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冬日 第五章

  事情往往在最没有希望的时候出现转机。这句话是秦队的口头禅,我总觉得那是他在案子没有头绪时的自我安慰,从来就没当过真。
  可是现在我信了。
  有天下午我出去勘查现场,在一个低矮的小树林里钻了半天,弄得从头到脚都是泥。萧远一看见我那灰头土脸的狼狈样就笑了,立刻把我赶到卫生间去洗澡。等我换好衣服出来,他已经把我那身脏衣服泡上了,我开始还没反应,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来,‘啊’的就是一声惊叫。
  “怎么了?”萧远不明所以地问。
  “我的笔记本……”我长声哀号。
  萧远笑了,从窗台上拿起一样东西:“这个?”
  我大大松一口气,拚命点头,“扔过来吧。”饭还在锅里,正好整理一下今天的调查笔记。
  萧远依言扬手,本子倒是顺利接住,里面夹的东西却飞了出来,正好落到萧远脚边。
  “咦,交女朋友了啊?”萧远随手拾起那张薄纸,看了一眼。
  “啊?什么?没有的事,那是我一个案子的被害者。”
  “案子?”萧远疑惑地问,一脸没听懂的模样。
  “是啊,怎么了?”
  “你是警察?”萧远看着我,眼神有点奇怪。
  这时我才想起来,我从没对萧远说起过我的职业。事情往往是这样,有些事在一开始的时候知道就知道了,不知道也就没人再提。我是因为调查案子才认识的萧远,潜意识里就总觉得他应该知道我的身份。我喜欢当警察,可也不得不承认这并不是一项让人愉快的工作,那些暴力、凶杀、血腥和犯罪是如此的肮脏而丑恶,使我不大愿意在工作之余再提起它们。尤其是跟萧远,这些丑陋的罪恶与他的美好形成了太过鲜明的对比,让我感到和他谈论这些东西都是对他的一种损害。
  “你怎么从来不穿警服?”萧远淡淡地问。
  “啊,这个呀。”我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其实刚毕业时我穿过的,可第一次出现场就遇上一具无名腐尸,样子那叫一个恶心……害得我差点把胆汁都吐出来,让围观的群众指指点点笑话了个够。队长气得一回局里就骂了我一顿,叫我没长够出息就别穿警装,省得给警察队伍丢人现眼。秦队倒只是一时气话,可我自己也觉得窝囊,就下定决心在真正成为一个好警察之前先不穿制服,也算给自己增加点动力吧。”
  “还有这样的事儿?”萧远也笑了,“你现在还不够资格吗?”
  “也够也不够吧,反正还差点火候。再说我这点事闹得全局都知道了,平时也没少拿我取笑,要是现在突然改穿制服,就好象我自己已经觉得自己不错了似的,显得多骄傲啊。”
  “那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其实这个问题我自己也没认真想过,反正穿便装挺舒服的,有时候调查点东西也方便。刑警队的着装向来没什么死规定,穿不穿都行,象秦队就几乎从来不穿,他在刑警队干了二十年,那张脸有时候比警服还管用。
  “也许……等我真正破过一个漂亮的案子再说吧?”我轻轻叹了口气,“现在我刚过实习期,也就是给人当个助手,还早呢。”
  “比如这个案子?”萧远扬扬手上的纸。
  “这个啊,大概是没戏。因为没线索,挂起来了,搞不好就成无头案。”
  “那你还整天装着它干吗?”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放不下吧?”我接过那张纸,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这是一张电脑合成人像照片,是我请李波根据死者颅骨的X光片制做的。这种工作属于专家范畴,李波是法医,对这个纯属业余爱好,绝对的新手,只是因为平日跟我的关系不错,才试着帮我做了一张。照片的精确程度没多大保证,无法籍此进行调查,可我还是一直保存着这张照片,始终没有丢掉。
  “你很在乎这个案子?”萧远盯着我的表情,轻声地问。
  我点点头。其实所有的案子我都在乎,当然,这个也许更特别一点。
  “为什么?”
  我有点奇怪地看看萧远,他平时很少问这么多问题的,应该说,他几乎从不开口问起什么,除非别人主动告诉他。可他的问题也许来得正是时候,因为这个案子在我心里已放得太久,感觉上都已经发酵了。
  我向他简要说了说案情,当然略去了保密内容,也没详细描述现场,只说那个女孩死得很惨。可萧远的脸色还是变得有些苍白,眼神也显得有些飘忽不定,微微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恐惧。
  “就是因为她死得特别惨,你替她伸冤的念头才这么强烈?”
  “也不是,”我沉吟了一下,跟他讲起另外一件案子。那件案子的情形十分特殊,严格的说应该算成两件不同的案件,可是两者之间又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两件案子,分别有两个罪犯和受害者,可加起来还是只有两个人,罪犯和受害者的身份在前后两个案件中发生了逆转,而这正是案情的特殊所在。
  其实案情极其简单,多年前,一名年轻漂亮的女孩在下夜班途中被歹徒强暴,被经过的路人报了案。女孩的性格相当坚强,不仅记住了歹徒的口音和身材特征,还重重咬伤了他的左臂。照说这样的案子应该不是很难侦破,但当时正在文革期间,政治需要高于一切,当地公安的警力全部被派去限期调查一起所谓的政治杀人案,没空处理这些小案子,只好暂时挂着。后来没过多久,公检法系统彻底崩溃,就更没人过问这些事情了。
  一件小小的强奸案,不要说是在那个异常动荡的年代,就算在平时也算不上大案要案,对警察来说只是一件极为普通的刑事案件而已。然而对于受害者本人,这却是足以影响其一生命运的惨痛经历。案中的女孩本来已经准备结婚,可这件案子被传得沸沸扬扬,未婚夫承受不住社会和家庭的双重压力,选择了分道扬镳。女孩后来终生未婚,一直也没能摆脱此事的阴影。
  也许是命运的有意捉弄,在时隔几十年后,当年的女孩又意外遇到了那个歹徒,那份刻骨铭心的记忆使她几乎是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可就在她满怀希望地前去报案时,却被告知那个案子的诉讼时效已过,法律已经不会去追究歹徒的刑事责任了。
  这个消息对女孩而言无异晴天霹雳,她因为那名歹徒的恶行整整痛苦了几十年,并且断送了终生幸福,可最后的结果居然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坏人逍遥法外!
  后面的情节应该不难想象。杀人,自首,判决。一个无期徒刑结束了长达几十年的恩怨纠缠。
  这是我在校实习期间亲身经历的一个案子,它给我带来的震撼甚至超出了我的想象。本来这是多么简单的一个案件啊!如果当时案子没有被耽搁,如果及时将歹徒绳之以法,虽然一切已发生的事实无法挽回,将临的幸福仍会被毁灭,但至少女孩不会怀着如此深刻难忘的痛苦与仇恨度过今后的几十年,更不会因为替自己伸冤报仇而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
  当警察,破案,这对我们而言也许只是一份普通的日常工作。可是我们手中的每一本或薄或厚的卷宗,可能都代表了一桩令受害者终生难忘的悲惨遭遇。我无法忘记那个案件中半百老妇憔悴面庞上心愿得偿的解脱笑容,正如我无法忘记0716号女尸始终半睁的双眼,和一身制服所代表的意义和责任。
  听完我的讲述萧远沉默了很久,他以一种近乎茫然的目光望着窗外,脸色苍白如纸。最后他转过头来,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眼神看着我,说:“照片上的那个女孩子,也许,我能知道她是谁。”
  “真的?是谁?”这种在绝境出现转机的巨大喜悦冲昏了我的头脑,使我忽略了萧远明显有些异样的神情,只顾着追问萧远未说完的下文。
  萧远回身在书桌的抽屉里找了一会儿,拿出一张演出的合影,指指其中一个脸颊红润笑容明媚的年轻女孩:“我也不敢肯定。但可能是她。”
  我接过照片,仔细端详女孩小巧精致的五官,虽然相貌不是很象,但与合成照片上人脸的轮廓确实有些相似。
  “她叫施云,湖南人,曾经在我们学校教过几个月音乐。后来因为嫌工资太少,辞职走了,到酒店和俱乐部演奏钢琴。她呆的时间太短,又走了将近两年,难怪没人记得住她。”萧远语气平淡地说,“学校里也许还有她的资料,你可以去查查看。”
  “太好了!”我兴奋地一把抱住萧远,在屋子里连连转了好几个圈,“这下你可是帮了我的大忙了!你都不知道我为这个案子头疼了多久,这下总算有机会让死者瞑目啦。”
  “行了行了,你这样转得我头晕。”萧远在我怀里挣了两下,有点吃力地把我推开。
  “咦?你好象真的不舒服啊,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被他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萧远的脸色不是很好,明显地比平日显得苍白,眉头微微郁结,连嘴唇的颜色都有些黯淡。
  “怎么了?手也这么冷?”我担心地抓住萧远的手。他的手冷得象冰块一样,手心还有一点潮湿,修长的手指在我的手里微微轻颤,显得有些软弱无力,跟平时在琴键上自由飞掠的优雅双手简直判若云泥。
  “没事,可能是昨天太累了。”萧远淡淡一笑,轻描淡写地说,同时不着痕迹地轻轻抽回了手。
  “真的没事?”我不放心地盯住萧远的眼睛,紧追着问,“有没有头晕?还是觉得头痛?睡得好吗?吃不吃得下东西……”
  萧远笑着白了我一眼:“你在审犯人啊?还是突然改行当大夫了?真啰嗦。”
  我伸伸舌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看着萧远转身回厨房炒菜。他的笑容好象还是透着几分勉强,也许真的是太累了吧,我想。
  案件的侦查有时与人体的血液循环十分相似,可能在任何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地方堵住,让主要的运行陷入瘫痪而你却束手无策。可一旦打开了突破口,便又如同顺水行舟一般,畅通无阻。
  根据萧远提供的线索,我们顺利地查到了施云的详细资料和地址。其身高、体重、血型及其他特征均与死者极为吻合,并且于案发前七日下落不明,与法医推断的死亡时间一致,初步可以断定就是本案的受害者。
  此人生前的经历也基本查清,她于三年前来到上海,开始在一家小乐团担任钢琴伴奏,半年后进入明星艺术学校当音乐老师,同时兼职在一家中等规模的饭店里演奏钢琴,三个月后从学校辞职。后来她一直在不同的歌厅、酒店、俱乐部之间转换,大约一年前染上毒瘾,接着便开始从事色情服务,直到被害。
  施云被杀的原因仍然漫无头绪,她的生活圈子太复杂,无论情杀仇杀或是遭人灭口均有可能,只能从她周围的熟人下手慢慢摸索。这个任务的工作量相当大,还好这一段人手不算太紧,秦队眼都没眨一下就派了黄欢,林海平,丁若男我们四个,可真算得上大方了。
  “哎哎哎,小方,这回要去销金窟里花天酒地大展拳脚了?”从秦队的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朱建军把我拉到他位子上,一脸坏笑地问。
  “是啊,你想不想去?我请客,你报销。”我笑着给他一拳。这小子还在不死心地盯着那个毒贩,闷得都快生出霉菌了。
  “得了吧,你小子自己当心别让人家拉下水就成。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可精彩着哪,嘿嘿。”
  “真会操心!”苏倩从旁边凑过来给我帮腔,“人家方永觉悟比你高多了,还是管好你自己,别让那些毒贩子拉拢腐蚀了吧。”
  “你懂什么,我这是为他好。”朱建军笑着冲我挤挤眼,“省得他几时一个不当心,带着满身的香水味回家,让女朋友一脚踢下床来。”
  他这么一说,满屋人立刻哄堂大笑,一边嘻嘻哈哈地跟我你一言我一语地开着玩笑。我的外宿是局里公开的秘密,连苏倩这小丫头都知道,居然也跟着凑起热闹来:“嗳,查案也别查得太投入了,别弄得天天半夜回家,当心女朋友跟你呕气哦。”
  我被他们弄得狼狈不堪,只好也跟着尴尬地笑,可心里却有点微微的不是滋味。萧远是我的什么人呢?朋友?亲人?兄弟?还是……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我们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我喜欢萧远,非常非常喜欢,想时时刻刻跟他在一起,跟他说话,听他弹琴,一起吃饭,睡觉,无论做什么我都高兴。可后面的事情我从来都没敢往下想过,我不知道。
  这件事的发展超出了我的正常思考范围,我也就逃避似地不去多想以后,比如婚姻,家庭,前途,我只想尽量和萧远在一起,可是近些天来,这个要求也渐渐变得很难实现了。
  娱乐场所的营业时间大多在晚上,为了工作我回家的时间变得很迟。开始我还担心萧远一个人无聊,可是他最近的工作比我还忙,回来得比我还晚,经常后半夜才到家,有时索性不回来。这样的情形以前也有过,可从没象现在这么频繁。我有点奇怪,曾经想问他,可总没找到机会开口。
  没过多久,一天早晨我从美梦中醒来,发现萧远正在整理衣服,一件件从衣柜拿出来往皮箱里放。
  “怎么了?你要出门?”我睡意朦胧地问。
  “不是。”萧远简短地回答,“我要搬出去住。”
  “什么?”我的困劲一下子被吓得无影无踪,腾地一下坐了起来,“我做错什么惹你生气啦?”
  “没有,不关你的事。排双日班的琴手辞职了,老板让我顶,我同意了,以后天天都要上班。夏天工作时间长,下班肯定早不了,老板给了我一间宿舍,我就不回来住了,也省得挤着睡太热。”
  我呆住了,过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问:“你觉得现在睡着挤?是不是……我烦到你了?”
  萧远轻轻地笑了笑,漂亮的黑色眼睛没有看我,而是转向了窗外:“我从来没觉得你烦,真的。可这样来回跑太辛苦了。别把事情看得那么严重行不行,好象我打算跟你绝交似的。”
  我紧紧地盯着他的脸,知道事情有点不对,决不是象他说的那么简单。可他始终不肯正眼看我,清秀的侧脸微微垂着,单从表情上无法看出什么端倪来。
  “萧远,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好吗?”我恳求地说,“如果是我的问题我可以改,如果是你的事,我也可以帮你啊。”
  “真的没事,你胡思乱想什么啊?不信你去问我老板。我只是为了工作方便,你以前不也说我跑得太累?难道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我说不出。他的状况确实没什么明显的异常,可从好些天以前态度就有点模糊的变化。虽然改变极其微小,也很难让人察觉,但我还是感觉得出他看我的眼神仿佛有些不对,说不清是什么,因为什么,但确实存在。
  “那我以后回宿舍住吧?”我试探地问。
  “不用,你只管住好了,没什么不方便。”萧远淡淡地说。“一切还是和以前一样,我只是不回来睡觉而已,区别有那么大吗?”
  上班的时间到了,我没再说什么。下楼以后我回头望了一眼窗子,萧远正站在窗前,穿着一件浅灰的长袖T恤,衬得脸色格外白皙。柔软的黑发垂在额前,挡住了他的眼睛,使我无法分辨他是否也正在看着我。一阵轻风吹过,薄薄的麻质衣料微微起伏,显露出瘦削的身体轮廓。他好象更瘦了。
  那天以后,我和萧远的关系发生了一种微妙的改变,从近乎同居式的亲密不知不觉地转化成了一种类似于君子之交的清淡。
  我还是从他家里搬出去了。独自住在别人的屋子里,说起来未免有些别扭。而且一个人在夜里对着满屋充满萧远气息的东西出神使我更加觉得难受。周末我还是会去找他,他也仍然会把每天的晚饭留在桌上,甚至在做了好菜的时候打我的手机,叫我记得过去吃饭。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两人都表现得好象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但我们心里都很清楚,有些事情已经不一样了。而对于这个不一样,我只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不知道原因,萧远知道原因,却不肯说出来。
  以我本能的第六感直觉,我知道萧远在以一种极为缓慢而柔和的方式在疏远我,每次稍微退开一点点,只是一点点,但是方向明确,态度坚定,只要时间足够,他迟早会彻底退出我的生活。
  我只能抓紧和他在一起的每一个机会,谨慎而细致地耐心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每一句言语,每一个眼神,试图找出关键之所在。我竭尽全力,却很难发现他有什么异常。萧远仍然同平时一样吃饭,看书,弹琴,神情一如既往的宁静专注,习惯性地微侧着头,台灯的黄色光线柔和地照在脸上,在白皙的脸颊上映出一层淡金,微微颤动的是睫毛的影子。
  萧远好象看出了我的意图,却从来没有任何表示,只是不动声色地任我观察研究,就如同我是科学家而他是我手里的一个重要标本。他的眼神还是象以前一样温暖柔和,只是偶尔会带着一点歉意,有些无奈地望我一眼,然后把视线移开,方便我接着观察下去。
  如果后面的一切没有发生,事情也许就会这样缓慢而平稳地逐步向下发展。我和萧远的生活会渐渐变成两条交叉的轨道,再也没有机会出现交集。我会象每一个普通的警察一样上班下班,认真地做好自己的工作,然后在空闲的时候点起一支烟,看着萧远从我身边渐渐走远。时间也许会让我们心平气和地从彼此的生活中安静地退出,全身而退。
  现在想来,如果真的能够这样,倒也不失为一个尚称完满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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