宝宝被那一幕吓得一直哭喊,而我只能使劲抱着不断挣扎的她,一滴眼泪也不掉的瞪着在狂笑的父亲。
  六年的继承人课程也让我学会了谈判规则,我护着宝宝站在他面前第一次像男人般跟他谈判,以我来交换宝宝不受伤害。协议成交时,他只冷冷丢下一句﹁RAY,在谈判时,不该泄露情绪让对方知道你致命的弱点,乱了阵脚是失败的最大原因。﹂葳葳,你明白吗?我是个没有自由可言的人。"
  "这就是约定?"
  "其中之一。在念完企管硕士后,我们又针对我的未来签定另一纸合约。我要求一年的自由离开美国,而他交换的条件则是一门商界联姻,他答应让我先订婚,一年后二十六岁的生日必须返美同时公布继承及结婚的消息。"
  "你有未婚妻了?"
  他点头。
  这消息震得她不知如何思考,只能紧拥着抱枕咬着牙才不致让泪滑落,克制自己不会失控到咆哮嘶吼。
  他垂首,双手插进发中不断拉扯着,不愿目睹那张因他而受伤的脸。他等着她唾骂指责他是个丑恶的罪人。
  寂静充塞厅里的每个角落,在彼此之间流转着。
  半晌,她平静的语调突然响起,"生日什么时候!?"她顿时感到自己真可笑,竟连这情人之间基本应有的常识都没有。
  "十月二十七日。"
  她点点头,伸出手指开始一指一指算着。
  "今天二十二日星期三,也就是说你最晚必须在下星期一回美国。"︵註:一九八六年十月二十二日及二十七日真的分别为星期三及星期一。作者真的没有诓你们!︶
  他点点头没有说话,沈默再度环着彼此。静默了一会儿当他正想开口时,她那平静的语调再度响起。
  "他写错了。"
  "什么?"他诧异的盯着她。
  她耸耸肩,指着桌上那张调查表其中一行字说:
  "辩论比赛得全国冠军是在专二下学期而不是在专二上学期。"
  "什么?"她是不是气疯了!?有没有搞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意是上学期或下学期?
  他担心的看着她,嘴张得可以塞下一颗鸭蛋。谁知她大小姐竟一口喝光原先倒给她的果汁,然后站起身拍拍裙子上的皱褶,再度说出让他想跳楼的话。
  "好了,我要去儿童乐园吃着霜淇淋和爆米花乱逛,玩遍鬼屋,海盗船和云霄飞车。"
  "什么?"他从未如此刻般强烈地感到自己像个白癡,只会喊这两个字。
  而她||铁定是疯了!
  "雷伊,别当我是疯子般的看我,是你自己答应今天要陪我到任何我最想去的地方。快走吧!"她轻笑说完,便转自率先走了出去,而那笑容也在背对他的那一刻褪去,脸上尽是不舍的哀伤。
  她要他永远记得她快乐美丽的样子,而不是哭泣哀愁的脸。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像贪婪的偷时者,牢牢捉住这最后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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