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阁下请伸手 第六章

  从那天起,夏里恩就忙到不太能阖眼,一查古礼教典,发现宾客请帖居然要婚礼前三个月就发出,不同阶层的客人还得选用不同样式,而且目前手头的宾客名单只有法尔贝特家这部分的。
  要如何说服侯爵,这就交给威坦去负责,看来放弃色诱术对他来说,这个任务的挑战度升高不少。偶尔会看见他阴沉地在小憩时拿钢条剉指甲,让夏里恩很想去提醒:别把人家给宰了,即使这可能最方便。
  小琴也有帮忙,不过给黑花的十套礼服可吓坏她,整天躲在工作房间里面,一下画设计、一下剪了布却不满意,串珠时打了个盹后不小心散了,只好哭着重新来过。
  本来豪快的黑花这回也慌了手脚,一方面担心那个傻戴欧开出的聘礼不合锡尔的意,这场婚礼就准备告吹,另一方面对于监赏实在不怎么在行的她,为了分担夏里恩的工作,只得硬着头皮到店里订食具。
  至于为什么非得跟时间赛跑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不想让黑花肚子里的孩子拖太久。
  第一点,这几个兄弟姐妹协商后决定,有孩子的这件事最好还是别让锡尔知道。
  光是要把孙女嫁出去,条件就够多了,要再加上个孩子,谁晓得还会有多严酷的考验,况且他们也都心知肚明,锡尔「超」喜欢(玩)小孩的,要给他知晓了,搞不好会硬留黑花在遂星堡里待产,等婴儿一出生,立刻抢去进行恐怖教育。
  至于第二点则可有可无:因为肚子大了会穿不下「漂亮的」婚纱。
  锡尔方面还真的光看孙子们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完全没想要出手帮忙的意思,尤其是葛雷德沃夫侯爵那边,更是甩都不甩。
  夏里恩后来针对他们的关系稍做打听,侯爵与公爵并非像锡尔对法兰榭斯卡相同,抱持着感情不错的针锋相对,而是侯爵「很怕」锡尔,但在面子上又完全不想输。
  好像打从先先先(中略略)王时期,就一直是类似单方面压倒性强势的关系。
  早晨,夏里恩的眼睛几乎要睁不开的时候,露西推着大拖把来到他身边,偷偷细语说:「主人在盘点外地商人送来的粮种时,似乎随口说出自己要嫁孙女的事,还多订了批黑花小姐喜欢的红果苗。」
  夏里恩只点了点头,祖父疼黑花他当然高兴,但因为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份,心情又沉重了起来。
  踏上楼,转弯。熟悉到不能再熟的地点,锡尔的书房。
  夏里恩敲门,里头永远没回应,然后他试着压下拐杖型把柄,如果锁上,就代表里面没人,若是可以开,锡尔就会在里头,透过单片眼镜审视自己。
  门往内侧安静地滑开,锡尔低头在写信,手上的羽毛笔是没见过的花色,夏里恩记得上一枝巨鹰羽毛做的他送给了威坦。
  「祖父,关于中庭的修整与装饰都已经整理的差不多了,大概明后天就可以着手进行布置。黑花也订了细工餐具,威坦则跟王立音乐厅交涉完成,琴的礼服完成三件,还没做最后的修改,进度稍慢,但是大约能赶上。」
  夏里恩来到离锡尔书桌前一段距离,他不故意去看锡尔再写些什么,他觉得那不礼貌。
  「宾客的动线研究过了吗?」锡尔头也没抬,笔尖流泄出的黑墨水,逐渐排列成高雅的文字。
  夏里恩稍愣,最后小声道歉:「还没。」
  他根本没想到这件事,毕竟之前来遂星堡的客人大多与公爵熟稔,不会任意乱闯,所以也不大需要仆人在旁引导。
  「还是你比较希望看见千名宾客打架?」锡尔微笑。
  「我立刻让露西安排,拟定后会呈给您看。」夏里恩说。
  「这些是新增的邀请函,都算是老朋友了,内容我已经写好,让底下人去寄吧。」锡尔的神情与平时那种睥睨一切的高姿态不同,好像有些怀念的模样。
  开始学会分辨这些情绪的夏里恩,总是偷偷地为此感到欣喜,那是其他人无从判别的事,然后他将这点当成宝贝般藏在心底。
  「我知道了。」
  夏里恩伸手接过小叠已经装好的信封,封口的腊上打印着法尔贝特家的徽记,那清晰可辨的遂星堡轮廓。
  映入眼前的姓名让夏里恩吓了一跳,不禁道:「库因·佛兰克林……子爵?」
  「怎么?」
  「不,前阵子不是闹得很大吗?子爵被宰相大人追杀而逃到人间界,由于庇护他的是研究院的人……」
  「李。」锡尔出声。
  「是的,格林·李先生,研究院史上最厉害的研究员。他派手下将子爵带回,所以现在跟宰相大人闹翻……」
  「嗯,那又怎么了?」
  「可是您却邀请子爵来参加婚礼,这么一来不正等于与宰相大人过不去吗?」
  「你以为我会在乎这种事?」
  锡尔将戴了白色手套的十指交错,放在颈下。
  「多少也是得注意一下的,宰相大人前阵子还写信请我担任王城结界顾问,虽然实质意义不大,但对法尔贝特家释出亲近之意,而我们却邀请他的死对头,这样等于给他打了个巴掌。」夏里恩叹气。
  「那我们也邀他不就得了?虽然他派刺客追杀库因这棋走的差,但不能掩盖他辅佐王时的尽心尽力,如果别这么不知变通的话,倒是珍贵的人才。」
  锡尔顿了顿,突然想起来似的加了一句:「跟你很像啊,碰到特定的事就开始死脑筋起来了。」
  「……以后我会注意这点。」夏里恩说。
  像这样子的调侃,最近已经不会太难过了,他努力让自己维持坚强,然后慢慢以为真能如此。至少锡尔还愿意指导如此笨拙的自己,这样就好了。
  他希望能够这样子,一直下去。
  「侯爵那边我已经先用正式书函通知,说希望婚礼能在这里举办。」虽然若不答应,锡尔显然也不会就此打消念头,而且比起侯爵的不满,夏里恩更在乎自己能不能达成锡尔的即兴考,「不过尚未接到回应,我想不管内容的措辞再怎么客气,对方大概也会感觉到恶意吧。」
  「我的恶意?」锡尔露出兴味十足的表情。
  「如果您自己如此坦承的话……是的。」收到信的侯爵肯定不会看到来信者的署名叫做夏里恩·法尔贝特·莱斯,而是直接在脑海中跳出那个难缠公爵的形象,说不定还有哇哈哈哈哈的音效自动播放。
  「喔,最近难得听见你的尖牙利嘴,要是跟我以外的人打交道有这样,事情就有趣多了。」
  「我由衷的相信,您以外的大部分对象,比较喜欢平和而双方都得利的交涉,毕竟以有趣为前提的方式,是闲暇之余的消遣,既不实际,对方也不会高兴。」
  「也就是你觉得我很闲是吧?」
  「不,我的意思是非常羡慕您,能同时处理这么多事,又有额外的闲心安排自己的喜好,我及不上您的十分之一,望着您我只有感觉挫败的分。」
  「这种毕恭毕敬的句子倒练的挺熟的嘛,实际上字里行间倒是充分表现出针对我个人的不满吧?」
  夏里恩鞠躬,「我……并不讨厌您给的题目。」
  「我有做什么吗?」
  「如果您不想承认,那就当成是我自己会错意就行了。」
  锡尔思考了会儿,视线朝上方移动,最后吐了小口气,「无聊。」
  夏里恩直起身子,泛起令人心痛的苦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
  两周后,威坦带回好消息,说侯爵那边有了回应,答应将主婚礼的场地仪式交由法尔贝特家负责,不过婚礼隔天的「二次会」,则得在葛雷德沃夫的豪宅举行。
  听起来像是妥协于锡尔的恶势力(?),但实际上就是有意要跟对方在排场及豪华度上一较高下。
  两方领地说近不近,中间正巧隔了个王城都森罗万象,葛雷德沃夫家派来管家到遂星堡负责双方接洽事宜,黑花开始觉得事情发展至今,就各方面来说都迈向有些不妙的境界。
  夏里恩感觉自己惨到没时间吃饭,好不容易跟仆人要壶茶送来房里等着喝,一会儿却又不知道为何开始瞎忙,等签完回覆、丢掉无法实行的提案、退回所有不合理的报价单,回神后,发现茶叶因为浸泡太久未拿出而使饮料苦到难以下咽,终究只好倒了。
  然后,夏里恩终于想到个很重要的问题,为什么他没有想到应该要请个助手?
  也许不只一个,他可以请一整个团队然后下指令叫他们处理杂务。
  为何自己之前完全没有想到?
  吸口气,停顿三秒,他好像听见自己的声音:因、为、我不是祖父……可、是、我想跟他一、样……一、样。
  连中阶军官都有副手,夏里恩也应该可以有几个。
  可是锡尔没有,一直以来他都没有,不对,是因为不需要,银血钻的法尔贝特公爵不需要谁的帮助。
  夏里恩支着头笑出声,在想出如何解决忙碌之苦同时,反而打伤了自己。然后像在跟自己赌气似的,决定在黑花的婚礼结束前,不打算着手聘请助手的事。
  就算死也得撑下去,反正也不可能真的死。
  放下处理十张就会增高二十张的文件山,他站起身,拉开房门走了出去,他需要月光与凉风,最好再来点处子的血液,填补莫名饥渴。
  ***
  锡尔俯瞰自己庭院中,大约完成的三分之一布置,马上就知道是威坦的杰作,那孩子跟自己最像(但要是被那小鬼听见,肯定否认到底),懂得何时该努力,也懂得怎么享受,若有心培育他当后继者,大概会变得跟自己一样吧?
  不过这个魔界,不需要另一个锡尔,所以他并不特别想要四个孙子的谁来接掌遂星堡领地的未来,只是,他有种出自内心深处的微妙希望,他的男孩与女孩们,每个都是漂亮又不规则的拼图,只要他们在一起、只要合作无间,就能嵌出最璀璨的图案。
  这就是锡尔的希望。
  但他从来都没有表示,所以,对那些现在、未来、会相继各奔东西的小鬼头,只要谁离开,就像珍贵的宝物,被硬生生敲下一块带走。
  先是黑花。
  下一个是谁?
  「听说笨蛋喜欢高的地方。」伴随着那个反叛意味浓厚的声音,感觉有什么踹在他背上。
  「对这个家的主人最好放尊敬点,小鬼。」锡尔并没有动,只出言警告。
  「黑花要嫁人了耶,你就不能表现高兴一点吗?」对方数落。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不高兴?」锡尔只伸手往后,擒住对方的小腿,一把将他拽倒在地,翻了个身,稳稳坐在不断挣扎的家伙背上,「为什么碰到我你就变笨了?在外挑衅比自己强的家伙,不是禁忌吗?」
  对方一时回不了话,压在身上的锡尔却好像突然变得有千斤重,使他动弹不得。
  「大哥看起来很累。」
  「所以呢?」
  「我觉得你在欺负他。」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锡尔抓起底下孙子的单脚,将上头的鞋给拔了,「我听说人间界有种酷刑,是用羽毛给脚丫子搔痒,直到犯人给痒的受不了,就会说实话了。」
  「……幼稚!」他踢动脚,却被紧抓,最后连袜子都给扯下来。
  「刚才用这只脚踩我背的家伙就不幼稚吗?喔,怎么这么巧,我身上刚好有带羽毛笔。」锡尔哼哼地冷笑几声。
  「快放开我!」
  「你就用这种态度跟那个蠢侯爵教授交涉吗?这样就算他的脑跟陆行兽一样迟钝,也会轻易把你扫地出门的喔。」
  「当然跟对你这个臭老头不同,那我可是费尽心思的……」
  「例如?」锡尔拔下威坦的另一只鞋。
  威坦没办法动,只好放弃抵抗,「先找法兰榭斯卡,他疼弟弟,会帮这边说话,但他在葛雷德沃夫家不太插手家务,所以影响力有限。」
  「贪狼一族家系庞大,他讨厌跟里头的人穷搅和,在军部只要相当的实力就有办法升迁,对他还比较容易掌控些。」锡尔从口袋里拿出羽毛笔,在威坦脚掌上开始涂鸦。
  「你真的是幼稚毙了!」感觉像有什么恶心的东西在身上爬,威坦痒的用力伸展脚指。
  「我记得大部分看到你的人都会觉得跟我很像。」
  「那是误解。」
  「与其争执这个,还不如说说后面怎么样了?」
  虽然是这种愚蠢的状态下,不过难得锡尔也会有对他办的事情感兴趣,威坦才继续说:「然后我找了侯爵夫人『们』,聊那种不着边际的话题真是快睡着了,正好她们对侯爵最近光宠爱新欢有那么点意见,正好想给他丢些面子。」
  「苏利妲跟叶露丝不错,葛雷德沃夫家一半实权在她们手上,背景也显赫,她们联手的话,连我都要客气些;菈迪儿只是个空有野心没头脑的蠢货,找她交涉只是浪费时间。」
  「在我还没兜大圈子找对方法前,你怎么不说?」威坦紧皱眉,大部分是因为脚板痒的关系。
  「不经一事,不长一智。」
  「这事到这里还不算成,为了以防有变,我还买了另一个保险。」说到这里,因为想起很糟的记忆,威坦咬了咬牙。
  「法兰榭斯卡的小侄子,好像叫灰翎吧,已经升少佐罗。」锡尔涂鸦完毕,把羽毛笔收起来,底下的肉垫坐着挺舒适,看来还不打算放人。
  「如果不是侯爵最宠的小孙女崇拜那家伙崇拜的要死,我又何苦给他讥刺半天。」威坦想到那比自己还要高出半颗头,跟他招呼时那嘴角泄漏出的不屑、以及冷静到让人厌恶的神情,打从初次见面后,他就直觉自己与那家伙绝对不对盘。
  「那小子八成心想不管婚礼办在哪里都跟他无关,偏偏为了这档子事你还得欠他人情,所以感觉好笑吧。」
  「关于这点,我倒跟那家伙有志一同。还不都是你这个臭老头硬要刁难别人,大哥给你累惨不说,连琴都开始疯疯癫颠。」
  「平时没给你们做事,现在知道什么叫忙了吧?」锡尔发出低笑。
  「你就会使唤大哥,平时他不也忙前转后的尽力帮你,也没看他待遇比较好。」
  「那是他自己跑来要我使唤,整天就只乖乖的板张脸,使唤你还有趣些;对他恶作剧呢,也只会反覆说『请不要戏弄我』,听了这么多年都腻了。」
  威坦在心里冷哼:要是真腻了,你才不会连续做这么多年。
  「大哥一直很希望能跟你一样,为了能成为好的继承人所以拼命努力着,我是不晓得你在想什么,不过他是一旦被逼到极限,就会开始哪里崩坏,然后言行就会变得很奇怪,非常敏感的人,别怪我没先提醒,要是你让他变成那种要死不活的德行,我会认真的想干掉你。」
  「那么你想要成为公爵吗?」锡尔语气轻松地迸出这句。
  「……这是什么意思?」威坦警戒地问。
  「我的意思是,夏里恩可能不行。」锡尔盘坐在威坦背上,拿手臂支着歪了一边的脑袋。
  「为什么!大哥他为此拼命地……」
  「硬要说理由的话呢,应该是,我很不喜欢他现在这个样子。」
  那种,总是无意间,会让锡尔焦虑的。
  明明从夏里恩那里感觉到了什么,然而回头后,却看见对方把自己拘束在角落,边微笑边给自己锁上链子,已经动弹不得了,却还觉得不够。
  (如果可以做更多就好了。)
  在这种状态下,还非得维持这个想法的话,很快的,就会有种名为「绝望」的东西降临。
  ***
  夏里恩从来没有这么想死过。
  可是边哭着的瞬间,他却顿时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甚至想出了个不怎么样,却足以舒缓情绪的恶作剧来回敬锡尔。
  但下一秒他就开始后悔,为什么自己要没事跑到顶楼去?
  如果不知道的话就好了。
  不对,知道的话,就轻松很多了,做不到的事就是做不到。
  ——我很不喜欢他现在这个样子……
  「对不起,我不知道您这么看我。」
  夏里恩对着自己房里的墙壁说。
  墙上凌乱的贴着全家人的绘像,除了第一次拿回来的那几张之外,后来琴又多画了好些,说可以让他换着。
  上面没有锡尔。
  其实不是没有,因为夏里恩把那张放在最下面,只有自己才能意识到的位置。他的房间跟刚搬进来时相同,几乎没变,摆设就是那几套,连威坦进来时都很讶异,说至少地毯花色可以换别种。
  明显跟过往不同的,就是这道靠近小书桌前的墙,连他自己也不晓得,他会将那些画歪歪斜斜地、重叠了部分,很随性地贴在这里。
  把最重要的东西,藏起来。
  无法直视,难以面对,甚至感觉羞愧,这件事……
  他好几年前,就已经很明白的,知道了。
  夏里恩拉出抽屉,从里头拿出跟小琴要的绿绒戒指盒,掀开后,里面便是象征公爵地位的银钻戒指,钻底用金线绘出的遂星堡轮廓,永不褪光的闪耀。
  套上食指,感觉松动,换成无名指倒刚好,听说人间界有交换戒指才能完成结婚仪式的习俗,好像就是戴在这只手指头上。
  他想到黑花的豪华婚礼,别看她作风明快豪爽,其实还挺死心眼的,希望戴欧能就这样好好陪伴她一辈子。
  嗯,小琴的话……她好像比较喜欢跟女孩子玩,酒会上如果发现有男孩想跟她搭话,会立刻溜到露西那里。看这次婚礼上有没有什么机会,让她多交些朋友吧,老一个人躲在工作间里面也不好。
  至于威坦……这小子最麻烦,哪天他要是想定下来,讨哪家千金为妻,大概在那之前,那可怜的小姐会先被之前那些莺莺燕燕给烦死吧。
  夏里恩想着,把戒指拿下,放回盒子,然后塞回整齐的抽屉。
  戒指束紧的感觉还停留在无名指上。
  (你一点也不适合这个。)
  有个听起来非常晦暗的声音这么对他说。
  「嗯……」
  (再怎么努力也得不到的,放弃吧。)
  「我……知道了。」夏里恩顺从的回答,然后拖着因为大量疲惫涌上而感到恶心的身躯,用力把自己摔在床上。
  抽下发带,踢掉室内鞋,将脸埋在枕头里,最后还是忍不住流着泪入睡。
  就算不能成为祖父的继承者,只要能待在他身边帮忙,这样就好了,夏里恩做着消极却满足的梦。
  ***
  「夏、夏里恩……怎么办、哇、怎么办啊!」准新娘黑花·法尔贝特·莱斯,甩着刚梳好的卷曲马尾,抱着头在小琴工作间旁的大更衣室里慌慌张张地走来走去。
  「黑花别晃,装饰花都给你甩下来罗。」夏里恩苦笑着阻止妹妹不安的举动。
  黑花身着又长又重的拖地黑色礼服,相较于平时大胆卖弄身材的服装,这套显得保守高贵,头上顶着至少也有一公斤重的银铸雕花发饰;有绉折的纱质高领,由颈项延伸到手臂上半部,下侧则为亮面缎,束至胸,又变为拉出绉折的厚布,上头镶嵌远望如繁星的碎钻,裙子为大型千层蓬裙,裙摆也缀上碎钻,意外的选择了典雅风格。
  「我真的非嫁不可吗?」黑花苦着脸。
  「到这种时候还说什么蠢话,现在不嫁,之前那些准备不就白费了?别说其他人对落跑新娘怎么想,我第一个就不放过你。」威坦理理绣了金线的敞领外套,又神经质地调整领巾上的宝石别针,今天他跟露西一起负责总招待,说不紧张是骗人的。
  「我嚷嚷而已,关你屁事。」黑花噘着嘴。
  「黑花,出了这房间就别再说粗话啦,威坦你也是。今天你姊姊要结婚,让她点成不成?」夏里恩叹气,「宾客都还没来呢,先别穷紧张。」
  从半个月前,法尔贝特家领地的旅社就间间客满,除了要来参加婚礼的宾客先包下之外,还有许多虽然不在受邀名单之内,却也想来附近凑热闹的低阶贵族,或者小有名气的能人。
  「琴还没起床吗?」黑花问。
  「昨天赶完最后一件之后就睡死了,还是仆人把她抱到床上,刚才露西叫了也不醒,还被当成点心咬了口。」威坦说。
  「再去叫一次,她也该换衣服了,你跟她说要是再不起来,就让别人来拉黑花的裙子,不给她当花童了。」夏里恩笑道。
  威坦点头,出房间前突然回头望着黑花:「看在你今天要结婚的份上,稍微称赞一下好了,今天的你是我认识你之后最漂亮的一天,『姊姊』。」
  然后他迅速的闪身出门,听见后头爆出的尖叫:
  「一点也不可爱的臭小鬼!」
  早料到黑花会有什么反应的夏里恩,悠然将手指从耳朵里拿出,「他不老实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
  夏里恩顿了下,继续说:「祖父这次面子做的还真够大,魔王陛下、茜皇后与裘丽皇后,以及大皇女、二三皇子都会到,记得到时要先敬他们。」
  「我会努力不忘记的。」黑花呆滞的晃头,任由沉重发饰拉扯头发。
  「早叫你多看些礼法书,就是不听,现在糟了吧?」
  「哎呀、夏里恩你人最好了,一定会帮我的嘛,既然是开场主持,就可以正大光明的提醒我该做什么啦。」黑花眯眼笑的模样,夏里恩觉得挺像挂在偏房的祖母肖像。
  夏里恩只宠溺地拍拍黑花肩膀,「对了,戴欧那边的聘礼……有着落没?要是没真拿出点东西,就算祖父给你嫁去,少不了嘲讽一番。」
  「嗯……这倒有点玄了,无论我怎么问,那家伙都神神秘秘地不告诉我,只说他要娶的是我,所以一定会拿来能让我开心的东西,至于祖父怎么想,他可顾不了。」
  「既然戴欧有自信,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吧,如果祖父要搞破坏,我会尽力阻止他的,毕竟你是我最重要的妹妹。」
  黑花笑着一把搂住夏里恩,把已经涂上艳色的唇贴在他颊上,「还有谁会对我这么说呢?威坦跟琴不说我是他们重要的姐姐,臭老头也不会说我是他重要的孙女,只有夏里恩而已,你真是个好哥哥。」
  夏里恩回搂一下,「大家都会想你的,所以要常回来,真的。」然后他悄声问道:「小宝宝怎么样?」
  「应该很健康,等生下来,我再拎着他的尾巴来给你玩儿。」黑花也小声说。
  夏里恩不禁笑出声。贪狼族人小时候都会有狼尾巴与耳朵,长大一点才能自由变化看要不要藏起来。
  「我去做最后的巡视,也许已经有宾客等不及想进来看看了。你多休息会儿,要什么叫仆人给你拿,别把一身打扮弄坏了。」夏里恩说完,给黑花一个打气的微笑,推门出去,却看见锡尔靠在工作间门旁,银发梳的一丝不乱。
  「您怎么不进去看看黑花?」夏里恩问。
  「也不急于一时。」锡尔平心静气地说,并未因为今天是嫁孙女的日子而有任何动摇。
  「好吧,那么我去巡一下,待会儿见。」
  夏里恩要走,却给锡尔拉住手。热度透过白手套传了过来,他立刻就觉得耳根发烫。
  「你在盘算什么呢?夏里恩……」
  「我不懂您在说什么。」夏里恩垂下眼睑。
  「有好好吃东西吗?」锡尔问着,伸手扳起夏里恩的脸,将拇指抹过对方的唇缝,比平时更苍白的脸、从内部被掏空的精神……「在想着怎么反抗我之前,最好学学威坦怎么照顾自己的方法。」
  「那么您就只理会您喜欢的威坦就行了,我怎么样都无所谓。」夏里恩微笑着回答。
  又开始了,笨拙的挣扎。对了,就是这种,从手心跑开,一个没捉紧……就会眼睁睁看他逃走,可是收紧了,锡尔无法保证,会不会碎开。
  很难拿捏力道。
  甚至能说,至今他尚未完全的成功过。
  手指伸入那柔软的唇,他望见夏里恩露出失措神情的瞬间,指腹擦过锐利的牙,让血洒在他口里,也把手套染了色。
  (我会变成怎么样呢?)
  夏里恩品尝到甜美的毒药,对他而言,锡尔的存在,就是……毒。
  「不要哭,等一下有客人。」
  「我不会哭的。」
  「你在心里哭的话,我也知道。」
  锡尔露出夏里恩无法判定的表情,通常这种时候,他会普遍把这种状况,归类成轻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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