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君弄郎 8

  暴乱既起,安逸的杭州城内人心惶惶。
  提刑府内现下是十室九空,官差皆被调到暴乱现场,只剩下几个杂事皂隶以及被强制留守的青铮。
  此刻青铮站在府门台阶上,焦急地等待着消息。
  自未时众差役匆忙赶往现场,到现在已近六个时辰,尚未有任何消息传回,只闻得坊众议论纷纷,说什么茶农已与官兵打了起来,又听说已经死伤了好几十人,更闻得有监督的大官员被袭受伤……众说纷纭,皆教青铮难辨真伪,心急如焚。
  脑中不时浮现混乱冲撞的场面,那人被不辨好坏已昏了头脑的茶农跟杀红了眼睛的官兵夹在中央……想到这里,他不觉已出了一身冷汗。
  便是帮助不大,他也要待在石岩身边,至少可以替他挡挡袭来的土块石头之类。这样的心思似乎并未被了解,反被石岩那一道命令强留府中。
  他难道,真的不能被信任吗?……
  正在此时,府后突然传来吵闹之声。
  青铮奇了,想起提刑府内现下大概就只剩他一名捕快,难道是有歹人趁机闹事?!便也顾不得走正廊,几个翻越便跨过院墙赶至闹声来处。
  只见院后供送粮食货物进出的后门有十几个衣衫凌乱的农人跟府内皂隶争吵不休。
  “怎么了?”
  青铮自墙上翻落,问其中一名正在推搡农人阻止他们进入的皂隶。
  皂隶见是青铮,连忙答道:“大人,这几个人硬闯提刑府!”
  那些农人似乎认得青铮,立下个个朝他落跪。
  “大人,求您行行好,让我们进提刑府避避吧!”
  “你们是——”青铮仔细看了他们,认得其中几人曾在茶农至提刑府前请愿之时见过,当下问道:“你们可是参与暴乱的茶农?!”
  “大人,我们是迫不得已啊,大人……”其中一人哀声连连,“私自倒卖的只有几个人,可官兵一来竟要将我们全部下狱,这一反抗便打起来了。后来越打死伤越多……”他回身指了指身后十几个一同逃来的同伴,“我们几人见势头不对,便悄悄带了家人逃了出来,一时无处可去……记得提刑大人对我们这些茶农照顾,所以才敢来求暂避一宿,明日我们便马上出城去别处谋生了!求大人就收留我们一晚吧!”
  “大人!收留我们吧!”
  “大人!求求您了!”
  “大人!!”
  众人纷纷磕头哀求,教青铮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看他们身后跟的都是些妇孺老人,皆因经了暴乱满脸彷徨恐慌,在寒冷的夜风中嗦嗦发抖,更有一裹抱婴孩在母亲怀中已冻得嘴唇发紫。
  人群后放了一张粗劣的担架床,上面不知躺了个什么人,头上血淋淋的一片。
  “有伤患!!”
  青铮抢过去扶起一看,竟是茶农章老伯。
  本来健旺的老人此刻衰弱地躺在担架上,额头胡乱包扎着的布条根本止不住泊泊外流的鲜血,脸色苍白眼目紧闭,若再延医恐怕就要命丧黄泉。
  青铮心头一热,他当然知道收留暴乱茶农定会给石岩惹来莫大麻烦,但要将眼前重伤老人弃之不顾,要把这些无助的老弱妇孺驱逐出去在寒冷的街头露宿,他断是做不到!
  “放他们进来!”
  “大人!”皂隶一听,慌忙拉住青铮,“大人,这样不行啊!他们可是乱民!怎么可以放他们进来?!”
  青铮甩开他的手,指着跪在地上的人:“你看看他们的脸!他们跟我们一样是大宋子民!为官为民,怎可在生死关头将他们弃之不顾!?”
  “可、可要是石大人怪罪下来……”
  “由我担当!!放他们进来。”
  略有稚气的脸上此刻正气凛然,教那些平素看他不起的皂隶折服,乖乖听令放了那些茶农入府。
  “快去请大夫过来替章老伯医治!后院还有些空置客房,带他们到内立安顿。”
  得以安置的人们自是千恩万谢,青铮拉起领头那人:“别跪了,再跪孩子们都饿坏了。待会我让人送些吃的跟热水过来,快去歇息吧!”
  “是、是!谢大人!”
  茶农们彼此搀扶着站起来,抬着章老伯由皂隶带领进了院子。
  青铮忽然拉住那领头,压声问道:“可曾见到石大人?”
  “石大人?”茶农想了一下,摇了摇头,“当时情况混乱,小人不曾见到石大人……”
  跟在他身边的一个小孩子忽然说道:“哥哥说的是不是那个好严肃的黑黑脸叔叔啊?”
  “不错!”青铮连忙蹲下身,拉了那小孩问道,“你可是见到他了?”
  “嗯!”小孩点头,“叔叔好厉害哦!那些很凶很凶的官兵用棍子打我们,后来叔叔一到就喝令他们停手……可之后又来了一个白脸的叔叔,他好可恶哦!要官兵继续打。后来两个叔叔吵起架来……”
  “后来呢?”
  “后来我就不知道了。爹拖着我回家接娘亲了。”
  青铮心中更忧,想来恐怕是前去制止暴乱的石岩跟辛漕司发生了冲突……那里的情况想必已是混乱至失控。
  “不行!!我要去看看!!”
  再也按耐不住内心焦急担忧,青铮将来避难的茶农交与皂隶安排,便匆忙往城郊奔去。
  ***
  未到茶场,只在半途便见一队官兵押解大批衣衫褴褛的茶农打道回府。
  队前高头大马上坐的就是那辛漕司。
  另有一名官员策骑同旁,其倨傲态度仿如打了胜仗的大将军。
  青铮心中不屑,以一直训练有素手执钢刀铁盾的官兵制服手无寸铁的茶农,有什么值得骄傲?!但不想无故生事,连忙闪到树后。
  队伍经过之时,青铮眼利,看到捆在最后走着的茶农是他认识的,便趁夜色黑暗悄悄跟了过去。
  他拍拍那茶农肩膀,压声唤道:“小六。”
  “咦?”唤作小六的茶农转过头来,一见青铮险些要叫出声来。还好青铮手疾眼快,捂住他的嘴巴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六了意点头,待他松了手,才小声问道:“阿铮哥,你怎么来了?”
  青铮看了看前面走着的官兵似乎没有注意到队伍后面多出一人,便急急问他:“你可有见到石大人?”
  “见到了。”
  “石大人可有受伤?”
  “我们怎么会伤石大人?”小六狠狠瞪了前面一眼:“前面那些狗官只懂压迫我们,只有石大人是站在我们这边的。若不是他竭力劝阻双方,暴乱不可能这么快平息……也不知道会死多少茶农……”
  “大人现在何处?”
  “那我就不知了……许是回府了吧?”
  “哦,谢了……”
  得知石岩无事,一道上剧跳难止的心跳终得平静,青铮正要悄悄溜走,却忽闻有看守官兵大声喝他:“你是何人?!”
  刚刚经历一场混战,已是草木皆兵的官兵顿时围了过来,将偷偷混入队中的青铮团团围住,十几把钢刀一瞬间全杭上他的脖子。
  “你是谁!?难道是来劫囚的?!”
  “快将他拿下!!”
  “快去报告大人!!”
  一阵骚乱过后,只听有一朗音传来:“何事喧哗?”
  青铮当然认得这把声音,心下顿叫不妙,想逃,可脖子上搁了十几把刀让他动弹不得。
  官兵让开一条道,只见那辛漕司骑在马上悠然而来。
  籍着火把光亮,他看清了所谓劫囚者便是石岩手下那个鲁莽有趣的捕快。
  嘴角勾起一丝诡异笑意,辛漕司挥手遣退官兵,玩味地看着瓮中小青鳖:“原来是你。偷偷混进押送队伍意欲何为?该不是来劫囚吧?”
  “当然不是!!”青铮连忙辩驳,“属下断不会知法犯法。”
  “那你此举为何?”
  “呃……”躲不过了,青铮只好据实答曰,“属下鲁莽,只是想来问问石大人的情况。”
  “哦?”
  辛漕司嘴角笑意更深:“这倒是奇了。若想知道石大人的事情,也该来问本官吧?何苦偷偷混入押送队伍去问一个茶农?那么说来……”他侧首看了看策骑一旁的官员,“石大人与这些茶农的渊源连咱们这些同朝为官的同僚都不及咯!你说是吗?杨大人。”
  坐在马上趾高气扬的杨姓官员立即勃然大怒:“什么?!难道石岩跟这些乱民有勾结?!怪不得他一个劲地反对我出兵镇压!!哼!竟敢不把我这个安抚使放在眼里,私自煽动乱民暴动!!”
  “等等!!”青铮越听越慌,他料不到那辛漕司居然硬给石岩扣上如此大的罪名,连忙大声抗辩:“是下属不敢冲撞众位大人,所以才偷偷去问犯事茶农。此事与石大人毫不相干,请二位大人千万不要误会了!”
  “哦……是这样吗?……”
  辛漕司故意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说的也是啊,杨大人,我们也不能因为这一点小事就去怀疑石大人。毕竟他可是位出了名的刚正清官啊!”
  “哼。”杨大人冷哼一声,心中不满只得暂时压下,狠狠地瞪了青铮一眼,“回去告诉石岩,若让我给抓到什么小辫子,定要他乌纱不保!!”说罢,圈转马头扬尘而去。
  青铮不禁有惑,辛漕司向与石岩不合,此番居然替对头说话。
  “小捕快。”
  听到辛漕司叫唤,青铮连忙抬头应道:“是。”
  “石大人有你这样属下,实在是福气啊!哈哈……”
  辛漕司笑着说完此言便吩咐官兵领队离开。
  剩了青铮立定原地,许久不能回过神来。
  为什么……
  那个人明明是在笑的,可眼睛里却没有半丝笑意,叫人看得心里发冷的阴寒。明明是夸奖的言语,可听来却满是算计的诡诈,在耳朵里硬是让人不安。
  晚风吹动道旁树枝,沙沙之音如同山雨欲来的前奏……
  ***
  青铮回到提刑府,进门便见众衙差坐在院内休息,皆是面色疲倦,官衣脏乱。
  有捕快见他衣服整洁无所事事地跑来跑去,顿射来不甚友善的鄙视目光,但青铮此时亦无暇顾忌许多,他只想尽快用自己的眼睛确认石岩完好无损。
  “阿铮!!”
  同是满身泥污的宁子突然迎面冲出来,一把抓住青铮:“你去哪里了?!快跟我来!!”
  “怎么了?!”青铮随他匆忙跑入内堂,“大人出事了吗?!”
  宁子神色紧张,问也不应。
  青铮更是紧张,脚下突然施力,竟快过宁子先抢入内堂。
  “大人!!”
  光亮的内堂中央,稳坐着那位他挂心许久的人。青铮抢上前去伸手摸索,没有在他身上发现丝毫损伤,方才定下心来。
  “呼……大人没有受伤,真是太好了……”
  小声的嘀咕没有逃过聪敏的耳朵,肃严的双眸深处,轻轻滑过温暖的细流,却在拳头握紧的瞬间,被冰霜冻封。
  “无礼!还不退下!!”
  冷硬的命令,将青铮的欢愉瞬间打碎。
  后面赶进来的宁子连忙将青铮拉开一旁,低声责道:“笨蛋,你闯大祸了。”
  青铮一愣,未待他细问,便听石岩喝道:“青铮。”
  “属下在。”
  “你可是将数名闹事茶农及其家属私留提刑府?”
  “确有此事。”
  他这句老实答复,让本已皱紧的眉峰更呈高耸。
  青铮感到气氛不对,本以为石岩会谅解他收留无辜百姓的举动,怎料此时看来却不是如此。
  “何又。”
  “属下在。”门外伺候的捕快何又连忙答应。
  石岩未看青铮一眼,令下无情:“立下逮捕院后几名闹事茶农,押入大狱,明日候审。”
  “属下遵命。”
  “不可以抓他们!!”青铮转身抢出,伸手要阻止前去执行的何又。
  “站住。”
  身后传来石岩严厉的阻喝。
  青铮定住身形,看着何又离去。然后,缓缓转过身来,瞪圆了眼睛死死盯着石岩,他不置信,这般无情的命令是从石岩口中吐出。
  “为什么?”
  眉峰紧颦,黑沉砾眸有着不容抗辩的威严。
  “律不可废。”
  “你明知道他们是无辜的,为何还要将他们关进大牢?!”
  “无辜与否,只有在公堂下判,非你我之口可作断论。”
  青铮深吸一口气,却始终无法压下心中越烧越炽的怒火:“他们是信任大人,才到此投奔,大人怎可辜负了他们的信任!?”
  石岩淡淡看着他,嘴唇僵硬地吐出几字:“律,不可废。”
  耳中听得这句不似解释的解释,青铮勃然大怒,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位他尊崇着的人居然视平民性命犹如蝼蚁,“大人!他们根本不是乱民,只不过是被迫害的茶农,难道他们就愿意在自己的安家乐土上制造暴乱吗?!”
  “即便如此,亦不能违法律法,聚众暴乱。如此明目张胆犯上作乱之举,断不能轻纵。”
  “这明明是官逼民反!!”
  “暴乱既起,只有镇压方能保住一方安定。”
  “哼。我看你保的不是一方安定,而是你头上乌纱!!”
  “青铮!!”
  旁边宁子慌忙出言制止,却已是太迟。
  青铮那双熊熊燃烧的怒目毫不畏惧直视比他高上数级官位的提点刑狱司。
  上位的石岩亦为之动容,略有起伏的胸膛压抑着无法宣泄的怒意,收紧的两腮以及抿合的嘴唇控制着奔流的情绪,炯炯目光却越是锐利。
  挥手示意宁子退下,石岩声音未显波动:“你太放肆了。看来你并未记住之前警言。”
  “我当然记得。”青铮背诵当日石岩原话,“‘身在官门,必须谨言慎行。记住自己的身份,莫要太过放肆。’”
  “你记得不错。偏偏从未做到,实如顽童嬉闹。”
  这一句不重的话,五雷轰顶般炸在青铮头顶。
  原来在石岩眼中,他一切都未曾被认同,只不过是个胡闹取笑人前的幼稚孩童。
  低垂着的头仿佛失去支撑高昂的力度,声音叫人几乎听不见:“我以为你懂,我以为你懂的……”
  等待着安抚的人始终得不到任何的语言……
  猛一抬头,眼中受创的神色几乎击溃了石岩筑起的厚重冰墙。
  “青铮身入公门,本是希望以己绵力帮助百姓求个公道……若当官便是如此鄙贱平民性命,青铮,做不到。”他猛然取下腰上佩刀狠狠甩在地上,“这样的身份,不要便罢!!”
  刀身撞击青石底板,发出刺耳响声。
  石岩看了一眼地上佩刀,方又再次问道:“你仍不知错?”
  “青铮无错!”
  胶着的视线几乎能看到噼啪火花乱溅。
  “好。”虎目半掩,石岩一拍文案,断然下令:“即日将青铮逐出提刑府,遣回昌化县。”
  对于无情的驱逐,青铮竟无丝毫反应,默默接受下来。
  凝视着那个不动如山的人,明明坐在跟前,却仿佛相隔了宽阔得无法跨越的壕沟,青铮很想苦笑,却连嘴角抬起的力量也失去了。
  “带下去吧。”
  石岩冷漠地吩咐宁子。
  “是。”宁子拉着好像断线娃娃的青铮,出了内堂。
  ***
  石岩看着空无一人的房子,方从袖袍中伸出两手。但见双手指尖已深陷掌肉,染红了一片雪白里衣。
  漠视那手中鲜血,他缓缓抬头眺看门外漆黑,无月无星的天空被暗红覆盖。
  “明天,怕要下雨了……”
  被赶走了。
  一整夜,他愣愣地坐在床铺上,直到天空朦亮之时才终于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然后,默然地收拾行装。
  衣服本来就没多带,一个小小的包袱很快整理妥当。
  今天的提刑府还是如昨日般庄严肃穆,容不下半个枉法之人。
  青铮迈出房门,不禁习惯地抬头遥眺几乎看不见的书房。
  几乎每夜灯火不熄的书房,他不只一次地偷偷自窗外窥视那朦胧的人影,亦不只一次趁里面的人伏案轻恬之时悄悄捻熄烛火,将温暖的披风小心覆上那副身躯……
  不知昨夜,那人会否也是与他一般整夜无眠。
  思及此处,青铮不禁狠狠一拳敲在自己脑门。
  自己果然是幼稚无知……那人便是不眠一夜,为的也是案件公务,断不会有半丝半毫的闲暇想起他这个无聊小捕快。
  “轰隆!——”
  比傍晚亮不了多少的晨空,笼罩着厚重的云层,不时传来隆隆的雷声,预兆暴雨将至。可惜心不在焉的他,已无暇去顾忌阴晴难料的天气。
  穿过刚刚熟悉的廊道院子。肃穆的府门,威武的石狮,一如他来时屹立,教饭夫走卒目不敢视,过不敢停。青铮立在匾额下,只需踏前一步,此生怕也无缘再见那高高在上的人。禁不住回首张望,盼一声熟悉的呼唤,盼一抹利落的身影。
  “轰隆!——”
  雷鸣仿似洪钟,敲破薄弱的希祈。
  空荡的廊道,只有廊柱之影寂寥地排列地上。
  青铮自嘲地一笑,将小包袱一甩上背,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离开这幢铁律无情的府邸。
  ***
  一夜持续着灯光的书房,昨日堆积成山搁在左侧的公函案卷已整齐堆放至案头的右侧,饱墨的狼毫终于在鸡啼响起之刻稍微躺倒在未曾干过的墨砚边。
  石岩将手中最后一卷文涵叠在案堆顶部,方才松了身体微颔于前,合掌以指强摁眉间重褶之处,撑了沉重的头首。
  身是怠倦,心满烦思。
  明明已是疲惫不堪,闭了眼去却不得眠。黑暗的脑海中,总是清晰地看到那双明亮的眸子蒙上了一层委屈的阴影。
  他知道,自己是一切的罪魁,这个不能寝的夜便是惩罚。
  在发妻亡故的晚上,他也如昨夜一般,埋首案卷,当他抬头看到不知道第几个日落,失去致爱的悲哀已被深埋在重重的案卷深处。
  昨晚的无眠,他也打算用成堆的案卷掩埋所有情绪。却在每合上一份文函之时,总不自觉地抬头看那窗外……那个人会不会跟往常的夜晚一般,悄悄的躲在暗处以为别人看不见傻傻地凝视着他……
  “轰隆!——”
  抬首而望,昨晚红晕的天空此刻变得毫无光芒,潮湿的空气让人感觉不到清晨的爽朗。石岩眺视远及天边的层云,心中不禁念及那个即将出行的人。
  侧首,又看到茶几上那把被青铮丢弃地上的佩刀……
  “何人当值?”
  门口有人应话:“是属下。”推门而入的巧是宁子。
  宁子当值一晚,自然知道石岩亦是一宿未歇,此刻又看到那眼下浮肿,心中不禁难受:“大人昨夜劳碌一宿,不若先回房中歇息吧!”
  石岩略略摇头:“茶农暴乱之事尚未平息,我怎能安心睡得。”
  “可是……”
  “宁子,你替我去办一事。”
  ***
  “轰隆!——轰隆!!——”
  一排震耳欲聋的雷声之后,滴答小雨随之而落,眼看就要降下瓢泼洪水。
  青铮站在街头,看着争相走避的人们,愣愣地伸出手去接纳小小水滴,无奈地想着既已出了提刑府,总不能厚着脸皮回去避雨吧?可看天上厚重云层,怕不下个半日整天的是难罢休。
  他没有伞,看来只好淋雨了……
  无论是跑是走,都要湿了一身衣裳,不如站在原地淋透罢了……
  便是这样想,青铮定定站在路中央,仰头看着越来越沉重的天空。
  路人见了,还道是站了个痴人,下雨也不懂躲。
  “轰隆!!——轰隆轰隆!!——唦!——”
  干脆利落的豪雨如瀑布倾倒,不少跑在路上赶回家的途人顿遭水浇。偏站在路中的那个傻人却未湿分毫。
  青铮愕然地看着头上一片突然出现的伞。
  “笨蛋!下雨也不懂避避吗?!”
  回首看到宁子生气的脸,青铮忽然很想笑。
  有那么一刻,他希望回头能看到的人会是来追回自己的石岩。可那有怎可能……这样痴傻的自己,不懂醒觉的自己,无怪会被人当成小孩子了。
  宁子看到那苦笑难分的表情,又是一种莫名难受。他这个旁观者看得清楚,两个当局者却如入迷宫,走了岔路隔了重墙。明明彼此重视关心,始终无法互通心意,若这是天意弄人亦未免太过苛刻。
  “阿铮!”
  “嗯?”青铮无精打采应了,没有注意到宁子奇怪的脸色。
  他要把一切都说出来!!
  “其实——”
  “轰隆!轰轰隆!!——”炸雷爆响,生生截了说话。
  ‘只可尽述我言,不得多说他话。’
  石岩锵声命令赫响耳边,到嘴边的话是硬生生地卡在喉咙。
  “其实……其实……”宁子渐弱的声音传不到心不在焉的人耳中。“唉……”抬头看看隆隆作响的云天,郁结无解,既是人意又是天意……
  宁子将石岩交付他的佩刀交与他手:“这是你的佩刀……”然后又将带来的蓑衣斗笠披到青铮身上,轻声嘱咐:“蓑衣给你挡雨之用,快些回昌化县吧。”
  “嗯。”
  青铮僵硬地点头,也不知有否听得入耳。
  宁子也不计较,又将一封略有鼓胀的信筏塞入那个薄小的包袱里:“这是你在提刑府协案的饷钱。回去之后,安分做个县衙捕快,便是听到任何消息也不要再到此处了。”
  心中暗自嘀咕着已将石岩带话尽数说与他听,为怕自己看不下去漏了口风,宁子急急办妥事情便匆忙离去。
  没有理会那离去之人,蓑衣身影依旧凝立在雨中。
  良久,才回过神来,扶好头上斗笠,缓缓迈出步子,踏在雨水冲刷的路面,继续往他之前所往的方向前行。
  ***
  屋檐挂了奔流小瀑,连廊内都不能幸免溅得湿漉。
  风卷了些些雨粉扑面入房,濡了站在窗边之人的衣肩。
  石岩未有察觉自己衣衫已湿,但觉便是冰凉的雨水亦未能稳下内心郁郁。
  廊道上传来急匆脚步声。
  “大人!”
  “进来。”石岩凝下神来,方感到肩膀湿冷,也是稍愣,料不到自己居然也有失神的一刻。
  进来的是捕快何又,他一身雨湿应是刚刚自外而回。
  “大人,一众闹事茶农现还押州牢,范知州正要过堂问案。”
  “知道了。”石岩闻言眉间皱实,随即吩咐:“何又,吩咐下去,打道州衙。”
  “遵命。”
  再看那窗外风雨,不管未知之事该当如何,此刻但望将一切祸事驱离那性冲的孩子,莫让那正直眸子失去本有的清澈。
  如愿,足已。
  ***
  自那震惊杭州的显威镖局一案了结,昌化县已有数月未出大事。
  运气还算不错的张知县并没遭到撤职查办,不过三年无饷已让他叫苦连天。
  人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他倒是想搜刮些民脂民膏来补贴一下,可惜管辖下的昌化县根本就是个穷乡僻壤,这里的人用的是个个铜钱,二两碎银都算得上大买卖,由此想之,从他们身上根本就不可能刮下半星油水。
  不过也拜此贫瘠所赐,昌化县辖内夜不闭户,治安良好,未发生偷窃恶事……
  能不好嘛?!人为财死,财都没有,自然就不用急着去死了。
  此处可谓是天下太平,至于有多太平,只需瞧瞧坐在田埂边磕牙的几名县衙捕快,便可见一斑。
  ***
  “我说铁锤啊,你说这前日的字花是怎么回事啊?……我明明猜是吕布,怎开出来居然是貂禅哪?”
  蔡捕头抓着一张写着“吕布”二个歪扭字体的小纸片,很不甘心地翻来覆去地地看。
  铁锤舒服地享受着埂边树下的阴凉,转头看了看他好笑的表情,无奈地道:“蔡捕头,你再看那字也不会吕布变貂禅啦!甭看了……”
  “你说得不错!”蔡捕头倒也干脆,把将纸片撕了洒去,猛地站起身来,豪气干云地说道:“男子汉大丈夫,当不可留连旧事!明日的字花一定是开‘西施’!!”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啊?!”
  熟悉的怒吼得不到二人的重视,蔡捕头掏掏耳朵,又蹲回埂上研究他那个字花去了。
  尚有些许同僚友谊的铁锤回过头去,有点愕然地看着不远处发出大声咆哮的人。
  “阿铮,你干什么去了啊?”
  回到昌化县已有一月之久的青铮变得更加黝黑强壮,此刻上身衣服解开,坦露出宽阔胸膛,那结实足见这些日来他的锻炼绝不贫缺。
  只见他左手夹了一头肥羊羔,右肩托着一米袋少说也有五十斤,手里还攒着跟绳子牵来一头壮牛。便是青壮男子扛了这些重物定也寸步难移,可他却健步如飞,身上只有一层太阳晒出来的薄汗。
  青铮皱眉看着两个不思进取,偷闲躲懒的同僚:“蔡捕头,你身任公职,怎能参与赌博?!可知始而赌博,终而盗贼,败事丧家,皆由此始!”
  “好啦好啦……我不赌就是。”蔡捕头知道若让他来说教,定要到黄昏日落才会罢休,摆摆手丢掉字花。然后抬头一看,见青铮带来的东西马上欣喜起来:“阿铮!好样的!”
  “啊?”
  青铮不解地看着蔡捕头满眼兴奋地审视他手上的羊和身后的牛。
  “自从大人被扣了三年饷钱,咱们的伙食可真是大不如前了,每日青菜豆腐加咸鱼,吃得我嘴巴都歪了。”他拍拍肥羊羔那胖鼓鼓的肚子,又摸摸细嫩的羊腿,“哎呀,今晚吃炖羊腩还是烤羊腿好呢?真难决定啊……”
  一旁铁锤乐呵呵地提议:“还考虑啥哪?都吃不就好咯!”
  像是被他们的快乐所感染,青铮也龇开他那排雪白的牙齿一笑:“我也好想吃啊!”
  “再加上蒜爆牛肉!”
  “真好啊!”
  “对对!还有花花大白米饭哪!”
  青铮连连点头,然后说道:“可这些都是别人的啊!”
  “啥?!”“你说什么?!”四个眼珠子险些脱窗。
  “羊是村头赵老头走丢的,牛是邻村李婆婆家跑过来的,都已经在县衙报案了。”
  “啊?!那——这米呢?”
  “哦,这倒不是丢的。”青铮顶了顶肩上的米袋,“刚才路上碰到黄大娘,我看她用木头车又推米又载她那大胖儿子,所以答应替她把米扛回家去。”
  “……”蔡捕头跟铁锤面面相觑,最后一左一右搭了他肩膀。
  “阿铮啊,我是很高兴看到部下努力工作啦,不过你也太夸张了吧?”
  “对啊,本来这县里就没啥事可做,你居然把事情全都揽了,难保知县大人不把其它闲职的兄弟给赶走啊!”
  青铮一愣:“不会吧?”
  铁锤大大点头:“当然会!!”
  “好了,”秦捕头突然很严肃地问道,“阿铮,你到底是怎么了?从提刑府回来之后就没停下来过,我是越看你越不妥,到底是出了啥事啊?”
  “没啥事啦……”心有丝丝地抽疼着,本以为已平复的伤口居然只是上面结疴下面生脓。
  已经过了一月零三天了,他不知道原来刹那流逝的时间在这一个月里走得如此缓慢。每天他都找来很多工作,只要脚步一停,脑袋里便很没志气地思考着远在提刑府里的人,惦记着他是否又忘记吃饭忘我工作,是否又没有睡觉彻夜忙碌……
  傍晚的时候,他总会望着东向。
  别人总用奇怪的眼光注意他这个背着夕日看天空的傻子。
  然后他会想,照在自己身上的残阳此时也会遍洒那人所坐的书房吧?
  偏僻乡县好处,就是可以隔绝烦嚣。不知道是故意忽略还是没有刻意打听,他也已经一月零三天没有听到杭州城内的消息了。
  旁边铁锤看他发呆,忽然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压声问:“是不是他们虐待你,把你当杂役使唤,搞得习惯了干活回来没命地干?!”
  青铮并没听得很清楚,只是随便地应付着:“可能是吧……”
  这反应倒让铁锤以为真是如此,顿时面生恐色:“好恐怖的提刑府!我早听人说那里是能进不能出,原来是真的!阿铮你能回来可真是万幸啊!”
  “嗤!”蔡捕头用力敲他,“瞎掰什么,是不是又听刘老七乱说一通?”
  铁锤不甘地摸着被赏了一记的脑袋:“蔡捕头你是不知道啊!刘老七经常到城里办货,大事小事打听得可清楚了!不然咱们这偏僻小县怎有磕牙的题儿?”
  “你倒是说说看,最近城里有啥大事可磕?”
  “呵呵……”铁锤得意地搓搓鼻子,献宝般将打听到的事情噼里啪啦倒豆子,“上次从城里来的那个大官你们可还记得?”
  “哪能忘啊!不就是他把阿铮给要了上去干活,干完了过河拆桥给又赶回来的。”
  “……”二人说得兴起,倒没注意到青铮轻松的脸有些变化。
  是他的消息……想逃开,脚足挪不开半步。想闭听,耳朵却竖起老高。
  正在思想跟身体做斗争的时刻,自铁锤口中漏出一句惊天话语。
  “可不就是那当提点刑狱司的大官,听说他下狱了!!”
  “什么?!”
  “咩——”“磅!——”“呣!——”“啊!——”羊掉地上打了个滚,米被丢在水田里,牛撒开四蹄畅快自由地跑去,铁锤被一把揪住衣领,对上青铮那张紧张得扭曲的脸。
  “大人出了什么事?!”
  “放、放手……”
  “阿铮!”蔡捕头连忙抓住青铮的手,“冷静些!放开他!不然叫他怎么说啊!!”
  青铮闻言慌忙松开手,却仍是死死盯住铁锤:“快说!大人到底出了什么事?!”
  铁锤喘过气来,将所知全部告诉他。
  “之前不是发生了茶农暴乱吗?知州大人本打算将那些闹事的茶农重判的,那位大人却只将为首起闹的乱民发配充军,其它人皆以轻判警示。后来放回去的茶农不知怎的又闹了起来,事情沸沸扬扬了好一阵子,上面的人好像觉得他办事不力,纵犯闹事以致场面一发不可收拾,就削职入狱了。”
  “那他被关在哪里?!”
  “我哪知道啊!这些事都是道听途说回来的……”
  一旁蔡捕头毕竟是老捕快经验,想了想便道:“我看应该是关在州牢里吧?”
  这话音刚落,眼前身影晃动,刹那便不见了青铮。
  “阿铮!阿铮!你跑那么快干吗?!”
  铁锤正打算去追,却被蔡捕头拉住。
  “甭追了,那小子毛起来的轻功可不是你我能够赶得上的。”蔡捕头低下头,看着田埂上被青铮弃下正在舒服晒着太阳的肥羊羔,用手背抹了抹嘴,“再说,叫他回来,咱们的烤羊腿不就没着落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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