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比伦迷情 第十章

  直通“神之门”的幼发拉底河,源远流长,眼看就要到了泛滥的时节。
  巴比伦。
  十月的农祭大礼的举行迫在眉睫,可是初平犹太暴乱的朝中,却在此时乱成一团。
  “王到底伤得有多重?居然三天不与朝会?!”
  “听淑吉图们讲,似乎不是致命伤呢……不过仍然意识不清。将军们已经将陛下搬到马度克神庙(通天塔的最顶端)疗伤了。”
  “唉……虽然性命无忧,不过在这种关键时刻受伤……真的没有关系麽?”
  “说不定,这是马度克的旨意呢……因为王违背了他的意愿,宠信一个异族男人……”
  “嘘!小心被听到——‘他’还在呢!”
  尽管大臣们忌惮房廷的在场,话音降得很低,可是窃语阵阵还是蹿进了他的耳朵——
  无一不是对自己的指摘与咒骂呢……虽然之前就经常遭到莫名的言语攻击,可是自男人倒下后,群臣的这股怨恨,似乎又变本加厉了。
  默默地忍受旁人或鄙夷或憎恶的目光,房廷自朝会开始便选择不置一辞。实际上,男人不在的时候,并没有人真正当他是“巴比伦的宰相”。自己就像一尊用作摆设的傀儡,在高位之上静静观看下方的朝臣们言来语去,仿佛被人忽略了存在。
  这般念道,目光不觉游移到议事殿之外:巍巍通天塔之上的那座金殿——马度克神庙。
  忽然心痛如绞。房廷还是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如果没有狂王于背后的支持,面对百官,会是如此地辛苦的一件事。
  “农祭就要到了,可现在王又在卧床养伤——也没有皇嗣可以代他主持大典,这可如何是好?”
  “不然……还是推迟一些时日吧,待王痊愈再……”
  “这怎麽可以!几百年都没有变更过的祭典日程,哪能说改就改!又不同儿戏!”
  出神的片刻里,座下的大臣们仍然为即将来临的庆典争论不休,忽然一个声音打破了僵局,这般提议道:
  “列位同僚,不是还有‘那个’麽?怎麽就忘记了呢?”
  说话的是撒西金,他面无表情地发言,教人一时摸不着头脑。
  深谙他心思的拉撒尼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说,如果王赶不上农祭,就要启用‘那个’制度麽?”
  一旁的三甲尼波听得云里雾里,不解地问道:“什麽‘这个’‘那个’,你们在说什麽?我怎麽一点都听不明白?”
  “就是‘代王制’——于高位大臣中选出一个‘王’,王不能参加典礼的话,便由得‘代王’主持!”
  他这麽一说,不少朝臣亦被点醒——有人还连连称“妙”,道:“如果是万不得已的话,用这个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呢。”
  “我反对!”
  众人议论纷纷,就在几乎要达成共识之际,拉撒尼出言阻挠:
  “你们不会不知道‘代王’的真正含义吧?‘代王’便是‘替罪王’,根本就没有实权!那只是为了消弭王的罪、替王受过的虚位!而且……成为‘代王’的下场只有一个——”
  “那就是死!”
  “你们之中,有谁能够担此重任的?!”
  为拉撒尼的气势所震,底下立时一片肃静——
  确实呢,如果取用这个制度,就必须有人能自告奋勇,奉献生命——只不过,朝中哪有几个人拥有这份勇气?
  “呵。”
  尴尬的时刻,忽然迸出一声嗤笑,众人注目,发现是四将之一的沙利薛。
  “你笑什麽?!”
  拉撒尼不甚满意他的态度,这般喝问,沙利薛却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道:
  “我只是笑你,怎麽把那家伙给忘了呢。”
  “什麽?!”听到美男子这副阴阳怪调,正觉得奇怪,拉撒尼忽然心下一沉,立刻明白了他所指何人。
  “诸位,我们的‘宰相’伯提沙撒大人,绝对是‘代王’的不二人选——以他的忠诚与胆识,是不会教吾王和马度克神失望的——不是麽?!”
  ***
  三日后。
  涓涓流淌的河水,郁郁葱葱的椰枣林。层层叠叠的山岳台与祭坛,于日光之下闪耀夺目。
  第一次从马度克神庙俯瞰全城,是在十月初临,巴比伦丰收的季节里。
  高处不胜寒。
  看到这片在现代几乎是无处可觅的瑰丽景致,房廷此时于心中只迸出了这麽一句煞风景的话来。
  只因今晚,便是农祭了。
  身着一袭不合身的华丽衣袍,恁风轻轻吹起曳角,房廷倚靠在帷幕翻飞的露台之上,思绪缥缈。
  之前同诸朝臣们的对峙,陷入骑虎难下的境地。失去了男人的支持,房廷方觉得自己正如飘摇的芦苇,任人牵拔,这般被迫承担了“代王”一职。未来的风向,愈发不明晰了……
  读过史籍,房廷自然知道巴比伦这个“代王”的习俗——
  一般,这是当王犯有某种应施以惩罚的严重罪过时,才会被采用的仪式。不过在王伤病时亦可施行。程序最开始,朝中的某个高级大臣会被挑选出成为“代王”,这“代王”被当作代替真王的人接受神罚或平息神怒。而“代王”只是名义上的“王”,并无实权,统治国家的仍是幕后的王。在王的惩罚期结束后,“代王”亦被废除,真正的王重新复位。
  自己所知道的经常采用“代王制”的王,有新亚述统治时期的阿萨尔哈东。由于体弱多病,他曾三度启用“代王”,自己则隐姓养病。然后,在那三个代王中,有一个及时地死去,另两个被杀,他们都享受了国葬的待遇。
  这些,都与拉撒尼所述相吻……
  也就是说,对于自己而言,成为“代王”并不荣耀——
  它,是致命的。
  任何人司此职,最后的结果唯有死路一条。也难怪当时拉撒尼百般劝阻自己不要理会沙利薛的挑衅,只可惜,那麽多人成心刁难,都是巴不得自己去死的,想要熟视无睹……都是不可能的呢。
  就算当时不在殿前答允,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吧!
  “陛下他,一定不会答应这种事的!”
  好心的男人,事后这麽说。是为了安慰自己麽?但,若总是寄希望于狂王的庇护,这样的自己是不是太没用了一点呢?
  房廷这般念道,心中又是一阵绞痛。
  不自觉的,又联想到那个不可一世的男人,如果,当时他没有推开他,那麽现在躺在榻上于生死门前徘徊的,便是自己了吧。
  快七天了,狂王仍未恢复,发着低烧……时昏时醒。房廷守在床前未曾听得他说过只字片语,不过那冰凉的大掌却像有意识一般,一旦碰上自己便会死死钳住,挣也挣不开。
  就算变成了这个德行还是不肯放过他。
  尼布甲尼撒,真是非同一般地强势呢。
  不过愈是如此,只会教自己愈加心痛。
  抬起了胳膊,欲遮住挡那射进露台刺目的光——可还是有细小的金线漏过指缝钻了进来。
  到底,我算什麽人?
  这麽想着,房廷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好沉。穿戴的额冠、大围巾衣、裙裾;携佩的绶带、权杖与宝剑待会儿将成为扮演“代王”时所使用的道具……这些都属于狂王。
  房廷默默地寻思,念起每每被他占有时的情形,男人总是霸道地宣称,自己是他的所有物。
  真不明白呢,一无所有,连姓名都不属于自己的人(指的是“伯提沙撒”这个更名),有什麽……值得男人如此执著地维护呢?
  ***
  夜晚姗姗来迟。
  盛典中的马度克神庙灯火辉煌,亮如白昼。
  “听说尼布甲尼撒王近日御体有恙,没能赶得上今年的农祭,便教一个‘代王’替他执行仪式。”
  “咦?这样的话今晚岂不是又见不到王本人?那麽多天了!这要教我们几时才能回国述命?”
  “依我看,实际上是很严重的病情吧,不然也不会错过这麽重要的祭典——照这样下去,埃及那边又要趁机蠢蠢欲动了,刚刚笼络了犹太人,下回不知又要盯住哪片土地?”
  “……”
  在觐见朝贡的外国使节中,听众人就巴比伦王的缺席为话题议论纷纷。居鲁士始终保持沉默着,偶尔有前来示好的使臣前来敬酒,他也笑脸相迎,落落大方。
  一旁兀自担心着的米利安,却在此时沉不住地开口:
  “王子,如果尼布甲尼撒王病重的话,那麽米底同巴比伦联姻的事……”
  “就暂且搁在一边吧。”少年男子这般轻松地回道,仿佛对自己这次的使命根本就不在乎。
  “啊?”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女将愣了一愣,回过神:“什麽暂且搁在一边!如果您再拖那麽久才回国的话,不知道王又会怎麽责罚您呢!”
  “这种事不能操之过急,笨女人。”一旁的希曼插话,立即惹来米利安的一记白眼。
  “阿斯提阿格斯王如果知道巴比伦王的现状,说不定就不愿嫁女儿了呢。王子一定是考虑到了这点……”
  “不,希曼,我并没有去想这些,”打断了侍从自以为是的推断,居鲁士微笑着,说:“只是懒得去管那麽麻烦的事,外公嫁女是他的事,我只管说媒,其他的都和我没有干系。比起这种无聊的公务,你不觉得趁现在身在国外,好好享受一番才是最要紧的麽?”
  嘴角抽搐了一记,听他这麽讲,希曼忽然觉得,自己最近愈发不明白那年轻主人的心思了。
  “而且,今次又能看到有趣的东西。”
  “王子指的是……”
  “‘代王’仪式,几十年也难遇上一次,这可是比坐庙礼还要稀罕呢。”
  居鲁士这麽兴致勃勃地说着,瞧得两心腹一怔。
  一男一女遂相视一笑,心中不约而同地想着同一件事:
  他们那总是从容不迫的王子,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像个“孩子”啊。
  ***
  祭祀,开始了。
  举步为艰。
  房廷每走一步,便会觉得加诸在身上的繁冗服饰、诸多权物便会自己增加分量。
  好沉,好重,就像有一整座小山压在肩头。
  时不时的,身后跟随的祭司还会推搡,催促他前行。
  却一句抱怨都说不得——
  毕竟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更何况,被万人瞩目着的自己,决不能在此时出任何纰漏,至少在男人醒来之前,要好好担当“代王”的角色。哪怕明知道这使命一终结,迎接自己的便是死亡。
  丝竹声响起,“代王”的仪仗队沿着螺旋的长梯拾级而上,一边就听得到高台之上祭司祈祷,歌队高声吟颂着创世史诗——这是为了纪念马度克神被困在阴间的苦难——
  接着到达了马度克神殿的主庙埃萨吉勒,紧接着的环节便是:“净庙”。
  过去曾经在书本上看到过类似的仪式方式呢——祭司和淑吉图们清理完庙宇后,焚香膜拜。然后接受人民砍下的一只公羊的头,再用羊血涂抹寺庙的墙壁。
  眼看着剩下的羊的尸体被投入河中,房廷知道,它象征着带走了上一年巴比伦人民的罪过,沿着幼发拉底河,流向远方——
  而那弥漫于整个大殿,羊血的腥臭味道,就像在提醒着:
  自己也和它一样,不过是一只“替罪羊”而已啊。
  “陛下!”
  听到有人这般呼唤的时候,房廷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被人轻轻推了一下,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此时“代王”的身份——
  居然连称谓都改了呢,“假戏真做”得倒像那麽一回事。
  只可惜自己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王”,除了这称谓,一切如旧呢。
  “别发呆了,大家都在等您呢。”
  身后的一名恩吉(高级女祭司)这麽催促道,声音冰冷。
  忽然觉得后脊一阵发凉,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房廷看到原本狂王所占据的王座之前,立着大神官,一袭雪白的祭司服,瞧得刺目,而四下便是朝臣与各国的使臣,密密匝匝,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
  心跳得好快——应该是怯场吧!不过就算这样也不能畏缩。
  咬了咬牙,房廷深呼一口气,朝王座迈出了第一步。
  只要熬过接下来仪式的高潮部分,今晚的祭典便可以告一段落了呢。
  “其实过程很简单,只要您把权杖与宝剑交于祭司,然后祭司打您一个耳光之后,权杖等物再交还与您就结束了。哦,请不用担心,那只是象征性的动作,并不是真的要您挨打。”
  之前拉撒尼这般向自己解说的时候,似乎是相当轻松呢,这教房廷放心了不少。其实自己也能理解:两河流域的闪族人笃信“王权神授”,这种仪式看似具有“侮辱性”,可实际上则是象征“神之子”的王在“代民赎罪”吧。
  自己只要按部就班,照着拉撒尼所说的去做就行了。
  交接权杖的时刻,房廷心中这麽想。
  可是下一刻猝不及防、猛然袭上神经的痛楚,却教他在一时之间,脑中空白一片。
  怎麽……回事?
  狼狈地跌坐在王座之前,不可思议地望着头顶诡笑着的大神官,房廷怔了几秒钟,才意识到——被打了,自己是结结实实地挨了他一记巴掌,在侧颊上。
  耳鸣阵阵,一时间还辨不清周遭的景象——就听闻身后起伏的骚动——
  陡升的怒火却先于感观直击心头!
  分明就是那班好事的大臣存心刁难,故意教自己当众出丑!
  太过分了!
  努力想爬起来抗争,可房廷忽然觉得膝盖上一沉——
  怎麽?
  眼睛一瞥,就发觉大神官的“尊足”正踏在那里,曳地的华丽长袍将之巧妙地罩住,除了近身的自己,难有人能从其他角度瞧出端倪!
  “诸位——吾王说,愿替万民受过!为了巴比伦来年的丰收,他甘愿遭受神罚!”
  也不知道是谁,忽然在这时候吼了这麽一句,听得房廷又是一怔!
  这话的意思莫不是……他们还要继续方才的行为吧?!
  鼓掌的,欢呼的,热切的回应,方才的起哄无疑是火上浇油,房廷仓惶地环顾了一下亢奋的人群,忽然觉得自己此刻就像一只砧板上的鱼,无法动弹,只得任人宰割。
  “‘陛下’,好好享受吧,这可是‘马度克的恩赐’呢!”
  大神官弯起了唇角,于头顶之上轻喃,然后扬起了手中的权杖,就欲挥落——
  “神圣的仪式,都要变成一出闹剧了。”
  蓝眼睛盯着王座近端房廷与那迦勒底诸人,沉默良久,居鲁士才迸出了这麽一句。
  “王子……就这个样子袖手旁观,不用管他麽?”
  掩看着那个有过数面之缘的异族男人正于当众受辱,动了恻隐之心的米利安这般问道。
  还记得,祭典开始时,这个“神之护佑”以“代王”的身份重新粉墨登场,王子还貌似玩笑地说,自己早就知道巴比伦的“代王”非此人莫属。
  可是,祭典过程中似乎出了什麽问题——那象征性的惩罚忽然变成了真正的“处刑”。
  很意外呢。
  不过当看到居鲁士一脸动容的模样时,女将蓦地感到了意外中的意外。
  伯提沙撒——到底是什麽人?
  怎有能耐教那从来就是波澜不惊的少年主人,露出这种表情?
  “我,不能去救他。”少年一脸不耐,这般回答。
  米利安这才反应过来,暗嘲自己的糊涂——
  怎麽能忘了呢?居鲁士王子可是米底的贵胄,虽然地位崇高,可是作为一个外国的使者,于巴比伦的庆典上是没有发言权的。关乎到两国的利害关系,所以绝不能随随便便地就轻举妄动。
  “而且,如果‘伯提沙撒’这点屈辱也承受不了的话,也没有必要带他去米底了……”
  “懦弱的人,根本就不值得同情,也不值得我那麽执著。”
  第一次,那麽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着实教米利安同希曼吃了一惊。
  原来,王子对那人仍抱有憧憬麽?
  这麽想着,两人忽然都很期待……
  “——太过份了!”
  眼见着房廷当众遭到殴打,拉撒尼不由得心头火气,对着身后的诸朝臣怒道:
  “为什麽要这样对待‘伯提沙撒’!难道你们是真的要将他折磨致死才甘心嘛?!”
  此时王还没有醒来,其他任何人都没有权利中止仪式,自己心中焦急,偏偏又干涉不得。
  “将军,可别这麽说,这可是马度克的旨意。‘宰相’大人在替王受罪,他此时应该觉得无比荣耀呢。”
  一个大臣恬不知耻地这般言道,脸上的皱纹因为扭曲的笑容而纠结在一道,面目狰狞。
  “哼,这样的话我倒想看看待王转醒,你还敢不敢当着他的面再说一次!”拉撒尼嘲讽道,瞧着眼前一张笑脸僵硬在那里,忽然心中一阵痛快。
  马度克神,保佑吾王早日康复吧,他一日不醒,那些居心叵测的人们便会继续作乱,动摇“神之门”——
  长吁一口气,再度把目光转向房廷处,遥遥的,但见他已经委顿于地,动也不动一下,心脏蓦地被抽紧了!
  该死的!难道说那个混蛋神官把他打晕了?!就这般还不肯罢手麽?!
  再也看不下去的拉撒尼,此时也顾不得自己的尴尬地位,一挺身就要冲过去中止那暴行——可方才迈了一步,就有人从后面搭住了他的肩膀。
  “撒西金?”
  一回头,意外地看到阻止自己的竟然是那个冷漠的战将,拉撒尼愣了一愣,遂扳起面孔就要挥开他的钳制。
  “别去。”撒西金开口道,仍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就算你能救得了他一次,以后你能每次都像这样麽?更何况,他现在似乎已经不需要你多管闲事了呢。”
  什麽?
  听到冰男这番话,一时还莫名其妙,直到他指点着王座的方向,拉撒尼这才回过神,望着他所指——
  惊奇地发现,“伯提沙撒”——已经自己站起来了!
  ***
  那艰辛而屈辱的几分钟,就好像过了几个世纪那般漫长——
  肩上、背上、腰上、腿上……每遭一次杖击,就好像意识要被生生抽离身体般的疼痛不已。
  最开始,房廷好几次得想挣扎地攀爬起身,可是又遭无情打落。那施暴者,如此穷凶极恶,好像真的恨不得要于万人之前将自己杖毙一般。
  偏偏还不能呼痛。
  四体麻木,头昏眼花,觉得脆弱的肋部就像被敲断了骨头般叫嚣着痛楚,而在这被折磨的期间,房廷甚至还啖出一点血丝来。咬牙切齿地隐忍着,不知何时这个残酷的仪式才可以终结。
  可自始至终,依然无人施予援手。
  除了自己,他还能依靠谁?
  这麽想的时候,于脑中一晃而过的,是那不可一世的男子的音容……
  狂王……尼布甲尼撒……
  念着这名,心脏跟着就是一阵悸动——
  今晚,自己作为代替那男人主持仪式的“代王”,为什麽总想着旁人的救助?难道说,承受着那“神之护佑”的称谓,却连自己都保护不了麽?
  想想,都觉得好不甘心呢。
  所以,在神官最后一记妄图击落自己的额冠时,房廷蓦地抬起了手臂,一把握住了权杖。他昂起了头,不顾额际渗流的血液模糊了眼帘,一字一句,缓慢却又清晰地开口道:“‘神使’大人——阁下用权杖击打我,是否既宣泄了神的愤怒,也宣泄了您自己的愤怒呢?——闹够了,现在就让仪式继续进行吧!”
  难道说方才卯足力气挥动权杖,对这家伙并没有造成太大的伤害?不然,自己都累得气喘吁吁,他怎麽还留有力气站得稳呢?
  看到眼前这个,被自己砸得头破血流也不吭一声的异族男人,此刻忽然转性般,镇定自若地讲出这番话来,大神官一时间怔愣住了。
  苍白的面孔上,黑眼睛熠熠闪亮,这模样很难将其与那个唯唯诺诺的“代王”联系在一道呢。
  受到了那眼神的感染,不自觉被盯得有点心慌,大神官下意识地想要抽回被握住的权杖,怎知对方的力道陡然一下加重,硬生生地将之夺了过去。
  “啊……”
  知道一旦权杖交还与“代王”,在仪式中自己的使命也告一段落,接下来便是由“代王”祷告,祝福巴比伦人畜兴旺、城邦富饶……
  可是,好不容易逮住的机会,哪能那麽简单就放过他?
  瞥了一眼下座使劲朝自己使颜色的同僚们,大神官状了状胆,还想要假借神之名再度凌辱房廷,却不料指尖才刚刚沾到袖袍,便遭到一记凌厉瞪视,心头立即一怵!
  被不容亵渎的眼神,震慑住了!
  咽了一记口液,眼巴巴地看着他接过所有的权物,然后头也不回地迈向王座。
  从容不迫的姿态,宛如方才什麽都未曾发生——
  这就是那个被王宠信的“伯提沙撒”麽?为何完全不似诸人口中,所说的那个嬖臣?
  大神官心中忐忑,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得罪了一个万万不能得罪的人物呢……
  ***
  农祭的最后一项内容便是普天同庆,诸臣膜拜马度克与“王”,无论黎民还是贵族均可以在今晚狂欢至深夜。
  眼看着大臣与使节们一个个行至王座之前,冲着由房廷担当的“代王”一角儿,叩拜行礼,居鲁士忽然觉得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总算……告一段落了。
  一开始还以为他会支持不住,不过看来这次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伯提沙撒”还没有脆弱到那个地步。就算没有巴比伦王的庇护,他一样能够不辱使命呢。
  这般,自己也携着两个侍从,随波逐流地跟在队伍的最后上前去,揖首、叩拜、亲吻御前的薄毯。
  礼毕,刚想撤走,不经意的一瞥却吸引了少年王子的注意。
  隐于长袍之下,伯提沙撒的膝盖,似乎正在颤抖着……
  怎麽回事?
  于近处一昂头,就看到王座之上的男子,额际正悬着干涸的血渍,面色惨白,汗如雨下——厚实的前襟都被沁湿了一块,看样子在忍受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痛苦。
  心念一动,居鲁士不着痕迹地朝他膝前挪了半步,轻声问询道:“大人……伯提沙撒大人?您有哪里不舒服的?”
  虚弱地阖了阖眼,房廷看着半跪在身前的少年,一脸茫然,似乎根本就没有认出他是谁来,只是机械地摇了摇头。
  这恍惚的模样……是快晕过去了麽?
  探出手轻触了一记膝盖,感到一阵紧绷僵硬。知道他业已还魂,居鲁士又将方才的话重复,语音未落便感到手背上一湿——
  豆大的汗珠。
  “没……没有不舒服……对不起……让……让阁下操心了……”
  那液体的主人这般抖抖瑟瑟地道着歉,连话都说不周全,完全是在逞强呢。
  其实,都已经疼得快晕厥了,可还是硬撑着让自己的意识清醒,不简单呢。
  自己确实没有看错他。
  就趁着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向他再次游说同自己一起去米底吧。
  打定了主意,居鲁士诱哄般开口:
  “大人,我这次来巴比伦的目的,就是为了再见您一面……”
  眼看着下位的俊美少年嘴唇翕张,轻柔而快速地诉说着他的愿望,房廷因为浑身的不适并没有很仔细聆听,不过仍是猜到了七八成——
  这又是在劝说自己离开巴比伦呢。
  米底之行十分令人向往,少年的执著确实教人感动……只可惜此时的自己,却早已失去了两个多月前的那份心情。
  狂王,为了他负伤。这种时候,又教他怎麽忍心离开?
  即使被厌弃,被侮辱,被毁谤,房廷还是不得不留在“神之门”,因为责任,因为未尽的义务,以及一点点,不该存有的非分之想。
  耳上的伤痕,闪耀的金轮,是尼布甲尼撒的象征。而那男人施加的更深烙印已经植于灵魂身处,无法连根拔起。
  习惯他的强势、霸道、不可一世……他的亲吻、爱抚、疯狂掠夺……在男人的身边呆得越久,羁绊就越深。这种悖德的感情,让房廷悲哀地想要仰天长哭,可是,还是不得不面对——
  即使,没有未来,也没有结果。
  “对不起……”
  第二次的抱歉,“伯提沙撒”的声音透着一丝悲怆,当湿润的黑眼睛望进居鲁士的眸里,他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我不能离开这里。”
  少年就猛然听到了肺腑震动的声音。
  混杂着一丝无名的无奈与忧伤,这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感受——
  是年轻的波斯王,初次品尝。
  ***
  “水。”
  “啊?”正出神的时候他忽然开口,房廷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
  “我渴了。”凝着那张并不俊美的容颜,男人这般要求道。
  依言端来盛水的琉璃盏,可是尼布甲尼撒望了望它却没有动弹。
  “喂我喝。”
  听他这麽说,房廷的手不自觉地颤了一记,犹豫了一下还是顺从地把杯递到了他的唇边。
  怎知狂王却偏过头,拒绝的姿态。正诧异着,却又听他低低地说了一声:“用嘴。”
  终于不稳地洒出了一点沾湿了手背,绯红迅速蹿上了苍白的双颊。
  退离了半步,怎知男人猛地伸出右臂捞过房廷的腕,惊得他差点把盏摔落——
  “呜……”
  貌似是那动作太大牵动了伤口,房廷不敢再挣扎,只得乖乖恁男人拽至身旁。
  牵系的部分火热异常,这般又像是他昏迷时,不依不饶攥着自己的情形,暧昧不明,偏偏又呼之欲出……
  混乱的感受,真是教人难以适从呢。也不愿再继续胡思乱想下去,房廷一鼓作气含了一口水,然后快速地俯下身去……
  唇齿相接。
  哺水的时候,男人没有料到他今次居然会那麽干脆,一时失察,“咕隆”一下便将渡过的液体尽数吞下。
  呛住,猛咳了几下,心中气恼刚想要瞠目对房廷,怎知却瞥见了那苍白面孔上,可能连他本人都未曾察觉的一抹忍俊不禁。
  原来,仅仅只是想吻他。
  却发现这意外的笑容,还是他第一次……对着自己绽放。
  意识到这点,男人霎时心跳如擂鼓,如同一个发现发现新鲜事物的孩子般兴奋不已!
  所以也顾不上未平的气息、左胸的伤处,就这样单手一把抓过房廷的领子,将他蓦地拉近,然后,放肆地亲吻他,粗暴地啃嗫他。霸占他的唇舌,也不管他的呜咽,如同要将之吞噬般用力地吮吸……
  被吻得晕头转向,却又反抗不得。因为害怕碰到狂王受过创伤的境地,房廷辛苦十分地支撑着身体……忽然胸前传来粗糙的抚触感受,吓了自己一跳!
  不合时宜的时间与地点,又在对自己做这种狎昵的行为!更何况还是重伤未愈,男人他到底在想些什麽!
  房廷急急欲抹开他趁机潜进衣内不安分的右手,却不想男人根本不愿罢手似的一路沿着腰线直滑到要命的地方……
  终于忍不住推开狂王,气喘吁吁。
  “很疼麽?”忽然冒出了这麽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房廷不解地把目光转向他——
  “那些被打的地方……”
  难得一闻的关切,居然是从他口中迸了出来!
  对上的琥珀瞳仁,眼色迷离,这副不同以往、暴戾尽褪的温和模样竟教自己看得愈加心慌……
  “房廷。”
  好死不死地,他又在这空档里唤了一声从不在床第之外呼唤的真名,房廷觉得脚底一酥,忽然间就脱去了力道,只好任由其牵引、摆布……
  “我不会让你死。”
  “我也不会让他们继续伤害你。”
  “所以就这样留在我身边,永远都不许逃离了……”
  意乱情迷。
  耳畔的男人细语呢喃着,这近乎爱语的承诺。
  只可惜房廷当时并没有领会,这其中的真意……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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